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东照
小河神姓水名生,叫水生。他的家乡本来是八杆子也打不着的胡家沟,离葫芦湾一百余里,远着哩。也是有缘千里总相逢,水生最终还是成了葫芦湾人,而且是葫芦湾故事里不可或缺的一个人。
水生的出生很有点传奇色彩。一天身怀有孕的母亲坐船渡河,风浪大,人拥挤,船剧烈颠簸几下,把她摔到河里去了。被人救上岸来后,吐了几口水才苏醒过来,指指小腹下面说:“快抬我回家!”回家后,才知她把孩子生在裤裆里了。丈夫问她:“是落水后生的,还是救上岸来生的?”妻子说:“一落水就生,生在河里的。”丈夫说:“那早淹死了。”说着提起孩子两腿正要出门,不料孩子“哇”地哭出声来,这才赶忙又放回炕上去。人们说,大人都淹得昏迷了,这个小东西居然还活着,真是奇迹。后来有位神汉解释道:“生在水里不死,那是因为他就是一个小河神,河还能淹死河神吗?”这样小河神这个绰号就先于姓名诞生了。姓名是过一岁生日时,母亲说:“他是水里生的,就叫水生吧。”亲戚们说:“正好你们家姓水,名也有了,姓也有了,这名字不赖。”
水生从小就跟水特别有缘分。这首先是他母亲发现的。有一次他哭闹得厉害,抱到外面来还是不行,母亲就怀疑孩子是不是有疼痛之处,可抱着来到河边,一下子不哭了,还朝河挥舞两只小手啊啊直叫。这成了母亲哄孩子的一个诀窍。他们家离河最近,孩子要是哭闹不好哄时就抱着到河边来,要是夏天,撩水洗洗身,他高兴得不得了。以后大一些了,他要下河,他爹就领着他,监控他只能在水浅处玩玩。一次,他爹跟别人说活,一转身,见他游出被控制的范围,进入水较深的地方,把他爹吓坏了,正要追他,他自个游回来了。粗心的父亲十分诧异,他是啥时教会游泳的?他好像就没有经过孩子们必经的“狗刨”阶段,就游得这么从容自如,父亲感到奇怪,别人也感奇怪。这以后,水生对河的依恋日甚,上午去,下午也去。父亲为此十分苦恼,不跟着他不放心,跟着他,他能跟得过来吗?他得干活呀,总不能荒了地跟他玩水呀。有人对他说,这孩子水性极好,淹不住的。父亲叹声道:“人生自有天照顾,由他去吧。”这以后,他就无人管束,不受限制,充分满足了他对水的依恋和特殊需求。人们说,他离不开河,果真是个小河神啊!
然而小河神的命运有违人们的预期。他八岁丧父,十二岁丧母。在村里他家是外来户,连个本家同姓的人都没有。他孤儿一个,生活无着,土地为父母治病卖光了,仅有的一点存粮也吃完了,就只能到外面采摘野草树叶充饥。村里人见这孩子要饿死了,就商量了一下,每家每天中午给管一顿饱饭,从村东开始,一家一家轮流过,轮完一遍再来一遍,这样过了三年。他不是离不开水吗?咳,现在不下河了,人家的孩子在水里玩,他蹲在岸上看。人家问他为甚不下河,他说:“玩水饿得快,我怕把肚里的饭玩没了。”人们听了好不伤心,连有名的小河神都不敢下河了,可见吃饭真是天大的事,吃不上饭就得死,什么都谈不上了。
三年后,十五岁的水生懂点事了,也能干点活了,就帮人家干活,挣一天的饭食。还有每年黄河发洪水时,村里人就有一场场“捞河柴”大战。这可是水生大显身手的好机会。村里任何一个强壮男人都比不上他。别人拿着长柄“河捞子”站到河边浅水处,浪头来了向后退,浪头过去向前进,赶紧捞上一“捞子”拖了出来。而水生看不下软柴碎柴,他是关注水中不时地漂下来的小树,瞅准了,就扑进去,拽住树枝,继而骑在树杈上。一个浪头来了,把他打出几丈远,他并不害怕,依然骑着树杈,待下一个浪头来时,他已骑到河边,接着拖上岸来。每次捞河柴他能捞两三棵树,完了用斧头劈开,背到村里有钱人家的大门外,垒成方方整整一垛,啥话不说就走了。有钱人家不愿冒险捞河柴,花钱买柴。见水生把河柴送到大门外了,而且都是硬柴好柴,有的粗树干还是木料呢,因此总要给他算个好价钱。这他就两三个月的生活费有了。
再往后,他听说河对面的神木县有一条窟野河,河的上游,有一段河槽全是明炭,每发洪水,就漂一层炭块,小如升,大如斗。水生听说后就往神木县窟野河那面去了。也是他运气好,去了的第二天,上游下了雨,窟野河就来了一河洪水。这里捞炭同家乡捞河柴相仿,全村男女老少都上阵,手拿“河捞子”同洪水展开争夺战。水生借了别人家备用的一个“河捞子”也参加了战斗。最后捞下的炭垛比别人家的都高都大。有一位本地人要买他的炭,但开价太低,水生说:“大叔,我是个无依无靠、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我知道穷人的苦处,大叔要手头紧,我白送大叔,大叔给我吃一顿饱饭,我能走回家就行了。”那位大叔问:“你家在甚地方?”水生说:“河那面的胡家沟。”那人说:“胡家沟?你是不是叫水生,人称小河神?”水生点点头。那人说:“怪不得你捞炭那么厉害。哎呀怎么也没想到是你!我跟你爹你妈都熟,可怜他们都不在世了。那年遭了灾,我们家断顿了,我跑到胡家沟,你爹给了我五升米,这个情我还没还哪。我看这样吧,这炭你不要卖,拉到我家院里放着。你别走,住上一两个月,就在我家住,捞上几次炭,大叔帮你运到集市上卖,集市上炭价高,闹你的一年半载的吃喝没问题。”水生一听,忙跪下磕头,大叔赶紧将他扶起来。
水生就按这位大叔的安排,住了两个月,捞了五回炭,卖了一笔钱,使他一年多生活无忧。待这笔钱快要吃完时,水生觉得自己都快十八了,得谋求一个稳定的生活来源才是。他早就听说青隆镇如何如何繁华,决定到那里去。他知道离青隆镇有一百余里路程,就沿河南下,想一天就能到达。谁知走得出了汗,受风而感冒,走到葫芦湾时,浑身酸痛,两腿发软,头也疼得厉害,一步也走不动了,只好在一家禾场上的秸草堆上躺下来。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一病一躺,就是他与葫芦湾机缘的开始,成了他人生命运的一个拐点。首先是禾场主人郭大明,他望见有人晃晃悠悠走进禾场,继而冲着秸堆倒下去。他忙跑过来一看,是过路人生病了。伸手在额头一摸,说:“呀,受风了!我给你拿一副药去。”过一会回来了,说:“抓了一副药,拿我家煎上了。”水生说:“抓药多少钱,我身上还有钱,明天给了人家。”郭大明说:“我们村同别的村不一样,有位康先生,还开着药房,本村人抓药不花钱,过路人病了,与本村人同样对待,不要钱的。”水生说:“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医生?”郭大明说:“对,天底下少有,可我们葫芦湾有。走吧,回我家去,这里吃药不方便。”
来到家里,郭大明将水生安排到一眼空窑里,炕上青毡、被褥一应俱全。水生受宠若惊,忙说:“大哥,用不着这么好,院里的草房我就能住。”郭大明说:“兄弟,空着窑屋让客人住柴草房,这就不是葫芦湾人了。”水生说:“葫芦湾人真厚道,若能长住这里多好。”郭大明问他家住哪里,要到哪里去。水生将自己家住哪里以及身世根底细细讲了一遍。郭大明听了慨叹不已,问道:“你识字吗?会打算盘吗?”水生说:“只认下二三百字,都是碰见生字就问人,慢慢学下的。算盘不会打。”郭大明说:“青隆镇全是做生意的,不识字不会打算盘是不行的。你该在村里谋生。会做农活吗?”水生说:“唉,人家叫我小河神,只会水里玩,离开水就不行了,地里只能干点粗笨活。”郭大明一听会水里玩,眼睛就亮了。原来他在葫芦湾是游泳第一把好手。他忙问:“会耍水?俯游,仰游,踩水,会哪种?”水生说:“都行,不瞒大哥说,这些游法我七八岁时就会了,因这才得了个小河神的怪绰号。”郭大明点点头,就去端药。服过药,又吃了两碗红豆粥,病已祛除大半,待临睡前将第二遍药服下,身体康复如初,非常舒坦了。水生说:“大哥,我今天是遇上活菩萨了。”郭大明说:“这算甚呢,谁也有个生病的时候。睡吧,明天下河,过过你小河神的水瘾。”实际上他是想知道水生游泳水平到底怎么样。
第二天中午,郭大明领着水生来到水场。所谓水场,就是村庄下面黄河的一个回水湾,一个很好的天然游泳场。郭大明蹲到岸边看,水生下去游,俯、仰、踩水都来一遍,然后向上一跃,栽了个跟头就不见了。郭大明等了一会,还不见露头,心里就有点着急。他是游泳好手,在水中憋气这么长时间,已超极限,他蹲不住了,站起来,准备脱衣下水,这时听见喊了声“大哥”,水生在数丈远的地方露头,接着就仰泳回来。郭大明问:“你钻进水中这么长时间,怎么回事?”水生说:“我在潜游。”郭大明问:“能憋这么长时间?”水生说:“比这还能更长些,给大哥再潜一次?”郭大明说:“不用了,不用了,快上来吧。”水生上岸穿好衣裳,郭大明说:“走,你回家歇歇,我有点事,一会就回来。”这可让水生见识了葫芦湾人的品德,郭大明遇上了比自己技高一筹者,这明摆是挑战他的第一把交椅地位,可他一点不嫉恨,而是找村长挽留此人。村长爱才,听说来了一位游水高手,郭大明都甘拜下风,就说:“我给他找个干活处,先留住他再说。”
水生被安排到东头刘雨庆家做活。刘雨庆在村里也算个小地主,有一子一女,雇一名长工,农忙时还得再雇几个短工。村长说:“雨庆,你给我把这个人用上,试上一段,行了你用,不行你告我,我给他另找地方。这人在水上的功夫超过咱们的大明,你想想有多厉害!”刘雨庆说道:“你老糊涂了,我的庄禾是种在地上的,不是种在水里呀。”又说:“管他水上地上,你老说了话我能不用吗?”
水生在刘雨庆家上班了。三天后,村长遇见刘雨庆,问道:“那人行不行?”刘雨庆说:“细活做不了,不过人老实,听话,也勤快,打个下手还行。可是……过几天再说,怎么也得让人家做上十天半月吧。”这话里包含的意思是:以前常在刘家做工的一个人来了,那人各种农活都在行,人也好,刘雨庆对他的信任度极高,因此他计划让水生做上十天半月就改用那人。这就是说,再过十天半月,水生就要被辞退了。
可是谁都没想到,将要被辞退的水生却一下子身价百倍,刘雨庆不愿辞退他了。事情发端于一天中午,掌柜的说,今天要把这里的活结束,晌午就不能回了,水生你回去拿一下饭吧。水生就回来了。不料却扑了空。女主人说,他们家没雇厨师,以往的饭都是她们母女俩做,今天女儿兰兰病了,没能顾得做饭。水生问:“什么病?”乡下人压根儿不知道有癔病一说,女主人就压低声音说:“邪病,跟上鬼了。那死鬼就用兰兰的嘴说她的事,说她是上面高家庄人,受婆婆虐待,丈夫又做不了主,她没法活了,就跳了黄河,成了孤魂野鬼,到处游荡,今天顺着一股风来到你们家……你看看,说得活灵活现。”水生说:“你问她为甚不找她婆婆而跑到这里来?让她快点滚蛋!”女主人说:“我不敢,我怕得罪她。”水生说:“我问她,我不怕!”女主人朝他作了个手势,就领着他进了兰兰的屋。水生往地上一站,双目直视兰兰。兰兰好像哆嗦了一下,问:“你是谁?”水生大声说:“小河神水生!”小河神是别人送他的绰号,他从未这么自称过。现在是以神压鬼的潜意识使他脱口而出,亮出自己的名号来。兰兰就说:“惹不起,我走,我走。”说罢,好像打了一个盹似的,就回到原来的状态。母亲问:“兰儿,哪里难受?”兰兰说:“不难受,身上感觉轻松了。”母亲问:“一前晌你说了些甚,还记得吗?”兰兰摇头道:“我说甚来?甚也没说呀!”接着兰兰说嘴干,母亲就弄了蜜水给她喝。又说瞌睡了,母亲和水生忙走出来,母亲拉一个小板凳放在门边,对水生说:“你就坐着,别离开。我捎个话过去,让他们就近到镇上买饭吃吧,也告他们家里有事,我要你留下了。”
掌柜的刘雨庆傍晚回来,听了妻子的汇报,就给水生派了一个特殊任务:要他日夜守卫在女儿门口,白天算一天的工钱,夜里加倍。这样,他就做了镇鬼驱邪的“门神”,晚上母女俩在屋里睡,他在门外搭个简易床休息。白天有他在,兰兰妈就可以放心去做饭做家务。这时兰兰就喊:“水生哥哥,你老坐在外面怎么行?进屋来吧。”水生将门推开一条缝小声说:“不能没规矩,我只能外面坐。”兰兰就下了地,拉了一把椅子坐在门里,将门拉开半尺宽的一道缝,两人隔缝说话。既拉近距离,又不失规矩。水生自来刘家,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兰兰。原来这姑娘真俊,两腮粉嘟嘟的,真是面若桃花。兰兰的目光更大胆,她瞧着水生,心里说,初来时面黄肌瘦的,那是受饿的缘故,如今红光满面,浓眉大眼,又会游水,又能驱邪,这样的后生难得哩。水生既不敢多看对方,也经不住对方多看,忙把脸扭开了。这以后,他们以同样的方式接触,兰兰给他递出一杯蜜水来,他不敢接,她不依,他只好接了,因喝得太急,呛得咳嗽起来,她在门里格格地笑。她还把麻花递出来,不是整条,而是掰成寸余长一小截,正好他一口吃到嘴里,等咽了,再来一小截。这样即使母亲出来倒水倒垃圾,或是要跟水生说点什么,门里那位将门缝一合,门外这位把嘴里的一咽,一点破绽也看不出来。
水生整整当了十天“门神”。刘雨庆对水生说:“兰兰病好了,你明天上地吧。”可兰兰妈有点不放心,担心水生一走,鬼又来了咋办?隔壁有个六婆婆,八十五岁高龄,经见的事多,女人们有啥事常找她咨询请教。兰兰妈找到她,把女儿的病和她的担心说了,六婆婆说:“已经十来天了,我看稳定住了。该上地就上地,你总不能让人家常年坐门口挡鬼呀。”兰兰妈说:“也是。我还想问大婶,这水生既不是蟒袍玉带的大官,也不是拿刀弄枪的武将,他是个流浪孤儿,很可怜的孩子,怎么能把鬼吓走呢?”六婆婆说:“我一说你就明白了,天下黄河最厉害,那死鬼又是让黄河淹死的,她能不怕黄河?这水生人称小河神,沾了一身黄河正气,鬼能不怕?”兰兰妈点头道:“大婶你说出个道理来了,我就明白了。”六婆婆说:“你要不放心,还可以做个木牌牌,上写‘小河神在此几个字,放在兰兰枕边。要有底座,放稳放直,不可东倒西歪。”兰兰妈问:“放个木牌牌也顶用?”她告诉兰兰妈,她也是借鉴别的经验。人们修建时,常常要考虑地盘空不空,也就是担心这块地盘会不会让一些游神散鬼盘踞。如果盘踞,你贸然动土,那就会出大事,轻者致伤,重者要命。这就得请阴阳先生测定。可人们慢慢发现,经阴阳先生测定过的,也有屡屡出事的情况,于是对阴阳先生失去信任,就自己想办法,把姜太公请出来驱神赶鬼,具体做法是:用木头制作一个牌位,上写“姜太公在此,诸神退位”九个字,然后在修建的地盘上,用砖头垒一个三尺高小楼楼,把牌位放进去,烧香磕头敬供三天。民间人都知道,姜太公手拿打神鞭,威力大,他一坐镇,诸神都得很快离开,诸鬼就更不用说了。这时你就可以放心破土开工了。六婆婆的想法就是由此来的。兰兰妈听了,频频点头称是。
照六婆婆的办法做了之后,兰兰三天没事,五天没事,直到一个月头上,依然平安无恙。谁都没想到,本是用于兰兰的做法,却被当做经验推广开来。这期间葫芦湾曾有两个女人生病,她们并非癔病,不说胡话。先一个是出门遇上一股黑旋风,竟朝着她的身子旋过来,弄得她当时就头昏眼黑,回家后就病了;后一个是晚上路过十字街口,看见有一黑影,再看又成白影,她吓得浑身发抖,慌忙跑回家,病了。这类病民间总是认定为中邪,也就是碰上鬼了。她们的家人也想请水生去镇一镇,可是刘家农活正忙,不好开这个口,就把木牌牌借去放在枕边。见牌如见人,首先病人觉得心胆壮了,一夜睡得很安稳,第二天轻了,第三天愈了。于是水生名声大振,成为镇鬼驱邪的明星。
水生在自己毫无知晓的情况下,一夜之间,身价百倍。吃得饱,住得好,刘掌柜也不提辞退他了,村里人见了也倍加亲热,他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和幸福的感觉,他感到不管是葫芦湾这个大环境还是刘家这个小环境,都很适合自己,他愿意长期待下去,呆上一辈子。可就在这时候,却出问题了。是兰兰妈发现的。她给这个宝贝女儿隔三差五地买些麻花、火烧、锅盔、点心之类,可是每给她拿过去时,她老说少放点,她吃不了那么多。可自病了以后,拿去多少要多少,有时还嫌少。她就有点怀疑,在水生撤离门外的那天上午,她去看了一下。一看,大吃一惊,有的没有了,有的只留下一点点。她肯定女儿吃不了那么多,那跑到哪儿去了?她当即就朝水生住的东房走。那里有张桌子,她拉开抽屉一看,嗨,兰兰的吃食全跑到这里来了!上面还盖了一张纸,纸上写了几个字。她拿到外面找人一看,是“晚上关了门慢馒吃”几个字。她明白了,这些吃食不是人家偷的,是女儿给人家送过去的。再联系平时每说及水生时,女儿的表情与言词,她心里不禁呼喊起来:哎呀呀,老天爷,她跟他相好上了!
这天晚上,她把这惊人的发现告诉丈夫。刘雨庆说:“既然如此,他不能在咱们家待下去了,得赶快想个办法。” 办法很快想出来了,并于第三天开始实施:兰兰的姨妈突然捎过话来,说她有病,想念兰兰,希望兰兰去住上几天。兰兰上午去了,刘雨庆中午就找水生谈话,说农活不紧了,你到别处找活干吧,念及你在女儿生病时所起的作用,给你按双份工钱结算。水生只收了一份工钱,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刘家宅院。他万万没想到突然被辞退,更遗憾的是临走也没能见兰兰一面。他毫无目的地信步走着,不觉已走到村口一条大路上,他知道顺大路走下去,就是有名的青隆镇。他来葫芦湾时间不短了,还没去过青隆镇,那就去看看吧,在那里能混一碗饭吃更好,实在不行,返回来再找郭大明,求他给想想办法。
人的命运总是扑朔迷离,无法判别,无法预知。人在运气顺畅时,坎坷、挫折全是好事,好比走路摔了一跤,爬起来一看,绊脚的全是金砖元宝疙瘩。水生眼下正属于这种情况,只是他不知道罢了。没有刘家辞退,他就不会来青隆镇,蹲在区公所大门外(民国后三府衙门改为区公所)吃饼子。他是一路参观五里长街走到区公所大门外,就近买了两个烧饼子当晚饭吃的。这时走出一个高个儿人来,说:“小伙,你怎么蹲在这儿吃东西?”水生说:“我是吃晚饭,顺便看看区公所。”那人问:“晚饭怎么不在家里吃?”水生说:“我没家。”那人很是同情,说:“那你该就一杯水吃。来来,进来给你倒一杯水。”水生忙说:“不敢,我怕区长骂我赶我。”那人问:“你是不是听人说,区长很凶很厉害?”水生说:“不是。刚才那人还说,区长有亲民思想,对人很和气。”那人说:“既然这样,区长就不会骂你赶你了。来来,进来吧。”他跟着进了院子,那人给他端了一杯水,他就着水把饼子吃完,很觉过意不去,见院子脏了,就拿起扫帚扫起来,扫完了又出去挑了一担水回来,泼洒在院里,院子一下子变了面貌,干干净净,湿洇洇的。这时有人喊周区长,刚才那人出来了,水生大吃一惊,原来给他水喝的人就是区长!周区长说完事,回过头来,指指院子说:“小伙,这是对刚才一杯水的回报吗?”水生说:“我没事,两手闲着还难受哩。只要你允许,我每天来打扫一次。”周区长说:“你别说这事还碰对了。我们雇了个卫生员,患腰疼回去了。那你就接上干吧。你不是说没家吗,就住在边上那间房里。”
刚刚还流落街头、食宿无着的水生,倏然间,有饭吃,有房住,而且进入区公所,接触上区长,这简直就像一位流落街头的天才演员,突然登上一个可以尽情展示才艺的辉煌舞台一样。接下来的事更为奇妙,一桩桩一件件好像全是为水生平步青云铺设的台阶。
一件是周区长患牙疼,医生开的药吃了,不顶用;众人提供的小偏方,如冰糖炖梨、冷绿豆汤等,也不顶用,且有加重之势,疼得他没法安坐,屋里屋外乱跑。有人说,河那面陕西地面有位老医生,专治牙疼,药到病除。有两位干部就要过河求药,到渡口一看,船坏了,三天之内不能摆渡。水生问清了河那面路怎么走,就说:“区长你等等,我去取药。”区长说:“你没听说渡口无船吗?”水生说:“坐船的不会水,会水的不坐船。我去了。”说罢就往外走。区长对干部们说:“你们快点拉住他。”可是等干部们追到河边时,水生已一头扎到黄河里不见了。这以后,周区长捂着腮帮子,怨自个没有及时拦阻,也怨部下行动缓慢,没能追回来。他估计此事凶多吉少,因为自个牙疼而让一位小伙子断送性命,自己怎么向社会交代?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水生奇迹般地回来了,手里捏着个蜡封的小瓶瓶,周区长开了封,用棉球蘸了往牙根处一放,疼痛即止。周区长这才注意到水生浑身湿透,脚地淋湿一大片。忙自责道:“我真操蛋,光顾自个牙疼,他还落汤鸡呢,快给他换衣裳,从我包里拿。”
再一件事,是几天以后的一个上午,船工有事离开渡口,有六个孩子上船玩,因缆绳没系牢,滑开了,船就离岸荡入水中。孩子们呼喊折腾,扎堆儿挤在船的一帮,船倾斜,浪一掀,全扣入水中。此刻水生正从渡口经过,二话没说,跳入河中,将六个孩子全部救上岸来。对此事周区长十分感动,立即上报县里知事。当时也提倡“扶正气,树榜样”,知事授予水生“临危不惧,黄河救人”的英雄称号,并立即下文,通报全县。葫芦湾的郭大明听到这个消息,说道:“我的好兄弟,你那一身水上的真功夫总算派上用场了。”消息传到刘家,反应最强烈的是兰兰,她一听哭了,然后抹了一把泪说:“老天有眼,他被人家赶出门,总算没饿死,还当了英雄。”父母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吓得不敢做声。
接下来的第三件事是,周区长经县里知事批准,将水生正式录用为区公所通信员,他这个没有家的人从此有了家,那就是公家,就是区公所。成了公家人,婚姻问题也一反风俗常规,刘雨庆请郭大明作媒人上门找水生来了。自然婚事一说即成。刘雨庆买下村东三孔新砖窑,还有二十亩好地作陪嫁。一个月之后就办了喜事。这样以公家为家的水生,又有了一个美满幸福的小家庭。水生自己都说,我太幸运了,幸运得心里都有点不安了。
然而这并非水生人生的顶峰。顶峰还在二十年之后。
二十年后,水生已近四十,职务由通信员一级一级升为区长,这在老百姓眼里,已是相当大的官了。那时这一带正搞土地改革,水生兼一镇三乡土改工作团团长,有人喊水区长,有人喊水团长,威望高得很呢。这该是他人生的顶峰,其实也是他人生道路上的又一个拐点。
其时的土改工作越来越左,捆绑吊打成风,有的地方一次斗争大会竟能打死五人之多。可水团长这里搞得很稳,没有捆绑吊打,更没有死人。有一次一位群众手拿马鞭气冲冲走进会场。水生问:“你这是什么?”那人说:“水区长,这是马鞭。”水生说:“马鞭是打牲口的,会场上没有牲口,拿它没用,给我!”这一下震动很大,有几个蠢蠢欲动的人也不敢造次了。
水生没想到,那个拿马鞭的人会后就跑到县里告状,其时正在极“左”风头,一告即准,水生被撤销职务,开除公职。当了二十年公家人,刚才还是水区长、水团长,一夜之间便成了庶民,回葫芦湾来了。二十年来,他形成看戏的爱好,青隆镇每年唱十几台戏,他是逢演必看。也学会拉二胡,最喜欢拉的也是晋剧乐曲《平板》、《甲板》、《小开门》之类。开除回家后,他除和小儿子玩耍外,就是拉二胡。大约过了二十来天,好朋友郭大明跑来说:“水生兄弟,好消息!上面发现前一段土改过左啦,现在纠偏。既然他们承认偏了,说明你是对的。快到县里跑跑,一定能给你平反,恢复职务。”水生说:“大明哥,你是我的恩人,好友,我跟你说心里话吧,就算平了反,我也不回去了。耕者有其田,我有二十亩好地;居者有其屋,我有三孔新窑;睡者有其妻,我有兰兰这样贤惠又俊气的妻子,你说我还短甚缺甚?为什么还要削尖脑袋往公家门里钻?”郭大明说:“我清楚你过得很幸福,不过你再幸福也是民,入了公家门,你是官,这官与民可是天地之差啊!”水生说:“以后的官也没那么美妙。我看清了,这运动,那运动,今天反这,明天打那,你跟着跑,伤害无辜,于心不忍,不跟着跑,得罪上级,轻者开除,重者入狱。与其那样,还不如今天不出去为好。”郭大明说:“难道你是诸葛亮,能知未来事?”水生说:“我不是诸葛亮,不过刚才的预言不会有错。大明哥,咱走着瞧,现在说公历,今年是1947年,咱往后看上十年二十年,到时我请你喝酒,验证今天的话。”郭大明说:“那你是铁了心不出去了?”水生说:“铁了,铁了,决不出去了。”
郭大明坐了一会走了。水生开始拉二胡,又是《小开门》,他喜欢的晋剧曲牌,拉得有滋有味,神采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