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桃园

2012-04-29 00:44
西湖 2012年3期
关键词:马苏小芳

秋风一起,我的脚指头就开始发痒了。往年每到这个时候,我都是要在县城和乡下之间来回奔波的。把城里文化人把玩的书法美术舞蹈越剧乃至莲花落送到乡下,再把乡下的哑目连剪纸吹打民间故事搜集起来回城。这个过程有点像商品流通,虽然我不是买卖人,而是国家编制下的县文化馆人员,但多少是逃不了这种嫌疑的。这一点连我自己都觉得无奈。

不管怎么说,身处一个挂着文化招牌的单位(事实是我的工作与文化两字确实也沾点关系),我心里是保留了一点清高和自尊的。凡与经济有关的字眼总能让我不无厌恶地想起“铜臭”两个字。所以,一开始我对这个类似于贩卖东西的过程是有点反感的。我在贩卖文化。有时候我就这么想。可是,渐渐地,我的这种感觉麻木了。也许,习惯是可以慢慢改的。从不舒服到舒服。更何况,去乡下也能让人产生与郊游或野营相仿的错觉。

每年秋风渐起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要启程了。我的脚趾们都蠢蠢欲动了。

我忘了是第几个年头,反正也是秋天,我到一个叫桃园的地方搜集竺娥的故事。一听竺娥这个名字你就知道这是个古代女子。娥,在古代文献中的解释就是美好的意思。那就是说,我要去采访一个娇媚美好的古代女子。虽然不是面对面,而是通过绵延百年的口口相传。也算是一种神交吧。耐人寻味的是,这个古代女子叫竺娥而不是曹娥。这也是使我对此行产生乐趣和渴望的动力之一。我们这个县一直以古代的孝女曹娥为荣,现在突然又冒出个竺娥,谁听着都会觉得高兴,都会觉得刺激。

当然,如果从私下的角度说,让我感到高兴或刺激的还有另外一层难以明言的理由。这些年我在乡下跑来跑去,不仅了解了一些农村新闻,慢慢地还和当地人有了感情上的沟通。尤其是那些乡下女人,都在本县电视台里目睹过我的面孔,所以看见我就对我笑笑,友好还有点害羞,让我很受用。去桃园之前我脑子里就难免会浮现出这些友好又害羞的脸。

上一次去桃园,是在去年春节,而且还是集体去的,名目是文化下乡,丰富地方精神生活,实际上无非是去乡下吹拉弹唱一番。热闹是热闹,就是不太自由。所以这一次的单独出行,让我的期望值一下子达到了兴奋的最高点。我在车库里翻出儿子那辆随意搁置的安琪儿自行车,把上面的灰尘擦掉,然后背上包出发了。这样的装束有几个好处:一是很灵动,适合迤逦的乡间小路。二是给人的感觉很年轻,充满朝气,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毕竟,现在我四十多岁,肚腩也出来了)。三是看看桃园的女人对我的态度。关于后面一点,我是特别在意的。也就是说,我在桃园有个要好的女人。

那个女人,我相信是对我诚心诚意的。我断断续续去看过她几次。当然最早就是三年前认识的那一次。那次因为天色晚了,最主要是车子发动机出现了故障,一时修不好,晚上就回不了城。当时我们也是有一大帮人,就化整为零,在乡下住了一宿。我就是在那个女人家过夜的。那女人具体叫什么我并不清楚,听人家叫她阿芳阿芳的,我就想起了李春波的那首叫《小芳》的歌。我就叫她小芳了。后来一直就叫她小芳。

我很快到了小芳家。小芳家在村道边。一幢新造的小三层楼,南方乡村那种人字形屋顶的风格。院墙还没有合拢,留着一个垛口,一丛翠绿的角竹像一只绿色的手一样,从黄泥的墙上伸出来,像在召唤我的到来。桃园是个竹乡,不出产桃子,却遍地是竹。家家户户屋前屋后都种着竹。我把自行车停在竹子掩映的东侧的墙角,顺着半开的门走进去,眼晴一晃,就看见一个还算俏丽的身影在厨房的灶台边择芹菜叶子。

小芳家原先是在一条歪歪斜斜的巷子里,黑瓦的老房子,很破旧,外墙被什么熏得灰扑扑,墙基甚至有点歪斜,人看过去,总觉得心里慌慌的不踏实。我在那里过夜时,经常忧心忡忡地仰望着屋顶。小芳说你看什么呀。我说我在看这屋子会不会倒下来?什么时候倒下来?小芳娇嗔着推了我一把说,压死你才好呢。说来也怪,自从认识以后,我和小芳还蛮投缘的。小芳的男人在上海搞建筑,回家的次数少得可怜,她就和她的婆婆相依为命。有一次我问她怎么不生个小孩热闹一下?她哀怨地说,怎么会不想生呢?大约是时候未到。她说她也搞不清究竟是她还是他的问题,反正这问题就这样拖着。她婆婆因此对她有点恨恨的。不过,她轻松地说,老的那个眼睛有点白内障,一天到晚要擦眼睛,眼睛擦得像个烂桃子,看东西都模模糊糊,也够可怜的。

我悄悄地走过去,一把搂住了小芳纤细的腰。腰是小芳给我留下比较深刻印象的部位。大约是没有生育的关系吧。小芳的腰没有乡下妇女常见的赘肉。我看见小芳惊慌地转过头,同时身子不停扭动。看见是我,她的脸就红了。用手中的芹菜击打我的肩膀,说你要死啊,这么吓我,吓得我心怦怦跳。我呵呵笑着,把她的身子扳过来。小芳却一扭腰挣脱我说,你是谁啊?我不认识你。说着把芹菜扔在一边,去洗手了。对女人这一套把戏我自然是很清楚的。所以我一点也不生气。我还是笑着,过去嬉皮笑脸地搂住她的腰说,我是谁?我是你老公嘛。小芳说,呸,你不是,你是贼,不声不响就摸进来了。我说,我承认我是贼,不过我这个贼不偷东西,我专门偷你的心。我怀中的身子像树叶颤动了一下,接着我听见小芳扑哧一笑,这可是你说的,你是个偷心贼。她这么一笑,我就知道,她其实一点也不生我的气,也许,她还巴不得我来偷她的心呢。

晚上,我和小芳躺在她家那张宽大的足有一米八宽的老式雕花床上。小芳问我这一趟是怎么来的。我说我是来看她的,顺便来搜集一点资料。小芳说,真的?想了想她又说,你有那么好吗?你肯定是想我高兴才这么说的,你这张嘴可真会哄人,不过,我很喜欢。说着,小芳把我的手一左一右摆在她的两个乳房上。那两个乳房细腻滑润,我的呼吸有点急促了。我一翻身,就要了她一次。小芳看起来也有点疯了。大呼小叫的,屁股不断耸动,还用手掐我的肩。后来我们安静下来。我问起她一年来家里的光景。她说,老样子呗,除了这楼房是新盖的。我说,其实他也蛮辛苦的,小芳,还是叫他回来,也别去外面打工了。小芳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桃园都这样,男人们出去打工,女人们就管着家里的田地,一直这么传下来,都习惯了。我不好再说什么,就问她婆婆的眼睛。小芳说,老的眼睛还是那样,整天擦,擦得红肿,让她去医院她就说罪过,犯不着糟蹋钱,家里等着钱用的地方多着呢,还死活要住在老房子里,说什么眼不见为净。小芳说着胸脯起伏了几下,接着说,什么意思嘛?我又没做对不起她的事。我说,可你做了对不起她儿子的事。我的话刚说完,小芳就气恼地用手擂我的胸膛,小芳说,你这个贼,偷了人家的心,嘴皮子还要卖乖。说着小芳又笑了,她停下手,头靠在我的肩上。趁这工夫,我把手探到床边的条几上,在包里摸了一会儿,抽出几张,放到小芳的手里。小芳的眼睛闪了一下,说你干什么呀?我说,拿着吧,可以贴补点家用。小芳把钱扔在我身上说,你把我看成什么啦。我只好笑笑,慢慢地把她的手牵过来,把钱再一次放进她小巧的掌心,然后我说,我想在这里过几天,总不能白吃白住吧?这一次小芳没有把钱推掉。她任由我抓着她的手,好像我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似的。

真是这样的。去乡下跑得多了,我就慢慢搞清楚乡下那些女人的心思了。这几年男人们动不动就跑到外地找活干,女人在家里自然就过得很寂寞。像小芳這样的,我在别的村子里还有几个。平时我也不太过去,我只是在秋天下乡的时候顺路去看看她们,留给她们一点钱,也把我的体温带给她们。她们也不容易。我能做到的是,尽可能给她们一点快乐。而事实上,她们也给我许多东西,包括人世间那点难得的乐趣和温情。

出乎我的意料,作为桃园人,小芳竟然不知道竺娥的事情(根据县志记载,竺娥可是他们这地方的乡贤啊)。不过也难怪,毕竟是古今相隔。我们总不能通过时间隧道回到那个年月,以致唤醒根脉里的那种记忆。至少现在还不可能。小芳说,你去找村里的那些老人,他们或许会保存一些更久远的东西。这是个好建议。我再一次亲吻了一下小芳。我发现,我真的有点喜欢这个女人了。

村子里的老人其实也是很寂寞的。甚至是凄凉。在我的印象中,青壮年大多出门谋生去了,除了妇女儿童,那些老人们就像灰黑的岛屿一样突然凸现出来。东一个西一个,像木桩子一样在墙根下杵着,或者慢悠悠在田间地头晃动,短短长长的影子随着日光流转,让人感觉这个版画似的静默的村子的确很有些年头。你走过去,免不了就有了喊叫一声或者说几句话的冲动。可是,走过去了也就走过去了,等你留意的时候,你已经放弃了这样的想法。

桃园老得最快的大约是钱国璋。前年我见过他一面,头发还是深灰色的,常在院门口放个板凳,拉二胡,或者手里夹着徐徐燃烧的自制的纸烟(他家后院的地里据说悄悄种着几棵烟草,一入夏就长势喜人)。可是,去年再见他的时候,我就不免颇多感慨。真是造化弄人。他照例是在院门口的,但已经不是坐着,而是半躺在一张紫藤摇椅上闭目养神。头发灰白色,时不时把手握成拳,拳眼就抵着下巴,嗯嗬嗯嗬,嗯嗬嗯嗬,嗯嗬嗯嗬嗯嗬……乡人告诉我,这是犯了肺炎的缘故。每次发作,钱国璋就这样连续不断地咳嗽,以便达到清理肺部的效果。

我见到钱国璋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没想到才不过一年光景,他的头发竟然全白了。他依然坐在院门口,白头下垂,似乎在打瞌睡。我喊了他幾声,他一点反应都没有,似乎沉入了梦乡。有一阵子我真有点害怕。我担心他一睡就睡死过去了,永不会醒来。我又喊了一声,这一次肯定是大声了点,钱国璋把头抬起来了。我看见一张根系裸露的脸上,一条浊白的唾沫像蜒蚰一般从嘴角流经下巴。

我的心里不禁泛起一阵恶心的涟漪。可我还是强行把这阵涟漪给压制住了。我说,老伯,您是村里年纪最大的,我想问个事儿。

知道竺娥吗?就是桃园一千多年前的那位孝女竺娥。为了让他听清楚,我凑近了他的耳朵说。

猪?钱国璋发白的眼珠转动了一下。

猪?他满眼迷惘地说,猪?你找猪?

我有点哭笑不得,不得不再次把嘴巴挨近对方的耳朵,不是猪,是竺娥,听清楚了吗?竺娥,古代的,孝女,就是孝顺长辈的那个女子。

这回钱国璋大约听清楚了。因为他的眼神突然很灵活地转了一圈,神情也很愤怒,他短短的胡须在抖动。他盯着我的眼睛说,孝顺?孝顺个屁,他们就知道榨我这把老骨头,总有一天,我会死在他们手里。说到这里,他的右手又握成了拳头。他严重的肺炎大概又犯了。果然,片刻之后,我听见钱国璋的胸腔深处传来了类似秋风呼啸的喘气声。

那一阵咳嗽连续不断从喉咙里跑出来时,我离开了钱国璋。他看起来有点弱不禁风有点神志不清。我猜测他嘴里的他们一定是他的两个儿子。

晚上,小芳早早收拾停当,就把我拉上了床。今天她好像特别高兴。主动给我脱了衣服,还翻到我身上,努力地起伏着,就像波浪接连不断。她那灼热的乳房在我胸前蹭来蹭去,简直要把我整个人点燃了。这让我有点吃惊。我不知道小芳兴奋的缘由。但我肯定她一定是有什么好事发生了。我就闭着眼睛,慢慢地享受。我想,过不了多久,这个看上去有点疯狂的女人会把心里的秘密放出来的,像放一只鸽子一样放出来。果然,有一会儿她停了下来,伏在我身上。昏暗中我看见她白花花的屁股像个匀称的削去皮的梨翘在半空。

阿奎让人传信过来,说他明天就从上海回来了,这个周末在家里过,所以……,她不再说下去,一脸期待地看着我。她的眼睛在闪闪发亮。

我把手伸出来,我喜欢这个女人这时候的羞涩,特别像一个孩子。我拍拍她的脸笑笑说我知道,我说,这是你的权利,何况,我正要去别的地方走走。

小芳就不作声了。她开始吻我的胸脯,慢慢往下走。我的皮肤起了一阵奇怪的战栗,仿佛微风拂过水面。在她一口把我含住的瞬间,我猛地抓住了她的头发。

竺娥的事儿怎么样了?休息时,小芳忽然问我。她的语气里有点讨好的意思。我知道她还是有点过意不去。我就把白天遇见钱国璋的事告诉了她。她的声音立刻活泼起来,像一只鸟一样在夜空里穿来穿去。

老头子也够可怜的,小芳说,前几年就患了肺炎,一开始还轻,顶多是咳嗽几声,兜里也有点退休金,他以前在乡供销社上班,可是,那点可怜的养老用的钱被他俩儿子一张一张骗走了,唉,谁让他老伴死得早,俩儿子还打着光棍呢,穷人贱命,本来病就看不起,还老爱抽烟,结果听人说抽成了肺癌。

那他的儿子还在村里吗?

也出去了,去城里打工了,可一没文化二没关系,就像苍蝇打转,瞎撞,你说能赚几个钱?小芳自怨自艾地说,村里人总是去赶城里的热闹,不赶又不行……

我把小芳的肩膀轻轻搂住。那一刻我真是有点怜惜她。我也不知自己怎么啦,平白无故心里就感伤起来了。

倒是小芳很快摆脱了那种压抑的气氛。她这个人想事还是蛮想得通的。一会儿,我就看见她那张仰着的笑脸,你去朱村走走,可能会听到点什么。

你说什么?

小芳的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亮光。那什么,我忘了告诉你,竺娥的娘家在朱村,老辈人都这么说。

我听了就很奇怪。我以前去过朱村,知道当地人都是朱姓。按小芳的说法,如果竺娥的娘家姓朱,那竺娥这个称呼就有待重新考证,也就是说,从前记载在史书上的竺娥一说便有待商榷了。

小芳还在絮絮叨叨地说,她是不知道她那几句漫不经心的话在我心里掀起的波澜。她的脸上浮起一丝红晕,我知道你在别的村堡也有相好的女人,所以原本我不想说,免得你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她吃吃地笑起来,瞟了我几眼。可大约是我看上去有点无动于衷,这或许让她觉得无趣。她就打了个哈欠,说,睡吧睡吧,明天还有事呢。

乡村的夜晚显得格外清冷,几颗疏朗的星在天际闪烁。我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望着木窗外的夜色久久难以成眠。我想起了遥远的宋代那个叫竺娥的古代孝女。都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地球上的每个人在天上都有自己对应的守护神,那么,此刻,夜空中那些所谓的星座,哪一个属于竺娥呢?我的脑海里恍恍惚惚,浮现出一个娇小俏丽又大义恭顺的身影。也许是隔了太远的时空,所以那身影多少显得模糊不清。但是,它的确定性似乎又是不容置疑的。

县志里讲了一段关于竺娥的事情。竺娥出生在积弱的宋朝,是个穷人家的女儿。父母早亡,十五岁就嫁到了桃园。有一天,一个叫卢源的乡间恶少因事和竺娥的婆婆发生争执。卢源拔出刀要杀婆婆,竺娥见此情景,扑上去紧紧扯住卢源的衣裳,卢源叫她放手,竺娥却说,就是杀了我,也不让你杀我婆婆。于是卢源转而迁怒于竺娥,一刀刺向后者。然后是第二刀,第三刀……最后,竺娥被刺数十刀而死……

这个类似于三言二拍的传奇故事显然极适合口口相传。到了我在文化馆工作的第十九个年头(我是二十三岁进文化馆,眼下已步入不惑之年),因为其情节和县政府倡导的孝德传统文化合拍,便重新被发掘出来,如不出意外,它将被编撰成某本书中的一个章节。类似此类古为今用的例子很多,也曾给我沉闷的生活注入了一丝活力(文化馆的工作常让我产生谵妄的自豪感,以致一厢情愿地误以为自己是在打捞历史)。当然,我也只能在原先的史实(说出“史实”这个词其实是很虚妄的)上借题发挥而已,不过,这已经使我心满意足了。

我没想到的是,小芳竟然告诉我竺娥的娘家姓朱。我怎么能不暗吃一惊呢?现在,我犹如一个想得到芝麻却收获了西瓜的幸运儿,内心五味杂陈。我想,那该是一个多么重要的发现。它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个事件。简而言之,假若事实如此,那么难以避免就得对本县县志的相关记载进行校勘。而这一次来桃园我也算有所收获了。不过,这还只是猜测。好比来之前,你根本就不会想到事情的发展会如此蹊跷。明天怎么样,谁又知道呢?

第二天一早,我就启程去了朱村。安琪儿自行车在乡村小道上翩然如蝴蝶,免不了使我有一种飞翔的感觉。是的,我好久没有这么自由和快乐过了。这种快乐和自由着实让我产生了美好的预感。直到我的这种感觉被清晨乡村路上的一连串羊叫打断。

在靠近路边的一面颓废的黄泥墙边,我刹住车子停了下来。五六只白羊从一个狭窄的巷子里晃晃悠悠转了出来,接着我看见一根长长的细竹竿在半空中颤动。细竹竿的另一头是一个老羊倌。蒙蒙的晨光里,那个老羊倌面目模糊,宛如竖立着的一块发皱的灰布。

这时我听见了羊倌尖细的喊声在风中飘荡,刘同志……

随着这声喊叫,羊倌越过群羊,急促地向我这个方向走来。他的脚大约有点瘸,所以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显出很努力的姿态。

你是……我望着那张迫近的布满皱纹的狭长的脸庞,有点迟疑。每次跑到乡下,我经常会被一些乡人指认。有时是熟悉的人,更多时候却是陌生的,让我一度莫名其妙。

那个羊倌果然马上就自报家门了。他说我是老孙头啊,刘同志,前年腊月里你还给我家门上写过一副春联呢。

他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好像前年文化馆是组织过一次下乡的活动。至于活动内容,我委实有点朦胧了。

哦,哦,我嘴里胡乱应承着,眼睛却瞄着那群散漫的羊。我在想,只要那些羊一走开,我就继续上路去朱村。可是羊倌不走,那群羊居然也赖着不走了,只是咩咩地叫唤。那自称为老孙头的羊倌这时一把摁住了车龙头,看起来他有悄悄话要跟我念叨一番。乡村里的一些老人总是喜欢摆出一种要跟你念叨念叨的姿态。

大约是摁住了车龙头使他觉得占了主动,他的语调显得悠悠然起来。刘同志,你是晓得的,我一个外来户,什么都不怕,可就怕钱国璋那个老东西。那老东西想死你知道不知道?老孙头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说,邪门了,那老东西生病生得熬不过去了,竟然要我帮他死,我估摸着,这好像有点行不通,我帮他死就是帮我自己死嘛。

我笑了笑。老孙头这么一说,那个拳头抵着下巴不住嗯嗬嗯嗬咳嗽的老头就浮现在我面前了。

老孙头还在说呢。老孙头说,那老东西是可怜,生的儿子光知道在老子身上榨油,然后跑到外面去享福,前段日子老东西胸口难受,让我给他俩强盗儿子打电话,可刚接上就挂了机,光是嘟嘟嘟地叫。人家就不打算认他这个爹。也怪老东西自己,穷啊,没给儿子讨上老婆,当然就跟一泡屎尿一样没人理了。我看不下去,好心好意和他说说话,减轻他的痛苦,不得了了,踩上臭狗屎了。这老东西竟然要我帮他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我的脑子都转晕了……

我也被转晕了。乡下的老人说话都绕口,这是我下乡的体会之一。也许,人老了就是这样。我以后也可能会是这样。绕来绕去,语无伦次。这么一想我有些同情老孙头。这个看起来有点干瘪的小老头倒是蛮善良的。

说着说着,老孙头把他的细竹竿斜靠在自行车上,腾出的左手突然拽住了我的衣袖。那只手黑瘦,爬满了芝麻一般的斑点,让我心里忍不住翻腾出一股厌恶的浪花。什么意思?是想藉此拉近他与我的距离?还是肢体动作更能增强他的口语表达效果?

我的疑惑很快在孙老头的一声请问里烟消云散,刘同志,我想请问你一句,城里人遇见有人想死,是帮呢还是不帮?

我愣了愣神,一时竟无语应答。老实说,我的耳朵里还确实没听到过这种事(也许是我孤陋寡闻的缘故),虽然安乐死在国外确乎存在,但似乎并不符合本国的国情或者说逻辑。可看着眼前这双期待的眼睛,热切,充满求知,我踌躇半天,到底还是不忍继续沉默,我就只好含糊地说,最好还是劝一劝那个想死的人,毕竟活着比死了好啊……

几根青筋在孙老头的颧骨上扭曲起来,我看见他眼睛里瞬息间掠过的那一抹绝望的光亮,好像将要死去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接着我听见的就是那声似乎和眼神一样绝望的叹息,可那老东西活着比死了还难受呢。

我承认,我是极为仓促地从那个乡村羊倌的视野里逃跑的。由于这一意外的小插曲,这个清晨我原本的好心情无疑遭到了毁灭。一路上,我神情黯淡地胡乱想着那个理应由庄子那样的先哲思考的问题,真有世事苍茫之感。有那么一会儿,我在寂寥无人的乡村路上自嘲地对自己说,你以为你是谁?你只不过是一只卑微的寄生虫罢了,靠从这些老人身上挖掘一点历史渣滓,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还是乖乖做你的虫子去吧。

站在朱村的篱笆旁,我听见一声声戾骂像炊烟一样在猪圈上空升腾而起。这样我的视线就注意到了猪圈边的一朵朵牵牛花。那一朵朵牵牛花在清晨阳光的折射下,犹如一只只玲珑剔透的小喇叭。它们因此给了我一种动荡不安的感觉。一听声音我就知道马苏还没出门。因为这声音就是马苏的。我猜想马苏一定又在数落她的死鬼老公了。她的死鬼老公嗜赌成性。

如我所料,一进院门,我就望见马苏左手撑着腰,右手指指点点,姿势夸张而矫健,在蒙昧的天光里犹如皮影戏里的人物充满了动感。她手指的方向,是一段破烂的门槛。门槛上蹲着她的死鬼老公朱启明。也许是起床不久,后者看上去颇似一只蓬松着羽毛的鸡。朱启明在有滋有味地喝一碗稀粥。他把粥喝得呼噜呼噜的,凭那声音你听不出一个赌徒的心跳。这让马苏无可奈何。也许是消耗了太多的体力,马苏的目光像一根软软下垂的绳子,挂向院门的方向,于是她就发现了我。

刘同志,又下乡啦。马苏喊了一声,笑意水波般在她脸上荡漾开来。马苏的嗓门确实够大的,我想。马苏喊我的时候一般都是客气地喊刘同志的。

马苏忙碌起来。给我端茶送水。好像我是她丈夫,或者是她儿子。她做得欢畅,脸上的表情也掩饰不住欢畅。简直是神采飞扬。一会儿笃笃笃走到东,一会儿又笃笃笃走到西。她还指使朱启明去附近小店里买利群牌香烟,马苏知道我平时抽的是这个牌子。

给,买那种软壳的包装。马苏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碎票子。朱启明接过去,看我,嘴唇嚅动了一下,说,刘同志,你好坐,我去去就回。他说着又看看我,那眼神里透着点无奈。

朱启明一走,马苏就把我拉进了里屋,闩上了门。我还没来得及站稳脚跟,身子就被马苏挤到了墙上。她的眼神黏乎乎,两只胳膊就像常春藤卷曲的叶子钩住了我的脖子。你个死鬼,怎么才来?她的声音听起来湿漉漉的。

别这样,我说。碰见这些热情似火的女人,我真的很难快速适应。我把那两条温热的叶子摘掉,可是,叶子自己很快又延伸了过来。你好没良心啊,这么快就把我忘了。马苏说。不是这样的,我说,大清早的,让人看见多不好。马苏说,屋门闩上了,谁看得见?马苏说着哼了一声,看见了又能怎么样?他的小辫子还抓在我手心里呢。

这话倒说得没错。我也不是第一次來朱村了,这里那里的,吃百家饭住百家屋,大家都习惯我的脾性了,包括我和马苏之间的关系,朱启明又不是傻子,怎么会感觉不出来?如果不是因为他染上好赌的恶习,他一定会有恃无恐地把我打发掉。

是人就有小辫子。马苏嘴里呵出的热气弄得我耳朵痒痒的。

我喜欢马苏的热情似火。这也是我为什么至今难忘这个乡下女人的原因。我不再说什么,手脚也开始放开了。我摩挲着马苏胸前那两坨绵软细腻的乳房,感觉小腹那儿有一股热气在一个劲上蹿。我的手有点失控地扯开了马苏的裤带。正在这时侯,院子里响起了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嘹亮得能让一个睡着的人醒来。接着传来朱启明有点做作的咳嗽声。刘同志,我回来了,还给你买了早饭呢。朱启明大声说着话,他的话声就像风一样撞击在纸窗上,纸窗簌簌地响。

早饭是油条和豆浆。油条金灿灿,刚炸出锅的。豆浆呢,是村里豆腐坊里新磨的,醇厚香甜。吃饭的时候,马苏的态度缓和了许多,还时不时对朱启明笑眯眯说上几句。她说刘同志这次下乡可能要多住几天了,你等一下去地里掰点玉米摘点豆角。又说,等会儿我上菜市场,你记着陪刘同志说说话。朱启明“噢”了一声。

马苏扭着身子走向一旁光线黯淡的门廊,门廊里挂着小兜篮,朱村女人赶市都是携带这种竹篾扎的菜篮子。朱启明跟了过去,远远地,我望见朱启明的手在他老婆肥大的屁股上拧了一把。马苏一把把他的手打掉了,还回头望了我一眼。我听见朱启明嘿嘿地压抑地笑了起来。他把脸凑上去,不知在说些什么,手也伸了出去。手心朝上。你个挨千刀的。马苏边骂边斜着身子掏起了裤袋。拿去,马苏说。

没有马苏在,屋子里安静下来,空气似乎也变得沉闷起来。朱启明跟我聊了几句客套话,就接连不断打起了哈欠。显然是夜里没睡好觉。果然,他告诉我,昨夜他在村东阿翔家狠狠赌了一个通宵,结果当然是输了,所以才发生了早晨挨骂的一幕。不过,朱启明看上去有点满不在乎,甚至很愉快。他说,输了就输了,又不是第一次了。朱启明说,男人就要有点爱好,没有一点爱好的男人不叫男人。说着还斜眼看了看我,目光里有一点矜持和傲慢。好像我就是他说的那种不是男人的男人。

别看马苏这婆娘动不动就要训人,可是我知道,她的心是软的,蛮疼人的。朱启明继续说。说到这里,他突然像是记起了什么,显得兴奋起来,脸上也呈现出酡红的颜色。朱启明说,对不起,刘同志,我要走了。朱启明拍拍他的口袋说,我的手都痒了,再不过去,痒一发作,人就会受不了的。朱启明的话刚说完,人就迅速跑了出去,感觉跑得比风还快。

我是在百无聊赖的时候发现那扇杉木小门的。到马苏家几次了,我一直就注意到它。可我一次也没有进去。那扇小门被周围的几棵梧桐掩映着,显得幽暗深邃,如果不留意,你会以为那也是一棵树。梧桐的枝叶相互交错,恰好在小门上面构成一个绿色的穹顶。我轻轻敲了几下。门就开了。出来一个额头明净的老人。衣着朴素,目光沉着地看着我。

这是一个独门小院。没有马苏他们院子大,却静谧。墙东边摆着一溜花草盆景。仙人掌石莲花文竹之类。西侧放着一口酱色的荷花缸。挨着小院的是一座青瓦灰墙的老房子,和隔壁马苏家的现代洋楼构成鲜明的对照。

我认识你,老人说,你是城里文化馆的刘同志吧,去年腊月还在我家住宿过呢。

可我好像没看见过你。我迟疑地说。

是这样的,我是朱启明的爹。

我吃了一惊。马苏从来没有跟我说起过,朱启明自然更没有,这老人好像被遗忘了似的。若不是因为常跑乡下形成的某种积习,也许我也不会注意到一扇不起眼的乡下小门。

我有点惶恐不安。我想起我和马苏的交往,自以为一切很隐秘,可是实际上昭然若揭,不要说朱启明,就连眼前的老人,一定也早已了然于胸。听那淡淡的语气,你就明白这一点了。

我知道……老人摆摆手,我那儿子好赌成性,怕是一时改不过来,我劝过几次,后来就心冷了,说起来他媳妇也不容易,要不是她撑着,这个家早完了……

我默不作声地听着。眼睛却在屋子里的墙上四处巡游。我注意到老人的退休证被镶在玻璃镜框里,安详地挂在墙上。玻璃镜框之上挂着一口同样安详的圆形时钟。

我教过几十年书,那时候还是民办。老人说。

我点点头。这是个干净的老人。穿着一套中山装(中山装的口袋里居然还别着一支老式的英雄牌钢笔),一双圆口布鞋,完全不是我通常见到的显得邋里邋遢的乡下老头。我想起了竺娥的事。我想,或许,这个看起来热爱传统的老人会给我一点意想不到的蛛丝马迹。我就敬了一支烟,请他谈谈关于竺娥的传闻。

老人果然笑了,他从条几上取来一盒火柴,眯着眼划着,说,刘同志,你是城里来的文化人,一定知道古时有避讳一说吧。

我说,我知道一些。在中国的古代,有各种各样奇怪的制度。其中就包括人物姓氏的避讳制度。孔子记史,就明确提出过“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

老人深深吸了口煙,你说的竺娥,依我的看法,可能就是避讳之说,避的是明代皇帝朱姓的讳。虽然碑文传记上这么写,我们乡下人口头说起来,倒都是称呼她为朱娘娘的。说得准确点,是朱娥,我可以带你去看看这里的朱娘娘庙。

什么?朱娘娘庙?我自然很吃惊。我不知道这地方居然还有什么朱娘娘庙。

那个庙很小,是乡人自发立起来的。不过,听老辈人说,民国时很是香火鼎盛过一段时日,可在文革初期被毁灭殆尽,现在差不多算是遗址了,不过村里人很信奉这一套的。老人抽着烟说。升腾的烟雾使他的眼睛眯了起来。他好像很享受这样的时刻。

我们去的是一个叫松门头的地方。听到名字,起初我的耳边仿佛响起了一片喧闹的松涛,就像浪潮一样朝前涌动翻卷。出于某种微妙的心理,途中我就东张西望,希望尽快望见一整片充满着植物芳香气息的松树林。可是,哪有啊!等到老人用手微微指点着前方一丛参天的毛竹林,我才醒悟过来,和附近的村落一样,坐落在一片矮小丘陵脚下的朱村,最适合生长的是竹这种丰沛如雨水的植物。我们越过一条浅溪,沿着山间小道拾级而上,前行了大约百八十米的光景,就来到一个石门前。准确些说,是类似于神龛的一堵石壁。龛内供奉着一尊彩色泥塑。那尊泥塑系一古代女子,宽袍大袖,端庄风雅。供桌上摆放着水果等祭祀用品。旁边的一缕残香袅袅飘拂成一个问号。

老人合掌恭敬地鞠了一躬。

我也遥遥一拜。这儿就是朱娘娘庙?我忍不住问。

是啊,别看小而简陋,村里人有什么事要上达神明,都要到这里来敬一炷香,老人说,像村里那些有了身孕的女人,要出远门求学谋生的人,还有架梁盖房的人家,都喜欢跑来求一支签……

如果灵验的话,那什么时候我也来求一支。说着我笑了。这时我已经看见不远处的空地上摆着一个卦摊。卦摊前坐着一个道士打扮的人。也许是生意比较清淡,他的双手缩进袖筒里,看起来像一只孤独的鸟。大约听见了说话声,他把迷蒙的眼睛睁开,朝我们这边望过来。我没这个兴致,也望了他一眼,就绕到那块石壁后面去了。

石壁上刻着碑文,已经漫漶不清,甚至附上了一层莹绿的苔痕。我下意识用拇指反复搓揉,轻轻掸拂之下,看见了这样一段文字:竺娥,原为朱娥,南边县朱震之女,父母蚤亡,年十五许适。逢其姑(婆婆)诟族人卢源,源持刀欲刺。娥号呼突前,手挽源衣,曰:“宁杀我,无杀媪。”姑方得脱,娥连被数十刀以死。时治平三年二月甲午也……明洪武三年复立此碑。

刘同志,是老人在叫我。我回过神,看他。老人的目光里充满了歉疚,这个其实算不上庙,但是,村里人就是愿意相信。

嗯,我说,我也相信的。

我把那段文字记录下来的时候,脑海里一片混沌,似乎我的思绪忽然云遮雾绕起来。那段碑文,毋庸置疑应该算是关于朱娥的生平简介吧。可是,令人困惑的是,文字所描述的细节却显然与县志里记载的有所出入。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信息,好像在暗示这一场杀人的血腥公案,是由朱娥(按碑文上说,应该是“朱”这个姓氏吧)的婆婆先挑起的。而卢源似乎倒是本性善良,只是因为被朱娥的婆婆骂得忍受不了,才持刀“欲刺”(是刺而非杀)。再后来朱娥哭喊着上来一掺和,扯来拉去,激怒了卢源,才演变成了一桩杀人公案。

也许是这个变故,此后呆在朱村的几日里,我多少显得有点心不在焉。原本跑到乡下来,我无非想简单地求证一下竺娥(而非朱娥)故事的真实性,搜集一些相关的逸闻,以便回城整理成文。现在看来,有点出乎事先的预料。果真如碑文所述,那么整个事件的善恶因果似乎就颠倒了,至少是模糊了,这无疑会削弱朱娥孝行的道德力量,诚然有违我此行的初衷。唉,我都不知道我该信奉的是哪一种标准了。是那段语焉不详的碑文,还是之前就定型于书卷上的那段所谓史实?或许,历史就是这么莫辨真假,并强行参与了对未来生活的建设。

我有些黯然神伤。我打算明天就回城里。吃晚饭时,我对马苏和朱启明说起了白天的事。我觉得有必要说一说。可是,刚提到小门和老人,朱启明就露出一脸的不耐烦。刘同志,你尽可以不去理他,朱启明不以为然地说,老头子清高得很,喜欢独来独往,对谁都死样怪气的。朱启明边说边翻了翻眼皮。一个食古不化的怪老头,最后他这样总结。听到他不屑一顾的口吻,我默然无语。后来我就对马苏和朱启明说我明天要回小城去,因为关于朱娥的资料搜集得也差不多了。接下来就得好好筛选整理一番,争取年底前把朱娥的孝德资料以故事或论文的形式完成,交付给政府文史办,这也是我此行的目标。这些话,本来我无须告诉他们,至少不需要那么详细,可是想起朱启明的父亲,我感觉挺愧疚的。现在,看见朱启明,我似乎也没有原先那样讨厌,相反,我觉得他毕竟和那个老人是有着紧密的血缘关系的,尽管他们好像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我刚把我的意思说完,朱启明就一脸遗憾地咂着嘴说,刘同志,你不知道吧,村里的德顺老爹刚过六十九岁,他儿子特地从广东赶来给他做寿,还请了邻县的越剧草台班子,说是从明晚开始,要唱三个晚上呢,很热闹的,可刘同志你居然要走了,真是可惜……说着朱启明瞟了一眼马苏。让他没想到是,他得到的是他老婆的一个冷眼。马苏洗碗的手停下来,冷冷望着他,你以为那些草台班子的戏文,刘同志会看得上眼?马苏的视线转过来,看我,故意大声说,刘同志,你说是不是?我一时无言以对。我知道这女人一定是心里不舒服了。谁让我没先跟她透个气呢。

朱启明却满不在乎地搔着脖子嘻嘻地笑,大概对马苏的脾气早就见怪不怪了。那是,朱启明说,刘同志是出门人,什么没见过?说着朱启明似乎想起了什么,吭吭哧哧地对马苏说,要不,夜里我就不回来?反正德顺老爹家要搭戏台子,我还能打个下手。随你便。马苏哼了一声,又洗起碗来。马苏说,你反正也自由惯了的。

夜里,起了一阵风。我迷迷糊糊听见轻微的敲门声。我就起了床,把门打开。银白的月光像布帛罩住了我。我披在身上的衣服掉在地上。我还没回过神呢,一个白花花的身子就閃到了我的怀里。我闻见了一股女人暖烘烘的肉香。你怎么过来的?我说。马苏把嘴凑到了我耳朵边,飞过来的。她轻轻喘息着说。她的手一把就摸上了我的下身。

从朱村回城里中途是要经过桃园村的,原本我想拐进去看看小芳。说不定还可以碰见她的老公。我和她老公见过几面。可转念一想,到底还是没有进村。我是这么想的,她老公好不容易回来几天,身体肯定积蓄了许多热情与能量。再说,我如果想念小芳,以后寻个空过来便是。这么一想,心里就很释然。我的脑子里就轻轻把这事搁下,牵挂起如何妥善整理有关朱娥资料的事来了。

这才是令我分外头疼的事情。原因前面已经说了。总之,在完成对朱娥逸闻的补充或修正的过程中,我着实花了好大的气力。有时候我就对着一页空白文档发呆。我在想,我即将敲下去的,难道仅仅是几个汉字?年轻的时候我看过一些古代史官的故事,对那些秉笔直书的史家很是崇拜。可能是缺乏当时那种情境的体验,我始终难以想象他们面对权贵和钢刀时的姿态。现在,我倒是有些理解他们一颗肉做的心了。我的心也是肉做的,毕竟,古代也好现代也好,大家都是人。可能是这个原因,这次从乡下归来,我的心情一直很郁闷。

令我郁闷的还有我和我老婆的感情。这些年来,我俩相处得似乎貌合神离。她是世纪初下岗的,以后就自己办了个服装店,生意居然越做越红火。所以她才是真正的商人。做商人也没关系,有关系的是她看不起我了。说我死脑筋,不思进取,就知道在文化馆这个清水衙门呆着。还说我再这样下去,每天看看报,或者跑跑路,迟早会变成古董的。我当然不服气,我本来想反驳说,我追求的可是形而上的精神生活,不像你,追求的是铜臭。不过,想了想,我还是忍住了,我老婆这些年四处打拼,也不容易。我就尽量少惹她生气,我就想多陪陪儿子。我儿子读高三了,也许是时事政治背多了,他有点自命不凡,平时张口闭口奥巴马怎么样怎么样,好像他就是那位全球闻名的美国总统。好像这个世界快轮到他作主了似的。

我还是看我的报纸。正如我老婆说的,看报纸是我每天必做的功课。可除了看看报纸,我又能怎么样呢?

也有的时候,拿着一张报纸,我看着看着,就会发呆。看了半天还是那几行字。于是我就知道了,我看报纸原来是装模作样。眼睛盯着报纸,心里却在想其他的事。譬如一些生活琐事,再譬如我这些年去乡下的那些经历。

我是没法逃脱城里这种单调枯燥的看报纸的生活。这一点我很清楚。我也就是躲在报纸下想想乡村那些有趣的事。和城里相比,我觉得乡下好像是我的福地。不管是桃园村朱村还是别的地方,总是让我像鱼一样浸淫其间,快活而自由。尤其乡下那些多情的女人,常常让我心动。我以为,这便是这些年留在我心里的最诗意的记忆了。

所以有机会我真是挺想多去下下乡。走亲戚一样。

那天我坐在办公室里,也是这样的想法。而且那种想法还空前强烈,强烈到了我决定这个周末就动身启程的念头产生为止。那天我就呆呆地把脑袋埋在报纸下面,想自己的这个心事,想我爱着的那些女人,偶尔脑子里也掠过一些老人的脸。以至于办公室里的同事嚷着下雪了下雪了,我才吓了一跳似的看着她。

那是个年轻的女同事,眉清目秀,两条小辫很俏皮地挂在脑后。

我就站了起来,看着窗外的雪。后来,我想起了什么,就重新翻阅起当天的晚报来。我是想看看报纸上有没有未来几天的气象信息(比起电脑,我还是更习惯浏览纸质媒体),结果,我没有找到,我找到的是另外一则新闻。

本报讯:“有人花钱吃喝,有人花钱点歌,有人花钱美容,有人花钱唠嗑……”看过赵本山和宋丹丹演的小品《钟点工》的人都记得这几句台词。这不,浙江省南边县桃园村有个钱姓老汉竟花钱请人活埋了自己。难道花钱做什么都可以吗?如今,被埋者已经不在人世,而收了一百五十元辛苦费的老汉生前好友村民孙某涉嫌故意杀人罪身陷囹圄……

案发后,警方已刑事拘留了孙某,目前,南边县检察院对孙某作出批准逮捕决定。目前,孙某涉嫌故意杀人一案已移送检察机关审查起诉……

我把目光收回,望向窗外的天空。天空阴晦迷蒙,绒毛一般的雪花打着旋,以轻盈的姿态从玻璃窗上滑过,犹如细小的羊群纷至沓来。

这时,我手机的音乐铃声响了。是那首由荷兰民谣《甩葱歌》改编过来的《甩词歌》,在网上流传很火,可频率快得你都听不懂它在唱什么。给人的感觉只有一个字,闹。我就在这个闹中定了定神,我明白自己刚才又在胡思乱想了。

直觉告诉我,这个一直在耳边闹的电话一定很重要,它是我现实生活的一部分。不会仅仅是一则新闻。它可能涉及我老婆的,我儿子的,我领导的,我哥们的,我亲戚的……只能这样。于是我的右手习惯性滑向裤兜。为了让自己的思绪回到现实中来,在右手摸到手机之前,我掐了一把大腿上的肉。一定是掐的力度过大,痛觉凉丝丝地像蚯蚓般扭动起来,并强行闯入我的脑袋。我的脑袋感受到了酸痛,却无比清醒,好像嘴里含着一颗薄荷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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