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千桂
历时数年筹备,持续数月展出的“世界戏剧舞美大师李名觉之寻根回顾展”已经圆满落幕,从美国到中国上海,再由上海到浙江宁波(李名觉先生祖籍),对于年过八旬的李名觉先生而言,可谓非同凡响,正如李名觉先生感言“过去的三十年里,世界在变化,而我也在变老。这次展览对我来说意义非凡,因为这是一次‘家的回归。”李名觉先生是与贝聿铭先生齐名的美籍华人艺术家,享有“美国舞美设计界的一代宗师”之美誉,被誉为“世界当代舞美设计之泰斗”,并与英国的拉尔夫-科尔泰、捷克的约瑟夫·斯沃博达并称世界舞台艺术设计三大巨头。笔者就曾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一度对其人及其作品进行过较为详细的了解,总以为自己对先生的了解甚多颇透,却没想到在时隔二十年后的今天,当面对面地亲临和欣赏李名觉先生回顾展时,仍是惭愧不已,倍感以往对于戏剧创作大师的了解还是太粗太浅了。
步入世界戏剧舞美大师李名觉先生在上海美术馆内回顾展展厅的刹那间,笔者很快就被其作品所营造的空间而触动,在这里,无论是观众预先知晓的内容,还是我们并不知晓的大师未知世界均一一呈现在笔者的眼前。凭借着以往对李名觉先生的有限了解,笔者满怀期待而又忐忑不安地急切揣度着大师的节奏和频率,毕竟我们还是如愿以偿地亲眼目睹了大师风范,并感受到如下特点。
第一,精致而细腻的舞美设计和舞台模型。
大凡知晓李名觉先生的戏剧人士都能强烈地感受到这一点,特别是他的舞台设计模型更是令人叹为观止,几乎不用绘制施工图就可以直接依据模型比例(或效果)放大后搬上舞台。在世界戏剧舞美设计界,李名觉先生所要求的精确和细致几乎是无人能比,最典型的例证是他对派屈克·梅尔斯(PatrickMeyers)的《K2峰》在百老汇演出时的态度。当剧中的山景从圆形剧场(Arena Stage)移至百老汇的布鲁克斯阿特金斯剧院(BrooksArkinson Theatre),李名觉先生发现它的位置向右舞台偏了15英寸后,竟然失眠了整整一个月!可见他对舞美设计的精准要求非同寻常。每个曾经做过他助手的人,都会记得他为了只有1/32英寸的误差而必须一再重做模型,或者为了某一线条的正确比例而重画设计图的事。由此他说“我真的认为,技术本身有其价值,我在乎细心的模型制作过程。我甚至会痛恨粗糙的模型制作,如果直线不够直,会让我非常气愤。我就喜欢干净利落的模型。”我想这正如李名觉先生其人:自律严谨,一丝不苟。
第二,开启雕塑型“立体式”舞美设计先河。
半个多世纪以来,李名觉先生的舞台艺术作品深深影响了美国和世界戏剧史,正是在李名觉先生的影响下,美国的舞美设计从最初的二度平面发展为雕塑型的立体形式。然而,就是这位开启了雕塑型“立体式”舞美设计的艺术家自己所创作的诸多作品,却都依然简洁而明快。如《火鸟》、《唐卡洛斯》和《航海神话》等,在舞台上,一棵树、一把椅子、一扇窗、几条凳子、几帘纱幕或几样物件,就先生而言已经足够了。他在接受采访时进一步阐释“舞美设计,必须紧紧围绕剧本和故事而展开,绝不可以随便乱来。倘若剧情复杂,舞美不妨繁复一些。但是,如果舞美妨碍了演员的表演,那么,这样的舞美肯定设计得太满、太奢华了。”
第三,对于拼贴手法的灵活运用。
拼贴手法是李名觉先生的另一项风格特点。起初,拼贴手法只是布景整体中较次要的组成部分,如在1967年为杰佛瑞芭蕾舞团(Joffrey Ballet)设计《夜之翼》(Night Wings)时,其布景中仅结合着一些象征符号的拼贴。随着时间和想法推移,李名觉先生开始在戏剧演出中较为广泛地运用拼贴手法,在纽约莎士比亚戏剧节的《毛发》(Hair)一剧中,拼贴已逐步成为李名觉先生的主要设计概念。之后,李名觉先生甚至将拼贴视为一种设计体系,并以制作来迁就这种体系。不过,近年来这种态度已经有很大的改观。他解释说:“早先,我的想法是经由改变一些东西,如改变拼贴中的意象,以适应不同的戏剧或歌剧演出。现在不再是这个样子了。那并不好,观众会开始觉得无趣,我也会觉得索然无味。景的设计必须另寻其他比较诚实以对、比较严肃看待作品的方法才行。一件设计应该只为一个作品而作,而非试图把所有的作品都塞到一个固定的结构里。”由此,我们不难看出李名觉先生对舞台艺术的真挚追求和严肃思考。
第四,追求完美的艺术创作境界。
追求完美是众多艺术大师们的状态,李名觉先生也不例外。其精致而细腻的舞美设计和舞台模型,以及对舞台艺术的工作态度和自我要求都可以透析出李名觉先生非同一般的完美主义情结。作为完美主义者,他也很少对自己的作品感到满意,甚至常常会认为某个设计未达到自己的标准,而对收下剧院或制作人的酬劳感到不安。他总是这样不断地耕耘戏剧,不断地修正自我,不断地鞭策着我们这些戏剧人。
当我们进一步走近世界戏剧舞美大师李名觉一些时,大家才会发现,相对于宽阔博大的李名觉先生而言,仅仅目睹和感受我们预先知晓的大师风范和特点还是远远不够的!在领略上述风范和特点的同时,笔者更加惊叹于未知的大师世界。
一是,对于戏剧空间的整体性思考。
通过“世界戏剧舞美大师李名觉之寻根回顾展”的作品,我们不难看出李名觉先生对戏剧空间的整体性颇为关注。他不仅关注舞台空间本身,也关注演员表演形态;不仅关注灯光氛围营造,也关注导演调度展开;不仅关注色彩和质地的巧妙运用,也关注文本内涵体现;不仅关注舞台主空间塑造,也关注舞台次空间(舞台上区空间、舞台侧区空间和舞台后区空间等)挖掘。在《月照不幸人》、《长夜漫漫路迢迢》以及《斩首之邀》的舞台空间中,我们都能强烈地感知到这些。特别是《月照不幸人》和《长夜漫漫路迢迢》,李名觉先生对舞台上区空间和后区空间等巧妙运用几乎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在1993年李名觉先生与云门舞集合作创作《九歌》中,当他感觉到自己精心创作的典雅型荷花池与林怀民先生编导充满生命张力的猛烈舞蹈《九歌》相去甚远时,他便竭力说服林怀民改用台湾画家林玉山的胶彩画“莲池”来作《九歌》的舞美布景,至此,从编导到舞美,再从舞美到演员,一气呵成,恰当而准确地体现了该剧的特质和内涵,这不禁让我们暗暗敬佩李名觉先生其言、其行、其事和其人格。
二是,缘起中国文化和对中西文化的融汇贯通。
作为一名美籍华裔艺术家,恐怕很少有像李名觉先生那样不留痕迹地巧妙融合着东西方文化,正如他的中国画基础一样,他对中国文化有永远无法抹去也不愿抹去的情结。李名觉先生的舞美设计作品典雅华丽,完美地融合了东西方艺
术,具有他独特的设计风格和语汇。重回故里举办自己的个人作品展,李名觉先生有一种“让家乡人检验异乡学子半个世纪学习成果”的诚惶诚恐之感。再重新审视自己的作品时,他不禁感叹“中国是我的根,中国文化到底滋养了我。我过去是中国人,现在是中国人,归根到底还是中国人。”从他的展出作品《暴风雨》和《麦克白》等创作中都可见一斑,没有如此泼墨式的写意中国画美学底蕴作支撑,《麦克白》的戏剧舞台恐怕很难达到这般的空间张力和艺术感染力。
三是,蕴含多样化的风格运用和处理。
对于诸多成熟的舞美设计师而言,想摆脱自身的某些成型风格其实是颇有难度的,可李名觉先生却奇迹般地做到了,而且游刃有余。在他看来,如果没有乔·麦哲纳和包瑞斯·艾润生的提携,让他担任助理工作,踏在这两位巨人的肩膀上继续前行,就没有自己现在的成就。李名觉先生说“这两位设计大师处事风格南辕北辙。麦哲纳是一位非常专业的剧场人,他以惯有的柔边技巧,加上透明或半透光的处理,使舞台呈现出一种印象画派的绘景风格。这和艾润生充满质地的立体雕塑形式,以及暧昧的强烈个人风格大相径庭。”处于两种截然不同的设计风格之间,然后又博采众长,李名觉先生开始发展出一种多重的设计风格,进而自成一家。这就是我们今天在上海美术馆惊奇地欣赏到上百件迥然不同的舞美设计作品,品尝到同时出自先生一人之思想且又不同风格类型的艺术盛宴。
四是,对戏剧艺术真谛的执著与坚守。
目前正处在经济市场化、文化产业化和艺术商业化的变革时代,能执著于艺术真谛已经难得,而在戏剧并不景气的艰难时刻,能全身心地保持这份戏剧坚守实属不易。李名觉先生真切地指出:“舞美须依托剧本,绝不可胡乱堆砌——奢华舞美载不起戏剧理想。”无论是客观上对待戏剧艺术创作活动,还是主观上提倡和弘扬本真的戏剧观念,李名觉先生都用他的那份热情和真诚在默默地感化着中国乃至世界的戏剧人。
在李名觉先生寻根回顾展的里程中,这位世界戏剧舞美大师还不断为国内戏剧同行们毫无保留地传授着他的戏剧真言和人生感悟,如:
其一,针对所谓“戏剧大制作、舞美大制作”现象,李名觉先生指出:“舞台设计很重要,但绝不是舞台上最重要的角色。真正主导一台戏、一支舞的,是导演。不过,最后站在舞台上的,也不是导演,而是演员。”尽管声名显赫,李名觉也只得承认:“演出一旦开始,最高明的编剧、导演和舞美设计,都得躲到幕后,看着演员在台上‘活出我们的想法。”因此,李名觉认为,舞台设计师切不可颠倒主次,更不要让舞美蛮横地霸占舞台。
其二,在舞台上创造一个世界,让演员在其间“活”着。当李名觉先生被提问:“什么样的舞美设计才是成功的?”他指出:“设计师应该在舞台上创造一个世界,让演员在其间生活着,演绎一段故事。舞台剧的演出过程,是演员在舞台上‘活一次的过程。为了让演员能融入舞台设计师营造的空间里,尽情展现自己的肉体和灵魂,舞台设计师也要让自己在舞台上‘活一次。如果舞台设计师设计的舞台,演员不能深入其间,真切地‘活在其内,那这样的布景再漂亮、再奢华,也都是不成功的。”
其三,在故乡举办回顾展,这是一次对“家”的回归。此次应该是李名觉先生第三次举办作品回顾展。1995年,他在美国纽约林肯中心的表演艺术公共博物馆举办第一次个展,两年后,这一展览移师中国台北。而在中国内地举办展览更是李名觉先生本人及其在中国和美国的亲朋好友们的多年夙愿,特别是在他曾经生活过18年的故乡——上海,以及他从未涉足过的土地——祖籍浙江宁波,回顾展越发显得意义深远。在自己故乡举办个展,李名觉先生脑海里总是浮现出这样的场景:一位上了年纪的歌剧女主角,一次又一次地举办告别演唱会。尽管这样的联想有些滑稽,但先生深感这次展览对他意义非凡,因为这是一次对“家”的回归。
此时此刻,笔者心情不免开始酸楚起来,对于高龄的李名觉先生而言,这该是一次多么重要的“对‘家的回归”呀!有哪位德高望重的艺术家不在眷恋这个“家”呢!让我们在此浓浓的“家”意中再次表达对这位世界戏剧舞美大师李名觉先生的无比敬意,让我们默默地祝福他在大洋的彼岸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