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鹰
立冬后雨城的乡村,那些因为初冬到来而僵冷的心思,被袅袅炊烟熏得不知不觉活泛起来。呼吸之间,空气里好像到处能嗅得到年猪的香味。
站在收获后空荡荡的田坎上,白云深处农家小院不时传来肥猪的嘶叫,心儿兴奋起来。过惯了农家日子的人们哪个不知道,冬至一过,家家都要杀年猪了。农民们在山道上相遇,问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嘿嘿,今年你家好久吃血汤?(言下之意是:你家什么时候杀年猪?)
雨城乡下,农家喂年猪有特别讲究。小猪买回家后,一般春、夏两季用田间的猪草加潲水或谷糠煮成猪食“凑架子”——猪慢慢地长大但不长肥膘,看上去只是个皮包骨头的骨架子。等到秋天收获了田地里的庄稼,粮食充足了,“攒过年猪”就开始了,“攒”就是“喂”。“攒”的过程是一头猪最幸福的时刻,是猪有生以来吃得最好的日子。农家要用酒糟、玉米面掺和着少量猪草煮成猪食,大桶地倒进猪槽,喂养圈中的架子猪,让年猪快快地长得膘肥体壮。猪食槽里盛满饲料,猪儿们“吧唧吧唧”吃着食,满足地哼哼着,吃了睡,睡了吃,像吹气球一样,一天一个样地疯长。猪儿被“攒”得肚子圆了,膘儿壮了,滚溜溜的脊背宽平得可以坐上个小孩子。
看着栏里的肥猪茁壮成长,家里的男人手痒了,洗净了猪圈外红砂磨刀石上的黄泥,
“霍霍”地磨起杀猪刀。主妇掰着手指计算起杀年猪的日子。吃过夜饭,男人女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着邀请的客人。灶膛的火光映着幸福期望,随着热气溢出屋外,在山乡的夜里,穿过竹林,飘着,荡着。磨刀声、细数声踩着冬天的节奏,年味儿一天比一天浓稠。
雨城农家把杀年猪看得很郑重。“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过,刀儿匠对着猪脖子一刀下去,大大肥肥的年猪经过一阵声嘶力竭地挣扎后,加上淀粉和盐水的大木盆里就接满了猪血旺。白白嫩嫩的肥猪很快被手脚麻利的刀儿匠一刀刀割成块,抹上热乎乎的花椒炒食盐,当场制作成咸肉,挂在灶膛上方的屋梁上。腊月里,农家每顿烧锅做饭,只要点燃灶膛的火,浓烟直上,烟火就熏着咸肉。过不了多久,也就过十天半月吧,咸咸的猪肉熏得干干的,黑黄黑黄的,成了真正的农家腊肉,一梁子的腊肉看得人垂涎欲滴。早年,雨城农家户灶上方的年猪肉,象征着家庭富裕度。来春插秧、来夏抢收、来秋收割、请人帮工……如果没有腊肉招待,那是很没有面子的事情。能吃“对年猪”,代表农家生活殷实。
年猪肥了的日子,粮仓里堆满新粮,辛劳一年的农家人结亲的旺季到了。窗上,贴满红窗花———合家欢乐、双喜临门、喜鹊闹梅、鸳鸯戏水:门坊两边,写上火红的对联——百年好合,幸福吉祥。公路上,川剧锣鼓和着唢呐的欢畅,送亲队伍过了一趟又来一趟。七大姑八大姨竹背篓里背着艳丽的合欢被、七彩的绣花枕,花花绿绿。三亲六舅,青竹竿抬着陪嫁的土漆家具,闪闪悠悠。从竹林后钻出的小孩儿,指指点点地叫喊:“新娘子,新娘子!”穿红衣戴红花的新娘子,面庞红霞飞舞,羞涩地赶忙从兜里掏出满满一把糖,把甜蜜一路撒向新家。糖未入口,心儿已甜了。
杀年猪的日子,家家户户都有股兴奋劲儿。一个村子的人都是要请到的,城里的亲戚朋友也是要请的,不认识的陌生人路过都要招呼进来的。于是,田坎上,走过那些邀三喝五吃血汤的人,尽情地在旷野里挥洒激情:“走,吃血汤!今天他家杀过年猪!”方桌子,木凳子,一溜烟地摆放在屋前的晒坝。男主人大声招呼客人,女主人灶前忙上忙下地做饭,隔壁邻里的女人们主动帮厨,娃娃们和看家狗在人群里追逐穿梭。那热闹,那喜悦,那和谐,看着,不吃也饱了!
吃血汤的时节,过路的风儿都要醉倒。大盆的白菜血旺汤,飘着刚熬的猪油香味儿;鲜嫩的猪肝炒酸辣椒,酸酸辣辣;炒瘦肉里芹菜碧绿,蒜苗和过烟腊肉争风头,白萝卜、红萝卜入口即化……大碗里哗啦啦倒上酒,划拳的吼叫声被烈酒燃烧得一浪高过一浪。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毛孔里压抑的血性释放得酣畅淋漓。不经意间,喝空的酒碗又变满,旁边拿酒的女主人正为自己斟酒的高明窃笑:“多喝点,多喝点!”一不留意,端着饭盆的婆婆大娘,把一大勺热气腾腾的米饭扣在碗里:“多吃点,多吃点!”那阵仗,吃不完,喝不下,也是豪情万丈。
杀年猪的时候,雨城的冬天没有萧疏和枯燥,勤劳的花绽放在希望的田野;吃血汤的时候,雨城的乡村浸饱了朴实和热情,平凡日子流淌着暖流。当披红挂彩的年猪被抬上杀猪台的时候,冬天的雨城怀里揣满了幸福的憧憬和甜蜜的回味。
年猪肥了的季节,最安逸的是扯着嗓子吆喝一声:“走,吃血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