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门开

2012-04-29 17:54王波
党员文摘 2012年3期
关键词:留学生

王波

1978年7月10日,凌晨3点,美国白宫的电话骤然响起,总统吉米·卡特在睡梦中被惊醒。电话来自北京,打电话的人是总统科学顾问弗兰克·普雷斯博士。他正在中国访问。

“总统先生,我实在不愿意打扰你休息。”普雷斯说。

“肯定是发生了危机。”卡特判断道。

“不是,我正和邓小平副总理会见,他问了一个我无法回答的问题。他想知道能不能送中国学生到美国留学。”

“当然可以。”

“他问能不能派5000人。”

“你告诉邓小平,他可以派10万人。”

2008年12月,在中美建交30周年前夕,卡特接受中国媒体集体采访时,回忆起这一幕。

“当然,不可能一下子就派5000人,第一批只有50人。”2011年11月15日,在北京中关村的办公室内,唐占晞说。33年前,他是美国驻华联络处一等秘书。

1978年,中美两国领导人达成互派留学生的共识后,两个承担具体工作的人,成为中美双方落实政策的直接接口。美方就是唐占晞,中方则是教育部外事局出国处工作人员郭懿清。

33年后,他们几乎同时关注到中国媒体在2011年11月15日集中报道的一条新闻——美国国际教育研究所发布的报告显示,在2010至2011学年度,美国共招收国际留学生723277人,其中中国留学生人数为157558人,比上一学年度增长23%。这意味着中国已超越印度,连续两年成为赴美留学第一大生源国。

“当时没有人想到中国会同意跟美国互派留学人员,也没有人会预料到,30多年后这个数字会从50增加到15万这么多。”如今身为美国加州大学北京中心主任的唐占晞感叹说。

这位美国前外交官精通汉语,曾亲历中美高层之间有关留学事务谈判的现场——那是一个一度封闭的大国,在特殊的历史时期,推开国门的瞬间。

要成千成万地派,

不是只派十个八个

上世纪60年代初,美国海军陆战队队员John Thomson访问台湾后,对中国文字和文化产生兴趣。他开始学中文,并取了一个中文名字“唐占晞”。

唐占晞的印象是,“美方一直提出要交换学生,中国一直没有接受”。郭懿清1976年被借调到教育部外事局出国处,她也记得当时的情形,“美国一直想跟中国交换学生,咱们一直没答应”。

1978年6月,唐占晞被调往美国驻华联络处。就在唐占晞赴任的这个月23日,邓小平决定专门安排时间,和国务院副总理方毅一起,听取清华大学校长兼党委书记刘达有关学校各项工作清查整顿情况的当面汇报。

“我赞成留学生的数量增大,主要搞自然科学。要成千成万地派,不是只派十个八个……我们一方面要努力提高自己的大学水平,一方面派人出去学习,这样可以有一个比较,看看我们自己的大学究竟办得如何。”

邓小平当场作了这一后来被称为“扩大派遣出国留学人员重要讲话”的表态,并指出:“不要怕出一点问题,中国留学生绝大多数是好的,个别人出一点问题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即使一千人跑掉一百个,也只占十分之一,还剩九百个。”

教育部外事局随后专门开会,传达讲话精神。郭懿清回忆,“会上听到这一消息后,我们特别振奋”。

不过,这个消息当时并不为唐占晞等美方人员所知。

7月7日,美国总统卡特的科学顾问普雷斯博士率领美国科技代表团与方毅在人民大会堂会谈。

对互派留学生一事,美方只是作为谈判筹码,并不抱太大希望。普雷斯在上午提出可以互派留学生时,中方并未给予回应。但下午会谈即将结束时,方毅突然提出,中国政府要谈的最后一项,是1979年想先派500名学者到美国进修学习。

唐占晞回忆起当时的场景:方毅的话被翻译后,美方人员有那么片刻愣住了。坐在方毅正对面的普雷斯,用手碰了碰身旁随行人员,低声问:“有没有这方面的预算?”他得到的是否定的答案。

“Who will pay(谁出钱)?”普雷斯抬起头,严肃而略带困惑地问。

方毅随即告诉他,“费用由中方来付”。

在当天的欢迎晚宴上祝酒时,方毅说,希望中美双方在科技交流和合作方面,“步子要迈得更大一些,路子要开得更宽一些”。

7月10日,在会见普雷斯时,邓小平强调,美国的科学技术在很多领域比其他国家先进,中国已经大大落后,迫切需要获得帮助,以赶上世界先进水平。唐占晞回忆道:“邓小平说,我们要实现四个现代化,需要科技知识,美国是最先进的国家,应该帮助我们。他提出派人到美国学习。”

随即,卡特总统在凌晨3点接到了普雷斯的紧急越洋电话。

美方没有料到,中国竟然会主动推开这扇留学之门。

“红色中国”

要派学者到美国来?

邓小平发表讲话后不到20天,教育部便完成了《关于加大选派留学生数量的报告》,确定了选派计划。但在普雷斯回到华盛顿近三个月后,中美双方有关教育合作交流的工作协议还没有达成。普雷斯向方毅发出邀请,请中国政府派代表团赴美商谈有关留学人员的事宜。

经过商谈,中国教育代表团定于当年10月访问美国。曾留美的中国科协代主席、北京大学校长周培源担任代表团团长,教育部副部长李琦则以中国教育学会副会长、代表团顾问的民间身份出访。谈判的对手则是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主任理查德·阿特金森、国际交流署署长以及白宫、国务院的有关人员。

在华盛顿的谈判进行得异常艰难。双方的分歧主要集中在留学生人数和专业范围。

反复商谈后,双方同意,“在1978至1979学年,美方接受中方500名至700名留学生、研究生和访问学者,中方接受美方60名留学生、访问学者”。

会后,唐占晞接到通知:“明天到白宫旁边的国家科学基金会,找罗宾逊先生。”

第二天,唐占晞走进罗宾逊的办公室。“听说‘红色中国要派学者到美国来,怎么回事?”罗宾逊问。

“白宫要开始跟中国交流。”唐占晞答。

“多少人?”

“第一批,500名。”

“你明天再来讨论吧。”罗宾逊耸了耸肩告诉唐占晞。

次日,唐占晞发现开会地点改在一个小会议室。一番自我介绍后,他才知道坐着的十多个人来自空军、国防部、联邦调查局、中央情报局、国家航空航天局等部门,大都是情报人员。

唐占晞告诉他们:“白宫方面和总统本人,都决定开始跟中国交流学者。”这些人则从国防的角度,指出有一些学术领域,外国学者尤其是苏联和中国的学者不可以涉及,并划定了一系列范围。唐占晞回忆,根据这个范围,他们设计出一个表格,以后申请留美的中国人,都需要填写各自的学术背景、研究领域等信息。

这样的研究范围限制沿用至今,并在当时让谈判陷入僵局。

接下来,李琦带人留在华盛顿谈判,周培源则带队去考察美国的大学。

在美方眼里,中国教育被“文革”耽误10年后,有些太先进的技术暂时还无法在中国运用,因此中国学生除了在名校学习外,还可以到一些社区大学学习。但中方明确表示,中国留学生只进美国的一流大学,学美国的一流技术。

在美国停留13天后,代表团终与美方达成11项“口头谅解”,并议定,“双方鼓励两国的大学、研究机构和学者之间进行直接接触”。

这个并没有实质性内容的议定,在1979年中美正式建交之后,起到了美国人意想不到的作用。

选拔出首批留美人员,

正式开始集训

代表团回国后,教育部的首要任务,是选拔出首批50名留美人员。这50个人是通过英语考试、业务考试和政治考核后选拔出来的。

1978年12月16日,中美两国发表联合公报,宣布两国从1979年1月1日起正式建交。

最终,外事局确定了50人的名单,其中女性不到10人。郭懿清等人开始正式下达集训通知。

这50个人被送到设在北京语言学院的出国人员集训部集训。集训内容除了国际国内形势、留学有关规定、出国外事纪律,还包括一些在今天看来不可思议的生活常识——外交部的工作人员告诉他们,国外报纸很多,但不能用来擦屁股,因为会堵塞马桶。后来,这批人出发前在国内买了很多手纸带到美国去,因为听说在美国上厕所要投币收费,下飞机前他们甚至提前上好了厕所。

后来,他们又被拉到美国驻华联络处办理签证。唐占晞看到,车上下来的50个人,大多穿着涤卡中山装,所有的纽扣都扣得紧紧的。

“他们大都40岁左右,不少人英文很差,可能事先背好了答案,不过还是给了他们签证。”唐占晞回忆说,为这50个人拿到签证,是他的任务。

周培源在北大的学生姜伯驹和张恭庆,当时恰好获得美国的奖学金,即将去进修。外事局觉得,虽然这两人不由中方出钱,但也应纳入公派留学队伍。首批留美人员,于是变成52人。

建交之前,第一批留美人员顺利到达美国

1978年12月26日晚上八九点,下着雪,一架飞机静静地停在首都机场停机坪上。一群穿着黑大衣和黑皮鞋、带着黑色手提包的人,依次登上飞机。

看着52个“几乎一模一样”的中国人离开祖国赴美,唐占晞不由自主地想起前溯一个世纪的那群留美幼童。

120名幼童,由中国最早的留美学生容闳倡议,被清政府派遣赴美。他们坐着蒸汽轮船一路向东,需要经过25天左右的颠簸。100多年后,他们的后辈则坐着飞机向西,经巴黎中转,只需30多个小时的飞行。

“当年詹天佑他们都是中途被搞回来了的。这些人……”送别这52个人时,唐占晞在心里嘀咕。

与幼童留美计划中途夭折不同的是,现在这扇被推开的门不会再关上了。两年多以后,当唐占晞离任时,已经有几千名中国留美人员在美国,也有两三百名美国学者和学生在中国,还有80所美国大学跟中国大学或研究机构签订了交流协议。其中大多数的交流,是因为有美国大学的老校友在中国,或是中国大学的老校友在美国。这些在1949年前留学的校友此时成为纽带,不仅他们和母校恢复了联系,也让学校与学校之间建立起合作关系。

其实,在那52名留学人员走出国门之后,到1981年,中国政府已经与英国、埃及、加拿大、荷兰、意大利、日本、联邦德国、法国和比利时等国政府达成交换留学生协议。

中国人的留学之门再一次被完全打开。首批52名留美人员,除一人延期外,均在两年后按时归国。他们后来大多成为中国科技领域的领军人物。

中国的经济、社会和思想已经发生了让唐占晞们“想都想不到”的改变。那52个人的档案,作为真实的历史记录,被存入国家档案馆。

(金卫东、冯兴方荐自2011年12月7日《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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