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门谣

2012-04-29 00:44召唤
辽河 2012年2期
关键词:脑壳飞毛腿豆芽

召唤

不这样又能怎样昵?豆芽走在回门的路上,不禁又思忖起娘的话,步子就慢了、虚了,确切地说,连气儿也短了。

豆芽清楚,回门,于新娘来说,是一种美好的情愫,也是平生惟一的一次幸福之旅。于是,她不得不强忍着心头泛起的酸楚和悲凉,尽可能让脸上溢出喜气和笑来。

豆芽至今都还记得,那天,娘说这话时的语气和神情,充满了无奈和沮丧,当然,还有听天由命的意味。豆芽佯装没听见,或者说没上心,她此刻上心的就是,织毛衣。两只竹针儿,在灵巧的指间,跟着她的心事,走得眉飞色舞、悠然自如。毛衣是给爹织的。爹的咳嗽越发的频了、重了,这都是寒气太重给闹的。豆芽一直想着要亲手给爹织一件温暖驱寒的毛衣。所以,这个春节,她都是在赶织毛衣。她要赶在正月十五前,让毛衣上爹的身。正月十五一过,她又得到东莞那家纸箱厂打工去了。

娘总是在那里絮叨个没完。豆芽懒得搭讪,豆芽总觉得娘说的邻村那个飞毛腿的事,跟自己毫不相干,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干嘛要去理那个茬呢?豆芽这样想着,手里的活儿没见落下,仍一五一十地往前走。娘说着说着,语气就渐渐重了,意思也明了起来。豆芽突然觉得,娘先前绕的这些弯子,都是为了最后更有力地抖出“包袱”:要么弟弟白大脑壳下山西“碰运气”;要么豆芽嫁给少了一条腿的飞毛腿。

豆芽的手,一抖,竹针就刺进了指头,血,还有心里的泪,一股脑儿地涌了出来。豆芽怔怔地望定娘,娘在她泛起的泪花中,渐渐地模糊起来……

迫使豆芽缓下步子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娘的话让她闹心,娘咋个偏要这样说呢,如果……如果不这样,就不行么?一是她得顾及身后的那个人,正陪自己回门哩,怎好忍心把人家甩下?更何况,三天前,你就是人家的人了,换句话说,人家把你明媒正娶,自然就是你男人了。带了新客(当地特指新婚三天的新郎),成双成对地回娘家,天经地义哩。又一阵风秧子拂来,豆芽忽地清醒了,就住下步子,等。

新婚三天回门,是老辈子就有的规矩,也是江汉平原沿袭至今的婚俗,谁也没有也不想去“破”,为的是图个喜庆吉利呢。

一大早,婆婆就开门,头一件事就是开笼放鸡。婆婆在院子里撒了一把鸡食,鸡们扇着翅膀,一窝蜂似的跑去,咕咕咕地抢啄地上的食。二把鸡食刚落地的当儿,公公悄悄地立在了婆婆的身后。公公没像往常一样吧嗒烟斗,而是把烟斗斜插在腰间,看着拼命抢食的鸡们发呆。婆婆再要扬手撒第三把也是最后一把鸡食时,胳膊无意中碰上了男人,却把自己吓了一跳。婆婆就横了一眼男人,起来啦?男人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算作回答。哎——女人又横了男人一眼,用嘴努了努新房。男人这才回过神来,女人问得显然不是他,而是新房里的一对新人。

新房的门,就是在这节骨眼上“吱呀”一声打开的。先是新娘豆芽迈出新房的门槛,但她没有兀自径直走过去,而是等着身后的新郎。新郎直着一条腿走拢了门槛,豆芽就伸过去一只手,顺势一把搀起了几乎同时伸给她的手。

不得不说,新郎是借助豆芽暗地里给的一股力,才顺当地迈出门槛的。这一细小的动作,让婆婆的心“疼”了一下,也“暖”了一会子。一只豌豆花公鸡,跳起来,啄了一下婆婆手中迟迟没有抛下的食。婆婆这回可“疼”舒矛服了,就顺手一扬,鸡食就跟仙女散花样散落下来。都说新婚三天无大小,可不,就连这些鸡呀狗的,也会搭了新人的福和喜,升天呢。才子佳人,形影不分,

一慰父母,二谢家神。

同去同回,百事顺遂。

同来同往,百事其昌。

夫唱妇随,和睦安康

就这样,豆芽携着新客,伴着吉祥如意的《回门谣》上路了。

回门的路还没走几个步子,新客硬是把一只手从豆芽的手里抽了出来,说,我能走。豆芽一惊,说你这是为什么事?新客说,不为么事,我只是想证明自己能走。真的,就为这,当然,更是为了你。豆芽的身子到底是颤了一下,这当然跟她此刻的心理有关。显然,男人不光是想向她也向世人證明,他的那条假肢无大碍,能够独立行走。其实还有一点,就是想在回门的路上,给他自己面子的同时,更是给她面子。豆芽此刻的心里有一种别样的滋味,杂陈着、泛滥着。酸甜苦辣,冷的,热的,都有。

当初,豆芽成心是想免了回门这一关的,可娘说,这咋成,有女出嫁,就得有女回门,娘是这么过来的,娘的娘也都是这么过来的。娘又说,再说,五亲六眷的,都等着跟新客打照面呢。你不要面子,我还要呢。所谓打照面,就是新客跟娘家的一些亲戚“认亲”的意思。豆芽没了话,可娘硬是要她给个话。过了好半天,豆芽还是从心窝子抽出一声无奈:那好吧。豆芽心想,既然初一都依了娘,还在乎十五么?娘看了一眼豆芽,豆芽满腹心事,却从脸子上看不出一丝儿来。哎,这娃,到老心事蛮重的。豆芽这时的脸上,无端地“浮,起了一丝“笑,来,那“笑”,仿佛轻轻嘘一口气,就会跑掉样。

娘别过脸去,不忍心去看。

豆芽就带了新客回门。回门一过,也标志着豆芽真正结束了沏茶姑(特指未婚少女)在娘家的日子。可不,回门一完,豆芽就真正成了大人了。一天不回门,一天都还是个闺女呢。老辈子说的,谁都拗不过。实话说,豆芽压根儿就没想过“拗”,正如娘所说的,人,横竖都是一辈子,拗得了今生,拗不过来世,命里只有八合米,哪合是你的,哪合不是你的,都是命中注定的。娘又说,人就怕比哩,比如说我,我跟表哥,也就是你爹,一辈子,还不是就这么过来哒。娘说到这,豆芽的心一悸,就联想到了大脑壳弟弟,都二十好几的人了,凡事还是一脑壳糨糊。难怪的,村人都叫他白大脑壳。她本想抵一句娘的:都是你们近亲结婚害了弟。可话到嘴边儿,又咽了回去。她突然为自己庆幸起来,庆幸自己没有什么大碍。可是庆幸之后,是后怕。那后怕,是阴的,冷的,懵的,让她好半天回不过神儿来。

豆芽明白,娘苦口婆心地比长比短,好说歹说,无非就是要她应下这门婚事。不这样又能怎样呢?娘说着,又从心窝子抽出了一丝悲叹:“命——哪!”豆芽至今都能感受到,那声悲叹,就像当年奶奶又长又臭的裹脚布,缠绕着过多古老的腐臭味,令她无奈中有一种窒息的昏厥。她只是想快点从这久远的窒息中,挣脱出来,就畅快地,也是心一横地脱口而出:

“好——”

“我的孝心儿……”

娘撩起衣襟,抹泪,却越抹越稠。

“依了你还哭?”豆芽心软,见不得人流泪,一见人流泪,鼻子就发酸,何况,流泪的人,是娘呢。

可是,话一出口,豆芽立马后悔了,可这出口的话就跟泼出去的水样,是收不回来的。那就认了吧。豆芽出了一身汗,接着,身子发冷,就像她当初那夜在东莞那家纸箱厂的集体宿舍患重感冒一样,大汗淋漓,无依无助。我这是跟谁赌气呢?豆芽反过来想,我好脚好手的,却要嫁给一个安假肢的人,我是前世差了他的,还是来生欠了他的?可是不这样又能怎样呢?豆芽左思右想半天,最后落脚到娘的那声无奈的叹息里,脑子就空了,是那种沉甸甸的空。这样一空,豆芽反而放开了。豆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悠悠地

把那口气吐了出来。这样的吐故纳新,豆芽的整个身心,都变得神清气爽起来。她想,自己的决定,跟娘所说的孝心,根本不沾边,她只是想长痛不如短痛,咬咬牙,忍忍,就过去了。当然,如果真能用自己一人之时的痛,替代全家人长久的痛,或是换来全家人的面子,她是心甘的,也是满足的。

整个春节,娘都在说邻村那个飞毛腿的事。飞毛腿从小走路就跟脚底生风样,跟他一块走路,你小跑才能撵得上趟。就得了飞毛腿这个绰号。可是,去年飞毛腿跟村里的四狗到山西一家私人煤矿下井,遭遇塌方,命是捡了一条,飞毛腿的腿,却少了一条。最后官司打下来,煤老板赔偿了十五万元。这笔不小的数字妒红了全村人的眼。比如四狗就说,这好事要是落我头上,就是祖坟冒青烟了,一条腿换来十五万哪,啧啧啧,一辈子都有哒。而事实上也是如此,飞毛腿用这笔钱的一部分,先是给自己安了一条假肢,套上裤管,跟真的一样;接着,又用这些钱,成全了好多事,自然这些事是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比如盖起了全村的第一栋楼房;再比如,说媒的人一拨一拨的,都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飞毛腿。

飞毛腿的“事”,从邻村,一下子传到了牛轭湾。有一段时期,方圆百十里的一些光棍们,要么是自发的,要么是父母怂恿的,要么是被“逼”或被“诱惑”的,纷纷效仿,结伴下山西。他们的愿望惊人的相似:希望自己最好像飞毛腿一样丢掉一条腿,当然一支胳膊也行,换来他们一辈子也挣不来的东西。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那些结伴着纷纷去“碰运气”的人们,没有一个觉得荒唐、愚昧和残忍。

娘自然也动心了,就跟爹商量,看是不是要儿子白大脑壳也去“碰运气”。爹当然明白娘说的所谓“碰运气”,先是在心里倒抽了一口凉气,接着,就是勃然大怒,“你的良心被狗吃哒,那是你身上掉下的肉啊!”爹很少发怒的,在豆芽的记忆中,是头一回。娘似乎有许多委屈,还没开口,泪就出来了:“不这样又能怎样呢?我这是没法子的法子呀。”

豆芽跑去劝架,问为么事吵。爹说说不出口。娘只是一个劲儿地撩起围裙抹泪。当豆芽最后弄清原委后,心窝子痛了好几天,她不敢相信,到老心地善良的娘,居然想出了这样的馊主意。更让她伤心的事,弟弟白大脑壳竟哭着喊着要下山西,说要用他的一条腿或是一支胳膊换来十五万元钱,说有了钱什么都有哒。豆芽看着哭喊着的弟弟,心里除了流泪,又多了一滴滴的血。更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村上那些正常的人,也像脑瓜子进水一样,争着抢着地下山西,而且,目的惊人的相同:用自己的一条腿或是胳膊换回十五万元巨款。

豆芽不由庆幸起来,庆幸自己拦下了弟弟,也是坚决制止了娘的愚昧行为。否则,弟弟就成了这一拨“找死,里头的一员。

没多久,说媒的就上门来了。

其实,这也是娘的一个所谓的两全其美的馊主意。豆芽和爹一直蒙在鼓里。只有娘跟媒婆“花大嘴”清楚。“花大嘴”是个上了年纪的媒婆,但老少一向都称她“花大嘴”。“花大嘴”没别的本事,惟一的本事全在嘴皮子上,那张又花又大的嘴,能把死的说活,臭的说香,就是铁屋,也能说失火。所以,至今没有她撮合不了的婚事。

爹始终没开腔。爹坐在门槛上,抽闷烟。一缕缕的辛辣咝咝地烧着他的心,然后,又化作袅袅的悲苦,满屋子蹿。一只花喜鹊子,在梅枝上跳来跳去,叫得欢实,就逗来了另一只求爱的喜鹊。

豆芽盯着那一双喜鹊,心里的痛,就倏地没了。

“喜鹊叫喳喳,喜事送进家。哟,这门亲,钻进蜜罐罐——甜蜜哒哩。“花大嘴”指着叫个不停的喜鹊,自己也叫了起来,那叫出的一字一句,也跟抹了蜜样。

娘也一旁附和,是哩,是哩。

豆芽踅身进闺房,呆坐在西窗下,想,这喜鹊,怎么迟不叫,早不叫,偏偏这当儿叫呢?

不这样又能怎样呢?突然,豆芽觉得娘说的这句话倒有些道理。

豆芽拧过身去,看到那身影、那步子,尽管是紧追慢赶的,但仍是慢慢腾腾、小心翼翼地,当然也是十分蹩脚的,生怕踩死了地上的蚂蚁。哎,她是一点也没看出“飞毛腿”的迹象来。

豆芽只是觉得,她的等,恍如隔世,也没等来她的同路人。她把自己“隔”,在那里,晾着,恍惚间,奶奶裹脚布上又长又臭的腐味,白花花地泛起,又严实实地将她裹紧,令她透不过一丝气儿来。

那身影,总算慢慢地挪近了她。

豆芽头一回细细地打量她的人,准确地说,是打量他走路的姿势:那步态,只要盯上一眼,就能看出是僵的、硬的,甚至是冷的、木的。这么说吧,要多蹩脚就有多蹩脚。豆芽早就听娘说过,那人,人高马大的,拨拉一手好算盘珠子,啧啧,那双手灵巧得没法说。不过呢,其实也没什么的,你说那腿不对劲吧,又不像,装上一条就是了,说是假肢吧,切,跟真的没两样。不是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嘛,鬼都使得磨盘转,还消说一条腿?娘颠来倒去、拐弯抹角的,就是没有直通通说对方“少了一条腿”,而是避重就轻,硬是把个死的说成了活的。娘的苦口婆心,说穿了,就是“逼”,逼她认下这门亲。

豆芽清楚,娘的这番话,活脱脱就是从媒婆“花大嘴”那里翻版而来的。

娘说着说着又抹起了泪不说,还“啪”的一声擤了把清鼻涕,抹在鞋尖上,说,娃儿,你看隔壁的秀秀,跟你一年出门打工,人家的洋楼都竖起好几年哒。又一把清鼻涕抹在衣襟上,娘这一辅助性动作起了关键性的作用。娘说,娃儿,你看秀秀的弟弟还是个缺鼻子昵,哪像你弟弟,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却讨了个标标致致的媳妇,凭么事?还不是因为他家起了洋楼啊?

说到秀秀,豆芽的心“咯噔”了一下。秀秀名义上是在东莞打工,可实际上是在一家洗浴城做“小姐”,其实这些传闻或多或少地在村里传过一阵子,可是传着传着,村人们由起先的鄙视和不屑变成了眼红和羡慕。说如今这世道啊,是笑贫不笑娼,那种事,也没什么丢人的,没钱才丢人呢。娘也没少在豆芽的耳边絮絮叨叨的,啧啧,你看人家秀秀为么事恁个有出息,恁个有本事?啧啧,秀秀娘才是命好啦。哎,你说,秀秀娘是人,你娘也是个人,咋人家就能沾娃儿的光享福,你娘呢却活造孽,哎——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哕。

那些日子,村人们都在议论秀秀家的小洋楼,议论大把大把地往家里寄票子的秀秀。秀秀跟豆芽每年春节回牛轭湾,人们都夸秀秀有出息,在夸奖的人群中自然也有豆芽娘。豆芽在村人们的冷落中,感到了彻骨的寒,这世风日下的寒,令她不寒而栗,也令她匪夷所思。

娘又擤了一把鼻涕,这回是干擤,只是把两指空气抹在了衣袖上,又说,比如,村头荷花家的……娘看来要无止境地“比如”下去,却被一直闷声不语的爹的一声“哼”,给挡了回去。爹像疯了样,在堂屋里打转转,抗着娘,也抗着自己。娘可火了,说,哼,你哼个么事啊?我还不是为你陈家人着想,还不是怕你陈家断了香火。爹瞪了娘一眼,那眼里明显地喷着火星子,仿佛一触,就要燃烧。豆芽本能地横在了爹娘的中间,说,都别吵了。忍了忍,又说,长痛是痛,短痛也是痛,明日,就明日吧,要对方来过礼。

娘跟爹都一下怔住了。

第二天,媒婆“花大嘴”就领着“飞毛腿”来过礼了。过礼是当地订婚的习俗,就是男方到女方家送彩礼,彩礼或是钱或是物,一律由双方达成的口头协议办哩。男方的彩礼是八万元钱。娘早就安排好了:六万元起洋楼;二万元给儿子白大脑壳娶媳妇。

只三个月时间,二层小洋楼真就奇迹般地拔地而起了。半年后,弟弟白大脑壳也遂娘的意,娶了媳妇。媳妇虽不怎么机灵,但配呆头呆脑的白大脑壳只多不少。更主要的是,这前脚后脚的盖楼、娶媳妇,给爹娘挣回了足够的面子,尤其是,满足了娘的虚荣心。

这也是足以令豆芽值得安慰的地方。能给娘家干干净净地挣回来这么多面子,多好啊!还有一点让她欣慰的是,她在挣回这些面子时,一是没有让弟弟白大脑壳去山西“碰运气”的前提下,给弟弟娶了一房媳妇;二是自己没有像秀秀那样去城里当“小姐”。老实说,在豆芽的心里,一直萌动着一种朴素而美好的情愫,嫁一个安安分分、健健康康的男人,过日子,不求荣华富贵,只图平平安安。自然,在她纯净澄澈的心里,是对秀秀们鄙视和唾弃的。

远远地,娘家的洋楼由起先的若隐若现,变成了赫然耀眼。大门楣上的大红对联十分夸张地显摆着陈家的“喜”气,永没有褪色的意思。上联是:刚建高楼大厦,下联呢,又添花好月圆;横批:双喜临门。这是半年前,弟弟白大脑壳完婚时的对联。

白大脑壳流着哈喇子,歪着硕大的大脑壳,等着回门的一对新人。他的身边是两眼永远都是斜视着的媳妇,看人或看万事万物的目光,总是飘的,浮的,落不到个实处。

豆芽这时最要紧的是,挽起新客的胳膊,做出一副夫妻恩爱的样儿来。豆芽比谁都清楚,她其实是搀扶着新客,以防新客出洋相。

堂屋里坐满了人,都是姑啊舅的,还有一些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远房亲戚。当然也有一些等着发红包的小娃们。弟弟白大脑壳完婚时,娘也是拉拉扯扯地接了好多客,摆了三天的流水席,还请了龙湾镇上有名的鼓乐班子,吹吹打打,唱唱跳跳的,图的就是个派场,就是个喜庆。

弟弟新婚那天,豆芽也是忙进忙出的,把个喜庆挂在脸子上,就像娘一样,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只是到了三更半夜,豆芽望着弟弟新房里的那只摇曳的红蜡烛,想象着它流泪的样子,想着想着,自己也不禁潸然泪下。

“认亲”仪式开始了。娘就领着姑娘新客一一地指认。偌,这是大舅,那是幺舅,娘亲有舅,得好好地认呢。这个,是大舅妈的孙子。哟,这是姨表姑的娃子。娘每指认一个,豆芽就叫,新客也跟了叫,只是叫的同时要塞给娃儿一个红包。老实说,娘指认的好些亲戚,豆芽压根儿就没见过,即便见过,也不晓得该怎么称呼。

娘是精明过头的人,凡事都好打个小算盘。比如这回的新客“认亲所发的红包,要不了半年,都会在斜眼儿媳的“满月酒”里陆续收回来。这就是,放秋风收夜雨呢!

“认亲”刚完,司仪突然立于堂屋中央,雙掌一合,悠着嗓子唱板:七大姑,八大舅,听我排来听我说,新客回门喜事多,又挑水来又烧火,水满缸来玉满堂,看我的新客挑水来。司仪是娘特地请来的,为的是把回门的最后一出“新客挑水”唱出彩来。

娘不是不清楚,新客安了一条假肢,这就给“新客挑水”出了一个难题。可是,“新客挑水”又是必须过的一道槛啊。不过这道槛,回门逊色了许多不说,那娘家就“担不来金山银山”了。还有,娘家若是往后遇上了“凶事,什么的,就没有水“浇灭”了。

豆芽听见司仪的唱板,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娘的脸子也阴了下去。

到底是,两只空桶由司仪稳稳地搁在了新客宽厚的肩膀上。

扁担的两头系着一条红绸子,风一吹,一飘一飘的,预示着未来红红火火。

好在是空桶,新客的步子有些出人意料的慢,但还是算稳稳当当地,从人们的视野中向河埠头走去。桶,是空的,可新客的心是沉的,他不敢想象,百十斤重的担子一旦压在他的肩上,会是个什么样子。心比他更沉的是豆芽。他已经感觉到了,豆芽担惊受怕的目光一直盯着他。自然,还有众人各种心怀鬼胎的目光。众目睽睽,他突然理解了这个词的含义。这样,他的步子在还没有真正挑水的时候,就虚了,云一下,雾一下,莫说那条假肢,就连那条从娘胎里带来的好腿,也跟着虚了起来。

好在豆芽来了。

豆芽是佯装上茅厕,绕了一个弯子来到河埠头的。

豆芽说,行吧?

新客说,行。

他不假思索地说这出这个“行”字,是有根据的,因为在他前一段时期的试挑中,没有过任何闪失。

满满两桶子水落肩的当儿,他没有感到丝毫不适,豆芽也没有觉察出什么异样来。直到看见他稳稳地走出了几个步子,豆芽才把一直提在嗓子眼的心放下来。

我等你哩。豆芽丢下这句话,又绕着弯子,悄没声地回到了娘家的大门前。

远远地,也是隐隐地,担着“金山银山”的新客来了。

豆芽的心,又“腾”地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风,却无端地大了起来,从扁担上恣意飘舞着的红绸子,可以判断出风力的威猛。偏偏又是逆风。逆风行路跟逆水行舟一个理,凭得是定力。

新客打了一个顿,换肩。还好,水没荡出来,脚下的步子虽吃力了些,但看不出有闪失的迹象。

豆芽的拳头,潜意识地往紧里攥。

一步、三步、五步……眼看就要上得台阶了,也就是说“新客挑水,,这出戏,就要鸣锣收金了。可是,可是,一声,两声,也许是更多的巨响,“咣当”一下,从高高的台阶上,滚了下来。娘家的“金山银山”就这样不可收拾地“泼”了出去。接着,是更要命的事:那条不争气的假肢,从新客的裤管斜刺里惯了出来,然后撵着那两只咣当作响的空水桶,一路奔去。

新客本能地单腿独立,死死地支撑着,怎么也没让自己倒下去。风,大幅度地撩起那只空裤管,很是张扬地显摆着,还附带着“呼啦呼啦”的声音。

可是,豆芽倒下了!

娘也倒下了!

世界都倒下了!

她们倒在了众人的唾骂声中,然后又被唾沫淹死了。

“天哪,原来是这样。”

“我说陈家么子就一夜暴富了呢?”

“可惜啊,豆芽这娃儿八万元就给打发哒。”

“一个锅要补,一个要补锅,怪谁呢。”

“哼,如今这钱说值钱也值钱,说不值钱狗屁都不值。”

“陈家是要钱不要脸啊”

“呸、呸、呸——”

豆芽没再爬起来。泼掉的清水一下子变成了污水,一股脑儿向她狂奔而来。她躺在比污水还要脏的骂声中,感到不仅把自己的身子卖了,连做人的起码的尊严,也卖了。回门,回门,回门……天哪!豆芽的回门,竟是丑态百出、晦气十足。

回门后不久,“飞毛腿”突然在镇上开了一个超市,像模像样地当起了老板。开张那天,亲朋好友来了好多,都是来庆贺的。

“飞毛腿”这才感到,钱,真是万能的,不仅能给他带来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东西,还能给他挣回好多阔绰和面子,比如现在,终于有人叫他张老板了。

望着前呼后拥的人们,张老板一下子膨胀了。前来道喜的人们老板前老板后地叫着。这种被人抬举

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张老板一高兴,就喝了很多酒。酒一喝多,话也跟着多了起来。更主要的是,在酒精的作用下,张老板真正地端起了老板的架势,开始盛气凌人地对豆芽呼风唤雨起来:

——豆芽,给老子拿洒来!

豆芽一惊,但还是提着一瓶酒过去。

——开,给、给老子开!

豆芽细声细气地说,你喝多了,少喝一些。

——你还晓得说少、少、少?当初你们陈家要彩礼,你咋不说少、少、少要点?

豆芽没了话,晾在那里。

——点、点、点火!

张老板斜叼起一支中华烟。香烟一翘一翘的,显摆着主人的高傲,还有跋扈和不屑。豆芽的心,也跟了香烟一抖一抖的,忽地就落进了冰窖。

——快、快点!

香烟快要翘到了天上。

叭——打火机响了一下,没着;叭——叭——打火机响了两下,仍没着。却一下子把张老板的肝火点燃了。

噼——叭!

是两记耳光。很响很亮的耳光,干脆,利落,狠狠地也是重重地落在了豆芽的脸子上。

——哼!你让老子回门出、出洋相,老子让你、你一辈子都、都难受!

天啊!咋会是这样呢?豆芽的头先是大了,然后是彻底地懵了。但她偏偏又清醒着,清醒地一下子看穿了她的命。

豆芽轰然倒地,手中仍攥着那只始终没打着的打火机。

只轻轻地一下,火,就着了。准确地说,是意念帮豆芽打着手中的打火机的。

火舌子,一舔一舔的,娇艳得很,浓稠的黑很是痛快地痒痒了一下,就没了。这时,张老板的吼声又响亮在她的耳边:“给老子守夜!”张老板吼完,就被人背到了超市隔壁的房间里,酒气和着鼾声,威风凛凛地传到超市,然后又扑打在蜷缩在窄小的折叠床上的豆芽身上。

冷。豆芽感到了冷。于是,她下意识地握了握仍在手中的那只打火机。这该死的打火机咋会还在手中攥着呢?

或许是她想驱散向她袭来的寒意,或许是她想再试试这只怎么也打不着的打火机,或许是……还有一些她也弄不明白的东西,总之,鬼使神差地,只那么轻轻地摁了一下,“叭”的一声,就响了。这一声,很清脆,很婉转,很销魂,当然也很悦耳,像一首美妙乐曲的前奏,一直在她耳边萦绕,仿佛要把她带到一个同样美妙的仙境去。她很想一直听下去,可是,火苗子,“呼”地一下就蹿起老高,舔没了她受用的聽觉。取而代之的是那束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的火焰。那火焰,婀娜着,升腾着,也扩散着,不断地变化着姿态,变着变着,就成了一只美丽诱人的火凤凰……

我成了火凤凰,就不冷了。

不知是兴奋是激动还是别的什么,总之,豆芽这么想着时,手一哆嗦,打火机就掉在了地上,只听得“噗”的一声,那束火苗子就牵来了更多的火苗子,这时的火苗子就不再是火苗子了,而是滔滔火海,用熊熊燃烧来形容,最贴切不过了。

我成火凤凰了。我到哪里都不会冷了。豆芽感到身子在噼里啪啦地响着,那是燃烧,不,那是再生,那是凤凰涅檠啊!

望着越来越大的火浪,豆芽这么美美地想着,就觉得自己真的变成了一只腾空而起的火凤凰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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