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古环境与文化

2012-04-29 00:44曹兵武
中国文化遗产 2012年2期
关键词:二里头中原文化

曹兵武

《史记·淮阴侯列传》中说:“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小时候,每当听到中国历史上常说的逐鹿中原,心中一直很纳闷:那到底是一头什么样的鹿,会这么吸引人,让无数豪杰竞折腰,并影响着中国历史的大趋势与大格局?后来从事考古与研究历史,也一直想找出这头鹿,并认为这可能才是中国考古学与历史学最大的问题和发现。经过中国考古学等近百年的追寻,应该说学术界已经在逐渐地接近这只鹿了——它就是华夏之根,民族之魂。

天地人视野里的中原

中原,地理上泛指黄河中下游的交汇地带,主要指河南省,古称豫州,又叫中州,是传说中的三皇五帝与夏商周几个早期王朝主要的表演舞台,因此是中华民族的主要发祥地,史称得中原者得天下。

中原在中华文化中的这种枢纽性地位与作用,是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形成的。中原在后世大中华的天下观念中首先体现的是地理位置之中,但中原之“原”其实并不就是我们通常所认为的平原——真正的平原或者说今天的以冲积为主动因而形成的黄河中下游平原地区,在上古时代大都是不太适宜人居的低洼潮湿之地。中原的原,其实主要是黄土高原地带,尤其是其东南缘黄河中游与下游交接处由一个一个的河谷盆地、河流阶地和山前台地等构成的分散切割的黄土塬,它们被统称为中原。

中原之“中”,不仅是因为它们相对于早期华夏族群天下认知中的地理位置居中,而且也是指其在地理、气候、生物、环境与文化的交汇互动中所体现的多样性、多维性与适中性。

中原在中国地理格局的居中位置不必多说,它同时是南北气候的交汇地带。位处中原的秦岭.淮河一线被认为是东亚大陆的南北气候分界线,分开了亚热带与北温带、湿润与半湿润地区,两边的土壤、河流、物候等都有明显的不同,因此农作物与产业、生活等也有明显的不同。尽管历史上气候一直在波动变化,此带略有南北摆动,但基本上是在中原地区形成交汇和拉锯状态。这一分界线对中国传统产业与社会文化影响极大。

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将汉代中国从经济地理的角度划分为四个地区——山西、山东、江南和龙门碣石以北。其所指的山西和山东乃是由今天陕西和河南之间的华山、崤山以及潼关和函谷关所分开的两边,这也正是战国时秦国和山东诸国的分界处。这山东和山西其实也大致就是洛阳盆地和关中盆地及其周邻地区。秦汉之际乃至以后的隋唐时期,两个相邻的盆地仍然是大中国的两个举足轻重的经济与文化中心。除了以关中和洛阳为中心的山西和山东以外,当时再有的地理概念就是南边的长江流域以及北边现今的长城沿线及其以北游牧为主的地区。龙门碣石以北之区是由河北北部的碣石山下划一条界线,西南行,经过今北京市和山西太原市北,再横过吕梁山南段,直至今山西河津市和陕西韩城市之间黄河两岸的龙门山下,交汇于陕豫交界之处。这就是历史地理学界所谓的著名的司马迁线。这条线与长城大体一致,是在中国历史上非常重要的农牧分界线,在长达几千年的时间里影响甚至决定着中国的历史地理格局。其更早时期,则是童恩正先生通过大量的考古资料,包括细石器、石棺葬、大石墓一石棚、石头建筑以及考古挖掘出来的其他器物,兼以历史、人文的诸多因素令人信服地论证的我国从东北至西南的边地半月形文化传播带(童恩正《试论我国从东北到西南的半月型文化传播带》,见《中国西南民族考古论文集》,文物出版社1990年)。童恩正先生也指出,因为生态环境的原因,它们处于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的边缘地带。欧亚大陆世界历史的早期格局基本上是在农人与牧人的交互作用中律动的,因此,这条线所在地带就长期成为一文化上的敏感地带,并最终以长城的形式在东亚大地上固化下来。

这条线以北及西北的草原游牧文化区与秦岭一淮河一线以南的水田稻作农业文化区,夹着秦岭一淮河以北和这条线以南的粟黍(后来是麦)为代表的旱地农业区,正是文化、社会与生活上的中原地区,并正好包括了司马迁所谓的山西与山东。游牧文化只有大约3千年的历史,但是游牧之前的史前时期,中原地区也是各种不同的文化因素交汇、交流的重要地带。

从地貌上来说,中原正处于中国地理上第二与第三阶梯地的交汇处,山脉褶皱,沟谷深切,山地、丘陵、台原、沟谷等高低起伏,其内部的微观地貌与气候、环境等的垂直变化亦十分丰富。通常所说的文化上的中原,北为黄土高原南缘,南临秦岭至淮河的南北气候交界线。其中以嵩山与河洛地区为中心,东起泰山脚下,中经开封、郑州、洛阳,三门峡,跨过华山脚下而达西安,连接关中,在我国中部地区贯穿着一条长达上千里、持续数千年的华夏文化轴心线。这条轴心线将中国第二级阶梯地貌中的黄土高原与第三级阶梯地貌中的黄淮平原(第一级是青藏高原)连接起来,散布其间的一个一个河谷盆地,比如洛阳地区的伊、洛河,关中盆地的泾、渭河,晋南地区的汾、涑河汇流处,犹如璀璨的文化明珠,成为中华文明早期演化的腹地。其与太行山、东南向的秦岭余脉及大别山等山前台地南北相交汇,呈喇叭口状凹进并形成一“十字形”沟通东西南北的文化交流大道,成为环境、生态、文化的富集地带。这些地方不仅与三代文明尤其是夏的兴起颇有渊源,而且远在三代之前好几千年的仰韶时期前后就已经成为早期中国物产丰饶、人口最为众多、聚落最为发达的核心地区。

自然与文化的汇聚与融合

世界上几大早期文明均形成于中温带大河的适宜地带,比如尼罗河、两河、印度河文明等。中国的早期文明其实也大致一样,黄河中游的中原地区就正是这样一个文化富集带,传统中原地区尤其是黄河冲出黄土高原进入华北大平原之前的中游地区若干河谷盆地中的一些小小两河流域特别值得关注。在最初的农业经济条件下,河流为人类提供了当时最大和最佳的相互交往的地理基础、空间模式和动力。两河交汇的特殊性不仅在于由河水的交汇而带来的资源与人口等的流动与聚集,而且在于其再聚集——资源和人类以及由它们形成的不同的经济与文化从不同的源头汇合下来,进入一个特定的时空关系之中,一种新的相互作用模式就不可避免。当人类经过最初的流动到定居,交往和合作发展到了一定的范围和程度,这样的地理区位便是一个天然的村落社会发展的舞台框架。村落社会和土地、和邻人的关系,相对于早期的狩猎采集人群来说是一种全新的结盟关系,而这种关系是更容易走向知识、信息、社会关系的富集并导致酋邦和国家社会的产生的。因此,它们正是早期国家和华夏文明形成的内在推力。

地理气候的居中与环境资源的丰富多样性为各种文化因素的产生、汇集、交流与适应提供了机遇,这只是中原文明兴盛的基础之一,黄土是另外一个值得重视的因素。黄土高原是世界上黄土堆积、发育最好的地区。黄土是由风搬运沉积的第四纪陆相粉砂质富含碳酸钙的土状沉积物,其物理性质表现为疏松、多孔隙,垂直节理发育,极易渗水,且有许多可溶性物质,很容易被流水侵蚀形成沟谷,也易造成沉陷和崩塌。但是,对于早期农业社会来说,黄土则是极优质的土壤,它不仅具备土壤腐殖层、淋溶层、淀积层三层的分层特征,还有其他土壤所不具备的易开发性,为早期农业的发展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大约两百万年来,风所携带的黄土从欧亚大陆腹地源源不断地洒落在黄土高原,一些地方甚至厚达数百米,与黄河相对应,成为以农业立国的中华民族的空中尼罗河。

如此天上地下的自然条件,使得中原地区的河谷盆地不但收集水,也收集土,收集大地的其他沉积和人类的文化,最后将它们沿着河床汇集到华夏文明辽阔的平原和海洋之中。当时人们的活动区域主要在黄土台地上。台地高平,不易受灾害影响,为农业发展提供了广阔的空间,相对便利的交通条件也有利于文化的整合,从而为中华民族的形成提供了经济、文化与人口准备。

华夏典基:庙底沟化与二里头化

中原地区的这种区位与环境、文化优势在整个中国文化的演进历程中一直非常突出。旧石器时代这里长期是南北两大旧石器工业传统的交汇地带。新旧石器过渡时期,这里成为早期陶器和粟黍作原始农业重要的起源地区。距今8、9千年的裴李岗时期,这里率先成为早期村落社会发达的地区,而且借全新世大暖期升温的机遇,南方的水稻农业与北方的粟黍农业在此交汇,长江黄河两大流域的文化因素在此碰面与融合,贾湖类型成为同时期东亚大陆文化的高峰,专家认为裴李岗文化已经具有了早期中国的地理与文化雏形。

距今5、6千年的新石器时代中晚期是区域性文化传统形成的关键时期。以农业为主的村落文化进入发展与繁荣阶段,农业的进一步发达为人口的增长奠定了基础,村落生活方式不断完善,村落规模不断扩大,内部结构也逐渐复杂起来,各地区性文化圈内部的整合程度加深,制陶等手工艺技术、意识形态观念等空前复杂。随着各地区域性文化传统不断发展壮大,在黄河中下游等若干人口与文化密集地区,不同的人群及文化圈已经开始发生碰撞与互动。这个过程中,仰韶文化的庙底沟类型及其扩张尤其值得一提。黄土高原东南缘黄河中游晋豫陕交界几个非常适宜早期农业发展的河谷盆地地区——关中盆地、洛阳盆地、运城与侯马盆地、灵宝盆地等,借助全新世大暖期率先过渡到较为成熟的农业经济与社会阶段,其聚落数量与规模空前扩大,人口大大增加,在仰韶时期区域传统的快速扩张中率先完成了碰撞与整合,到仰韶中晚期时开始形成以三省交界的中条山、华山为中心的新的庙底沟文化类型,并以人口扩张为驱动力,大量向周边地区尤其是原本人口较少而因为全新世大暖期而变得较为适合农耕的西、北地区移民,使得西到甘青、东至海岱、东北到内蒙和辽宁、南到江汉的大半个中国都被卷入考古学上的“庙底沟化”过程中,这些地方都能够见到饰回旋钩连纹或花瓣纹的庙底沟风格曲腹彩陶盆或其文化因素影响的踪迹。因此,庙底沟类型的形成与扩张也许可以视为是早期华夏传统形成过程中一次非常重要的整合与布局,大大突出了中原文化圈在当时各文化圈中的中心位置。考古学家严文明先生概括说,这就如同花朵一般并列的各文化圈开始形成了中原的花心,连接成为“重瓣花朵结构”。考古学家苏秉琦先生等推测仰韶文化是早期华夏民族的主根系,他大胆假设庙底沟彩陶的“花纹”装饰和华山或许正是“华人”一词的最早根源。准此,“庙底沟化”或许就是最早的“华化”,东亚大地的早期文化因此而被涂上浓重的华夏色调。

紧接着距今4、5千年的仰韶晚期和龙山时代,属于考古学文化发展阶段上的新石器时代晚期或者铜石并用时代,各地区遗址数量和规模均超越仰韶阶段达到新的高峰,人与环境普遍达到当时技术条件下的相对饱和。此一时期,各文化圈内因环境与文化传统之不同,新的社会文化现象、技术、工艺争妍斗奇、异彩纷呈。而全新世大暖期尤其是仰韶暖期后进入了一个气候环境的波动阶段,不仅各文化圈内部人类分布和生产生活发生调整,相互之间也发生更加剧烈的碰撞、交流、融合乃至重组。这个时期,各文化圈或称区域性文化传统内部急剧扩张、分化,外部冲突不断,内外交集,使得社会复杂化进程加快,国家文明开始孕育。龙山时代是各区域性文化传统之间或者各文化圈之间相互作用至为剧烈的时代。这个过程之中,农业经济基础最为雄厚的中原地区尽管在文化要素方面表现平平,但是聚落数量、规模所体现的社会人口等仍然遥遥领先,其固有的区位、环境的优势,不仅使其开始成为周边文化竞相逐鹿的对象,还主动吸纳周边地区文化因素与技术、观念,包括在农业生产中引进南方的稻作和西北的小麦等,渐渐形成后世中国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经济格局,发展一直相对平稳,并具有浓厚的防御色彩。其末期以中岳嵩山为中心的伊洛河诸流域的二里头文化从龙山时代的相互作用圈中横空出世,标志着华夏传统终于从苏秉琦先生概括的不同的区系类型的多元竞争中脱颖而出,在礼制和价值认同等方面成为东亚地区的文化高峰,并奠定了华夏文明早期传统的结构框架。

二里头文化的形成不仅仅是豫西地区原有的考古学文化——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庙底沟二期文化、谷水河文化、王湾三期文化等的持续演进与突破的结果,更重要的是它开启了一种全新的文化形成与发展模式。二里头文化不仅继承了当地主要的传统文化因素,比如器物组合、聚落规划、丧葬习俗、庙堂建筑、宗教祭祀等,自觉地吸收了周边文化的先进因素,比如西北的冶铜、东方的制陶、东南的琢玉及装饰纹样等,更创新发明了更多新的文化因素,通过赋予各类文化因素新的功能、意义使其礼制化或意识形态化。尤其是,二里头文化一俟形成,就在与周边其他文化的互动中呈现一种绝对的强势,这种强势不仅表现于这一文化自身的扩张势头,也表现在它对其他文化因素有意识的广泛采借、改造、重组和融合,向周边地区的积极扩张,乃至成为被学习和模仿的对象,从而使得东亚大地上继庙底沟文化类型之后再次在一个较大的范围内形成比较一致的文化面貌,同时它也对周边地区的文化进程形成强烈的干扰和抑制作用,中断或者改变了一些地区区域性文化传统的自然演变进程。

与“庙底沟化”相应,二里头文化的形成与扩张机制可以称为“二里头化”。通过这个“化”字,二里头文化实现了将本地的、外来的、原有的、新创的诸文化因素的重新整合并形成新的突破,从而彻底改变了早期东亚大地各地方性文化自然演进的传统格局。与“庙底沟化”背后的人口扩张与外向移民机制不同,“二里头化”的背后显然是以国家组织等政治力量为推手,是意识形态自觉条件下一种新型的文化建设结果,传统的文化与地方的关系开始升级为文化与国家的关系。二里头文化被学术界普遍视为是中国第一个王朝——夏朝的文化,准此,“二里头化”也可视为是“夏化”——经过“华化”之后的“夏化”,早期中华文明的内核“华夏”至此显然已经成熟,框架结构已初步确立。

因此,中原地区在早期中国乃至东亚大地的文化互动中一直扮演着枢纽性角色。特别是这“庙底沟化(华化)”与“二里头化(夏化)”均具有中原的渊源,充分证明了中原文化在中华文明中的核心地位与作用。我们常说,中华民族如同滚雪球一般发展壮大,而依托中原地理环境与文化适应、富集、融合与创新机制就是这滚雪球进程的内在机制。

(责任编辑:张双敏)

猜你喜欢
二里头中原文化
华夏第一龙:二里头的“龙”
以文化人 自然生成
年味里的“虎文化”
沁园春·赞中原
二里头遗址为何定位为夏都
二里头: 寻找最早的中国
追梦新时代 中原更出彩
伊洛平原二里头文化期聚落群聚形态研究
谁远谁近?
My Favourite Anim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