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
本名王苹,生于泰山,读于北京,居于青城。外语学士,文学硕士,电影学博士。曾任中学外语老师、出版社编辑,现为内蒙古大学艺术学院影视戏剧系老师、副教授。已出版长篇小说与作品集18部。曾获2009年度冰心儿童图书奖、2009年度北京市政府优秀青年原创作品奖等多种奖项。
一、女人
草原上的女人们,比男人要劳累辛苦得多。每天早晨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阿妈在院子里挤奶,打扫庭院,收拾牛粪,汲水,铲除压水机旁的坚冰。而阿爸的影子,我只在给牛喂草的牛圈旁边看到,或者,是在卧室里,他边抽烟,边歪斜在炕上看电视,听蒙古族的评书——乌力格尔,再或什么也不做,只看着窗外发呆。年轻的时候,阿爸也曾经在出去打草的秋天,或者去几十公里外的山上采摘药材的夏天,发挥着他作为男人的气力和英勇。上了年龄之后,他便退出了这片草原可以让他驰骋的场地,只固守在家里,而且,几乎寸步不移。倒是阿妈,依然在操持着这个家,从未有过停歇。而今,凤霞又接替了阿妈的角色,尽管,她是从农区嫁到了牧区,对挤奶之类的事情,还不太擅长,但是阿妈说,总是要放手让凤霞去做的,因为,她已经老得快要走不动了。
在冬天的镇上穿行,我看到的忙碌的身影,也基本都是女人。男人们大多躲在暖烘烘的房间里,喝酒,打麻将,看电视。而女人们,除了要侍弄牛羊,还有孩子与家人,等着她们做饭和洗刷。所以这里的女人,皮肤基本没有细腻的,年轻的女孩,大多数像凤霞,黝黑的,或者通红的,再或粗糙的,干裂的。我这样的外来者,在镇上走着,无需人来介绍,只从脸与手,就能够看出是城市里来度假的。而年龄老一些如阿妈的,皮肤则大多都如枯朽的树皮一般。
所以这里女人们的美,只能用质朴与沉静来描述。那些电视或者广告上,出水芙蓉般秀丽可人的蒙古族女孩们,大多没有常年在草原上生活过;或者,至少,是无需在室外常年劳作的温室里的花朵。草原上的风与阳光,会让所有娇羞如凤霞一样的女孩,变成粗粝且不在意修饰的阿妈一样的女人。而且,她们有一种外力无法阻挡的泼辣、狂放与大胆,就像我今天遇到的乐乐夫人。
我起初没有认出她来,因为她比起去年暑假时在升学宴上的行动自如和豪放不羁,明显苍老臃肿了许多;不过也大约是冬天穿得太多,而那天也恰好西北风吹得太烈的原因。我低头匆匆向商店里走,偶尔看到好的风景,便用挂在脖子上的相机咔嚓一下。而她则闲庭信步似的与我同行在一条路上,时不时地,好奇地看我胸前奢侈的相机一眼。我想要给她来一张特写,又想起去年在路上拍摄一群穿民族服装拜年的布里亚特少女时,被小叔给当面制止的事情,便觉得有点不太礼貌,就将镜头跳过了她。
等到抵达商店之后,见到阿妈,她笑着看一下同我一起进店的女人,又朝我一挤眼,小声道:乐乐夫人。我这才想起来,她是镇上人人都知晓的妇女权益会主任乐乐夫人。我不知道她的外号是怎么来的,或者她家的男人名字翻译成汉语叫“勒勒”,后来被人故意念成了“乐乐”?不过这倒是挺符合她给人的印象,每日乐呵呵的,见了人总是好话在前,似乎欠了人家几斤风干牛肉干。大胖圆脸上有两个深陷的酒窝,里面应该藏着四五十年草原上的风霜雪雨。大家都爱拿她取乐,她自己也喜欢做镇上人的开心果。谁家宴席她都乐颠颠跑去助阵,没有钱作为贺礼,但也不会忘了自己特别的礼物,要么是几首扯开嗓子吼出来的民歌,要么是长达一两页不知是请哪个孩子写好的贺词,也许是一直写好了,谁家有喜,就将名字更换一下,在热闹吵嚷的人群里,用她特有的草原高嗓门念出来,给人助兴,也总可以有尊严地坐下饱饱地吃顿手把肉,再喝几大杯可乐或者啤酒。
乐乐夫人家有四个孩子,两个女儿,两个儿子。乐乐夫人能识文断字,在给孩子起名上,却显出忙碌生活里的马虎和随意,《射雕英雄传》在电视上热播的时候,恰逢她的两个孩子出生,于是,一个给插上了郭靖,另外一个给按上了黄蓉,她也不管这两个名字是不是情侣,就给了自己家的孩子。而另外两个孩子的名字呢,也是来自热播电视剧,一个叫幸子,一个叫山本。她还如此早地引领了草原上“崇洋媚外”的风潮。
在四个孩子纷纷读书的时候,乐乐夫人也显示出她最擅长的交际手段。为了学费,她走遍镇上四五百户人家,一家一家地说一牛粪筐好话,只为了求人借钱给她。谁家杀牛的时候,她一定候在庭院里,讨要一些牛血肠,回家煮了当孩子们的美味佳肴。镇上人都说,乐乐夫人家的孩子,是吃百家牛血肠长大并考上大学的。
哦,对了,乐乐夫人还热衷给人做媒。她东奔西走,给这家姑娘介绍临镇打草一个顶俩的小伙子,给那家小伙子介绍挤奶又快又干净的结实姑娘。她也给孤寡的老头老太太们介绍老伴,美其名曰:黄昏恋。不管成功与否,乐乐夫人都不吃亏,她要软磨硬泡,用她的如簧巧舌,给家里饿得哭喊的孩子们,换半袋米,或者几斤白面回去。有人因此封她一个外号:打劫媒婆。乐乐夫人不在乎这样的称呼,只要孩子们能顺利地一年一年读下书去,她的大酒窝里,能装得下任何东西。
乐乐夫人家的房子,在镇上其实并不算大,但冬天去过她家的人,都纷纷说她家房子可真空旷,没边的十里凉棚似的,她家里所有牛进来住,大约都绰绰有余。其实那是因为乐乐夫人家没有钱买煤生火,而只烧干牛粪又不能使房间的温度持续长久地抵挡室外零下四十多度的寒冷。
蒙语谚语里说: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乐乐夫人家的财富,也与煤炭或者牛羊无关。她的全都考入了大学的四个孩子,才是乐乐夫人在镇上讨要百家牛血肠后,换来的真正财富。不过大家还是都笑她太傻,她的其中一个姑娘结婚,向男方家讨要彩礼,别人家都万里挑一,她信誓旦旦地跑去谈判,结果男方家说没有那么多钱,乐乐夫人好像自己迫不及待上花轿似的,也不拉长战线了,直接来了个跳楼价,说:一万没有,五千也中!
这句话成了镇上人嫁姑娘时,都爱提及的笑谈。乐乐夫人充耳不闻,照例在镇上风风火火,她还擅长跟政府人员打交道,成功在南屯申请到了一套给贫困牧民的廉价房。这套房子,乐乐夫人究竟给哪一个儿子住呢,镇上人猜不透,乐乐夫人也不说,反正,借用乐乐夫人的话说:有了就中!
乐乐夫人显然还会有更多的东西,她为了这个家庭,毫不介意成为一个对物质永远满怀着热情和信心的女人。尽管人们都爱拿她的那些事情开开玩笑,但是阿妈提及她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告诉我说,乐乐夫人的丈夫有病在床,对于家里的事情不闻不问已经许多年了。
我听到这句,不知为何,突然觉得乐乐夫人其实和草原上所有沉默的善良的有尊严的女人们一样,是可敬的。
二、男人
蒙古族中像贺什格图家族里的男人这样好脾气的,真是不多。大多数都像湖南的大冲椒一样,一触即燃,呛得人眼泪横流。所以蒙古族中擅长做生意的,也不多见,因为他们没有为人服务而卑躬屈膝的传统,游牧民族里一家一户散落居住的状态,让他们不懂得如何与人相处,更不会为了挣钱而讨好顾客,并将他们当成上帝。
基本上,你如果去商店里买东西,他们都是爱买不买的态度,在路上搭乘客车,也是如此。昨天下午从海拉尔市区购买年货回来,车上的售票员从我这里收走五个人的车票钱之后,又从阿妈那里多收了一次车票。售票员懒惰地问阿妈究竟是哪五个人的,阿妈恰好也汉语不好,照日格图立刻起身让售票员将钱退回,售票员却张口对阿妈就是一句:她脑门上也没有写着替谁交的钱!照日格图急了,强烈要求售票员给阿妈道歉,售票员打死也不同意。眼看就要打起来了,一个大约跟司机是一伙的女人站起来,惊天动地一声大吼:咋了,想劫车啊?我一看阵势不对,赶紧说两句好话,劝下了照日格图,这才避免了一场车上大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