垩观

2012-04-29 00:44:03朱宥勋
台港文学选刊 2012年2期
关键词:文稿母亲

朱宥勋

我去过垩观一次。

知道这个地方,是读了C未发表的文稿《垩观》①。据他所言,这个地方既不是寺,也不是观,当地人因着地形为它取了这么个怪名字,里面的人好像也就这么接受了。他说他是在一条冷僻的资料里找到这个地方的,在距离东海岸线不远的乡间。他并没有说清楚是哪一条资料,我完全可以想象他,我这位喜好卖弄掌故的朋友,是怀着怎样的恶作剧与得意心态在刻意地含糊其词的。

我在东海岸找了几周,才在当地人的指引下找到垩观。车子沿着纵贯纵谷的公路南下,经过一处新开发的海岸景点,前一刻还觉得望过去是几丛针刺短小叶肉肥厚的仙人掌,一个拐弯忽然就不见了海。夹着公路两侧的平坦稻田延伸出去,右边尽处的山脉毫无遮挡地赤裸着。这不是我第一次看见垩地——所谓泥火山,但却是整个画面最不和谐的一次。垩地灰质、寸草不生的土壁垂直下切,正与油绿的稻田相接,仿佛有什么力量在那山脚处画了一条线,生命在此终止,不得向前。就在那灰绿冲撞的线上,一幢红柱金檐,既像是寺又像是观的建筑物突兀地立在那儿。

司机问我:“你要去做啥?”

“找一个朋友。”我说。

关于C,他,我所能找到最精确的形容词就是“我的朋友”。再多的,仿佛就要失真。以一个极度宽松的标准来说,也许他可以算是个小说家——就像是我可以说某个人是个歌手、某个人是个政治家、某个人是个伟大的领袖……比起来C并不更名实相符,但也不更名不符实。他写过几篇小说,发表在一些读者也还算多的杂志;有的时候也写诗、写杂文,可是无论写什么,都没有到能够出书的地步。

我最后一次见到C的时候,他回到我们一起赁居的房间,交给我一叠影印稿,说:“我得到母亲的消息了。”他一直在寻找两年多前离家出走的母亲,这我是知道的,几乎每隔几周他便会告诉我有了新消息,然后远行几天,再一身汗臭地回到房间,倒头闷睡。但最后的那次,我疑惑地接过那叠影印稿,还没来得及问,他便抢道:“这次可能会去很久、很久。”

众所周知,他已经失踪近一年了。这虽不是什么震动人的消息,但报纸上好歹也登了几篇“青年小说家失踪,疑似旅行意外”②之类的报道。警方曾经找我问过话,也有杂志社的人来探询是否有什么遗稿可以做“纪念专号”。我一概礼貌地应付了。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他交给我的影印稿,正是他所有的文稿。这些文稿包含了所有发表过的作品,然而有大半是从未面世的。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这叠稿子的最后一篇,标题是《死在……》,接下来并无正文。

我相信他将文稿交给我是有用意的。或者这就是找到他惟一的线索——是的,我并不相信他已经死去,因此我不能发表这些作品,也不打算协助那些纪念什么的活动。纪念从来都只是活人庆祝自己仍然活着的欢宴而已③。这是他自己说的。他的许多文稿只是残片,根本不成篇章,我将采取引文的形式来节录我觉得重要的部分,这样我既可以回避掉径自发表的责任,也可以比较自由地来运用资料,推断/重建他的失踪。

在我决定这样的写作形式时,我才终于理解那篇没有正文标题的《死在……》意指为何。它典出于一个学术、写作俱有成绩,然而并不为全部市场(包括文艺青年的市场)所熟悉的作家黄锦树。在他的首本小说集里正有一篇《死在南方》,写的是中国移居南洋的作家郁达夫。作者宣称,他找到了郁达夫在南方失踪之后的一批残稿,以引文的方式将这些残稿接用在行文中④。

这不正是我决定的写作形式?

“死”在哪儿?摆在眼前的问题是,如果C是在模仿、“再现”那篇《死在南方》⑤,那C究竟是哪个角色?是被寻找的郁达夫,还是正在寻找什么人的作者?

其实,C和黄锦树的相似还真不算少。C自己说过,黄锦树的小说大多以“追寻”为主线:

无论是《M的失踪》里的作家、《郑增寿》的疑似马共分子、《大卷宗》的历史文件、《落雨的小镇》的妹妹,甚至是后来的《乌暗暝》、《土与火》里被劫掠、烧毁、废弃的旧家,黄锦树一直在找。黄锦树永远都晚了一步,他的小说总是在那些事物消失之后才姗姗来迟,所以只好继续往下追寻……⑥

论者亦谓,黄锦树的小说中有明显的“父的缺席”⑦。转回来看C的小说,不难发现惊人的相似。最有趣的是,就我所知,他读黄锦树是在他那篇评论写作的前几个月才开始的,而在那之前他的作品就有“追寻”与“缺席”两种特质了。比如那篇让他稍稍有一点知名度的篇章《最后一声晚安》⑧,追寻的是不知去向的儿子,缺席的是儿子的母亲;更早的《生日快乐》⑨里,主角始终找不到自己的女儿,是追寻同时也是失踪。随手更可以举一例:

竹鸡越过一座广场,穿行于儿童游乐器材复杂的横梁之间,最后在某棵树的根上一蹬,随着一阵沙沙声落入一排浓密的灌木丛之后。他追到此已是气喘不及了,弯着腰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口猛刺,风从他发烫的脸颊滑过去。

这里是哪里? ⑩

在《放生》这篇并不出色的作品里,家人俱在,却也仿佛都不在那样,谁也不听他的话。这最后一幕不只是放生竹鸡也是放生自己。他不再去寻找缺席的家人,试着逃开,可终究还是得找一个水草适合的地方,从一个追寻逃到另一个追寻,这种转换只是字面上的,而非实际上的。

我之所以花时间细析这些文本,除了这很可能是C的暗示(刻意交给我那叠文稿,且暗示性极强地使用了黄锦树的典故),更是因为相信,C反复出现在小说文本里的模式,透露了他的潜意识。

就像,他徒劳地寻找他的母亲。就像他来到垩观。

“垩观”这个名字想必令他印象深刻。两个几乎不可能在日常用语中被结合使用的字,因为某种任意的原因被组合起来。(黄锦树《刻背》式的中文计划 ,或者是《一个未了的计划》式的“破中文” ?)我走进建筑物里的时候,门面上既无匾额,也无楹联。

没有半个文字的寺观,像一张没有五官的脸,没想到不只是五官,里里外外这垩观真是“不立文字”。我走过方形石板拼地,跨过俗红门槛和同色门柱,就进到了并不宽敞的主殿。加上两旁的偏殿,这里总共祀着三尊神像,然而没有任何文字提示,我完全认不出是什么神。香炉前边有人捻香拜伏,有人跪着诵经(只有唇形在动,没有声音……),也有人在整理神桌香烛,但诡异的是,所有人都是静默无声的。

我在这里度过了恍若幻觉的三天。每天清晨不知不觉地起床,摸黑坐在寺观前石阶上,看着溶黑一片的地景渐渐亮开,山与田地的灰绿颜色分明开来。看着荒凉的灰色山脉,我总是想,也许C就走进这山里的某个地方,走着走着便被这片山吸去所有的颜色,吞噬在山里……

我试着和垩观里的人们谈话。我注视着每一张脸,试着找到C的脸。然而每张脸都同样地沉默,同样地毫无表情,每一个人看来都像C,都像我,都像任何一个人。

我的话语还没出口就被消灭。

三天里,我惟一能做的事就是坐在门边,看着这一群人(应当是一群中年人……不过也许还老一些,还年轻一些)如同一个不知名的秘教组织,无声地祭拜。线香和火炉的味道就像任何一个传统的庙宇,跪拜的形式也一模一样,但那种重复的、似乎毫无祈求也毫无意义的动作,令我先是觉得一种莫名的哀伤,随后是淹没一切的麻木。

C有可能在这里找到母亲吗?

在这个什么都没有、一切空无的地方……

第三天,当我发现无论如何我都想不起一句完整的长句之后,我决定要离开。这也是为什么我使尽全力,却对垩观的描述只能有上面这短短的几百字而已的原因(而且还有大量的否定词——我根本说不出“有”什么,只有不断的无、无、无……)。头一天我还能思考C的小说内容,试着比对作品和眼前这个地方。C的小说的确常常缺乏细节,具象能力不足,曾有敏锐的评论家说他的作品“苍白贫血” ,然而相较之下,C的世界也许还比垩观多彩一些。到了第二、第三天,我只能在纸上涂鸦一些“烟微”、“窥誓”、“晚餐的最后一本飞禽”……之类散乱的文字了。还有大半的字我写出手,就忘记那究竟是什么字了。

在文稿里,和C的失踪关系最大者,当然是《垩观》一文。这篇文章是这样起头的:

那是我最后一次梦到母亲。

母亲和父亲并肩散步,身影沿着山的棱线上上下下。我自己不在画面里,仿佛是透过望远镜看着他们。那片山毫无色彩,没有草木,也没有沙土,是什么都没有。然后我突然明白,这会是我最后一个机会了。我再也不会梦到她了。

依照他文章所述推断,他的每一次“有母亲消息”都是这样的梦。梦里总有一个暗示的线索,让他能够找到特定地点。然而,他从未找到过他的母亲。他在文章里写了三种母亲失踪的理由,但他仿佛又认为这些全不是理由。《垩观》文长一万字,大多写他追寻的经过,短篇分节,如同日记拼凑。最有趣的是,在文本里虽然对母亲的失踪与母亲的生活细节语焉不详,但对父亲却可以说是几乎没有提及。前引段落是惟一提到的一段。

以文学史的传承来说,这不是一个正常的现象。在我和他成长的年代里,几个大牌的作家都多少有“父亲”书写。张大春嘻笑怒骂,却有难得抒情的《聆听父亲》 ;朱天心的《漫游者》,君父既逝,城邦亦崩溃,除了漫游,还能到哪里去? 前面提过黄锦树,与黄同代的骆以军写遍亲族,终于还是有《我未来次子关于我的回忆》 。

何以C完全不提父亲?

我并不认为这可以做简单的“父亲的缺席”解,在《垩观》里,根本无所谓缺不缺席,反正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当地人说,这是造物者刻意留下的一片空白。地方乡镇曾经多次试图将这座“垩地”包装成观光景点,但始终没有成功。最后,他们把注意力移到五公里外的一片叫做“加路兰”的海岸,以那里湛蓝的海水作卖点,“东海岸最美的一段”。垩观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建起来的。

根据他的文章,没有人知道建观者是谁,观里面也没有管理人员一类,所有的人员因为某种原因来到这里,然后就住了下来的 。C并没有住在观里,这不但在他的行文中有提及(他抱怨民宿时常中断洗澡水的供应),我的经验也可以佐证:绝没有人能够住在里面,又同时能够书写的。那是一个会侵蚀、毁圮所有表意能力与意愿的地方。

C说,母亲每一次逃亡的地点(亦即,他梦中的地点)都和宗教有关。他去过瑞芳镇的教堂,那个打开窗子,雾气就会遮断屋内光线的北方镇子;他也去过无数的佛寺、道观、乡间神坛、土地公庙,甚至某次还跑到中央山脉一处原住民部落里,闯入那几乎在涂尔干笔下出现过的祖灵架。他被部落里的人轰下山去,写道“我是永远的迟到者,我是徒劳的登报启示。”

警察找上门来,再次详细地问了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场景。出于我前面说过的考量,我只说C曾说过是要去寻找母亲,隐瞒了文稿的事。这文稿到了其他人手上也没有用,没有人比我更了解C,也没有人比我更有资格破译、推论、诠释这些文字。在谈话的结尾,我终于忍不住告诉警察(也许是因为他看起来十分年轻):

“去读读他的作品吧。”

警察礼貌地笑了笑:“我会参考。”

“不……”在那一瞬间,我真有股冲动想打开我的电脑,叫出我写了一半的稿子,告诉他光凭一叠影印纸,我能够知道多少事。不到半秒,我颓然下来,表情反倒微笑:“他的小说很有趣的。”

“是啊,我听说了,是个新锐小说家。唉,可惜了,不然我们搞不好会有一个诺贝尔文学奖的,哈哈。”

警察离开之后,我决定再去垩观一次。

出发前我写了一张纸条,注满各种笔记、我的个人资料和我去垩观的目的。这自然是为了抵抗垩观那莫名所以的吞噬力量的缘故,虽然没有想要住在里面,但很难说我会不会在哪次进去探勘之后忘了出来。抄写完毕之后,我仍不放心,再拿录音笔将上述内容录进去。说不定,我将连字都认不出来了。

完成之后,我想到他的一篇少作,写一个健忘成性、最终忘记了自己名字的人。他也是用各种纸条来提醒自己事情的 。

所寄住民宿的主人是一对中年夫妇,他们总是不知多早就醒,大厅里备着一锅粥、几碟小菜。偶尔在我吃早餐的时候,男主人的小发财车便抖索着引擎停进院子。他或提着几笼鸡,或担两箩筐青菜进来,点头闽南语腔:“好早。”我停下筷子,从我的笔记里抬起头来微笑:“你也早。”

民宿依着水田,前庭是未经洗磨的水泥地,未来的几天,每当我望着不远处的垩地山脉巡步的时候,便会感到鞋底粗粝的摩擦感。现在不是旅游季节,民宿里只有我一个客人。我独自住在一个双人房里,房中两套背向的桌椅。天色黑得已经无法分辨垩地与农地,垩观也完全隐溶在背景里的时分,我坐在安静的桌前,远方有轻微的狗吠,我提笔将我整天的笔记分类抄写。有大半的时候,我的笔记只是一些杂乱的线条,比如垩观的斗拱和壁雕就被我画了许多次。在我的家乡里,正有一座以雕饰闻名的庙宇,每一处凹凸都是神话或民间故事。我试图整理垩观里的雕刻图像——我想如果没有文字,总也能从这样的符号里看出些什么吧——每晚却都挫败地发现那些线条根本无法组织成完整的图形,更别说有什么叙事内容。不出一周,我踏遍了垩观里里外外,也帮那三尊神像绘了超过十幅素描。若不是那些风格熟悉的花纹和建材,我几乎以为这是一个全新的宗教。它们不但陌生,而且每次看起来都不甚相同。

我不只一次怀疑,我是不是误读了什么。也许《垩观》里的这个寺观只是一实写虚指的意象,一个象征。C可能只是在什么机缘下知道了这个地方,将之写入作品,而我从一开始就被他貌似诚恳的第一人称叙事给误导。一个再怎么世故的读者,也很难从这种亲密的叙事观点完全抽离的。也许这叠文稿应该另作他解,它们也许不是什么提示的线索,而是告别……我如同一个应考的学生那样一遍一遍地读着他的文字,制作越来越精细、越来越复杂的笔记与摘要。有时我会以为我突然多懂得了一个关键、一个隐匿的典故,但很快地我又知道哪一点都不重要;那些字句和留白有时充满了意义,有时读来却枯索、拙劣、造作。我是不是误读了——我是不是什么也没读?

我开始不到垩观里去了。

当我读不下去的时候,我逼自己抄写C的文稿。我带着一台手提电脑,但没有打印的设备,因此我让自己手抄。我抓到什么纸都抄,乡下办公用的红色卫生纸、日历纸、褪白的旧报纸(上面写了另外一个我和C都熟识的作家自杀的消息)……我眼睛酸疼地往桌前的窗子看出去的时候,感觉到文字的残影叠印在灰质的垩地山面,一部分碎散的笔划落到垩观的飞檐上头,我仿佛闻到线香的味道。(我们都喜爱的《从莽林中跃出》,嗅觉,最远离符号的感官形式……)在第三周或第四周的时候,我已经能够写出一手标准的印刷体了。

这样的抄写并没有读进去(这跟那位拘谨的,然而有奇特才能的,且多次述说他的抄写故事的作家有明显的不同),对我来说,有意义的只是线条与线条之间的距离、关系。每抄一次我就似乎更熟悉那些字句,也似乎更没办法思考那些字句——就像是无法思考自己的呼吸、思考自己的心跳那样。有一回,我在早餐桌上看见我自小便厌恶的小鱼干。我把它推到桌子的另一端,让自己尽量闻不到那股咸腥味,捉来一张活页纸,抄起《垩观》来。我感觉到阳光的角度在移动,忽然被男主人的声音打断:“你写啥米(什么)写到桌顶去?”

那是我最后一次梦到母亲。

母亲和父亲并肩散步,身影沿着山的棱线上上下下。我自己不在画面里,仿佛是透过望远镜看着他们。那片山毫无色彩,没有草木,也没有沙土,是什么都没有。然后我突然明白,这会是我最后一个机会了。我再也不会梦到她了。

◆ ◆ ◆

找到了梦里那个地方。并不难,那景象纯然就是垩地。锁定了几个地方,到图书馆调了地方志出来,终于在一条冷僻的资料里找到了它:垩观。我想,母亲千真万确地是在这里了。没有比这儿更适合的地方了。

◆ ◆ ◆

如果只是那次争吵,我想母亲不至于出走的。必是有什么埋得更深、早已潜伏如某种病灶的伤害。日常生活总是那么地漫不经心,那么地缺乏自觉,以至于连受伤的人都不知道自己受伤了,一回过神来,内心已然寸草不生,就像是垩地。此后所有的情感都无法穿透了,水流只能造成一些沟渠,从来就无法抵达最深的内里。

母亲啊……

我为什么要继续呢?

我为什么不能只是坐在岩岸顶处的草坡上,面向蓝澈的海面,轻松地接住海风……

◆ ◆ ◆

所谓“空白正文的盲目引述”。没有本体的复制体。垩观里的人们都不说话,看起来就像是没有在思考。我试着写了几段描述他们的文字,总是短短便戛然而止。问题是:小说的人物塑形不能没有引述,而当人物本身是一片空白时,我根本无法引述。正文空白,则我的伪引述(即使很短)可以权充正文吗?

母亲,我的努力,可以权充你的本质吗?如此我是不是能够说:我已经找到你了?

◆ ◆ ◆

我的朋友,我们的时间的界线似乎发生了一些扭曲……

书写的吊诡是这样子的:当你非常用力地写字,人们就只注意到你的字;当你非常用力地写一篇结构完整的故事,人们就只注意到你的结构。除非你就这样赤条条站在读者面前,不然他无法注意到你这个人……垩观的创建者和信众们,就是因为这样才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写吗?

我的朋友,你还记得我压在你桌垫下的纸条吗?那只是一行全无创意的抄袭,作为一个和解的信号:“没有我和你说话的日子,真的不会太寂寞吗?”

我第一次走进垩山里。总觉得脚下的土地在流动,我往山上走了几步便屈下身来,四肢并用地爬着。它像一头白色的巨兽,我贴着它,仿佛贴着你的身体,有温度徐徐传来。有些地方是真的湿软,富含水分一如汗黏的人体。这一次,我们不是背向背,默默地各自画着无法精确表意的符号了。这一次,我不是迟到者,我不必再徒劳追寻,因为我已经找到,因为我已经失去。我对你的想念与遗忘是同时的,就像在垩山的土表营营刻写,没有颜色,没有视觉的深度,那些字句存在并且消失。

◆ ◆ ◆

母亲,你已是你所搜集的神祇的一分子了。你毫无特征——惟一可能描述你的人,是渐渐在这座观里失去符号能力的我——你毫无历史,你毫无神力,然而你是垩观里信徒拜祀的中心。因为你比沉默更先验地在那儿,你在一切之先,让所有的人追寻,所有的人迟到。

而我们未曾被表达的关系比所有已说出的更坚固。即使以木石镂刻,也终有木毁石烂的一天。我只能这样称呼你,我的朋友,这是我所能想象的最精确的形容你的词汇,我们来不及谈论,也来不及阅读对方。无关乎结果如何,我们只能找下去,直到找到一个像垩观那样的地方,洗净所有符号和意义。然后也许欲望就只会是欲望。

我抬起头,对男主人说:“我来找一个朋友,有些话要和他说。”

男主人身上浓郁的鸡屎味仿佛带有强烈的颜色,与月球表面一般荒凉的垩地完全不同。阳光斜射,烟尘浮动,我端正的印刷体在木质桌面上爬行。我想起我和我的朋友C一同赁居的房间,然而昔时语言已宣告灭绝,C连味道都没有留下,惟一惟一的文稿已在我的抄写之下漫漶、移位、错体……

我在桌面刻下最后一个脚注。

猜你喜欢
文稿母亲
文稿规范
文稿规范
文稿规范
母亲的债
文稿规范
本刊文稿中参考文献的要求
给母亲的信
英语学习(2016年2期)2016-09-10 07:22:44
文稿打字的小方法
母亲
小说月刊(2014年10期)2014-04-23 08:54:08
悲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