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卫
左医生并不姓左,姓陈。我们老家那儿,把不按规矩行事的,一律叫旁门左道。这陈医生,准确地说是大队的赤脚医生,从来就不按规矩行事,因为他根本就不懂啥叫规矩。
1971年,上级决定,每个大队要建立医疗室,根据人口的多少,至少要有两个以上的配置。至于医生,上级也派不出来,就在本地找,但一是要根正苗红,成分要好,“地、富、反、坏、右”当然不要;二是要有知青;三是要有社员。知青好办,选了个父亲是兽医的,姓刘,女,叫刘菁,瘦得如柴,反正拿不动锄头,所以在生产队干不了活,不如让她的知识为贫下中农服务。但要找个社员来做医生,就难了。为啥?因为当时的社员普遍没有文化,根本就不懂医。最后,有人说有个姓陈的社员,四十多岁,祖上曾经在城里的药房干过,偶尔能给大家的伤风感冒说个偏方,比如你眼睛红了,他说内热,多喝金银花泡水。乡村的山上有野生的金银花,不花钱,还能治病。这人就这样成了医生。因为他开不来处方,你有病了上医疗室找他,他就说个偏方,信不信由你,反正瞎猫碰上死耗子的时候多。因为全是偏方,旁门左道,大家在背后叫他左医生,后来当面叫他左医生,他也不以为忤,虽然嘴上不答应,却也不反对。
左医生最出名的事,是给人接生。
那时,没有妇产医院,也没有剖腹产一说,乡下只有接生婆,可是那天,一户马姓人家的媳妇儿,生头胎,紧张,半天不行,接生婆也不行。有人提议,找左医生。他娃常有偏方,说不定能行。病急乱投医,接生两条命,没有法,只好上阵,何况乡下,都是七转八转的转角亲,这生孩子的女人,还是左医生的表姨的堂侄儿的老婆呢。
别的医生出门,至少会在胸前挂上听诊器,背上印有红十字的牛皮医疗箱,哪怕里面只有红药水、棉签、止痛片。左医生出门什么也不带,就带一张嘴。
他到了后,没有直接进产房,问明了情况,然后道,嗯,知道了,你们出去,我有办法。
大家愣愣的,不知他有什么办法,但也只好听他的。等人们退出了院子,他隔着墙。那时的川西农村,屋墙是火砖砌的下半截,上半截用竹编,然后涂上稀泥,再刷上石灰,所以墙是不隔音的。
大家在院子里等了五分钟,突然听到一声爆响:棒客(土匪)来了!
大家的神经猛地紧张一下,身体一哆嗦,还没有回过神来,屋内已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左医生出来,叫接生婆进去,也不吃主人家的荷包蛋,匆匆忙忙地走了。
这事儿,传得神乎其神,因为左医生一没有进产房,二没有开处方,三没有抓药,硬是把个难产的新生儿吓了出来。
后来有人问他为啥这样做?他说简单,听了接生婆的介绍,婴儿在娘肚子里是头下脚上,是顺生。那么原因自然是新媳妇儿生头胎,紧张,所以小孩子出不来。猛听一声棒客来了,一紧张,一收,然后一放,哈,小孩子就出来了。
听起来是奇闻,但这是真的,因为这个生孩子的女人,就是我大嫂。那天,我回家,就有了我的大侄儿马荃,这事也是我哥、我爸、我妈、我大嫂承认的。
左医生出了名,那个和他同时进入村医疗室的刘菁却越来越让人看不懂。
刘菁是城里的知青,父亲是兽医,专攻医牛。那年代,牛不仅仅是集体财产,可以说是集体的重要财产,因为没有拖拉机,没有播种机,没有收割机,种田就锄耙犁。刘菁对行医没有兴趣,倒是对演戏有兴趣。那年代,最流行的是“毛泽东文艺思想宣传队”,简称文工队,刘菁能跳舞,身腰特灵动,手长,指细,能跳出花儿来。这样的人才,当然成了公社的宝贝。问题是,这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居然未婚先孕。那时做人流必须有结婚证才行,不然,作风问题,流言会淹死人的。
她要左医生给她做人流,左医生不干,因为他从来不知道什么是人流。但是,这刘菁以泪洗面,说,左医生不帮她,她只有去死。左医生受不了,让人去死,这是不小的罪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可是,他不懂啊!怎么办?她给刘菁说,你跳舞,做倒立。
居然,半个月后,刘菁流产了。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事,这事大家都不知道。
大约是1975年吧,一封信告到了县知青办。里面反映的是,公社革委会副主任覃某某强暴刘菁的事实。
那时,如果强暴女知青,是大罪,是要杀头的。
有事实,有证据,覃某某就被抓走了,在西河坝被枪毙。刘菁调到了其它公社。
左医生做了件大事,直到80年代真相才慢慢被大家知晓。
原来,这个公社革委会副主任,人面兽心,一天叫刘菁陪他喝酒,酒后把刘菁强暴了,那年刘菁才十七岁,初中毕业两年。后来,还多次逼着她和他一起睡觉,以致刘菁怀孕。
刘菁说明原委,左医生出主意帮她流产,还留下了证据,在刘菁调走多年后才举报。
土地下户后,左医生不做医生了,因为村医疗室也不办了。
不过,左医生在乡下仍受人尊重,不是因为他的医术,是因为他的人品。后来我们村里几个考上了地区卫校的中专生的父母都拿左医生为例,说这是你们的榜样。
读了地区卫校的孩子,心里就是不明白,这个不懂中医,也不懂西医的人,父母为什么要叫我们以他为榜样?
父母们说,左医生是最好的乡村医生。他医不了病,却医得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