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声色

2012-04-29 00:44何傲翱
辽河 2012年2期
关键词:赤壁东坡天地

何傲翱

从千年前传来的声波,至今仍然不绝。

我站在历史的肩膀上,寻找发出声波的背影,发现这群人都在前方——无一不背负着尘土满满的行囊,眉头凝成了一座山,皱纹里填满了苦楚,他们缄口莫言生怕搅浑了周围的空气。我看见他们成群结队地依然在前行,似乎不曾停下。这颓败的失意者,使我不忍追逐。但,我发现了他们没有隐藏的锋利,随时都能亮出的锋芒——当他们获得了一点自由,就开始向深邃的黑暗大声责问,想用笔剖开它的血脉……历史的长河中,多少千钧重量的语言都曾激起不小的波澜,虽然终究撼动不了黑暗的压制,但它们足以汇聚而成炸开天地的光。

无数的声波朝历史的前方传去,直到今天仍能听到那些铮铮呐喊,永不消逝。

历史向来热衷于高贵的颜色。

古往今来奔波流离的人们,只能在路途中看到天的蓝与白,地的土黄,山水的青绿,只可惜他们却把目光投向重重宫门里的紫红,烂漫的春天不是他们的向往。历史之外的游子,逐渐远离权力中心,却开启了另一部大戏,生旦净末丑轮番上场,结果却只能越来越失意。

被战场上的血染红的土地,迎来一代又一代的归客。

一切引起我遇想的,源自发声者中的一位。公元1080年,苏轼带着凄凉来到长江之畔的黄州,寓居五年,自号东坡居士。

(二)

如今的黄州城,苏轼留下的烙印依然清晰可见。

香脆的东坡饼,獨特的东坡蜜酒,还有据传苏轼曾垂钓于此处的遗爱湖……但如今,东坡饼越来越少人问津,失去了味道的本真;蜜酒缺失了一点风尘的苦涩,只是让人陶醉的饮料;遗爱湖里立起了大屏幕,放起了健美操,钓竿早已腐朽。走在城市的街道上,尽是时尚包裹着的人与物。真正的东坡居士已被逼入逼仄的一隅。走向老城区,就能找到苏轼最负盛名的归处——赤壁。又名东坡赤壁。

(三)

现在的赤壁,很安静。

踏着热浪,我走进赤壁。牌坊静静地立着,似乎在竭力捕捉长江的浩荡。长长的石道,两旁是褐红色的石岩。这是一座不高的山丘,在绿色的掩映下红色别见风致,没有山花的衬托而显得太单调。在拥有如此地质的任何一座城市都有的景观,却放出了惊世骇俗的光辉。我想,在每一块山石下都应该埋藏着卓绝千年的汉字,在十一世纪后期的那五年里,跳跃着、舞动着,指点笔墨硬是将漆黑的天劈开一块,将死寂的大地铲开半边,激荡的江水滚滚东去,巨人站在赤壁,挥舞大手让每个汉字补天,并留下三颗最亮的星辰。

欢笑声断了我的臆想。前面是一个宽阔的广场,两旁设置了很多娱乐设施。天热而人少,大多数的它们都懒慵慵的。不多的游人都把注意力放在碰碰车、海盗船或是旋转木马身上。的确,曾经奔腾在此的血液已经改道,只留下喧闹后无边的寂静。但,响了千年后,就不能静静地守望吗?

我独自叹息,逐步朝深处走去。赤壁大门是仿古建筑,走进去之后依旧是一条长长的石道。我们从侧面的碑廊开始游览,碑廊旁种植了很多挺拔的参天大树,被割碎的阳光从叶间泻下,升起一股清凉的夏风,蝉鸣响了又响,而在绿意深处又积蓄了多少光与蝉鸣,在每一个盛夏赠予这个寂寞的地方。这是柔软的清风与自然的绿色,而在那碑廊里,又是一番天地。

你可以看见,一块块大理石碑里镌刻的坚硬的骨架——这都是苏公的文字,刚健有力的架构下自如地迂回折转。在那个豪情早已被磨成圆滑的年代,他的头脑依然在飞转,笔飞舞在一张又一张幸运的纸上。苏轼就这样不断冲破俗尘,但谪迁者的身份只能让他落入前朝的死灰之中。我渴望摩挲这些碑刻,去领悟道劲字体下的才情;我渴望融入到每一个字的筋骨中,那是可以听见苏轼呐喊,看见那一笔笔深深刻下苦痛的地方;我甚至渴望停驻在无限的留白之中,向坚韧的背影致以敬意……五年风风雨雨,他恰如其分地化作素材,写下惊叹千年的奇文,这是何等气概?只可惜,当权者狐疑猜忌,达官重臣疏远隔离,同亲乡党落井下石,文人墨客嫉妒讽刺。苏轼沦落为权力的过客,被贬至中原,这又是何等痛苦!

走到碑廊的最后,我的心蓦然间沉重起来。抬头一望,苏轼像立在眼前。

好似有风,吹起了他的衣襟;好似有雨,打散了他的离愁,洗去了尘土;好似有月光,将无边无际的白纱送给他的天地。我可以看见,他昂然地挺立头颅,眯着双眼,长须飘飘化作一抹云。他站在哪里?是赤壁之中、长江之滨、大湖之畔,是一切可以抓住自由的地方,是可以放下复杂的心境的地方。他来到或是离去,带着豪情或是背着凄苦,高兴或是悲伤,归去来兮!苏轼的脚步更加稳重,心胸更加旷达,阅历更丰富。每一个王朝都有无数文人,他们用笔墨放出金花,吐出金玉锦绣,而真正能承担历史之重的人,却少之又少。眼前的苏轼,蒙受“乌台诗案”的冤屈,在大狱中饱受拷打,又风尘仆仆地被贬至黄州……

我为他的不公而愤怒,所幸之至,他选择了一个晚上,泛舟长江,写下《前赤壁赋》、《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我极力希望探求他的心境,而雕像背后,就是赤壁。我邂逅苏公,大步朝里走去

1080年秋,苏轼来到此处,动用他封存已久的豪情与飘逸。

(四)

登上台阶,左转就是赤壁的山门。

赤壁原名赤鼻矶,赤壁建筑群就在这座小山上。踏进山门,首当其冲的建筑就是二赋堂。二赋堂是整个赤壁建筑群的核心建筑,上悬清人李鸿章的手书匾额“二赋堂”,旁立辛亥志士黄兴书写的长联,成就了千年之间戏剧性的交织。堂前种树二株,花开正艳,仿佛染了生命的粉黛,是人间四月天后又一次的·绚丽。往堂内走去,内置一幅双面大屏,前书苏轼作品《前赤壁赋》,后书《后赤壁赋》,前用行楷字体而后用魏书。古朴苍健的笔法照应灰瓦黄墙的年岁,而堂前花一年又一年地开落交替。我伫立在二赋堂前,惊叹于这个天地的生机。从此处远眺,就可以看见苏公像,洒脱的背影好似准备离去,二赋堂只能不动地注视着,看着苏轼高兴、快乐、悲伤、怨念、愤怒,只是看着,岿然不动,不能倾听,不能交流,不能感叹……霜冷长河,苏公一站就是千年,与二赋生,与二赋死。

导游把我们引向堂外,说那里就是苏轼写作“两赋一词”的地方。苏轼人生的最高峰,由此崛起。

我一直在想,那是一个怎样的夜晚?

赤壁当年,立于江畔。每个日夜都随江水醒来,随江水睡去。如此这般了多久,可以去问被江水扑打而成的痕迹,可以去问江岸边厚厚的苔藓,可以去问亭台楼阁。除此之外,它们还可以向你回忆起1080年最难忘的夜晚——

这是一个“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秋夜,“月明星稀”。天空找不到璀璨星辰,只有硕大的玉盘在尽情播洒光辉,使喧闹的生灵都隐了形。看!远方来的谪仙却又使一切都噤声了,那是苏轼。他悠然地吟咏着“月之皎兮”,划着一叶小舟翩翩而来。自称“苏子”的苏轼,带来了他积淀了45年之久的风华,带来了蒙冤之后一直不得意的郁郁,带来了生命的春夏秋冬,带来了心胸里的江河湖海,带来了崇山峻岭……大地的一切都盛装在他饱经风霜的躯体里,慢慢地

反应,等待着爆发的那一刻……

苏轼或立于船头,或倚于船尾,时而痛饮,时而怅怀。我无法仔细看清那一个晚上的所有细节,但我知道有一团火正在燃烧,它将点燃并焚尽不痛快的一切,谁又能看出,那火光照耀下的赢弱文人在想什么——他在惆怅,“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自己太渺小,是沧海一粟,是天地间的小虫,苏轼多么想撑起天地,可惜在赤壁,只有前朝未散尽的硝烟;他在迷惘,“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身居高位却因几首诗文被贬,一切都要重新开始,来到阡陌田垄之间劳作,让官袍默默染尘,是多么不甘!他在思考,定三国之局的赤壁之战让曹孟德灰头土脸地离去,让周瑜之辈名留青史。历史的选择从来没有把朱笔倾于失意者,当权者爱看歌舞升平的人间,爱听粉饰太平的故事,爱说麻痹臣民的甜言蜜语……“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没有人理会这个被打入冷宫的苏轼。他想走又欲留,在朦胧的月光下,苏轼醉了。

在荒僻的黄州,在“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的时刻,在这个明月朗照千里的夜晚,一场积南北宋300年之风云的独舞开始了!苏轼的胸腔里喷薄着火焰,熊熊燃烧。它越烧越大,染深了赤壁的红,染浑了江水,将一束束火光投向浩瀚的天空;它越烧越旺,席卷了黄州,燃遍了荆楚大地,让深宫里的人们看到了神秘的天光;它越烧越杂,荡涤了45年来所有的不平,扫尽附着在苏轼身上所有的污秽……

45年的梦凝聚着,化作一道道闪电搏击着苏轼的心脏。他喝的越来越多,便是烧得更红。酒里是火,风里是火,水里是火,所及之处尽是漫漫火光。苏轼举起酒杯又放下,撒入江中或吸纳入肠——血液在奔腾,大浪在奔腾,历史在奔腾!思绪越飞越远,站在从未有过的制高点上,苏轼发现所有的一切都在膜拜着巨人,风萧萧,滚滚长江东逝水!

他高兴了。无数酒气才气怒气怨气汇聚而化作一条擎住历史的苍龙,一腔喷薄而出的力量震慑天地。天地只剩了一个苏轼,在放出千年仍振聋发聩的声波,击打着历史晦暗的胸膛,风萧萧,龙凛然而去!

火光熄灭,秋风悲凉。一切归于最初的宁静,只有小舟还在自由自在地飘着,想象不到这里发生过的一切,唯有烟尘升华而成了一股股灵气,天地吸纳吞吐,风萧萧,世界倏然明亮……

不知东方之既白。

我的脑海澎湃着,复原一千年前的场景,脑海冲撞着呼啸着的风声,而我在的这个世界,却是十分安静。长江改道,在与赤壁的约会中失约。以前的江道改建成了防洪堤,上面植满了树木,绿意葱笼让人极度舒心。可是,失去了“大江东去”的赤壁,也失去了当年如画的江山。

我略感失望,随着台阶上下,我走过一座座负着东坡魂的建筑。它们高低错落,井然有序地肃立在自己的山头。虽然赤壁历经战火,宋朝古迹早已埋没,但在褐红色的岩石下,依然回响着苏公的绝唱。

呜呼!千年之前,苏轼把一个世界都召唤到了赤壁,投放了三颗最亮的星辰入天,在沉闷的宋朝文坛上炸起平地一声惊雷。徘徊在生死边缘的他,脱去了“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哀愁,放下了“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可伤神”的绝望,抛弃了“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的阴郁……一动笔就劈开了封建的罗网,开辟了北宋文学的新纪元。

这是苏轼的使命。

我站在留仙阁上,极目千里,远方是浩浩荡荡的长江。从古至今,无数骚人墨客都在歌颂这大江,而谁能抵挡“不尽长江滚滚来”的气势呢?苏轼能站在岸边,任凭风吹浪打。而此时,微风拂面,我又如何才能体会到当年的磅礴?我不知道,我只能默默地敬仰。

“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这是与苏轼同时代的辛弃疾所作。两人均是豪放词派的代表人物,并称“苏辛”。两人又都是时代的不得志者,心怀一腔热血而无处抒发。他们又可豪放可婉约一‘沙场秋点兵”碰撞着“西北望,射天狼”,“却道天凉好个秋”交杂着“惟有泪千行”,“众里寻他千百度”融汇着“人生一场大梦”……他们的嬉笑怒骂,只会使自己更加远离重重宫城,但能改变文化的风向。他们不停地向后世发送独特的声波,同时自己也在思考反省,所以他们即使忍辱负重,也可以沿着历史的时间轴前进。

裁判生死的当权者主宰历史的方向,但看透生死的人能让历史停下而铭记。

也许是历史选择,也许是历史的必然,让苏轼在赤壁“突围”。

(五)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谨当年,小乔出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入梦,一尊还酹江月。”

在游览的结尾,我不禁吟出这首卓绝的词。我们慢慢走下赤壁,《念奴娇·赤壁怀古》我已读过多遍,但那种奔放从未如现在来得真切。当我又到苏公像前,望着他,苏公还是昂然挺立头颅,眯起双眼,长须飘飘化作一抹云。我又想起他的《定风波》——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苏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北宋文学家、书画家。历典八州。终年64岁。

混沌中,我一边吟唱一边朝历史深处走去。我竭力去追赶影响我的智者和圣贤。他们的思想不断冲击着我并影响着一切在追的人。他们是历史的骄子,但每一步都在与黑暗搏击。他们佩戴历史的勋章,却朝历史的漩涡走去。我极力劝阻,而稚嫩的喉管发不出一点声音……“哗”的一声,我突然醒来。汽车正在急驰,天地明亮。又是一爪‘‘不知东方之既白”的时候,我又想沉沉睡去,寻找千年而来的声与色。坡公却道:人生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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