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妤洁
我们是被风吹到宇宙边境的两棵蒲公英,
在风沙里艰难扎根。
时光划出豆绿色的痕
下课铃刚打过,你的电话就拨进来。教室里很吵,一直跑到走廊尽头才寻得片刻宁静。电话接通时有稀里哗啦的破碎声,你的声音含混不清。耳膜被震得生疼,我皱了皱眉,将手机拿得远了些。你又重复了两遍:周末回来吗?电话里你的声音有些沙哑,似是感冒之后再没有好得彻底,嗓子里压着一口痰,说不上几句话就要停下来咳几声才可以继续。
过了三十五岁生日后,同样的话你总要重复几次。你说自己鲁钝,很多话说过就忘,于是要说上好几遍,旁人肯定会觉得烦哩。你说这话时正拴着围裙蹲在厨房门口掐豆角,食指与拇指指尖沾染了豆绿色的汁液,指纹被浸泡得像是细长绳子勒出的痕。低头时长长的刘海掉下来,你腾出右手把它们捞到耳后,发觉我的目光后冲我羞涩地笑了笑,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一遍:“每想到被人烦就很不舒服,年纪这么大了还总像个孩子,真难为情。”我说没关系,至少我永远不会烦你。你就开心地笑。
姥姥常常念叨你不单鲁钝,更是幼稚,父母年近六旬了还要整日为你操劳。她的情绪到达临界点时总爱用“蠢钝如猪”来形容你,幸得你遗传了姥爷的温厚善良,总是傻笑着糊弄过去。同时你也很固执,问题到了关键处,嘴巴紧闭堪比铁门。一个巴掌拍不响,发泄得不到回应,脾气火爆的姥姥往往被你气个半死。我上五年级后,你带着我从家里搬了出来,离开了你生活二十多年的家。我问你是不是受不了姥姥,你却说不是,“你姥姥脾气和年龄一样越来越大,我怕她生气到顶点时把我们两个都掐死。”我知道你是在开玩笑,但你嘴角的笑意却是落寞的。
是啊,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女儿,十七岁刚过便沦为失足少女,转眼孩子一天天大起来,却连父亲姓甚名谁都不知晓,姥姥自有她窝火的理由。素来乖巧听话的你自那时起成为亲戚邻居茶余饭后的谈资,直至如今,我的出生仍旧是谜。姥姥私下曾怂恿过我几次,让我跟你打听一下父亲是何方神圣,看到你隐忍的表情时,话到嘴边,却不舍得再逼你。你什么都不说,必是有你的难言之处,我是你最亲的人,也是最没有资格质问你的人。
宇宙边境的两朵蒲公英
你总叫我小乖,像养小兔子一样养着我。
我们的生活并不如意,你为了各种费用奔波。除了在餐厅工作外,休息日则在家做着装筷子的兼职,装一双筷子五分钱,一天能装三百双。我心疼你,劝你放弃这份工作,你却说没关系。
即使如此,但你对我总是有求必应。只要我喜欢的,你省吃俭用给我买。不上班时便在家研究食谱,变着花样讨我欢心。我脸色稍微变化,你也会努力回忆是哪里做得让我不满。我想告诉你,我是女儿,不是公主,不用这么小心翼翼地待我。你却说应该的,对我好能让你快乐。我知道,虽然你表面不说,但你一直觉得亏欠我。想对你说“真的没关系”,却不想熄灭了你的热情。
初二那年我们又搬了一次家,你固执地不再接受家里的接济,租到的房子也自然比之前更小。一室一厅,晚上我和你挤在一起睡。于是我们常常夜聊,关了灯,月光渗过玻璃进到屋里,视界里暧昧不清地凸显出事物的轮廓。有时候太困顿精神的防线也退去了,你喃喃地说:“生你之前,我总担心你将来和我一样不聪明该怎么办,还好,幸亏你不像我……”话到这里声音淡去了尾巴,我的心跳得很快,忍不住靠近过去,却只听到你轻微的呼吸。
你每天都在校车停站的地方等我。你太年轻,我们走在一起根本不像母女。于是班上不怀好意的学生私下议论:“哦呀,她妈妈很小就生下她的传言是真的耶!”第一次直面谣言的压力,那些复杂的目光让我焦灼不堪,像是在强光下被人扒掉了衣服。我闷得慌,想让所有人住嘴,却堵不住那些阴暗的出口,只好阻止你来接我,你笑着答应了,并没有多问缘由。
我们是被风吹到宇宙边境的两棵蒲公英,在风沙里艰难扎根。年幼时我不懂,长大后才渐渐体会到你微笑的表情后,更多的是无奈。你不会责怪别人,也不把恶意当真,那时候我暗暗决定,以后就让我来做那个坏人,将风风雨雨阻挡在门外。
成长是一段艰辛的路程
成长并不是一件顺利的事,我们出现分歧是在我高中后。有一段时间我常常莫名地陷入焦虑和不安,脾气也因此暴躁,却找不到释放的出路。后来在朋友的怂恿下,我跟班上的一个男生谈了恋爱。我的变化愈加明显,你很多次欲言又止,却终究没有多说。
那天逃课逛街时正好遇到买菜回家的你。我大大方方地向你介绍这是我的男朋友。你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茫然地看着我,目光里全是陌生。回家前我准备了很多话,没想到你只问我谈了多久,我说今天第一次约会。那天我们的话很少,直到晚上躺入被窝,我以为你睡着了时,你又突然出声:“喜欢他?”我闷声说是。“很喜欢?”你追问。“也不是那么喜欢吧。”我说了实话。
是的,并不是很喜欢,却依旧贪恋身边多出一个人来,给予我小小的温暖。
也是从那时起,你似乎才意识到我也是会长大的,有一天,也会离开你。于是开始变得患得患失。有时你问我:“小乖,将来我也变成你姥姥那样的人,你会不会离开我?”我闭上眼睛勾勒出你苍老的容颜,独独描绘不出那种凶悍的眼神。我睁开眼睛说你使劲瞪我一眼试试。你便瞪了,目光却是散的,软绵绵的汇聚不成一把利刃。于是我说不会。你相信我,所以放下心来。
我开玩笑说我中了青春的毒。没想到你私下去图书馆借了好多书回来,我问你干吗,你一本正经地说:“为你调制解药。”我反问你:“你十七岁时也是这样中毒的吗?”你摇了摇头,“我跟你不一样,那时候我是爱的。”
“我總觉得空虚,不知该如何是好。”我终于跟你坦白。
“成长是一段艰辛的路程,走过就好了。”你安慰我。
这时候窗外有飞机经过,嗡嗡嗡的声音像是棉花糖塞满了喉腔。晴朗的天空被画出长长的白线,在遥远的天边扩散成温柔的团,心就在那个瞬间柔软下来的。如你所说,成长是一段必经的路程,并不可怕,很快就会好起来。“你还没坐过飞机吧?”我问。“将来,我们一起坐飞机去海边。”这是我对你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约定。
你是我的温暖源泉
时间晃晃悠悠地前进,一转眼,我长高了长大了,而你却好像一点没变。大学我在附近的城市念艺校,每个周末你都会打电话来问我回不回家。电话里你的声音总是沙哑的。我担心你是不是又感冒了,买的药是不是又赌气不吃了,还是又太想念我哭过了……想到这些我立马收拾行囊,天大地大你最大,我哪敢有别的原因冷落你。
你把家里打扫得干干静静等我回家,兴师动众地像是迎接他国的贵宾。刚吃过午饭你又献上我最爱的水果。“小乖,这是你最喜欢的荔枝喔,你尝尝甜不甜?”你剥开壳递到我嘴边,殷勤得实在过分。下午我躺在窗边画你养的几盆花,你请了假呆在家,坐在沙发上看书,一会儿又跟我插上两三句话。过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把沙发也挪到了窗边,对着我的画指手画脚起来。“要不要我给你画一张?”我问。“不用不用。”你连忙摆手。然后好一会儿不再听见你的声音,我抬起头奇怪地看着你,你竟满脸通红,眼神怪异,嘴唇颤巍巍的,似是有什么想说。
“你是不是什么都能画?”你终于说了,很期待地看着我的眼睛。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们花了一下午努力去重塑那个人的容貌,最后的成果却被否定了。“不像不像。”你拿着画看了好久,终于喃喃开口。但走失的表情却让我怀疑,是否真的如你所说。你已经恢复了平静,眼神很无措,似乎突然对我讲述他的容貌有些后悔,好奇却让我无法到此为止。“好吧,我告诉你。”你叹气,口吻没有戒备,而是非常不舍,像是马上要将非常珍贵的宝物同人分享,当然也有兴奋。我知道,一直以来,只要我问,你一定会说。
你们是同学,你一直很喜欢他,但两人平日交集甚少。高三时他要出国,临行前请要好的朋友出去吃饭,没想到他也邀请了你,然后你才知道他也一直默默关注着你。聚会散了之后他送你回家,因为喝了酒,第二天又要分别,所以……
讲述这些的时候,你的眼睛闪烁着光芒,那是十七岁少女的眼睛。
“他后来找过你吗?”我问。
“对不起……”你抱住我,“他不知道有你存在的。我当时就想着一定要生下来。自他以后,我觉得我不会爱上任何人了。那种感觉太奇妙了,我甚至怕他回来后会破坏掉。我不知道他找没找过我,这对后来的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了。因为我有了你,什么都不怕了……我这样很自私对不对?”
看到你这样可爱的样子,我完全生不起气来。你怯怯地问我:“你想知道他的名字吗?我可以告诉你,只告诉你一个人。”我摇了摇头。你说得对,因为有了我,什么都不怕了。我也是。关于他,将成为我们最美好的梦境。而梦境,是不该落入现实里。
风风雨雨终将过去,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我向你保证,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