回味母亲的杞人忧天

2012-04-29 00:44刘翠领
新天地 2012年12期
关键词:保姆母亲妈妈

刘翠领

母亲过世前一年,和保姆征战不休。一次,为了浴室里的浴帘没有及时拉开并翻搭上挂杆,大发雷霆。那段时间里,我们为了她和保姆之间的磨合,心力交瘁。电话里,母亲投诉的声音又快又急:“我叫她洗完澡、等浴帘晾干后,要拉向两边而且搭上杆子,不要遮住浴盆,她就死活不肯!生生跟我作对,根本不把我看在眼内。”

我请保姆来听电话,年轻的保姆在电话那头哽咽失声,说奶奶好难伺候,当她把浴帘捞起翻搭时,骂她:“还没全干,你是要让它长霉是吗?”当她谨慎地等候浴帘晾干,正要去处理时,奶奶已先她一步发现,又骂她:

“你安的什么心呀!不情愿是吗?你是故意的!叫你拉开搭上去,你就是不肯!你敢情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啊!”

听起来是两个节奏不同的人所衍生的误会。母亲一向心急,脑筋转得快,小时候我也老为类似的问题惹得母亲大为光火。她的反应总是比别人快上几拍,即使手脚不灵光了,心思依旧快捷,你就算死命追,也还是会差她那么一截。从小让她训练着长大的子女犹且常常挨骂,更何况新来乍到且语言运用仍不甚顺畅的保姆了。面对类似的一桩桩难以排解的冲突,我只好尽可能以温言两面安抚。然而,不解的是母亲何以必须大费周章将晾干的浴帘拉开再将尾端抛上杆子,难道让帘子自然垂着晾干就不行?我问。母亲始则含糊其词,其后才嗫嚅着说:

“你把浴帘总是拉着,哪知道里面有没有藏啥人?”

“会藏着什么人呢?”我问母亲。

“啥人谁知道!电视上不是常常看到杀人犯都藏在浴帘后面吗?”

这样的回答,笑倒了一干人等。大伙儿都说:“妈!你想太多了啦!电视演的,哪能当真?”

妈妈回答得颇有哲理:“有人演,就表示有人经历过,我们就要小心一点喽。”

因为理由太荒唐,大家都没放在心上,这场哭闹风暴就跟其他杂七杂八的问题同样逐渐退隐成为一页不堪的历史。

其后,我把母亲接到都市同住,慢慢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她老担心有小偷入侵,三不五时跑去查看大门有没有锁上。尤其午睡时分,常常动不动就又听到有人在撬门锁或后阳台好像有什么动静,非常没有安全感,总要我再三保证门户百分之百安全才半信半疑地去午休。

睡觉时,她又不停抱怨房里的空调发出虫叫的声音——

“什么虫?”

“蚯蚓。”

怎么会?于是,我们进到她房里等候她说的“蚯蚓”说话或唱歌,却什么声音都没听到!妈妈不高兴:“你的耳朵真聋!哪会听不到呀!声音这么大。”老公和我面面相觑,无计可施,只好讪讪离开。

其后,母亲的行为愈来愈奇怪。一起坐着聊天,她不时地提醒我去洗把脸:

“你的嘴唇上面都生胡须了呀!污污的一条,也不去洗洗咧。”

起初,我还乖乖地去胡乱洗把脸,几次下来,不免在镜子前仔细打量起来。挺干净的啊!哪有什么胡子。会不会是洗手间光线暗,看不清楚?为了确认,还站到亮处,龇牙咧嘴让家里其他人帮忙检查,都说没有。妈妈又生气了!“这么明显的胡须,恁大家哪会都看不到?实在让人郁闷!你们的眼比我这个老家伙还要差!”总之,母亲来了之后,我们这些儿孙的眼睛都瞎了,耳朵也都聋了,妈妈看到、听到的东西,我们都看不明、也听不清……

幸而,医院诊断出母亲患有幻听。我觉得内疚极了,这些年来独居的母亲是如何克服恐惧的?或者说,她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度过一个个“危机四伏”的漫漫长夜的?母亲的幻听妄想,哪里是安眠药的后遗症!追本溯源,应该源自于内心的恐慌吧!

上了80岁以后,母亲体力明显不如以往,却无论如何不肯去跟儿女同住。分散各地的子女虽然都力邀她同住,母亲却以家中无人照看为由加以婉拒。那些时日的母亲真是倔强得可以。明明日子过得胆颤心惊,却骄傲地不肯屈服。她逐渐萎顿的征候,常常被我们简单化为老人家必然的返老还童。现在回想起来,儿女们真是愚妄自大。

刚开始,我回去探望她时,意外发现一向门户洞开的大门开始深锁;其次,十分怕热的她,竟将两层楼的门窗关得紧紧的,即使大汗淋漓也在所不惜。接着,发现客厅右边倚着窗口放置的写字台上,电话机竟然搁在拐手的左边,我劝她放到右边以方便右手接电话,同时也让桌面显得宽敞些。她不依,这种坚持也颇不寻常,完全不符她一贯务求顺手的摆设原则,然而她死命坚持。问多了,她不耐烦地回说:“你知道什么!万一电话铃声响起来,外面的小偷听到,打破窗子伸手进来接电话,还不吓死我呀!”

小偷还会帮忙接电话?大伙儿又笑成一团,说妈妈真是杞人忧天啊!

当时,粗心的我只觉怅怅然,竟都没有去思考向来勇毅的母亲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吗?怎么会变成这般胆小!如今,才知身为晚辈的我们是何等的无知!关于老人的处境或心情,我们的了解何其表象!我们的处置又是何等的草率粗疏!

母亲生前的忧惧,无论失智的疑惧或危机重重的忧心,看似都随风飘逝了;然而,每回想一次,我总又多发现一些当年处置不当之处,恨不能唤起母亲于地下,让她的人生重新走上一遭,那时候,我肯定知道如何多加体贴老人家,让母亲更能感受我对她的爱。

可惜,一切都迟了!

(责编:田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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