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林
老郝当年是个达人
老郝本名郝小明,在山西省、在全国煤炭系统,都曾经是特殊的、影响很大的劳动模范。
老郝一起步就是到山西全省各大工交企业做巡回报告,退休之后又到全国各大煤炭企业做巡回演讲。有点像是时下的当红歌星开个人演唱会,虽然也有友情出演、热情捧场的,但主角只有一个。
老郝基本不识字。当初巡回报告就是有专人代表他念稿子,后来巡回演讲还是有专人代表他背稿子。倘若无人代表,他还就真的只能干劳模的事情、走不了当劳模的过场,也能说是当不了劳模。
毋庸置疑,老郝作为劳模,事迹特殊过硬。
上个世纪70年代初到90年代这一阶段,生人到了石圪节煤矿,人们不一定告诉你书记、矿长是谁,但一定会告诉你郝小明是谁。不像自豪,也不像自嘲,类似时下流行的展示。展示的内容又往往和劳模无关,类似时下的达人。
什么达人?
有钱达人;觉悟低达人。
老郝的形象一般。脑袋就像是一个大土豆上刻了些眉眼,浑身上下肤色比白皮土豆黑许多、比紫皮土豆又略白一些,四季衣裳除了工作服、剩下都是老婆做的,夏天的时候,上身常是一件粗布对襟搭袢背心,再热就是光膀子,下身是工作裤,一般是挽着一条裤腿,一副随时准备出力气的架势。看照片,满面笑容可掬、二目炯炯有神,形象很有水平。见了真人才知道,是当年石圪节那几个照相的伙计很有水平。
石圪节煤矿位于太行山东南腹地一个小山头上,距离当地的行政中心长治市半小时车程。初到石圪节的人,大都是站在某个坡上或坡下、或远或近地看着正好走过来或走过去的老郝,再不就是对着宣传橱窗里老郝的大照片,一边听人们展示。
老郝有钱。
1963年,石圪节煤矿被国家经委树立为全国工交战线勤俭办企业五面红旗之一的时候,潞安矿务局曾经给国家经委报过一份《石圪节煤矿基本情况》,其中就提到老郝。原文如下:
这个矿的工人和干部,无论公事私事,从不铺张浪费,不讲阔气排场,因陋就简,勤勤俭俭的过日子……如七级工郝小明,在食堂吃饭,有粗粮不吃细粮,平时很少买菜吃,过年过节把饺子让给别人,[1]自己买馒头吃;穿的是家做衣服,不吸烟、不喝酒、不乱花一分钱。每月的结余,全部存入银行……
这就是老郝的名字第一次和石圪节联系在一起,说他是个勤俭过日子的榜样,顺便也透露了他有钱。那个年代和银行打交道的人很少,每个月都和银行打交道的更是凤毛麟角。
1970年前后,老郝有钱的名声就更大了,据说银行存款有两三万元。
这个数字意味着,自解放以来,老郝月平均存款大约是百元的样子。而他的月平均工资、包括入坑津贴费在内,大约也就是一百余元。这表明,上边那个报告对他的基本生活模式的描述,绝非虚言。他那20来年的日子一定就是那样过下来的,否则,攒不下这么多钱。
那个时候,个人存款上万的极少,老郝差一点成为积极储蓄存款、支援社会主义建设的先进个人。
就是这件事情,暴露了老郝的觉悟低。
好像就是1970年前后,上级银行特地派员来了解老郝的先进事迹。那一番谈话,双方都很受罪。
银行同志问:郝师傅,你这些钱是哪来的?
老郝答:……上班挣的。
郝师傅,同样上班,别人存不了几个钱,你为什么把钱都存到银行?你是怎么想的?
……我没甚花处。
郝师傅,你为什么要把钱存到银行?你的目的是什么?你知道不知道储蓄存款和国家建设的关系?
这意思已经很明白,就是希望老郝说几句那个年代流行的闪光语言,例如“为了国家”、“为了社会主义”等等。
老郝,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在那个流行“假大空”的年代里,说出了那句使他声名远播的大实话,而且是很不耐烦地说:
为甚?!为了老婆孩子。
银行同志大失所望,扫兴而去。
老郝迅速成为名人。这件事情,立即就有了各种各样的版本,迅速而公开地在石圪节这个小社会的坊间流传开来,成为茶余饭后主要的谈资。这里选用的,是最简化的版本。
人们都觉得他实在是觉悟不高,有人嘲笑他,笑得前仰后合;甚至有人骂他,骂得很是不堪,说他“八毛”、“傻鸟”。他那时的名声,主要就是这些内容。
在石圪节“打工”的时候,曾经和老郝聊过。
他说:多少年了,谁还记得那事情!
我问:你知道不知道人家想让你说甚?
他说:知道!要是像咱这样俩人坐下访古,多说不了,少我也能说两句。那人就像开会,我实在丑得不行,张不开嘴。
这里的丑,是说怕羞、不好意思;丑得不行,是说非常怕羞、非常不好意思。
老郝又说:他还一直手捉个小本,一直往上记,咱又不识字,谁知道他记的是甚?
我忽然明白,那可能是老郝第一次接受采访,对于“一直手捉个小本,一直往上记”很敏感,便说:
那你就更不能说实话嘛。那个时候不兴说实话啊。
我知道!
他突然提高嗓门,用非常肯定、生怕我怀疑、又略显不耐烦的口气说,甚至传达出这样的潜台词——你是不是以为我连这也不知道啊!他停顿了一下,那是等着我的态度。如果我不立即表示相信,他显然是要做解释的。如果我表示怀疑,他说不定会立即起身离去。直到确认我不怀疑他的“知道”后,他才又说:
可这钱存银行又不是给了国家,国家还给你利息。人不能得了乖卖脆——一头得上国家利息、一头还说好听话。娶上老婆、生下孩,个人成人家,你不省下个钱,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叫谁给你养活,叫国家?!
没想到老郝居然说出这样一番道理来。
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是笑了笑,表示非常明确的肯定、赞许,然后就只是倾听。
倾听,真诚尊重对方的倾听,确实是有效的沟通方式。他给我讲了许多事,有自己的事,也有别人的事。其实,他挺能说,习惯边比划边说,说到兴奋处,还会手脚并用、一起比划。
这一天结束的时候,他还有意无意做了个结论:可有个天气没有痛快跟人访古了。
我受宠若惊,留他在招待所一起吃饭。
他甚是得意地笑笑说:不了。好饭,我吃过;好烟、好酒,家里有。但是并没有顺口说句请我到他家去品尝品尝一类的常用客气话,自顾走了。
老郝曾经因工负伤留下了残疾,有一条腿略显箩筐,走路略微有些一倒一倒的。
我就站在窗口,看着他略微一倒一倒地渐行渐远,半天才回过神来。
老郝是上过《人民日报》的落后人
这件事情,是在石圪节“打工”期间才知道。
那时,老郝已经名声很大。但是,资料显示,在早期石圪节历史上,他却是个落后的、负面的典型。
1963年,石圪节煤矿被树立为全国勤俭办企业的五面红旗之一的时候,《人民日报》曾经于11月8日的头版头条发表长篇通讯《石圪节矿风》,同时配发社论《艰苦奋斗的石圪节矿风》。社论中有下面这样一段话:
石圪节煤矿的例子告诉我们,艰苦奋斗的风气总是在不断地同资产阶级思想的侵蚀和旧社会习惯势力的影响作斗争中发展起来的。当这个矿的生产有了很大发展后,不是也曾有人主张“排场”一些,计划着给矿上修一座堂皇的大门,装备一所高级的招待所吗?当看到有些大煤矿,在用坑木时,大手大脚、毫不在意,不是也有人觉得自己的矿上用几根坑木都要斤斤计较,未免过于小器了吗?甚至有些在农村有家的矿工不是也曾“身在矿山、心在农村”吗?
社论中提到的那个“身在矿山,心在农村”的矿工,就是指老郝。长篇通讯中专门写到这件事情,有很长一段。原文如下:
前几年,农业合作社的生产正闹得红盛。农村有家的矿工,心里二二惑惑,像踏着两只船,身在矿山、心在农村了。
就说郝小明,他八九岁上从河南逃荒到山西,给地主放牛。石圪节解放后,他下了煤窑。在矿上省吃俭用攒下不少钱,买了一辆马车、一头犍牛,还安了一盘石磨。他招呼村里人都到他家碾米,碾道踩下的粪蛋蛋就自己收起。
一辆马车,一堆野粪,迷住了郝小明的心窍。他对矿山淡漠了,往日总是早下井、迟升坑的郝小明,现在临到上班,他还背着粪筐在野地里拾粪蛋。往日,哪个工人家里有事,他就窜上去顶班。现在,还不到下班时间,他就挑起筐,到集上卖煤去了……
老矿工王三一眼看穿,是资本主义的尘埃蒙住了郝小明的心灵。这个给地主扛过长工的老矿工,想起了自己在一九四七年入党时、老党员给他讲过的一句话:“共产党员心里,要想着全人类。”王三找郝小明谈话去了。他对郝小明说:“咱工人阶级要改造全世界哩,光看到一辆马车、几筐粪还行?小明啊小明,可不要走错了路,可不能为自己损了公家!”
石圪节的矿工们在纷纷议论:“郝小明为甚身在矿山心在家?”郝小明想起自己讨吃要饭的童年,想起自己给地主扛长活丢了命、买不起棺材、被群狗分了尸的苦命老爹,想起解放后自己分了房、分了地、娶了妻、生了孩,他哭了。王三的话像矿灯一样照亮了他的心。他捶着腿跟大伙说:“我走了斜岔路啦,我忘本啦。放着响当当的矿工不干,我倒去……
在上一节所提到的给国家经委的报告中,郝小明是作为体现勤俭矿风的正面形象出现的,一年未过,在公开报道中,又以这样的形象出现了。粗一对比,似乎匪夷所思。细一琢磨,两件事情还确实有内在的逻辑联系,可以说价值取向基本相同,只是给予了不同的解读。
代表人物存在这样的问题,自然需要弄清楚。在职的沈书记和刚刚退二线的傅书记都只是知道个大概,便请来了已经离休的老王书记。
老王书记是抗日战争时期组织矿工起义、解放矿山的那批党员之一。
原来,新中国成立初期,像郝小明这样“走了斜岔路”、被“资产阶级思想和旧社会习惯势力影响腐蚀”的,在石圪节煤矿职工中相当普遍。
1963年12月10日,山西煤炭工业管理局党组给山西省委的《关于石圪节矿风的报告》中有如下一段话:
一九五三年,农村中自发的资本主义势力有所发展……不少工人想着弃工务农,领下工资便积攒起来,置土地、盖房子、买马车、做生意。家住西旺的矿工,就有20余人买了牲口、盖了房……现在的副矿长郭存柱、全勤标兵李小奋等,当时就都曾买了牲口或盖下房子,经过这次教育,才划清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两条道路的界限……
当时,石圪节全矿职工中家住西旺村的一共也就是几十人。家住西旺的如此,家住其他村子的也差不多。这就是说,建国初期的老矿工,差不多都曾经走过“资本主义道路”。忽然想起老王书记好像就是那一片人,便顺便问了一句。他笑着点点头,没再往下说,我也没再往下问。
既然如此,为何在通讯中只点了郝小明的名字?
老王书记说:你没有在石圪节工作过,我怕你掌握不住。现在上边领导正大树小明,沈书记他们在岗位上不好说甚,我老汉提醒你两句。小明就是个能上班,上边要树,咱们理解、积极配合,但可不能把石圪节的事情挂在他一个人头上,那交代不了大家。干工作,大事小情,首先得考虑能不能交代了大家!上边喧一通走了,擦屁股的还是底下。我给你交换个基本意见你考虑——能上班的老工人有的是,如果不是在石圪节,这个劳模轮上轮不上他郝小明?!对了!更不要说这样突出他。是他沾了石圪节的光!当然,也不仅是他。不管是谁、不管有多大功劳,沾些光行,再沾大些也行,凌驾于集体之上就不合适了,对他们个人也不好。我觉得,这是一条必须掌握的原则。你考虑。
老王书记这个“基本意见”和“必须掌握的原则”,在石圪节煤矿具有相当普遍的代表性。老郝不仅早年间曾经是上过《人民日报》的落后典型,1970年代初山西省委大张旗鼓树立他的时候就曾经在石圪节引发轩然大波。
老郝成为有争议的人
老郝成为上过《人民日报》的落后典型,对他自己的生活并没有多少影响。
他不识字,只是有人告诉他、又听人家念了念,说了声“不差,有这个事”就罢了,没有高兴,也没有低兴,该吃饭还吃饭、该上班还上班。矿上并没有组织开会批判他,更没有打击、迫害那类事情,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听了老王书记的介绍,再综合分析有关情况后,我终于恍然大悟:
这件事情在当时根本就不算个什么事,就是文章中需要一个落后的事例,在符合条件者之中选择了他而已;之所以选择他,是他比较合适,和他在石圪节的社会地位相适应。例如资料中提到的副矿长郭存柱和全勤标兵李小奋,一个是领导、一个是先进,就不合适。而他,不是领导、也不是先进,原本就是个——落后分子。
对了。郝小明在石圪节原本是个落后分子!
这是事情的关键。
外边的人和后来的人,是从后往前看,看到闻名全国的劳动模范曾经是上过《人民日报》的落后典型,自然觉得是个事。
内部的人和当时的人,是从前往后看,原本就是个落后分子,再落后一下子也无所谓,也不过就是在《人民日报》上的一篇文章中提了一下他的名字,并没有怎么他。
所以,风平浪静、水波不兴。
我终于形成了一个比较贴近事实的概念:
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在山西省、在全国煤炭系统名列前茅的、标志性的劳动模范郝小明,在七十年代之前的二十余年间、在石圪节煤矿是个落后分子。
老郝是河南林县人,逃荒要饭来到山西,父母亲都死得很早,能长大成人很不容易。解放初期走“资本主义道路”那一杠子,把他打懵了。“资本主义道路”不许走;其它道路他走不了——他不识字、又是个负面典型;想要发展自己,留给他的只有一条路——好好上班。
就是这个有点无可奈何的好好上班,成就了老郝后来的辉煌。
这个好好上班,就他的基础条件而言,本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他在旧社会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有一身力气也没有办法换成钱,只能要饭。现在能把力气换成钱了,和那些在农村劳动的人比起来,还很值钱,能换大钱,每上一个班,就能换好几元钱。这事挺好。早年走“资本主义道路”,他其实只是想如同旧社会那些家里有几十亩好地、有几头好牲口的人一样,也当个小地主,和“资本主义道路”实在扯不到一起,他也根本懂不得什么是“资本主义道路”。当然,毛主席、党中央不准走“资本主义道路”,他还是明白了、记住了。那就只有全力以赴好好上班。好好上班,他也照样要富起来,他一定要富起来,他实在是穷怕了。下井、上班,对好些人来说都是受罪、最少也是吃苦,对他来说是幸福。所以,他愿意上班。少上一个班,对多数人来说是休息了一天,对他来说是少了几元钱。所以,他舍不得休息。
老郝的全部事迹以及与之相随的全部伟大、全部辉煌,就是从这样一个实在不伟大、实在不辉煌的小想法开始的。最后的结果,却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1973年,山西省委决定召开全省工业学大庆会议。那时,“文化大革命”尚在进行中,抓学大庆,是和“四人帮”斗争的有力武器,是忧国忧民努力的一部分。当然,随着思想不断解放,人们已经认识到,这种做法本身程度不同也不免受极“左”意识形态的影响。但唯此才更应该肯定其在当时政治上的正确。否则,就是不尊重历史。
会议筹备组通知石圪节煤矿准备两个材料:一个全矿集体的学大庆经验,并准备在会议上第一个发言;一个是个人的——学大庆标兵,要求事迹一定要过硬。
谁来当这个学大庆标兵呢?
在经过“文革”高潮阶段的强烈折腾、而“文革”又还方兴未艾的特殊社会环境下,这成为一个难题。
老的先进个人,有的做了官,没做官的大都已经不在井下一线岗位。且都经过激烈的派性斗争,有一个避免触动派性神经的问题。
二三线辅助岗位上有不少没做官的老先进,但煤矿的学大庆标兵,选一个在辅助岗位上的不合适。
一线的年轻人有不少表现很好的,一下给这样一份特殊荣誉也不合适。
通过一番排除,最后的决策是:标准——选一个长期坚持在采煤第一线的老工人;办法——矿劳动工资科摸底、排队。
于是,老郝脱颖而出。
他的先进事迹,把几十年来朝夕相处的人们吓了一跳:
在册全矿采煤工人当中,郝小明工龄最长、出勤率最高,自1947年参加工作以来,27年坚持在井下采煤第一线,27年没有旷工误点,坚持出满勤、干满点,27个春节都在井下渡过。
消息刚一传出,反对的声浪汹涌而来。主要的理由,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和“觉悟太低”。
走“资本主义道路”问题,并不构成能够摆上桌面的难题。参与过的人多了,别的人很早就能当领导、当先进,谁能说老郝就一定不能当一回?!
真正的难题是老郝“觉悟太低”。那是个写错一条语录、喊错一个口号就能结束一个人政治生命的年代。他说储蓄存款是“为老婆孩子”,谁敢说这不是问题?!
僵持的结果是:换人。
这又立即就凸现出了原来决策的深谋远虑、妥当、正确。不同意见双方新提出的任何一个人选,或是存在着更严重的问题,或是遭到了更坚决的反对。
而老郝又得到了更多的同情,冒出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具体事例。
有家属提出:小明老婆生孩子,好像就没见他歇过班。一查,老郝老婆生过仨孩子,他确实没有请过假。
工人们提出:郝师傅的手指头伤过好几个,怕是都没有休息过。再一查,老郝的十个手指有九个都受过伤,有砸断的、有砸掉指甲盖的,确实未曾休息。
工人们又提出:郝师傅丈母娘死了那回,好像也只是换了个班,没有请假。又一查,果然是。不过,这一回不是老郝不想休息,而是班长不让休息。他们班那几天正好是八点班,老郝是打炮工。打炮工在炮采工作面是关键岗位、技术工种,炮打不好,煤就不好装,整个循环进度就慢下来了。他们班的替补打炮工是个新手,班长不放心,就让老郝和零点班的打炮工对换一下,白天去给丈母娘发丧,夜里回来上零点班。这样安排,正对老郝的心思。
老工人们回忆:人家小明上班一直就很当紧,那一年矿上安排他去北戴河疗养,他像是没住够就跑回来上了班。再一查,确实如此。
这些事例,使得老郝的那些先进事迹不再是枯燥的数字,而变得异常丰富生动起来。回忆又引发更多的回忆,迅速成为一种舆论:在咱石圪节,要论上班,郝小明是第一。
事情量化到了出勤多少的时候,老郝就是不可挑战的。
这样一来,这个学大庆标兵就又回到老郝这里来了。
但是,那个问题也依然是不可否认的,“觉悟太低”也就还是不可否认的。这一看法,在此之前就已经成为一种舆论。
这样两种舆论并存,使得写文章的人很作难,尤其是标题,高了不行,低了也不行,不好措辞。最后,大家费尽心血,琢磨了一个接近完全客观表述、又能概括老郝主要事迹、几乎无懈可击的标题:《二十七年出全勤,克勤克俭干革命》。
“二十七年出全勤”,这是劳资科排队摸底、全矿职工家属回忆补充的基本事实,谁也不能否认;“克勤克俭”,是老郝几十年劳动生活的真实写照,更无人能够否认;“干革命”,今天看来或有点夸张,但在那个年代,各行各业、全社会、大家都是干革命,谁能说老郝不是干革命?!
这个谁也不能否认的标题,恰恰说明有人否认。看似定下来了,其实争议仍然很大。老郝个人的材料,就带着这样明显的争议痕迹报了上去。
这个材料,一直送到了省委书记的桌子上。当时的省委书记王谦刚站出来不久,[2]亲自抓这次会议的筹备。他似乎是听到了推荐过程中的议论和曲折,认真审阅了材料,然后一笔划掉了“二十七年出全勤,克勤克俭干革命”这个标题,改写为:《矿山铁人郝小明》。
这样的标题,所传达的是一个非常明确的政治态度。同时决定,郝小明不仅要在全省工业学大庆经验交流会议上做报告,而且要到全省各大厂矿做巡回报告,要让听惯了“活学活用报告”和“大批判”文章的人们换换口味,听一听“出满勤、干满点”。
其实,这就是这次会议的目的,试图向全社会传达一个政治导向转变的信号——由“批判”、“斗争”转向“出满勤、干满点”。而老郝,就是为了这个需要而树立的一个榜样。
于是,老郝就从建国初期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落后典型,变成了“出满勤、干满点”的“大干社会主义”的先进榜样。
有趣的是,1951年,山西省委曾经安排长治地委率先试验、兴办了我国较早的10个农业生产合作社,以遏制“置土地、盖房子、买马车、做生意”等“自发资本主义倾向”。这一试验,引发了党内的一场争论。华北局认为这一做法“是错误的”,刘少奇更明确批评他们“利用农业社动摇私有制,不符合新民主主义的总精神”。毛泽东则表示支持,批评华北局和刘少奇“难道我们就不能把农民组织到合作社,依靠分工协作、统一经营,来提高生产力,动摇私有制基础”?这一场原本并不准备“动摇私有制”、而只是试图遏制两极分化的试验,最终居然还就是发展成为了是否“动摇私有制”的一场争论,并对后来中国社会发生了深远影响。[3]
当时担任长治地委书记的,就是王谦。
王谦或不知道,他亲笔命名的“矿山铁人郝小明”,当年就是个试图“置土地、盖房子、买马车、做生意”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落后典型!
老郝当然更不知道,亲笔命名他为“矿山铁人”的省委书记,就是当年那个率先试验农业合作社、遏制“置土地、盖房子、买马车、做生意”等“自发资本主义倾向”的长治地委书记!
这块古老的土地上,故事很多啊!
老郝不识字、也不会讲话,每到一个地方做巡回报告的时候,都只能做一个简短的自我介绍,然后由矿上专门委派的一位年轻同志替他念稿子。三句话的自我介绍,他也磕磕绊绊,说不利索。但无论到哪里,人们总是报以热烈的掌声。其中主要的,当然是对这个27年天天上班的老工人的尊重,但也更包括了对于从“批判”、“斗争”转向“出满勤、干满点”的发自内心的认同。
当劳模,石圪节人见过,一解放就有,全省劳模、全煤系统劳模、全国劳模石圪节都有过,不止一个。但这样在全省做巡回报告的劳模,郝小明是头一个。相对于他原先在石圪节小社会中的位置,太突出了。
于是,老郝在体验榜样风光的同时,也不得不承受突出的苦涩。
老郝“突击入党”[4]
1974年,老郝的事情,好像已经过去。他虽然已经成为山西省委树立的学大庆标兵,但在石圪节还是采煤队的打炮工,只是偶尔出去开开会、有的时候也还做做报告。就实质而言,也不过就是隔一阵儿出去吃几顿好饭、改善改善伙食。
就在这时,矿上接到通知:主管工交生产的省革委副主任、省军区副司令员李金时要到石圪节来。干什么?没有通知。矿上只得赶紧准备了一本厚厚的全面工作汇报。
李金时来了。军人作风,下车就开会,坐下只说了两个字:说吧。
这时主持矿党委工作的是谢书记。从“文革”前担任总工程师的时候开始,他就把石圪节的生产建设一直抓在手上,这一段正在组织第五次技术改造。他刚刚开了个头,基本情况还没说完,李金时摆了摆手里的大烟斗、打断汇报,提出了一个突发性问题:
郝小明同志入党了没有啊?
这是哪儿和哪儿啊!这是个在石圪节从来没有人提到过的问题。谢书记只能实话实说:还没有。
为什么还没有啊?李金时又问。
这问题不好回答了。似乎不能以程序性原因作答,李金时所问的也明显不是程序性问题。
但是,当时石圪节的人们真的认为老郝觉悟低,而且是大多数人认为老郝觉悟低。这样一个只是“为了老婆孩子”、根本就没有想到“改造全世界”的人,怎么能入党?李金时追问不舍,人们只能把这个原因端了出来。
什么叫觉悟低?
李金时居然随身带着那份《矿山铁人郝小明》的材料,从口袋里掏出来,拍打着说:
这是你们总结的。你们看,一个老工人,五十多岁了,坚持在采煤第一线,年年月月出满勤、干满点。你们谁做到了?这个觉悟低,什么叫觉悟高?
郝小明同志为什么不能入党啊?
李金时越说越激动,站起来,面对面质问在场的局矿两级党委成员:
是不是认为郝小明同志小气、财迷?郝小明给队里的互助储金会垫了一百多元钱,让大家手头紧的时候借用。你们大方,你们觉悟高!你们谁做到了?!
李金时走了几步,又站定,好像下定什么决心似的,仿佛面对千军万马讲话一般,大声说:
石圪节有个人,讨老婆的时候借了郝小明同志140元钱,现在他的儿子都十几岁了、儿子都快要讨老婆了,不还钱,连句客气话都没有,还到处宣扬郝小明同志是个财迷精。这是干什么?
说着,李金时怒不可遏地把烟斗摔在桌子上,大发雷霆:
这是欺负老实人!这是把头作风!我们是共产党,不是国民党!
李金时大发雷霆,把大家震住了。石圪节煤矿和潞安矿务局的领导大多还是见过些世面的,但像这样的场面都是第一次。事后回想起来,一致认为李金时很像战争片里的部队首长。
他重新坐下,缓了缓语气又说:
我为郝小明同志的入党问题而来。我受省委委托而来。你们现在就讨论郝小明同志的入党问题。如果郝小明同志不够党员标准、不能入党,那就是你们推荐了一个假典型、假先进,说明你们蒙蔽了省委,你们石圪节煤矿党委要向省委做检查。如果郝小明同志可以入党,那就是你们长期把一个优秀的老工人搁在党组织的大门之外,说明你们的组织路线有问题,你们石圪节煤矿党委也要向省委做检查。我今天不走了,就住在这里,等你们的检查。
副司令员说完,再没有任何多余话,头也不回径自到招待所休息,留下党委成员讨论郝小明的入党问题。
老郝就是这样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这个过程,是不可否认的“突击入党”。
石圪节这个小社会真的比较平和,官也好、民也好,说话、办事走极端的人不多。石圪节职工中的党员比例曾经很高,未见得个个合格。石圪节职工中当过各级劳模的也不在少数,也未见得人人过硬。别人当劳模、入党都是风平浪静,老郝当劳模、入党为何就会遭致那样广泛、持久、深刻的反对?!
这些反对,老郝大概都知道,但他是从里到外的不在乎,就像在党委会议上大方宽心睡觉一样,俨然一副“草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落于秋天”的架势。[6]
因而,下面对这个问题的一些探讨,就真的有些说书人掉泪——替古人担忧的意味了。
老郝的问题还真是个问题
老郝的变化太大了,石圪节多少有点接受不了。不是个别性的接受不了,而是群体性的接受不了。这是为什么呢?
那一阶段在石圪节矿家属委员会负责的一位姓李的大婶,年龄和老郝相当,个子很高、嗓门很大。笔者曾经和她聊过这个问题,她说过这样一段话:
小明啊,年轻时候就不积极靠近组织、不积极要求进步,不开会、不学习,报纸广播里天天说的是些甚,他根本就不管、也根本懂不得,只知道上班、挣钱。大家都改造好了,他就没改造好,和大家就不是一路人了。那是上头非要寻这么个人,要是叫石圪节自己推荐,下辈也轮不上他。怎么能轮上他了?!
我们这个社会现在的经济收入差距不小,人们很有意见,甚至有因此而怀疑改革、怀念从前的。其实,“文革”之前的社会,经济收入差距虽然不能算大,但政治地位差距实在不小,有的时候甚至很大。明显的,就有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派、知识分子,还有坏分子、落后分子等。老郝原来就是个“不积极靠近组织、不积极要求进步”的落后分子,突然一下当了劳模、还一步排在了最前头,好比羊群里跳进来个骆驼、还要当领头羊,大家哪能接受?!
这种接受不了,不是在某个人、某级党委领导下的有组织的行动,而是群众被“教育”、被“改造”、被“革命化”之后的自觉行动。
我和新华社的一位老记者曾经在一起聊过,说,感觉老郝的生活模式有些与世隔绝,一年365天都上班,又很顾家、很心疼老婆,下了班只顾得操持家务,就几乎没有时间和外界接触。他说,你观察得很细,你算得一个了解老郝的人。然后,字斟句酌地说了下面的话:
老郝啊,是个没有被极“左”意识形态污染的人。一个角度看,是个高尚的人;换一个角度,就是个傻子,也就是当地俗话所谓“傻鸟”。
如此说来,人们骂的并不错了!
我反问:那我们大家都是被污染的了?
他又反问:你以为?!
老郝,不过是原来的大家!大家所不能接受的,居然是原来的自己!不变的是老郝,变了的是大家!
如此广大,如此长期,从被动的改造,到主动的抵制,再到懵懂的折返,令人敬重,使人心酸。
注释:
[1]有必要说明:如果有朋友将这句话理解为——那个时候的人们只有过年过节才能吃上饺子,并没有错。现在的绝大多数人已经很容易吃到饺子,但我们的国家确实曾经有过那样的时候——绝大多数人都只是过年过节才可能吃到一顿饺子,而且还不一定管够。
[2] “文革”中将领导干部被夺权、打倒后又重新工作叫做“站出来”。
[3] 必须说明:1951年3月下旬,长治地委在这一试验的酝酿阶段就曾经明确提出,农业合作社的性质,是建立在私有制基础上的集体生产组织,比原有的劳力互助组织更加前进了一步。亦即,他们所试验的农业生产合作社,并不是取代私有制的集体所有制,也不是取代乡村政权的“政社合一”组织,更类似于农村改革后出现的专业合作社。但是,后来的农业合作社终于还是沿着高级社、人民公社的道路走向了“一大二公”、“政社合一”,这也是举世皆知的事实。
[4]“文革”当中有造反派头头未按照党章规定程序入党的现象,后来被称之为突击入党。
[5] 韦应物:《咏玉》。
[6] 李白:《日出入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