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身取暖·张执浩专栏
张执浩,诗人,小说家。现居武汉。主要作品有诗集《苦于赞美》、《动物之心》、《撞身取暖》,小说集《去动物园看人》,及长篇小说《试图与生活和解》、《天堂施工队》、《水穷处》等。
上世纪90年代中期,我曾在狭小的阁楼里接待过一位外地友人。由于环境简陋条件有限,我只能用武汉人最典型的待客之道——排骨藕汤——来款待他。那天正午时分,伴随着一阵高压锅减压阀的跳荡声,一缕缕香气在狭窄的堆满杂物的过道里飘来拂去,引得左邻右舍下班归来的单身汉们口水长流。事实上,正宗的排骨藕汤是不使用高压锅的,而应该用砂锅炭火来慢慢熬炖,但这样的煨汤法于当时的我们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尽管如此,当满满一锅藕汤端上桌面时,客人仍然赞不绝口。我的这位朋友原籍四川,年轻时曾在山东当兵,后来专业到了贵州。按理说,他也算是南方人吧,但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他边吃边用手在面前来回抓挠着,说道:“这藕,还有丝啊,真好吃!”正当我打算用“藕断丝连”来提醒他时,他忽然放下筷子问我道:“这藕有多少个孔啊?”我一时语塞,急忙低头拨弄碗里的藕孔,却怎么也没有数清楚。
很小的时候我就很熟悉藕了,也曾与伙伴们一道挖过藕。那时候的莲藕都是野生的,多数长在堰塘底部。初夏的莲叶从水面逐日升起,宛如一把把撑开的绿伞,将水面遮得严严实实。莲叶与莲叶之间矗立着一朵朵莲花,白色的,或粉红的,当这些莲花一层层打开绽放后,盛夏就到了。我们喜欢在艳阳高照的正午跳进水塘里,凑近花蕊,寻找莲蓬,而事实上这时候莲蓬几乎还未成型,莲蓬必须等到莲花完全凋谢之后才会显露出来,但一个少年的好奇心却随时存在。长满荷叶的堰塘水质清冽,温度比别的水塘都要低,即便是在盛夏的正午我们也只能在水里呆一会儿就爬上来,我们坐在发烫的堤岸上,吃着清香的莲子,啃着刚刚从塘泥里挖扯出来的白嫩的藕带,相互嘲笑着对方身体上被莲杆刺划拉出来的红色痕迹,然后呲牙咧嘴地穿好衣服,回家。
忽然有一天满塘的翠绿不见了,圆润的荷叶也在一夜之间变得无精打采,原本拥挤的荷塘一天天疏朗开阔起来——秋天到了,而且正在秋风的催逼下疾速地奔向萧条和凋敝。我们再也不会下到塘里去了,因为我们知道,只要再耐心地等上一阵子,塘里的水就会被大人们放掉。放水的那天,堰堤上站满了人,老人妇女都来了,拿着脸盆拎着桶。我们跟在大人们的身后挽起裤腿下到塘泥里,毫不费力地“捡”起鱼来。在乱溅的泥浆中,枯萎的莲杆相继倒伏在我们脚下,沉浸于污泥之中……又在几场秋风过后,塘泥变干了,塘底裂出了许多道口子,像大人们皲裂的脚后跟。我们在山坡上玩腻了,就会下到堰塘里来,而这时,只有那些短促的枯干的莲杆,它们东倒西歪着,提醒我们,这口堰塘往昔的葱绿和热闹。顺着莲杆,我们很快就来到了塘泥之下。
我曾经在一首诗歌中描述过“我的兄弟”挖藕的姿势和神情,看上去他就像是在“拔河”,而与他角力的一方根植于泥水底部,以大地为足,因此每当他挖出一长串藕,便会抻直腰身端详半晌,脸上流露出胜利者欣慰的笑容。而对于我,以及我那些年幼的小伙伴来说,挖藕其实是我们干不了的活计,我们只能拿着铲刀在裂开的地表上乱挖一气,很难触及到堰塘底部的秘密。我们只能将大人们挖出的莲藕一节一节拖向水渠边,用绾成一团的草把搓洗藕泥,然后一次又一次奔向塘底。那时候,我们何曾想过“出污泥而不染”这句话所蕴含的巨大而古老的人生命题,我们甚至还会嘲笑那些把这句话整天挂在嘴边的人,譬如那位总让人感觉苦大仇深的算术老师,譬如那个整天拿着算盘胸口插了一支钢笔的朱会计。“没有污泥,莲藕是不存在的。”肯定有人在我们耳畔说过类似的话,但说话的人早已面目模糊了。
那么,藕究竟有多少孔?
传说莲藕的原产地在天竺,传入中原之后分成两路,一路在南方长江流域广泛种植,一路向北散布至齐鲁之地,南路主要为九孔藕,北路则为十一孔。为了证实传言的真实性,我在送走那位朋友后又专程去了趟大成路菜市场。黄昏中的菜市场依然人头攒动,但摊主已经明显减少了,我找到先前卖我莲藕的那家摊位,看见白色的瓷台上还剩余两节看相不好的藕,面皮上有好几条拉伤的口子,我问摊主:这是几孔藕?摊主好奇地反问我:要不要?要的话可以便宜给你。我问她能不能切开尾梢让我看看这藕有几个孔,她不耐烦地说,要收摊了,想要的话一块钱都拿去吧。回到家里,我直奔厨房,用刀稳稳地切开藕身,果然看见藕有九孔。
“藕有九孔,仍不能为淤泥辩白”,在一首诗里我这样写道。实际上,对于生活来讲,九张嘴或十一张嘴有什么区别呢,如果我们只是在一味地啃食而疏于发现,再多的嘴巴不过徒增生活之烦忧。莲藕明白,莲藕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