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是回来做自己

2012-04-29 02:14蒋勋
中国报道 2012年2期
关键词:汝窑香奈儿触觉

蒋勋

看不见的竞争力

“美”这个字,2000年前许慎在《说文解字》里下了一个定义,上面是一个羊,下面是一个大,说“羊大为美”。他也不多讲一个字,就羊大为美,你永远搞不清楚2000年来大家都说“羊大为美”,为什么不是牛大不美?

后来我看到一个日本学者的论文,他认为“羊大为美”的解释一直被误解了。因为大家都觉得“羊大为美”是眼睛看到一头羊很大、很漂亮,其实不是,他认为“羊大为美”说的是早期人类的味觉器官——吃羊肉时感觉到的那个快乐。这篇论文现在争议很大,很多人都反对。原因很简单,我们现在谈到美,都觉得是巴赫的大提琴、莫奈的画、黄公望《富春山居图》、曹雪芹的《红楼梦》,是一种心灵上的、精神性的东西。比如你觉得你的女朋友好美,可你跟她说,你美得像一碗羊肉面,好像就不太对。

如今我们所说的美已经被提高到一个精神的层面,但是我很感谢这位日本学者,他的研究让我从味觉这个角度去思考“美”这个问题。美与味觉有关,让我想到另外一个字:“品”。“品”字在南朝的时候被大量运用,当时谢赫有一本书叫《画品》,他把当时所有最好的画家列为九品。有些画家像顾骏之,画很少,为上品。有些画家画了一堆的画,却为下下品。所以,“品”这个字不是用不用功的意思,品是品质、品格,量是不能代替它的。

“品”当然与口有关,而且不是一个口,而是三个口。一个口是吃,饥饿的时候口腔的祈求,可是等到你不那么饿了,不是迫不急待、囫囵吞枣的时候,才能达到品,它是味觉的第二层次和第三层次。在口腔的味蕾里面,有酸甜苦辣咸好多丰富的变化,会在口腔里面变成一种记忆。其实拉丁文的美学是感觉学,美是一种感觉,丑也是一种感觉。

我们有视觉、味觉、听觉、嗅觉,还有触觉。触觉是最私密的感觉,我们的礼教和文明告诉我们不能随便触碰他人,可是所有感觉里面最深、最忘不掉的记忆一定是触觉记忆。你曾经拥抱过的身体,曾经感觉到的体温,耳鬓厮磨的记忆……都告诉我们触觉是一个多么深的感觉,而且人在用触觉的时候,眼睛常常是不睁开的,因为你陶醉在触觉里面。

所以我很佩服乔布斯这个人,他开发了人类最私密的感觉——触觉(touch),现在touch已经改变我们的生活了,手指尖最细微的感觉,竟然被一个科技设计进去了。以前最亲的可能是妈妈,现在可能是iPad。因为你在touch,而且是很轻微的touch,所以我知道这是我私人的电脑,不是公用的电脑。用iPhone的人知道,刚开始用会觉得我手指好笨啊,慢慢地你就变得很轻巧,像对待爱人一样。乔布斯设计的不是产品,他设计了我们的伦理,设计了我们的情绪,设计了我们的感官,他把触觉完全开发出来了。

为什么有人花很贵的价钱去买香奈儿,因为它是名牌。可可·香奈儿1883年出生,在法国一个乡下孤儿院长大,生命力十足,竞争力很强。当时法国女性流行那种细腰、突出胸部和臀部的服装,它把女性的腰勒成17英寸(法国罗浮宫里希腊的维纳斯的腰是28英寸),所以她们常常说着说着话就晕倒了。但是工业革命以后,在工商业中,女性的竞争力不输给男性,因为头脑,因为细致,因为精明。房地产、股票她可能都比男性行,所以工业革命以后,法国就有女性主管。香奈儿很聪明,她看到了大势所趋,于是将男人的西装改出腰身,做出最早的一件女性套装。

香奈儿不止设计了一件服装,其实她改变了性别差异,塑造了女性可以承担责任的形象。你知道林黛玉的肩膀一定是削下去的,但是如果你是一个女性主管,垫肩一垫起来以后,站在那儿开会,别人就觉得你有一点担当的样子,其实这是符号学。

美是不可取代的

香奈儿、乔布斯这些人,其实都嗅到了下一步的趋势要往哪里走,他们知道自己的竞争力要往哪里。这往往不是左脑强的大学里永远考第一名的人能想到的,它是右脑的直觉,这个直觉是对整个社会心理学的某种敏感度。

所有大众的风起云涌不是没有原因的,背后一定有一个东西在驱动,只是说不清楚是什么,可是香奈儿知道,乔布斯知道,他们感觉到了那个风雨欲来的东西。我想在中国这么大的人口中,洞察这个趋势恐怕是更重要的影响力,我有点担心现在的教育把孩子带到很单一的思考里,丧失了这种竞争力,我觉得多一点撞击性的东西和多元的思考,可能会比较好。

所以我对美的定义,第一是回来做自己,第二是他人不能取代你。一位植物学家告诉我,如果一朵花可以被取代,那么它就没有存在的理由,这个物种本身就没有存在的价值。我相信美的背后其实有一种回来做自己的笃定。

我把美跟市场竞争力联系在一起,而且前面要加几个字——“看不见的”。这里的看不见是指不容易被发现,因为它可以隐藏,可以看得更久远。我们觉得香奈儿从1920年以后领先世界近100年,这个品牌好了不起,其实我们自己有比这更了不起的东西。

宋朝汝窑瓷器就是一例。现在全世界拍卖市场上价格永远最高的就是汝窑。台北故宫博物院有一个莲花盆,是宋朝的家庭用来养水仙花的,现在珍贵得不得了,全世界大概只有六十几件汝窑瓷器,台北故宫很得意得有三十几件。可以说,汝窑瓷器是世界第一品牌,而且是1000多年的品牌。宋瓷之前的唐三彩都是彩色艳丽的,但汝窑的杯子上面敢一点花都没有,单色系可以美到底。

汝窑能够成为世界第一瓷器品牌,是因为有一个聪明的皇帝。工匠问宋徽宗,我们给你烧一个喝茶的杯子,是要蓝还是绿?宋徽宗如果说蓝或绿,那宋瓷都不会成为品牌。宋徽宗看着天说,给我烧一个雨过天晴的颜色来。

雨停之后,天空的蓝绿色里有一种湿润的光,还有太阳正要出来时淡淡的粉红。大家下次去台北故宫看那个水仙盆,看到粉红出来,你真得会热泪盈眶。你无法想象蓝绿色的釉料里面一层层的变化,最后竟然有淡淡的粉红的光出现。

直到现在,全世界都没有办法烧出汝窑瓷器,它贵就贵在这里——因为它是不可取代的。

台湾在上世纪70年代经济起飞,成为世界的代工厂。所有苹果电脑的零部件有好大一部分是在台湾生产的,这让我觉得好辛酸,生产每个零部件赚的钱那么少,可是它们组成iPad,却那么贵。你可以看到,整个亚洲是在这样一个状况里赚着辛苦钱,而且永远没有安全感。为什么?因为你人工稍微贵一点,它就转移了,从台湾转到大陆,从中国转到泰国、马来西亚,廉价劳工不怕没有。

如果你没有自己的品牌,没有一个美的风格,就永远无法真正建立起他人不可取代的地位。

近100年当中,亚洲在市场经济上还是跟着西方跑的,我很急迫地希望我们能够赶快追上去,并且超越它们。我多么盼望站在北京、上海街头,看到的逐渐是我们自己的品牌。如果没有品牌,我们怎么去谈竞争力?而且这个竞争力必须从自己的文化根底上思考:我要回来做我自己,然后去创造一个不同的、全新的市场哲学。

回来做自己

孔子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怪力乱神,哈利波特是,魔戒也是。我们怪力乱神的东西不见了,没有办法幻想,没有办法无中生有,竞争力也少了很多。庄子的“无用之用方为大用”,是可以无中生有的创造力,所以也许我们要弥补一下儒家的不足。儒家太规矩了,他没有办法在一个天马行空的世界里面去悠游。我还是喜欢春秋战国时代,那时候的美学是比较平均的,有老子在这边讲“天下皆知美为美斯恶矣”;有庄子在那边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有孔子在那面讲美必须要受制于善的道德约制,每个人对美的看法都不一样,那是一个了不起的时代。

对一件事情,一个社会里有不同的声音,那才是一个了不起的时代,因为开始有了不同的思考和反省。亚洲人在讲自己意见的时候,总是看一看旁边,这样可以讲吗?他永远不会大胆地做自己,讲自己。我觉得一个成熟的社会其实应该是可以修正的,所以我很喜欢柏拉图的对话录,常常是晚上的聚会,他不会正经八百地坐在那里演讲,他是半躺半靠的,然后有人拿酒给他喝。

我们现在网球比赛的金牌奖杯就是当时的酒杯,当时如果在奥林匹克运动会获得比赛胜利的选手,会得到两个奖品,一个是从旁边摘下来的月桂树叶编成的一个冠,另外就是给你一杯酒,喝完你可以把杯子带回去做纪念。那时候的奥林匹克运动可以单纯到这个程度,这是不得了的竞争力。

古希腊的比赛选手都是全部裸体的,因为衣服不是神的创造,所以衣服远没有肉体高贵。为了要纪念天神,他们完全赤裸着去跑,去跳,跳到一个程度跳不上去了。可是如果你跟他说,你是最厉害的,他会说:不一定,因为我的敌人就是自己。有没有发现其实他在找极限,希腊人在18岁到21岁之间经由体能训练,把身体发展成是跳得最高,跑得最快,掷铁饼最远的人,就可以带上桂冠,由人变成神。然后大家都为他做一个雕像,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阿波罗、维纳斯的塑像,你会觉得他很美。

古希腊人根本没有想过21岁以后的事,他们在青春的时刻像花一样完全绽放,无怨无悔。我们东方人不一样,除了练身体的肌肉,我们还有一种让身体柔软的方法,比如现在越来越盛行的瑜伽。我在恒河岸边看到一位老人,老得路都走不稳了,可是他做拜日式瑜伽(用右手拉右脚,左手伸着),等待太阳从恒河上升起,一连几个小时不动,你才知道厉害,这不是21岁可以做出来的东西,它里面有另外一种生命力。

所以,并不只是18岁到21岁肌肉的体能叫做生命力,还有哪些竞争力是我们没有发现的?就好像我们希望自己是狮子,因为狮子是万兽之王,但是当一个狮子身上爬满了咬它的蚂蚁时,你很难确定狮子就是竞争力。竞争力的概念不是单一的,群体的竞争力是看不见的竞争力。

我最敬佩佛陀,一生没有写过一本书,都在讲课,学生在下面记录。有一天他不想讲课了,就拿了一朵花给大家看,他的大弟子迦叶就笑了,佛陀就把花给了他,说我一生讲的这么多经就在这朵花里面,你懂得了这朵花,也就懂得了生命本身。禅宗的来源就是这个“拈花微笑”的故事。

回到人最基本的原点,你一定会看到美。走出教室,走到街头,无所不在都是美的功课。康德说的“美的判断力”,你在判断的时候,就开始把自己的视觉打开了,听觉打开了。今天是节气上的寒露(2011年10月8日),入夜后树叶沙沙的声音特别明显,让人想到欧阳修写的《秋声赋》。秋天最早来的是一种声音,叶子都还没有掉落的时候,秋天的声音就来了。我很害怕“忙”这个字,忙其实是心灵死亡的意思,它不是事情很多,有人事情很多也可以处理得很从容,忙是心灵对周遭没有感觉了。

我们这个文化底蕴如此深厚的民族,这些东西都会找回来,那个时候就根本不用去大声谈竞争力,因为我本来就有竞争力了,我回来做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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