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汝为
外地人一到天津,首先体会到的不仅是天津城独特的建筑韵味,以及天津小吃的美味,还一下子会被直爽、豪放、简洁、幽默、语调独特的天津话逗乐了。
天津方言岛
天津方言与普通话接近,二者差异主要表现在语音方面,其次在词汇方面,而语法与普通话基本相同。通常人们说的天津方言(或天津话),是指天津市内六个区和西青区大部分、东丽区小部分土著居民所使用的方言,它属于北方方言区的一个分支。
总体来看,天津方言片的东、南、西三面被静海方言片包围着,北部则是武清方言片,这就形成了一个“方言岛”。
方言岛是语言学术语,由于历史上大规模移民,外来的方言势力占据了原来某方言区的部分区域,就形成被原方言区包围着的独立的方言孤岛。譬如承德,它距离北京200多千米,居民却操一口纯粹的北京话,与周围大不相同,这是由于清朝康熙时兴建避暑山庄和外八庙,北京的宫廷供奉人员和皇宫卫队的大批官兵移住该地,定居下来,以致压倒原来居民所操方言,使之同化于北京话。因此,承德就成了一个方言岛。
方言岛形成条件有三:人群大规模集体迁徙;居民聚居不散,形成相对独立的语言社团;外来的方言社团在当地社会生活中处于优势地位。
天津方言岛以北的居民,所说的语言接近北京话,东北方向居民所说语言接近唐山方言,西南和东南则接近静海一带方言。
母方言来自皖北平原
据专家考查推测,方言岛中的天津话来源于江苏和安徽北部的方言。经著名社会历史学家李世瑜先生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调查考证,天津方言的母方言来自以宿州为中心的皖北平原。2010年和2011年,天津的语言学家组成专家组,深入安徽进行调查,结果发现,与天津方言相同度最高的是固镇和宿州,其次是蒙城和蚌埠。与天津方言相似的淮北方言,以固镇、宿州和蒙城这个三角区域为中心,其四界范围大致是:江苏徐州市以南,淮南市以北,涡阳县以东,“五泗灵”(五河、泗县、灵璧)以西。天津方言的母方言,很可能就来自这里。
天津是一座移民城市。明代实行军屯制度,外地大量移民以军事组织的形式来到天津一带屯垦官田,从而出现了许多冠以姓氏的“官屯”地名。“燕王扫北”时,安徽宿州一带有大批军士携带家眷来到天津。这些移民实行军事建制,“家庭承袭,邻里相望”,形成相对牢固的“语音社区”。于是,具有低平调的皖北方言成了天津卫的通用语。查询《明史》,人们会发现,明初驻军天津卫的官兵籍贯多为江苏和安徽,以皖北地区居多。按当时的规定,每个将领至少应带领100名与自己籍贯相同的士兵携家属北上。因此,驻守天津的皖籍官兵多达5万多人。皖籍军队及家眷入驻天津,为当时土著尚少的天津增加了人口;同时,由于军官处于统治地位,安徽方言必处优势地位,进而对天津话的产生与发展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作为历史上南北漕运的中心,中国北方贸易转运的集结之地,明清两代,苏皖和晋冀鲁豫地区的大量移民,或屯垦,或漕运,或逃荒,或经商,陆续迁至天津;随后,盐业、金融、实业、商业乃至政界、军界、文化界知名人士,在天津安家落户。因此,河北、山东和北京、东北的方言,对天津方言的形成发展也产生了种种影响。
如今,随着社会经济开放、文化教育发展、人口流动和广播影视的传送,天津话中的一些古老词汇逐渐消失,天津话的语音、声调已明显地向普通话靠拢,那些方言俚语中准确、生动、形象的部分则融入到普通话之中。
天津方言的津派气息
天津市区与北京相距不过100多千米,与说北京话的武清方言片相距只有10多千米,但天津话和北京话在语音上的差异显而易见。操天津方言的人只要一张嘴,就使人感受到一股与众不同的津派气息扑面而来。
天津方言的特点主要体现在语音方面,典型的语音特点又集中体现在声调上。天津话与普通话都有四个声调;但在调值上有明显的差别,尤其是阴平(一声)声调上,二者差别很大。普通话的阴平读音呈现出高平调,是四声中的最高声调;而天津话的阴平读音呈现出低而降的调值,音程短促,是四声中最低的声调。例如,“天”“七”“飞”“边”等字的读音,普通话调值高,天津话调值低。除此之外,天津方言的语音中也有一些特别之处。
在天津,一些地名有特殊的方言读音,譬如“水阁大街”“玉皇阁”“北阁”等地名中的“阁”字,不读ge,而读gǎo。天津著名民谚:“天津卫,三宗宝,鼓楼、炮台、铃铛阁(读为gǎo)。”为什么天津话把“铃铛阁(ge)”读为“铃铛阁(gǎo)”呢?很可能是受母方言(安徽话)影响所致。这个发音可能是“燕王扫北”时安徽籍的军人带来的读音。
坐落于天津市区内的“水阁”“北阁”“玉皇阁”等的“阁”读gǎo音;而位于市区之外的“阁”,如位于西青区杨柳青的文昌阁、位于蓟县独乐寺的观音阁等,其“阁”字读音却一律与普通话读音一样。这是因为杨柳青、蓟县都在天津方言岛范围之外。
天津方言的码头文化特质
地域文化渗透在人们的衣食住行之中,对方言的影响是相当巨大的,甚至是起决定作用的要素。地域文化的典型外化,就是建筑、地名和方言。我们对某座城市的印象或记忆,一是独特的建筑,二是别致的街名,三是迥异的方言。对于历史文化名城来说,建筑为历史自传,地名是文化年轮,方言乃城市名片——唯其三者,才是某一地域文化的独特内涵与典型外现。
就拿天津的地域文化来说吧。有人说天津文化可分三类——城厢文化、租界文化和码头文化。作为一个移民城市,天津的文化特征更侧重于码头文化,码头文化与天津方言更是相辅相成。请看天津作家林希在《九河下梢说码头》一文中的描写:天津人讲“精气神儿”,天津人骂人是“死蔫蛆”,全都是码头遗风。天津人连吃饭都带着码头气派,天津人吃煎饼果子,吃大饼卷牛肉,把这种吃法叫“吹喇叭”,就是不能因为吃饭误了潮起潮落的时间……既要相互适应,又恪守自己的生活方式,“混个热闹”,把钱挣到手是“真格的”。天津人讲最后目的,不注重过程,只要“大面儿”上过得去,没有那么多规矩板眼。光在一个码头上混,天津人说是“栖锅底”算不得是本事,要有本事跑码头,在各个码头间跑来跑去,这,就是《日出》里胡四说的那个名词“吃得开”……“老牛筋”不行,“老执鬼”不行,先要有“人缘儿”,然后才会有“饭缘儿”。必须八面玲珑,天津人说要会“来事儿”,如此,才能在天津这个大码头上“横趟”。
天津方言是天津地域文化的载体,其特点除语音之外,更多体现在具有地方特色的方言语汇上。天津方言的文化特质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俚俗;第二,简洁;第三,幽默;第四,生动。
首先,说俚俗。天津话说某人是“山药豆子”,属于嘲弄或谩骂,指性情乖僻、不讲情理的人。例如:“别搭理他,真是个山药豆子!”天津人说话干脆利索,为求简洁,有时只说前半截“山药”,或只说后半截“豆子”,表意效果一样。例如:“今儿个我要是赢不了他,我是山药!”“别人牵驴你拔橛,这不是豆子嘛!”为什么“山药豆子”属于谩骂语呢?汉语詈语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则,就是球状物品如“球”“蛋”“包”“瓜”之类都可用于骂人,如“混球儿”“坏蛋”“脓包”“傻瓜”等。“山药豆子”是球形的,自然属于詈语之列。
其次,说简洁。天津人说话,唯求简洁明快,一字千金,例如:“跟我走!”“哪儿去?”“南市。”天津话把“崴泥”简化成“崴”,“砸锅”简化成“砸”,“栽面”简化成“栽”,“翻脸”简化成“翻儿”,“纠正”说成“扳”,“耍笑”说成“涮”,等等。
关于吃食的叫法,天津也和北京大不相同:北京的油条,到了天津叫“馃子”;北京的“冰糖葫芦”,到了天津叫“糖堆儿”,甚至简化为“堆儿”。天津人说“咱喝点儿”“你来段儿”,宾语省略了,但绝不会造成模糊和误解。
再次,说幽默。天津人乐观幽默,不爱看一脑门子官司,总耷拉着的长脸;不爱听照本宣科又臭又长的报告。天津人爱看笑脸,爱读短文,爱听段子,爱逗闷子。
在天津店铺俗语里,流传最广的俏皮话,就是“大德祥改祥记——缺了大德了”。天津人眼里不揉沙子,心里有杆道德之秤,随时运用幽默的言语武器,对那些不够分量的人,进行公允的道德评判和绵里藏针式的抨击。
冯骥才先生在《亦洋亦土说天津》一文中这样写道:“天津人说话喜欢戏谑,有浓厚的自嘲成分,但并非黑色幽默,天津人的自嘲是语言的笑料和生活的调料。它使生活更加有声有色,有滋有味,成为一种根深蒂固的生活文化。”那些看起来浅近的笑话,其实不仅蕴含着深刻的人生哲理,而且还能化解生活中的种种难事尴尬事。
最后,说生动。天津人喜欢编造新俗语,例如,俗语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到了天津,就变成:“你走你的中山路,我钻我的耳朵眼儿。”中山路建于1903年,宽30多米,在当时是全市最宽的马路;而耳朵眼儿胡同最窄处不到两米,是全市最窄的小胡同。天津人逛大街迷了路,找不着北了,就说:“我是出南门奔西沽——转向了!”西沽在老城厢的北部,出了北门还得向北边走四五里路。你出了南门奔西沽,可不是南辕北辙,转了向嘛。
骂人的话“德行”,天津人也用俏皮话拐弯儿说:“宫北大街的帽铺——德兴(性)”。因为天津娘娘宫的宫北大街原有一个专卖帽子的商店——德兴帽铺。天津话把差不多,差不离儿,说成“大概其”。俏皮话“近视眼念天益斋——大盖(概)齐(其)”,就讽刺那种粗枝大叶的人。店名“天益斋”和“大盖齐”是形似字。
城市性格的反映
如果说北京是皇城文化、精英文化,属于京派;上海是商业文化,属于海派;那么,天津则是市民文化、通俗文化,属于津派。
俗文化里必然包含着幽默情结,天津方言就有“哏”这个典型的词儿。“哏”就是幽默诙谐,体现天津人待人接物的一种豁达胸怀。无论生活多么艰辛,具有一种善于化解,苦中取乐的意识,不和自己过不去,敢于拿自己找乐,善于把人生严肃课题游戏化、谐趣化,自己找乐儿。天津人高高兴兴,说说笑笑度时光。俗语“卫嘴子”之说,是钦佩天津人能说,爱说,表达能力强,善于挖掘语言潜能,生活中总洋溢着达观聪睿和燕赵豪情。
【责任编辑】赵 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