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石门过

2012-04-29 00:44午后茶
辽河 2012年2期
关键词:石门目光

被雨洗过的村庄

不知道天是什么时候阴上来的。

风很兴奋,在石门阴沉沉的上空蹿来蹿去,撕扯着满囤家的草垛,戏弄着五婶一大早就晾晒在院子里的蓝被单。狡猾的风还趁午后茶不注意,陡然把他手中的那张语文考卷抢走,抛向了灰暗的天空。午后沮丧的目光,徒劳地追逐着那张渐远渐逝的考卷。

四胖家的狗悄悄溜出家门,夹着尾巴闷头奔向北石盖。这家伙一脸的陰谋,甚至故意装作没看见午后茶。午后就越发觉得这狗东西万分的可疑,肯定是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去了,要不就是已干过坏事而忙于逃跑。棺材洼不知发生了什么骇人的怪事,惊得成峰家的老黄牛独自惶惶地从那边跑回村来,切切地拱进了牛棚里,像是被妖怪紧追似的。风越刮越凶,西沙岗上的沙子随风起舞,再看宇顶庙,就变得模模糊糊的了。

风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天阴得像是随时都能沉下来。很静,静得没有丁点声音,静得人心里有些惶然不安了。午后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惊恐地看着阴云密布的天空,看着依旧麻木不仁的村庄。这时,就有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落砸在地面上。鸭子们兴奋地张开了翅膀,迎接着这场久违了的秋雨。

雨点却又蓦地停歇了下来。没等午后醒过神来,随着一声雷响,大雨倾盆而落!鸭子们一下子被打懵了,闭着眼睛躲在墙根下,一动不动。猫在街门楼下的午后,也被这场空前绝后的大雨给震慑住了。雨水间接地打在他的脸上,很硬,很冷。街路上,雨水很快就汇集成河,咆哮着向南街涌去。雨肆意地洗刷着村庄,举目望去,石门朦胧得宛如梦幻。

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午后这才发现在街门楼下躲雨的,还有邻居五婶家的一对白白的大鹅。它俩紧紧偎靠在午后的腿上,像同舟共济的伙伴。午后的心中陡地涌上了一股暖流,他很自信地对他的伙伴们说:“别怕,我在呢。”那晚的月亮

月亮很大,很圆,把石门的夜照得瓦亮瓦亮。正值秋末冬初的时节,风有些硬,刀子般扫割在午后茶稚嫩的脸上。

出了家门,拐过老庙台,午后疾步向西街满囤家奔去。家家户户的狗皆哑着,只是侧耳细听门外这零乱的脚步,却都不咬。

满囤正在吃饭,一家人顾自把玉米粥喝得山响。午后的心就有些躁,他的目光急不可耐地搜遍了满囤家堂屋里的每个角落,却并没有发现那部充满了诱惑的大书。午后就把哀求的目光转向了满囤,焦切地盯视着那张木刻般消瘦的脸。满囤像是全然不觉,依旧有滋有味地喝着稀粥。

下午在棺材洼,当满囤把一部名叫《青春之歌》的大书展现在小伙伴们面前时,午后怦然心动,阅读的欲望随即熊熊燃烧。整个下午,他与满囤形影相随,殷勤地帮着满囤拾草,帮着满囤推磨,只图满囤能把那部大书借他一阅。

满囤长得奇瘦,人却鬼精鬼精的。他不说借,也不说不借,就那么吊着午后的胃口。直到午后帮着磨完了最后一粒米,又帮着送回家,满囤才大人一样地拍拍午后的肩,说:“行啊你,够哥们意思,晚上来我家吧。”

午后跳跃着朝家跑去,石门的一切霎时变得亲切无比,灿烂无比。嘿,晚上——晚上就可以看到充满诱惑的《青春之歌》了!之前,午后看过《林海雪原》,看过《敌后武工队》,看过《晋阳秋》。每部书都是一座迷宫,诱引着午后嗜书成瘾,惊奇与快感把一个远村少年的阅读,装点得分外鲜活。午后一口气跑回了家,兴奋而匆忙的脚步,乱了正要归窝的鸡鸭。娘一边盛饭,一边嗔怒道:“这是怎么了,急三火四的?”

可是,满囤偏偏不急。他专心致志地用筷子把粘在碗边的粥粒一点点地集中到一起,再伸出舌头舔。满囤舔得一丝不苟,仿佛他舔食的不是粥,而是金子。那细长的舌头便是带刺的锉子,舔磨在午后脆弱的神经上了。

终于挨到满囤吃完了粥。他恋恋不舍般地放下饭碗,伸了伸懒腰,说午后茶:“你再待一会儿,我去挑两担水。”午后急忙拦住了他:“你刚刚吃完饭,喘一喘吧。水么,我去挑!”就一高蹦了出去。

午后茶一口气挑了四担水,直到把满囤家那口大水缸挑满。满囤躺在炕上,不知在预谋着什么鬼事情。他突然坐了起来,人一下子就横在了午后面前:“哎呀呀,你看看我这鬼记性,这鬼记性!你来借书看是不是?书让银红拿走了,你到她家去要吧。”

午后一愣,随即就奔银红家而去。银红也是午后的小学同学,却比午后大两岁,成熟得宛如大姑娘了。午后向来不去女生家,今晚却要破例了。很快就到了银红家门口;午后有些犹豫。他干咳了两声,可银红家的狗却并不叫。要是狗能叫两声就好了,说不定银红会闻声迎出来。

银红正在家里洗头。她抬头看了一眼推门而入的午后茶,笑了:“哎呀,你是不是走错门了?稀客啊。坐吧,我马上就好。”水珠从银红乌黑的长发上滴落,她侧着头,一边用手巾搓擦头发,一边示意午后:“笸箩里有花生,吃吧。”

午后满脸的涨红,要不是为了书,他一秒钟也不想待下去!人家女生在家里洗头,我却闯了进去,传出去该有多么的难听。“我来拿书,满囤的《青春之歌》,他说被你拿走了,是他让我来拿的。”午后有些语无伦次了。

银红又笑了。她走过来,弹了弹午后的脑门,说:“满囤的话你也信?笨蛋,他是在忽悠你呢。你爱看大书?管我借啊,我有。”说着,银红就从柜顶上一下子拿出两本书!“这是《烈火金刚》和《红岩》,都很好看,你先拿去看,看完了,我再给你换两本。”午后接过书,起身就走,却被银红拦住了:“你个鬼,这就急着走?连声谢谢也不说?银红抓起笸箩,往午后的兜里装花生,“记住了,书只许你看,不准转借给别人,听见了没有?”银红又弹了弹午后的脑门。午后趁机一躲,撒腿跑出了银红家。

月光如水,午后欢快地往家里跑去。他边跑边想,用不了一周,就看完这两部大书了。看完后,立马还。到时候,银红家的傻狗狗可千万不要叫唤啊。他下意识地摸摸额头,眼前就出现了银红的笑脸,心中陡然一片辉煌。

到夜里想你的心格外地痛兆文又在吹箫。村静着,连好吵闹的狗也都哑了声,静静地谛听那来自东街悠扬的箫声。月亮也在偷听,却像羞涩的少女,时不时地将身子躲进云彩里。

兆文是午后茶的本家,年龄在六十至七十之间,按辈分却得管午后叫爷。“三爷回来了?…三爷吃了吗?”每每这样发问的时候,兆文就兴高采烈、红光满面了。

午后始终没搞清楚的是兆文的年纪到底有多大。前些年,他总是自称49岁。49像是一道高高的坎儿,一连好多年,兆文的年龄也没能迈过这道坎儿。而近几年,兆文的年龄又被59给挡住了。59也是一道高高的坎儿,不知道要过多少年,兆文才能迈过去。

兆文没念过书,除了自己的名字外,其他的字一个也不认识,算是地地道道的文盲了。却识谱,吹拉弹唱无所不通。兆文生在农村,却长得很城市,比如,梳理得油光锃亮的大背头;比如,衬衣总要掖在腰带里。而且,还天天刷牙!

兆文刷牙,定是蹲在街门口,刷得一丝不苟。见了人路过,遂点点头,一嘴的白沫,让人陡生好些的联想。那时,农村少有刷牙的。兆文刷牙便成了石门早晨独有的一道风景。

更独特的风景在晚上。喝罢苞米粥,人似睡非睡

地依靠在炕头上,于冥冥中等待着那天籁般的声音。果然,唢呐响了。悠扬婉转的唢呐,在石门的夜空回荡,成了饭后消食、睡前催眠必不可少的曲调。冷丁儿哪天东街不见兆文的身影,不闻兆文的唢呐,个个的心就都有些不安了。觉自然也睡不踏实。没有兆文唢呐相伴的夜晚,还叫夜晚吗?

午后闻声风一样刮到街上,然后就呆立成官道旁的电线杆子,痴痴地望着东街上的吹箫人。

箫声停了。兆文仰头看天,好像他的媳妇就藏在天上的云朵里。月亮许是受不了兆文饥饿目光的啃咬,钻进云里迟迟不肯出来。星星很麻木,看不出有任何的表情。兆文沮丧地叹了口气,狠狠踢了身边一块石头后,一躬一躬地拱回家去。

单单就剩下了一个午后。夜深了吧,风已有些许的凉意了。望望街北,终于有人影晃来,心就开始怦怦然,像是要从口中蹦出来似的。人渐渐地近了,却是在“五小”厂下夜班的春久大哥。再往北看,街路净得连风也没有了。午后是在等人,等一个他非常想看的人。那个人晚上常去其哥哥家,午后也就有机会在街路上遇见她。

今晚怕是见不到了。午后像兆文一样不无沮丧地叹口气,便漫无目的地朝南街走去。村庄已睡去了,路还醒着。前头路边的墙上有火光一闪,又一闪。近前,方见是满良木在那里抽烟。

“没睡?”午后问。

“没睡。”满良答。

午后傍在墙上,拿起满良的烟,笨拙地卷了一支。点上抽了两口,就呛出了眼泪。“真冲!”午后跃到墙上,靠着满良坐下。满良笑笑,说:“这烟还算冲?”样子就有些不屑一顾了。

午后不再搭理满良,专心地望着北街。恍惚中,真就有个人影渐渐明晰起来。果然是银红,是午后等待已久的银红。银红一脸的喜悦,问午后:“这么晚了还没睡啊?样子很像画中的少女。午后一愣,定睛一看,眼前除了月光还是月光,没有银红的丁点影子。满良依旧木着,木成了夜的一部分。

莫名的委屈伴随着困意,蓦地袭了上来。午后往满良身上靠靠,头一歪,遂沉沉睡去。一条名叫老瓦的狗

是庆生家的一条狗,老狗。毛色黑白相间,狼性十足,在石门算得上极为厉害的家犬了。因那双眼睛长得很像南斯拉夫影片中的英雄瓦尔特,大家就称其为“老瓦”。

老瓦很冷漠,也很沉静。它从不应和其他狗们的吠叫,甚至当全村的狗吵成一团时,它也只是机警地垂竖起耳朵谛听。这时,那双怀疑一切的眼睛就越发的骇人了。在石门,就连天不怕地不怕的满囤,也惧怕老瓦。

打你进入老瓦的视线时,它就用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盯咬着你。在这种比刀子还要锋利的目光盯咬下,再从容的步伐也会凌乱起来。满囤的心情就变得万分沮丧、万分烦躁了。满囤与老瓦对视,两双眼睛如两柄利剑在较量、在搏击。对峙中,满囤心一虚,目光就黯了下去。奶奶的!满囤不知道是在骂狗,还是在骂自己。

老瓦仍然高举着目光的刀子,紧紧刺向步伐不再从容的满囤。它伏下身,前爪刨地,先是用鼻孔发出呜呜的声音,继而一个鱼跃豹子般朝满囤扑去。铁链化解了老瓦凶猛的进攻,它怒目圆睁,陡然开始狂叫起来。满囤的脸铁青,骂庆生:“看看你家的熊狗,跟你一个德行,不识好赖人。快给我家送几担水去!”庆生忙点头应许,哑哑地笑笑,再笑笑,手就不知道该放在什么地方好。

多年前的一个秋夜,全村的狗突然齐声狂吠起来。唯老瓦哑着,静静地辨听村子中每个细微的声音。第二日,一条消息炸弹般惊呆了整个石门——一户晾晒在屋顶上的花生被人洗劫一空了!之后;石门不再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人心皆惶惶。而六指满囤从此却被老瓦列入了黑名单,逢见必咬,咬得满囤起了杀心。只是老瓦从不吃庆生家之外的任何人投放的食物,饿死也不吃。这使得满囤多次的投毒,都变成了极度沮丧的徒劳。

夏天到来的时候,石门被整体动迁了。全村人搬离了世世代代生息的村庄,住进了新区的楼房里。只剩下满囤一家搭起帐篷,坚守在废墟中,整日捡拾废品,也算发了笔小财。

在残垣断壁中坚守的,还有庆生家的老瓦。老瓦死活也不肯去楼区,连庆生也领不走。谁也没有料到在几乎没有任何食物来源的情况下,一条狗会坚守那么长的时间。其间,满囤多次来投放食物给老瓦,企图缓解二者之间的紧张关系。尽管老瓦早已腹中空空,饥肠辘辘,却对满囤的诱惑毫不理睬。它怒目圆睁,威风凛凛,不让满囤近前半步。

“吃吧,不然你会被饿死的。这馒头里没有毒药,整个村子都没有了,我还毒你干什么?”满囤深信老瓦是能听懂人话的,他再次扔去一个馒头,可老瓦依旧不为所动。满囤折身离去。他清楚,在这条狗的眼里,他注定是个贼,一个永远不能被老瓦所信任的小偷。

秋天说来就来了,天已有了几分的冷意。当满囤再次路经老瓦的面前时,老瓦已经无法站立了。它瘦骨嶙峋,趴伏在地上,仅存一口气。满囤喊了声:“嘿!”见仍然没有动静,就又走近了两步。老瓦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目光散淡而迷离,却依旧充满了敌意。老瓦企图要把头抬起来,再冲着满囤咬几声,可是已经力不从心了。它的眼皮几次合上去,又吃力地睁开,警惕地监视着面前的老对手。突然,老瓦的嘴奇迹般地张开了,这是一条老狗生命中的最后一次出击。满囤明白了老瓦要干什么,便顺从地把一只脚伸了过去。老瓦刚刚咬住了满囤的脚,就咽下了尚存的那最后一口气。

这一咬,满囤几乎感觉不到。心中蓦地涌上几许的悲凉,就有两行老泪倔犟地落砸在石门荒凉的废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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