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莉莉
1.修鞋铺
它以最为简易的形态,构成对城市某处角落的占领:一个低矮的铁皮棚,歪斜地倚着住宅楼,像一只寄居蟹,简陋、陈旧、轻。铁皮棚的主体是鞋匠,他一年四季系着一条皮围裙,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手中永远拿着一只待修补的鞋。无法看出他的年纪,他在十年前就已经是这样一副模样,十年之后似乎仍然会是这样一副模样,黑的面孔、黑的手,皮肤上深深的纹理也是黑的,他如同一团黑暗坐在铁皮棚的背景中。修鞋铺像是在时间之外的某种事物,修鞋匠,鞋匠的工具箱,工具箱内的各类什物:鞋楦、染料、鞋跟、鞋掌、小钉跟、小缝纫机、鞋油、鹿皮水、鞋垫、百得胶,永远是那么一种陈旧的颜色,旧得似乎不会再旧下去。鞋铺在这个街角的位置,是牢固的。从来没有发生过另一个铺子占去这个位置的事,虽然这个铺位并不能说完全合乎某种规定,它仅仅在一座房屋的侧面,在街道的拐角,一个无碍于人们的位置。但它十几年地存在下来了,存在使它具有了一种合理性。它渐渐成为街道的连体,或是某种民间权威。
走近了看,或者坐在鞋匠对面的一把小竹椅上,脱下脚上的一只鞋子交给鞋匠。这个时候,鞋匠的生活就更加地近了。鞋匠的生活并不像人们所自以为的那么艰难或者自卑,鞋匠是很自豪地生活在他的职业中的。在他的眼中,补鞋是一桩极为重要的工作,使一只鞋重新恢复行走的功能,这是一件重大的工作。在他的世界里,一只能把人带到各种地方去的鞋,是所有一切的核心。他实际上是鞋的研究者,他对鞋的结构,鞋帮、鞋跟、鞋面之间的辅承关系都十分谙熟。他从不轻易对一只鞋判处死刑。江西女人送来的凉鞋,三个瓣都断裂开来了、鞋跟大半个地掉了下来,几乎已经无法将它再称作一只鞋了。它只能算是一种像鞋或是非鞋的事物。江西女人拿着它的时候,是羞怯的,她的目光几乎不敢跟鞋匠对视。但鞋匠还是接过了它。鞋匠对这只鞋的认真等同于对另一只娇弱的、身份昂贵的鞋,黑色的大手翻飞着,为它涂上胶水,在缝纫机上一道道仔细地踏,用一根粗针努力地缝,嘴因为用力而微微地往一边斜着。鞋子的形态慢慢地复原了,女人的脸上显现出欣喜的笑容:在送来的时候,她一定以为这只鞋已经没救了!现在,这只鞋完全可以伴她度过接下来的小半个夏天,甚至度过初秋的一部分。在女人的感谢中,鞋匠表现得很淡定。他拿起酽浓的茶杯,喝了一大口水,咣地一声把那几枚硬币丢在抽屉里,目光扫向街面,充溢成就感。
“便民修鞋铺”这样一块小匾,是街道的人替他挂上去的。这块小匾为鞋匠的活计赋予了一种意义,虽然他并不需要这种意义。当一只鞋来到他的面前时,他是优越的,他是施以援手的人、是主宰。便民不便民,他从来没有想过。但小匾挂起来了,他必须坐在这样一种冠名之下。各种各样的费用也渐渐地来了。说这件事的时候,他的表情仍然是满足的。他对于街角的这个岗位是这么地满意,好像能坐在这里补鞋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幸福。鞋匠最苦恼的是拿到一只患绝症的鞋。他把鞋子翻来覆去地看着,对于这只鞋子纤细、娇弱的鞋瓣,他在沉思着,怎么样把这条断了的鞋瓣修复到原来的模样,并不留下任何痕迹,这是他当前思考的重大问题。这个时候,他是多么地愁眉不展,他反复地摆弄着这只鞋,凑到眼睛前面看,推远了再看,心里设计着一个个方案,又一个个地推翻。这个时候,他完全地忘记了身边的其他的事物。他钻到这只鞋里去了。不解决这个难题,今天他吃不香饭,也睡不香觉了。在鞋铺之外的事物,那么快地走过去的人、开过去的各种各样车,那种生活中的快,似乎完全没有影响到他。其实修好这只鞋,也只能得到两元左右的报酬,这只鞋的报酬并不会比另外的鞋更多一些。但鞋匠完全地忽略了这一点,他以一个研究者的虔诚继续摆弄着它。
2.精修店
它的门楣上用红漆写着“制作成衣、精修服装”八个字,我莫名地觉得它有些像寿衣店,它的光源不足的阴暗内部,使我隐隐有些恐怖的联想。事实上,它是个普通不过的裁缝铺。师傅像是从上个世纪走出来的人物,穿着颜色很深的中山装,戴一副老花镜、藏青色袖套。他让我站在镜子面前,用凉凉的皮尺给我量尺寸,嘴里喃喃念叨着一个数字,往衣物的袖口、腋下划上一道道白粉。这个画白粉的工具是几十年前的,一种浅绿色的粉笔,薄薄的、边角磨损的三角形。他的背景是阴暗的店堂,一块搁着无数布料的长木板、一台缝纫机、一把藤椅、一盏白炽灯、一个电饭煲与我正照着的一面长方形镜子;他店堂内的所有事物都可以用数字“1”来表示,一种生活的简洁与必需。师傅的工作程序是完全老式的,他一丝不苟地延续着一种旧式的制衣方式。在给我量尺寸时,他的手是严谨的,绝对不触碰到身体。他跟我说话的时候,是从眼镜的上方注视我,一种工作式的注视。他从不问我衣服的来处,但有时他会对某件衣服的质料发生兴趣,这是什么呢,不是丝、不是麻、不是棉布、不是腈纶,更不是牛仔,轻薄又坠重,完全超出了他的知识体系以外,他拿这个布料与他盛年时期的布料对比着,那些的确良、卡其布,那时是多么好的布料啊,但早就没人穿了。
他的主顾是附近小区里的老太太们。老太太总是结伴而来,对于她们来说,做衣裳是生活中的重大事件,一切都带有庄严的成分。从包裹里取出的布料,折叠得像一块豆腐,一层层打开来,散发着樟丸的陈腐气息。必须先肯定这块布料,从色泽、手感、与老太太的匹配度,以及在此时此刻制成一件成衣的必要性。使老太太的脸笑得像一朵葵花。同时必须赞叹那件一同带来的样衣,多么好的款式,多么适合老太太。“要做得像那件一样,前胸打三个小褶子”,老太太羞涩地说。对于这三个小褶子,老太太是多么地不放心。能不能做得一模一样,必须是小小的,呈现一种细碎的花纹;穿在身上会不会显得太花哨?对于这些疑问,老太太一再地深究下去,一再地质疑,直至所有人给予她肯定的答复,向她保证、甚至赌咒。老师傅是那么地耐心,他知道老太太是他最后的顾客。如果这些老太太消失了,他的店就再也开不下去了。反过来,如果老师傅消失了,老太太们就再也找不着这样的店了。
我的同事們去的是另外一家精修店,一个叫国女的少妇开的。国女精修在江东路上一个高房租的地段,门楣装修得十分华丽,从外面看进去,厅堂深、阔,以一种暗色调延续着门面的厚重。这种店的气场压着每一个顾客。它太新了,我进去的时候,感觉到自己的陈旧。我身上的一种不合时宜的东西在这样的店里更加地显著。国女用一种判断的眼神注视着我,似乎在决定是否需要热情接待。一会儿后,她的目光越过了我,与随后进来的几个熟客打招呼,一个是修文胸的,要把文胸修得稍小一些,另一个修一件黑色纱衬衣。都是极其时髦的样式。我等待着她们与国女絮絮交谈的结束。我手里拎着一件黑色外套,我需要去掉那些闪亮的钻饰,使它成为一件朴实无华的衣物。隔邻的一个房门内,一些车工在明亮的灯光下踏着缝纫机。这些缝纫机制造的声音与老师傅的,完全的不同,急促、紧迫,一种追赶时间的声音、纯粹的劳作。
老师傅修衣物的动作是缓慢的。从一根线头开始,拇指与食指小心翼翼拈起来,对着灯光比一比,仔细地与衣物对照色泽,含在嘴里,捻一捻,从老花镜的一端,注视它缓慢地穿过针眼。他的生活就是一根线对一个狭窄洞口的穿越,他的一辈子,就在针眼一样细小的时光里慢慢过掉。没有焦灼与过多的欲望。一种向四周扩张的平静。一种古典的速度。我坐在藤椅上等待,心缓缓地沉下来,灯光昏黄,使我微微地犯着困。裁缝机响起来的声音,使这间小屋的时光显得更旧,针脚密密地压在时间上。我几乎是被淹没在这个旧的时间里;淹没在裁缝铺的嗒嗒声中。
3.卖玉米棒的老妇
某些声音具有使人安静的品质:雨打在屋瓦上、汽车在深夜马路上驰过、挂钟规则的嘀嗒声……或是一个小贩在街头的叫卖。在国贸门口,这个老妇人以最为古老的方式,向行人推销她的货品:买玉米棒啰——刚出锅的玉米——热辣辣的玉米。这是一处人群非常密集的街口,在这个地段,卖玉米的老妇人与另一些中年女人,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市井。色泽橙黄的橘子、晶莹诱人的糖葫芦串、搁在一个箩筐上的线板糖……混乱、喧嚣而又鲜活,一种生活的乱、小日子的乱。老妇人的年纪使她占着地利,她站在国贸出口的屋檐下,所有人进入与外出都要经过她的视线。那些中年女人站在人行道上,在雨天,她们要撑着伞、拎着篮子站立着。她们不叫卖,她们喉咙里小小的羞耻感使她们喊不出来。只有老妇人一个人叫卖着。所以老妇人的生意最好。她生意好的另一个原因是,她卖的玉米是可以果腹的。另一些女人卖的橘子、糖葫芦、板栗离身体的必需稍远一些。这些玉米正如她叫卖的那样是热辣辣的、刚出锅的。每次掀开毛巾时,玉米的香味就飘散开来,有些人是循着香味来的。我抵制着它的香味,不购买小摊贩的食物,似乎是教养的一部分。我在买与不买这件事上审度过,老妇人的花白头发与意识形态教育相互抗衡着。但有时玉米的香味直接地控制了身体。她的玉米,香甜、糯,稍有些黏牙,适当地压下去逛完国贸之后的小小饥饿。我一般在坐上三轮车后,开始吃她的玉米。三轮车的空间,相对的具有一种私密性。我还是不习惯站在街边吃玉米,虽然有许多人是这么吃的,把吃玉米这个过程,面向着一条大街完成,理直气壮地把生活抬高。
这条街上的许多人都认识她。十年前,她在街上卖豆腐串。刺骨的北风,把街道刮得像一把利刃,光滑、冷硬。她像一张剪纸似的站在路灯下,在寒风中拱着手。那个时候,她已经是一个老妇人,但还能够抵御夜晚的寒风。我和女伴从一家的士高出来,裹紧薄呢大衣,缩着脖子,鞋跟敲击在深夜的街道上。老妇人充满希翼的目光追随着我们,我总是迎着她的目光中走过去。豆腐干从沸水中拎出来,散发着茴香、胡椒浓烈的香味,来自豆腐小小的热量向四处扩张着,冲破冬夜寂静的寒冷,很快地温暖了我们的胃部。有一次,我在她的摊上遗落了我的拎包。她守在寒风中,等着我们回来取包。她让我们清点包内的什物。在她的一再坚持下,我只能打开小包,一份份地查看现金及各类消费卡。在我们离开之后,她仍然等待在空寂的街道上,向街道阴暗的拐角处张望。十年过后,她仍然以这样的姿态在街道上张望。现在我完全可以估算她的年纪:应该在68岁左右。
城管的出现,像是一道无比响亮的发令枪,一声惊呼之后,所有的人都迅速地四散逃逸。老妇人是那个抢跑的人,她以惊人的敏捷一个箭步跳进了国贸。她的动作太快了,快得我的目光无法捕捉到每一个细节:盖毛巾、提篮子、推开那只正在挑选玉米的手、转身、跳上国贸的台阶,所有的动作在一瞬间完成。在这样的年纪做这样快的动作,显然是危险的,这个动作完全有可能使她折了腰、扭伤了腿,从此卧床不起。然而老妇人的身体已经适应了这样的快,她的肌肉具有与年龄不相符的应变力,反应迅速、处理果断。她现在安全地挽着她的玉米,站在国贸内,与所有其他的人一起注视着外面。街上一下子冷清了,或者说整洁了。小贩们都消失了,街道具有了一种被叫做市容的东西。一个跑得稍慢的女人,她的板栗被全部掀到了街道上,这些板栗,个头很大,咧开十字形的小嘴,暴露着金黄的肉质。它们在街道上滚动着。许多人的目光都被这些板栗吸引了。它的金黄色的肉质,是那么健康、饱满,充满了诱引力。之前,它没有被我注意到,现在它在一个静的空间中,作为一种动的物质,被大家的目光抓住了。这个时段很快地过去了。它的来与去,大约是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国贸门口很快恢复了原有的秩序。每个人都回到了原先的点上。老妇人的玉米掀开了香味,先前那个挑选玉米的小伙子凑上前来。那个卖板栗的女人,蹲下来,拣她的板栗,每拣一粒,她就放在嘴前面吹一吹,或者在衣服上面蹭一蹭,把它放回到筛子里去。在她拣完板栗之后,这个小市井将完全恢复生活的乱、小日子的乱。我在这种乱复原之前,离开了。
4.擦皮鞋的女人
(中医院门口)她的目光是向下的,目光中的爪子扑向路面上的一只只脚:凉鞋、拖鞋、帆布鞋……啊,一只皮鞋!她的目光跳了一下,捉住了这只鞋,沿着皮鞋向上,西裤、T恤、眼镜、板寸,声音充满希翼地抛过去:老板,擦鞋了。音质干糙、似乎正有什么在喉咙里沙沙地撕裂开来;普通话不准,“板”的韵母没有归音,声调也不对,是遥远方言的语音,一个阴平与一个去声,听上去像是“擦蟹了”。底气不足的呼唤,淹没在喧闹的街市声中,几乎不能被人听到。板寸没有听见,他快步地走过去了。板寸的方向是向前,板寸完全陷于自己的生活内,没有注意到关于一双皮鞋的呼唤。她没有喊第二声,她失落地望着这双夏季罕见的皮鞋,直至它渐渐远去,淹没在其他的人群中。收回目光时,她才发现,这个时间段,她已经疏漏了眼前经过的许多双鞋子。她的目光重又盯紧了面前的街道,形成了一道无形的滤网,拦截着每一双闪烁皮质光芒的鞋子。
终于有一双鞋在她的面前停下来。这个女人仅仅是想在医院门口找个阴凉处休憩片刻,擦鞋是次要的。女人已经坐下来了,她不再着急。她坐在高处(一把折叠椅)、遮阳伞下;擦鞋的女人坐在低处(一张小凳),疏朗的树阴下,戴着一顶草帽。讨价还价持续了稍长的时间。高处的女人其实不在乎一元两元的差价,还价只是女人的习惯。擦鞋的女人在了解这个习惯之后,将定价提高了一点。所以,最后定下来的,仍然是原先的价钱:两元钱擦一双皮鞋。皮鞋是高跟的、名牌的,装着一双优雅的黑丝袜及纤瘦的脚。它现在搁在鞋架上,成为低处女人的工作对象。低处女人对这双皮鞋的态度是认真的、喜悦的,她抓住眼前这个工作的机会,认真地劳作着,动作熟稔。这个时候,高处的女人有些无聊,她的动作:注视街景、翻看一条短信、打一个呵欠、对擦皮鞋的女人发出询问。低处女人的动作:在鞋口插上两块纸板(以免弄脏黑丝袜);在鞋尖、鞋帮、鞋跟各挤上一小团黑色鞋油;用一块长长的布条拉锯似的在鞋面上摩擦,看上去力气使得很大。关于一双鞋的工作时间很短,大约五六分钟,工作就接近了尾声,皮鞋渐渐地明亮起来。擦鞋女人开始不那么专注了,她的目光不时从鞋面上抬起来,射向面前的街道,向着下一双皮鞋发出“擦蟹了”的呼唤,进入下一段焦虑的等待。
(汽车站门口)在初冬的寒风中,她的红丝巾很扎眼地拂动着,头发上别着一个蝴蝶结发夹。从面容看,她的年龄大概在四十岁上下,但按经验判断,她的实际年龄应该减掉十岁左右。她正向顾客绽放着一个笑容,一种认为自己很美的笑容。这样的笑容在一张有些黑、有些皱纹的脸上绽开来,很惊心。她就坐在风口,人群最熙攘的地方,一直这么谦卑地笑着,像撒一张漫无边际的网。她的简单的长条形工具箱,使人有一种安全感,一眼看得到底的附加条件。顾客是一个中年男人,或许是这个笑容诱引他坐下来擦鞋。在汽车站这样的地方,红丝巾、蝴蝶结发夹与一个充满热情的笑容,是重要的。在旅途男人的眼中,这样的笑容或许是有些美丽,即便黑、并有皱纹。她一直抬着头,与这个中年男人谈笑着,他们似乎正在渐渐地熟稔起来。听不出他们在说些什么,我只是远远在看着,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他们。更多地人没有注意他们,汽车站的人们,关心的是自己前行的方向,没有人关注一个爱美的擦鞋女人。
5.公厕
他的生活与公厕紧密地联结着。他坐在一个很小的、类似于医院挂号处的小窗内,一张桌子后面。靠墙摆着一块木板,是他的床。这间小屋隶属于公厕建筑的一部分,紧邻男厕,充斥厕所内固有的浓烈气息。一些手纸被整齐地一张张折叠好,放在一个鞋盒子里。他现在管理的对象,就是这些手纸。偶尔会有一只手探进去,交出两毛钱,交换一份手纸。但这种时候越来越少了,大部分人都自己备着纸巾,那些纸巾洁白、柔软,散发着淡淡的幽香。他准备的手纸,看上去粗糙、廉价,这个小城中大部分的人,已经不再使用这种纸。他只能在窗口后面、守着巨大的寂落默默地坐着。早些年,每个进入公厕的人都必须交出两毛钱(后来涨到了五毛),小城的人们都习惯服从,在口袋里备几枚五毛钱硬币,已经成为大多数人的生活常识。我熟悉它铜黄的色泽以及背面的荷花图案,一枚优雅的硬币。它们总是滚落在小窗后面的一个铝饭盒里,发出清脆的声响。那个时候的他,是忙碌的,他一直坐在窗口里,向每个进入的人收钱。他是这个世界上拥有荷花最多的人,这些荷花完全可以抵消小屋内的浑浊气息。有时他甚至可以向熟人开一个后门,他会对一个人摆摆手:进去吧。被放进去的那个熟人,是多么感激,它的意义不在于节省了五毛钱,而在于拥有了一个特权:上厕所不花钱!这个小民如厕时会感到特别的通畅,每个毛孔都像过电般地快意。他想在厕所内多逗留一点时间,因为出去之后,他将从虚幻的想象中跌落出来。有时甚至可以构成一次特权的交换,譬如说,他放一位医生通行,以后去这个医院就可以免除挂号。在医院这样的地方通行无阻,意义更巨大一些。这个权柄也可以变得更大,因为它事关身体的必需。有一次他拦住了一个人,这个人与他在公厕门口吵了起来。在这次争吵中,那个需要上厕所的人,显然处于下风,他的身体在不断地催促着他,身体急迫地需要一个蹲位。最终这个人服从了身体的需要,他软了下来,开始道歉。
现在,进入公厕,不再需要交钱了。小城里的人,很快地又习惯了这一种制度。小城里的人,不太往深处思考一件事,对于免费上厕所这件事,大家是那么地心满意足,的确是方便多了,不必再在厕所门口焦急地摸索一朵荷花,可以长驱直入,解决身体最迫切的需要,太好了。惟有管理员不这样想。他是这个小城里最仇恨这件事的人。他的权力就这么被改革掉了,没有任何通融的余地。以前,他像是掌握着某种生杀大权。他甚至遇到过几张本地新闻里的面孔,他们进入厕所,不是也需要他的批准吗!现在,什么人都可以自由出入了,甚至乞丐都可以大摇大摆地经过他的窗口。这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失去了秩序、规则!虽然管理厕所的工作还是保留着,但还可以管理什么?!还有什么比权力的丧失更让人悲哀?他为什么还要生活在这种恶浊的、侵蚀健康的气息中?!他感到自己被时代的浊浪弃置在了岸边。他似乎是骤然间变老了,从一个声音宏亮的壮年男子成为一个老人。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经常在厕所门口走动,也不常坐在窗口后面,他几乎从人们视线里消失了。这个厕所,似乎已经是一个空的厕所、自由的厕所。
我探向窗口时,没有发现他。窗前是空的,手纸像一排牙齿一样整齐地排列着,没有人管理它们,它们是被忽视的。我提高声音呼唤了一声。床(木板)上的一些灰色的衣褥动了动。我发现了他的脸,嵌在灰色中间,漠然地、睡意蒙目龙地静止着。在我的呼唤中(我想告诉他有一个厕位堵水了),他的眼皮稍稍地动了动,拉开了一瞬间,目光像一个病人,厌倦、无力;似乎向什么地方注视了一眼,随即又闭上了。
6.姚氏推拿
寻找这个店面花去我七八分钟时间,原来它是半地下的,沿着一条逼仄的楼道往下,循着光线走,进入一间亮着灯的小屋。在黑暗中摸索、来到光亮的地方,这几乎像是某种寓意。对姚师父的年纪,我不很确定,他的面容看上去在37岁上下,穿着一身素白对襟大褂,剃着僧人般的平头,神情中有一种老迈的慈悲。这种慈悲在扩大着我的安全感,俯卧在按摩床上时,我十分放心地把身体的病交给他。他的手温暖、富有力量,来自指尖、腕部的热量迅速穿透肌理,向身体深处扩散。有时他深深地运一口气息,将手掌贴在某个部位,掌心像某种仪器似的微微震颤着,似乎有一股气息缓缓导入我的身体内部,酥麻感从触点传递到四肢百骸,无比舒适。手掌很快摸索到了身體的病灶,指尖在颈项与腰椎上轻轻移动,点压着某个酸痛的部位。你的体内有一股寒气,他说,需要做一个火疗。他立起身,在一个小碗里倒了些药酒,火柴轻轻一划,小碗里燃起了蓝莹莹的火焰。他的手握着那团火,在我的背部掠过。身体像是燃烧起来,内部的血液呼应着这团火,热起来,快速地流动起来,一次次冲击着某处的堵滞,皮肤感受到一种灼痛的快感。玻璃罐一节节地从我背、腰、臀滑过,背部的颜色迅速地从肉白向一种暗红过渡。整个身体火辣辣地畅快着。他说很多的病,都是由于身体的不通透,某处的孽障。他解释着孽障这个词汇。孽障是最难去除的,是你杀害生灵所造下的罪,譬如一条你吃过的鱼,它的肉身死去,但魂魄会永远地记住你,与你对抗,在你虚弱的时候报复你。我想象着一条被我吃掉的鱼,它永远地消逝在我的腹中,它是被动、弱势的,它报复的力量是微弱的,但是潜在着。很多条被动吃掉的鱼,或许就构成了一种病的力量。它们使我的身体,一再地虚弱下去,使身体表面的美,逐渐地丧失。
置身于姚氏推拿的气场中,我几乎完全接受了这种玄妙的理论。他的治疗是来自手与内心两个方面。他缓缓向我述说着他的信仰:烦躁心起的时候,在心里念一声佛,厌憎心起的时候,在心里念一声佛;要有大爱,对你喜欢的人,要爱;对厌恶的人,也要去爱;这样,就没有厌憎了,就好了;要看破、放下。他的话语使我有种强烈的疏离感。小屋内温暖、明亮,相形之下,门外的过道有如暗夜。小屋似乎具有某种核能,使置身其中的人感受到安详。墙上由五台山大师手书的字幅,似乎也辐射着某种能量。他让我读这些谒语: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则不伤;心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一念心清静,莲花处处开,一花一净土,一土一如来。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一切皆为虚幻。不可说。
一切皆为虚幻。不可说。流动的火、震颤的手掌、拥有坚定信仰的推拿师,一个多么虚幻的处所。它那么地悬浮于这个世界,它与楼道外的那个车水马龙的世界,这样地分割、对立着。这间小屋像是我虚构出来的。一个世界之外的世界,秩序之外的秩序。它在一个正午,在一个半小时内,给我的俗世一种有力的冲刷。我在一张薄毯下休息,姚师父在外间与一位访客探讨如何消除孽障,他们在自己的理论体系中深入思考着,无比信慕。即便在争论时,姚师父的声音仍是徐缓的,音节与音节之间等距,一种剔除了悲喜的声音,不为俗世所扰的安定。这种声音像一种麻醉剂,我渐渐感到困意袭来,在不知不觉中睡去。我离开的时候,姚师父馈赠给我一本书与一张光盘:《如何做一个真正如法的好人》、《西方确指》。他说一定要看,看了对身体好。我点着头,内心一片茫然。走出明亮的小屋,踏上楼梯。世界一点点地升高,眼前,又是那个熙熙攘攘的人间,汽车喇叭声响成一片。被割裂的一部分迅速地涌回来,像潮水一样把我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