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润田
之问一生“三入文史林,两拜神仙署”(宋之问《景龙四年春祠海》),可谓荣光已极(宋之问天授元年为习艺馆学士,圣历中为珠英学士,景龙中为修文馆学士,是为“三入”;景龙中连为户部、考功二员外郎,是为“两拜”)。然而,却也有两次蒙羞遭贬与一次流放的辛酸经历。一个人生存境遇的巨大落差往往会造成深重的心理阴影。之问由一个文学侍臣、宫廷诗人、皇室宠臣遽尔变为一个远之蛮荒异乡的迁客、逐臣。心境的失落、悲戚自不待言。“秀句出寒饿,身穷诗乃享”(苏轼《次韵中殊雪中游西湖》)。处境的改变使他对世情、风物的体味更为深切、洞达。诗歌创作也由宫廷转为社会生活和个人情志的抒写。从而拓展了他诗作的意涵与诗艺,使他的名声美誉终究不致为其劣迹湮没。严羽有云:“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之作,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沧浪诗话》)。事实正是如此。之问迁谪诗多达七十二首,占其现存全部诗作的五分之二。迁谪诗“如此集中的大量出现,在诗歌史上却还是第一次。”“在这些作品中,旅途的艰危,异俗殊方的风物,内心的痛苦忧惧和不平愤懑,都写得十分真切动人。”(陶敏、易淑琼《沈佺期宋之问集校注》上册8页)现在,就让我们随着之问的流贬历程做一次诗作赏析之旅吧。
一、 迁谪泷州
之问首次被贬之地为泷州(州治在今广东罗定南)。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神龙元年(705)正月,武则天病重,宰相张柬之率大臣发动政变,逼武后退位,拥立中宗李显。武则天的嬖臣张易之、张昌宗被杀。谄附张易之兄弟的宋之问等一批文人因受株连被贬。之问被贬为泷州参军。
当年二月,之问启程赴贬所。其路线,据陶敏、易淑琼先生考证:首途洛阳,取道淮水,经长江,至洪州后溯赣水南上,度大庾岭,经韶州赴泷州。(《沈佺期宋之问集校注》)
我们先看临行前在洛阳作给二弟之逊(之望)的诗。题为《留别之望舍弟》:
同气有三人,分飞在此晨。
西弛巴岭徼(边境),东去汶阳滨。
强饮离前酒,终伤别后神。
谁怜散花萼,独赴日南春。
本来情同手足的兄弟三人居处一地,突然在这天一早就要分离了。因为之问、之逊兄弟俩为“同案犯”,都因谄附张易之兄弟遭贬。之问贬为泷州参军,之逊贬为兖州司仓。之逊西去巴岭(今陕西南郑),之问则东往汶阳(今山东宁阳)。两兄弟骤然各奔“东”“西”,而且都是带罪之身,这样的离别真让人难以为怀。“强饮离前酒,终伤别后神。”纵有苦酒饯别,终不免令人黯然神伤。有谁怜悯我们这如花、萼拆分之人呢!在这明媚春日我却要往遥远的岭南去了。这里,手足之情谊,乍别之怅恨,独往远方贬所的惆怅,写得淋漓尽致,何其悲抑沉痛!
清明前夕,之问行至黄梅县(今属湖北)的临江驿。不知为什么,想到了曾是同僚诗友的崔融,便在驿站题写了一首诗:《途中寒食题黄梅临江驿寄崔融》。崔融,新旧《唐书》都有传。字安成,齐州全节人。为文典丽,与李峤、苏味道、杜审言合称“文章四友”。他与宋之问都是武后嬖臣张易之兄弟召集的“文学之士”。 与之问同在洛阳为官。“及易之伏诛,融授袁州(今属江西)刺史。”(《旧唐书·崔融传》)。也都是因张易之案受株连被贬出都城的。全诗为:
马上逢寒食,途中属暮春。
可怜江浦望,不见洛阳人。
北极怀明主,南溟作逐臣。
故园肠断处,日夜柳条新。
这首诗在方回编选的《瀛奎律髓》卷四十三“迁谪”类中,冠于卷首。
之问暮春时节,来到黄梅县南的临江驿的江水边,怅望东都洛阳,既见不到令他思念的同僚好友,又怀想对他恩遇甚隆的武后。而作为将赴南海之滨(泷州)的逐臣,想到故国家园正是鹅黄浅绿、新柳婆娑的时节,更让他痛惜伤感。这里“明主”指对他有知遇之恩的武后,还是奉承中宗,抑或泛指朝廷,尚可商兑,我们姑从前者。崔融见到之问的诗后,还和了一首:《和宋之问寒食题黄梅临江驿》。其中有句云:“明主阍鸡叫,孤臣逐未堪。遥思故园陌,桃李正酣酣。”说听到皇上宫门的鸡鸣,就让被贬谪的臣子难以忍受。而今,在远处遥想到家园的大路两旁,桃李花开正浓艳芳香吧。与崔融同时,还有胡皓的和诗一首。之问这首诗在寄情故交,言说离愁别绪的同时,也道出了之问对朝廷有知遇之恩的 “明主”的怀念,和对美好家园的深切思念,即家国之思。
之问继续南行,约在三月初,来到了洪州(今江西南昌)都督府。写了《自洪府舟行直书其事》:
仲春辞国门,畏途横万里。
越淮乘楚嶂,造江泛吴汜。
严程无休隙,日夜涉风水。
昔闻垂堂言,将诫千金子。
问余何奇剥,迁窜极炎鄙。
揆己道德余,幼闻虚白旨。
贵身贱外物,抗迹远尘轨。
朝游伊水湄,夕卧箕山趾。
妙年拙自晦,皎洁弄文史。
谬辱紫泥书,挥翰青云里。
往事每增伤,宠来常誓止。
铭骨怀林丘,逆鳞让金紫。
安谓釁潜构,退耕祸犹起。
栖岩实我策,触蕃诚内耻。
济济同时人,台庭鸣剑履。
愚以卑自卫,兀坐去沉滓。
迨兹理已极,窃位申知己。
群议负宿心,获戾光华始。
黄金忽销铄,素业坐沦毁。
浩叹诬平生,何独恋枌梓。
浦树浮郁郁,皋兰覆靡靡。
百越去魂断,九疑望心死。
未尽匡阜游,远欣罗浮美。
周旋本师训,佩服无生理。
异国多灵仙,幽探忘年纪。
敝庐嵩山下,空谷茂兰芷。
幽幽南溟远,採掇长已矣。
在这首二十七联五十四句的长诗中,之问自省、自责,多所悟道之语。颇有悔恨自己当初不自爱,如今遭唾弃的醒悟之词。看来,只有在遭蹉跌困顿之后,其心智才能复归于理性、睿智。
之问首先感受到的是前往贬所道途的艰难。“仲春辞国门,畏途横万里。”二月离开洛阳,就踏上充满艰难险阻的漫长旅途。而且“严程无休隙,日夜涉风水”。行程促迫,冒风寒,涉水流,日夜兼程,不得空闲。“问余何奇剥,迁窜极炎鄙”自叹命运不好,竟被贬往炎热的边地。于是,不禁追溯自己早年的志向。“揆己道德余,幼闻虚白旨。贵身贱外物,抗迹远尘轨”。自度幼年原本是崇尚老庄之道,修身律己,保持清虚脱俗的心境,自爱自重,蔑视功名利禄等身外之物,要保持特立独行,鄙弃尘俗的志趣的。“妙年拙自晦,皎洁弄文史。”青春时光曾韬光养晦,抱着求知的单纯欲望钻研文史典籍。“谬辱紫泥书,挥翰青云里。事往每增伤,宠来常誓止。”后来承蒙皇上征召,到宫廷做了文学侍臣。这时念及有违少年时的情怀,每每为之悔恨。有恩宠加身时,也便立誓随缘就份,警示自己不要贪图名利,知所当止。“铭骨怀林丘,逆鳞让金紫。”自己深心向往的是山林隐逸生活,所以在朝廷难免拂逆皇上,最终让出显赫官职。
如此种种,实际上情随事迁,之问这些话都是事后之言。虽道出部分事实,却并非都是实情。“怀林丘”之思有之,到“铭骨”地步则未必然。“逆鳞”于中宗是可能的,却也是无意识的。至于对武后,何尝有“逆”!惟“附”而已。且“金紫”非“让”,实为被“斥退”。所以,此联意思就有嫌夸饰,显得矫情,不信实。这种反省对他的生活道路并无裨益。后来的事实证明此话不过是一时之情。
不过,此次,确也有在之问来说少有的举动,便是“退耕”。大约之问在朝廷感觉到形势于己不利,曾一度临危隐居早年居所嵩山(或陆浑),但终究未能免祸。即“安谓釁潜构,退耕祸犹起。”。于是他想到明哲保身。“愚以卑自卫,兀坐去沉滓。”以下于人的谦卑自卫,坐忘世事,涤除杂念。同时,因悲观而生佛念。“周旋∈ρ担佩服无生理。”遵从释迦佛祖的训示,信奉无生无灭的空寂之道。以此安慰自己。
这首诗,有真诚的自省。有对遭贬原因的检讨。但检讨未必搔到痒处。“黄金忽销铄,素业坐沦毁。”是众口铄金毁了你的清白名声、清素之业,还是行为不检,咎由自取?一般论者常揄扬之问贬谪诗,以为真切、有蕴涵。实则,也不尽然,本性难改,纵是悔过自省,也有相当局限性,这是应特别指出的。同时,这里也有之问对自己未来生活与信念的重构。佛、道意念是其处境、心境不好时的“逋逃薮”。
之问南行走到大庾岭(今江西、广东交界处)。大庾岭系五岭之一。大庾岭上多生梅花,亦名梅岭。古人视此岭为华夏腹地与边鄙蛮夷的分界线,传说十月北雁南归至此,不复过岭。处此情境,之问不禁感慨丛生。在这里先后写了三首诗,一是在岭北驿站写下了《题大庾岭北驿》,诗云:
阳月南飞雁,传闻至此归。
我行殊未已,何日复归来?
江静潮初落,林昏瘴不开。
明朝望乡处,应见陇头梅。
“阳月南非雁,传闻至此归。”驻足驿站,之问想到自己由一个在武周朝颇得宠幸的宫廷侍臣,一变而为贬往岭南的谪罪之人,心中备感苦涩。眼看明日就要过岭,一岭之隔,与中原便咫尺天涯。一阵忧伤涌上心头。据说每年十月(阳月)大雁南来,都不过五岭(包括大庾岭),翌年就返回北方了。“我行殊未已,何日复归来?”。由此联想自己,不禁感慨万端:大雁尚且能有北归的时候,自己却象“孤雁独南翔”(曹丕《杂诗》),南行的旅程还远无尽头,何年何日才能重返庾岭,回到北方的家乡呢!由雁而后及人,两两相形,沉郁、幽怨,人不如雁的感慨深蕴其中。
之问满腹惆怅,不忍离开中原,然而,终究还得越过梅岭(即大庾岭)南去。想到这里,无望之余,之问只好在心中暗自祈愿:“明朝望乡处,应见陇头梅”。明晨踏上岭头,在那南北分界之处,再望一望故乡吧!虽然故乡已难觅踪影,但岭北盛开的梅花也就是中原故乡的象征了。想来,届时是可以见到她们的。《荆州记》(清代学者辑录)载,南朝梁时诗人陆凯由江南寄梅花一枝与范晔,并赠诗曰:“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何所有,聊赠一枝春。”显然,诗人暗用了这一典故。他远离家乡,归日无期,也只能希望寄一枝梅,聊表思念家乡亲人之情了。这一联诗人思绪又逸出眼前景象,没有再去写实景,而是由物象转情思、想象,设想将面临的一段情景来关合全诗。这更使得诗作情韵悠长,令人遐想。
另一首是《早发大庾岭》:
晨跻大庾险,驿鞍弛复息。
雾露沉未开,浩途不可测。
嵥起华夷界,信为造化力。
歇鞍问徒旅,乡关在西北。
出门怨别家,登岭恨辞国。
自惟勖忠孝,斯罪懵所得。
皇明颇昭洗,廷议日昏惑。
兄弟远沦居,妻子成异域。
羽翮伤已毁,童幼怜未识。
踟蹰恋北顾,亭午晞霁色。
春暖阴梅花,瘴回阳鸟异。
含沙缘涧聚,吻草依林植。
适蛮悲疾首,怀巩泪沾臆。
感谢鵷鹭朝,勤修魑魅职。
生还倘非远,誓拟酬恩德。
诗中点出当时情境,“雾露晨未开,浩途不可测。”晨雾迷蒙之中出发,途程的艰险与遥远难以预料。“歇鞍问徒旅,乡关在西北。出门怨别家,登岭恨辞国。自惟勖忠孝,斯罪懵所得。皇明颇昭洗,廷议日昏惑。兄弟远沦居,妻子成异域。”停下鞍马,问徒步行走的旅人,这是何地,才知道家乡远在大西北方向呢。当初一出家门心生哀怨,如今登上梅岭远离朝廷更觉怅恨。这时,自思自忖,觉得自己曾常勉力躬行忠孝。不明白怎么就因为自己昵附张易之兄弟受牵连获罪,皇上倒还有意为我昭洗罪名,可是朝廷一班人对我訾议有加,混淆视听,让皇上为舆论所蛊惑。致使我们兄弟天各一方,妻子、儿女仿佛远在异国他乡。“适蠻悲疾首,怀巩泪沾臆。”此番前往边远蛮夷之地,真让人痛心疾首。想起故国家园(巩县与之问故居嵩山、陆浑相近。)不禁泪洒胸臆。“感谢鵷鹭朝,勤修魑魅职。生还倘非远,誓拟酬恩德。”最后说,还应感谢朝廷(以飞行有序的鵷鹭鸟譬喻朝廷)。我在魑魅出没之地勤于职事,如果生还有期,一定再酬报皇上的恩德。从这首诗可以看出,之问对被贬既悲且怨。对自身过错,以及所以获罪遭贬的原因仍无清醒认识。固然,他的不幸与宫廷内讧有直接关系,但对自己无原则的谄附佞臣等主观原因并无意识,所以后来依然故我。不过,尽管遭贬,他对朝廷、家国总还葆有一份依恋、眷念之情,尤可嘉许。
之问在大庾岭的第三首诗为《度大庾岭》,从题目看,这三首诗,之问感而赋诗,始则“题”,继而“发”,终至于“度”。大抵显示了之问在此处的行旅踪迹。这首诗说:
度岭方辞国,停轺一望家。
魂随南翥鸟,泪尽北枝花。
山雨初含霁,江云欲变霞。
但令归有日,不敢恨长沙。
“度岭方辞国,停轺一望家”。被贬出京,去国离乡,本已悒郁,更兼孤身远游,越加深了内心深处的孤独感。来到有“华夷分界”之称的庾岭,眼见就要由中原昌明之腹地到瘴疠炎蒸之蛮荒去受煎熬,其身份也由宫廷诗人一变而为天涯逐客,之问顿感凄凉。一阵去国辞朝、别妻撇子的痛苦袭上心头。不禁停下车来(轺、古代的轻便马车),驻足山头,深情地回望家园。
“魂随南翥鸟,泪尽北枝花。正在犹豫不前、眷顾家国时,天空南来的飞鸟(翥:鸟向上飞)、岭北迟开的梅花闯入眼帘,这更加触动了他的情思。仰望天空,他似乎默祷:鸟儿伴随我这孤寂的灵魂一同南下吧。低头看花,潸然泪下,道声:别了,岭北的梅花。《白孔六帖》(编者为白居易和孔传)卷九九:“大庾岭上梅,南枝落,北枝开。”因为岭南岭北气候差异,南枝谢了,北枝才开。人在岭北,犹如花开枝头,一入岭南,就象红残花落。此时此际,之问怎能不“泪尽”在这花开花落的分界岭上呢?
在一阵悲戚伤感的情感波澜之后,之问试图缓解自己压抑的情绪。于是,把视线转向眼前明丽的景色: “山雨初含霁,江云欲变霞”。这一联在结构上是转折,在情绪上是顿挫。目之所及:绵细的山雨刚刚停止,微露晴明之色,灰濛濛的江云被日光映照,逐渐变成彩霞。这一转,云雨都有了灵性,能“含”会“变”了。上一联重在写情,情中有景。这一联专门写景,而景中之情,与其说是含而不露,不如说是借由景物对心理、情感的一种调适。
最后诗人摈除遐想,坦陈愿望:“但令归有日,不敢怨长沙”。据《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记载:西汉贾谊遭权臣排挤被贬为长沙王太傅。贾谊到长沙后不适应湿热的气候,“自以为寿不得长”而心生“恨”意。之问由此联类取譬,反用其意:只要让我知道有归去的日期,就安心在这边鄙之地过窜逐生活,不敢象贾谊谪居长沙时那样有所怨恨了。在《早发大庾岭》里有这样的诗句 :“适蛮悲疾首,怀恐泪沾臆 。感谢鹓鹭朝,勤修魑魅职。生还倘非远,誓以报恩德。”可见他希望勤奋修职,争取早日赦归的愿望是久蓄于心的。此处以退为进的写法,更把那希望赦还的拳拳之心衬托出来了。
这首五言律诗音韵谐婉,属对精密,词藻华美。情景交融。堪称“示后进以准” 的佳作。
之问度过大庾岭,来到始兴县(今属广东)北江,由此前往虚氏村。在这里写下了《早发始兴江口至虚氏村作》:诗中颇为赞美了绮丽的岭南风光,然而,风景虽好,终非故园。仍然不免家国之思。
候晓逾闽峤,乘春望越台。
宿云鹏际落,残月蚌中开。
薜荔摇青气,桄榔翳碧苔。
桂香多露裛,石响细泉回。
抱叶玄猿啸,衔花翡翠来。
南中虽可悦,北思日悠哉。
鬒发俄成素,丹心已作灰。
何当首归路,行剪故园莱。
与诗人此次南行途中所作《题大庾岭北驿》、《度大庾岭》、《早发大庾岭》等同类诗作相比,这一篇对岭南风物绘声绘色,写得更细腻生动,富于画面感。被贬途中,尚能欣赏美景,可知,此时此刻的心情还不错。
开头四句紧扣题中的“早发”。“候晓逾闽峤,乘春望越台。宿云鹏际落,残月蚌中开。”大体是写岭南清晨景象。黎明时分度过大庾岭,在一派明丽春色中远处的越王台遥遥在望。昨夜的云彩好像从大鹏鸟翅膀间落下,一弯晓月像是从蚌蛤中绽放出来。“闽峤”,指东峤山,大庾岭。越台,即越王台,又作粤王台,汉高祖时南越王赵佗在广州越秀山上所建。即从诗题看,此时诗人已经抵达虚氏村,离广州尚路途遥远,是无法望见越王台的。所谓“望”,应当是遥望、瞻望的意思。鹏,传说中的大鸟,为北溟大鱼鲲所化。《庄子·逍遥游》对此记述颇详。蚌,指珍珠贝。《文选》卷五左思《吴都赋》:“蚌蛤珠胎,与月亏全。”刘逵注引《吕氏春秋》:“月望则蚌蛤实,月晦则蚌蛤虚。”。即是说月亮的盈亏与蚌蛤的虚实相统一,月圆时蚌蛤实,月亏时蚌蛤虚。因此,诗人由“残月”而生“蚌中开”的联想。意象优美而又富于动感。宋之问上承齐梁余绪,讲究词采声律,从“宿云”二句的铺张笔法中,颇见其“如锦绣成文”(《新唐书》本传)的诗风。
以下六句:“薜荔摇青气,桄榔翳碧苔。桂香多露裛,石响细泉回。抱叶玄猴啸,啣花翡翠来。”极言南国风物景致的清幽、绚丽。笔致工巧,诗中有画,有声有色,直逼感官。你看:翠绿的木莲(薜荔)蔓条缠绕着树木,微风摇曳中透出青葱郁勃的生机,高大常绿的桄榔树身布满了碧绿的藓苔。桂树散发出和着露水的香气,泉水在沙石间蜿蜒流淌叮咚作响,黑毛猴子在树木枝叶间嘶叫,翡翠鸟衔着花儿在空中飞旋。多么绮丽优美的画卷。 “薜荔”是一种木本蔓生植物,又名木莲。常绕树或缘壁生长。 “桄榔”:棕榈科常绿高大乔木,产于岭南一带,与蔓生的薜荔对举,加之碧苔依树,挺拔而斑斓。与“薜荔”句显现出来的盎然生趣形成鲜明的对照。裛,沾湿,说“桂香”氤氲着水汽。在前三句中,诗人充分调动感官,由视觉到嗅觉。“石响”句更进而写到听觉。把无生命的静物写得富于生气。“抱叶”二句转写动物,自然活泼。声、色,动、静,融为一体,以至整个画面更显生动逼真。以上重在描摹南国宜人风景,景致的赏心悦目也透露了诗人愉悦的心境。毕竟是诗人,即便在迁谪流寓之中对自然美仍感觉敏锐、不乏慧心。
“南中”句以下,使全诗的感情为之陡转。 “南中虽可悦,北思日悠哉。鬒⒍沓伤兀丹心已作灰。何当首归路,行剪故园莱。”南国虽好,终非故园。日日都不免对故乡的深长思念。多而黑的头发顷刻变白,一颗心也变得灰冷。何时能走上返回故乡的路,到自家田园去育苗除草呢?“鬒ⅰ保多而美的黑发。《诗·鄘风·君子偕老》:“鬒⑷缭啤薄@常涸硬荨?蠢矗南国优美的风景终究不能让诗人忘记自己被贬谪的逐臣身份。官场的荣辱无常,心身所受的煎熬,更增强了自己的思乡之情。渴望尽早的回归故乡。未句 “行剪故园莱”,与谢朓的“去剪北山莱”、王绩的“去剪故园莱”同义,都是要归隐田园的意思。全诗从“南中”二句起笔意大起大落,由怡悦而沉郁。使读者心绪随文气的跌宕而抑扬起伏。此诗如此描绘南国优美自然风光,或许由此更触发诗人误入仕途、意欲归隐的心思。
之问继续南行,神龙元年(705)三月间,这一天,来到端州(州治在今广东肇庆),在驿站发现先期而至的几位同僚好友的题壁之作,因为这几位也都是因张易之案受牵连而被贬岭南诸地的。其中,杜审言被贬到峰州(今越南河西省山西西北);沈佺期被贬到驩州(今越南荣市);阎朝隐被贬到崖州(今海南海口);王无竞被贬岭外。宋之问被贬泷州,因病晚行。至此见到几位的题咏,同病相怜,感触良深。于是信笔写下了《至端州驿见杜五审言沈三佺期阎五朝隐王二无竞题壁慨然成咏》:
逐臣北地承严谴,谓到南中每相见。
岂意南中歧路多,千山万水分乡县。
云摇雨散各翻飞,海阔天长音信稀。
处处山川同瘴疠,自怜能得几人归。
杜审言、沈佺期、阎朝隐、王无竞都是与宋之问同时在朝的诗人。唐代习惯用兄弟排行的行次与人名并称,如杜审言排行第五,称杜五审言。其余几人的称谓亦如此。这首古体诗虽即兴而作,但因遭际相同,同病相怜,情感格外真挚,语言亦晓畅自然。
诗的开头两句, “逐臣北地承严谴,谓到南中每相见”,意思是说我们这些获罪从北方京都被放逐的臣子,受到了严厉的处罚,流放到南荒,原以为在南荒大家还能够经常见面,为此稍感慰藉。“岂料南中歧路多,千山万水分乡县 。”谁料到南部荒蛮之地路径崎岖多岔,各个乡县为重重山水阻隔,朋友们哪里还能时常见面呢!这实在令人懊丧。“云摇雨散各翻飞,海阔天长音信稀 ”,此联盖∮阝仔拧锻硭瓿龊崦拧罚骸懊鞒云雨散,何处更相寻。” “云雨散”,意谓分离。宋之问此处用“云摇”一词,有暗指武后势力被动摇、消弱的意思,因之使他们象雨点般散落四方 ,命运顿时“翻”了个个儿。“海阔天长”说明朋友之间相距遥远。这些地方离宋之问要去的贬所泷州,即今广东罗定县,也都还很遥远,除王无竞之外,都要过海才能到达贬所。因此说“音信稀”,彼此之间难以来往和互通消息。这且不说,更令人担忧的是:“处处山川同瘴疠,自怜能得几人归 。”朋友们被贬之地,蛮荒偏僻,充满瘴疠。中原人大多不适应这些地区炎热而潮湿的环境。在这种地方居处,让人不免危及性命、难以生还之虞。
这首诗,由见题壁而引发对友人的思念,进而表露对自己和友人被贬岭南遭遇的愁虑和忧惧,写得真切动人。
之问过了端州(今广东肇庆),之后又溯西江至粤西康州端溪县,转入罗定江(即泷州江)直抵贬所泷州。这是之问第一次被贬的目的地。此刻,舟行江上,贬所在即。想到将久久滞留此地,不免心生怅惘。因之,境由情生,风物、人情尽显险恶肃杀,心境为之凄黯消沉。于是,写下《入泷州江》这首长达十三联的排律:
孤舟泛盈盈,江流日纵横。
夜杂蛟魑寝,晨披瘴疠行。
潭蒸水沫起,山热火云生。
猿躩时能啸,鳶飞莫敢鸣。
海穷南徼尽,乡远北魂惊。
泣向文身国,悲看凿齿氓。
地多偏育蛊,风恶好相鲸。
余本岩栖客,悠哉慕玉京。
厚恩常愿答,薄宦不祈成。
违隐乖求志,披(投)荒为近名。
镜愁玄发改,心负紫芝荣。
运启中兴。时逢外域清。
祗应保忠信,延促付神明。
诗中说,夜间睡觉地方有水中怪兽出没,早晨还难免带着潮湿的瘴气出行。污水坑蒸腾着气泡,炎热的山头云彩像是着了火。猿猴还能跳跃着嘶叫,老鹰低空盘旋却热得叫不出声来。还有“地多偏育蠹,风恶好相鲸。”这里地广人稀,人们不去种地,却喂养毒虫。这里虽也有风,但常是招惹鲸鱼出没的狂风。这是怎样一副蛮荒恶劣的自然场景啊!
“海穷南徼尽,乡远北魂惊。泣向文身国,悲看凿齿氓。”一眼看到了南海的尽头,让人因远离家乡而心神不安。无可如何,只能含泪在这未开化的蛮夷地区落脚,可悲地与那些长着怪齿的人生活在一起了。面对这种情景,之问又不禁想到早年的志向:“余本栖岩客,悠哉慕玉京。”我原本是想隐逸山林,优哉游哉的做个出世的道人的。结果,“违隐乖求志,投荒为近名。”违背了先前隐逸不仕的志向,以致流落到这蛮荒之地,这都是因为自己追逐名利所致啊。
从这首诗可以看出,之问临近贬所时极为伤感的心情。心情影响对外部世界的看法。“心与物游”。不妨回想一下,前不久,在途中写下《早发始兴江口至虚氏村作》,其中所描绘的南国景象是如何的绮丽动人。把两首诗的诗句拿来比较,大异其趣。几乎同是岭南风光,同是一个迁客,缘何会有如此迥异的笔墨。如果说,在途中还未能完全意识到贬所的险恶处境,尚有心事流连风景的话,真的面临目的地,开始贬谪生活的时候,便会遽然憬悟身世的悲哀。于是,情调变,笔调亦变。以致此诗中出现骇怪瘆人的景象。再者,似乎到这次迁谪的终点,我们才真正看到之问对自己遭贬原因的深刻反省,“投荒为近名”,言简意赅,之所以被谴谪,客观原因姑置勿论,主观上名利心太重确也是重要原因。可惜,之问终究是个意志薄弱的文人,虽知之,难改之,后来仍不免陷入名利角逐、宫廷纷争的漩涡之中。
之问在泷州待了不到两年时间,即在中宗神龙二年(706)秋前后北归东都洛阳。如何得以北归?《旧唐书·宋之问传》:“及易之等败,左迁泷州参军。未几逃还,匿于洛阳人张仲之家。”《新唐书》本传所记与此大致相同,都是说“逃还”。但有人据《诗淵》载宋之问《初承恩旨言放归舟》一诗裁断之问非“逃还”,而是奉旨北归,即“召还”(见陶敏、易淑琼《沈佺期宋之问集校注》438页)。笔者姑从其说。其诗曰:
一朝承恩泽,万里别荒陬。
去国云南滞,还乡水北流。
泪迎今日喜,梦换昨晓愁。
自向归魂说,炎荒不可留。
诗写得明快、流利,流露了承恩北归,远离蛮荒的喜悦心情。诗中“泪迎今日喜,梦换昨晓愁。自向归魂说,炎荒不可留。”把此种心境描摹的淋漓尽致,跃然纸上。临近家乡时写得《渡汉江》“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更是一首绝佳的望乡绝句。尤其是后两句,成为表达回归家园复杂心情的千古名句。也为之问第一次贬谪生活画上了句号。
二、 贬往越州途中
之问被召回朝廷,颇得中宗的赏识,像先前扈从武后一样,常陪中宗游幸并应制作诗。一次,还在中宗到场并有众多文学臣僚参加的诗歌大赛中冠绝群伦,拔得头筹。似乎又回到了文学侍臣、宫廷诗人的角色。一面做官,一面作诗,确也逍遥自在。然而,宫廷内讧却是不曾须臾间断的,而之问又是个喜欢趋附权势,不能超脱的人。宫廷内部权势的消长又很难预测。这样一来,之问尽管常常是玲珑八面,都来讨好。这当中,仍难免有畸轻畸重的时候。因之,就可能有所远近亲疏,从而招致一方的忌恨。以致由此获罪。
太平公主是高宗与武后的女儿,中宗的妹妹。安乐公主是中宗与韦后的女儿。太平与安乐两公主就亲缘关系说,是为姑侄。但政治上,却两相对立。《资治通鉴》卷二0九中宗景龙三年九月记:“太平、安乐公主各树朋党,更相谮毁。”。在这种复杂关系中,宋之问作骑墙派,两相“谐结”,势必要大触霉头。事实正是如此。之问起先因“谄事太平公主,故见用。及安乐公主权盛,复往谐结,故太平深疾之。”又据《历代诗话·韵语阳秋卷七》载:“宋之问方其谄事太平公主也,则为赋以美之曰:‘孕灵娥之秀采,辉婺女之淳精。及安乐公主权盛,复往谐结,至宴饮其园亭,为诗以美之曰;‘宾至星槎落,仙来月宇空。玳梁翻贺燕,金埒倚晴虹奸倾既露,忌惎遂生,而太平不乐矣。”为此,“中宗将用为中书舍人,太平发其知贡举时赇饷(收受财物)狼藉,下迁汴州长史。未行,改越州长史。”(《新唐书》宋之问传)之问是景龙三年(709)被贬到越州的(今浙江绍兴),时年五十四岁。毫无疑义,被贬为远离朝廷的外任是太平公主一手造成的。但真实原因是什么?则颇耐寻味,亦不无质疑者。其一,如《新唐书》所说,是因为之问“知贡举时赇饷狼藉”,由于持有荐举人才之权,收受贿赂不无可能。其二,纯粹是太平公主诬枉所致。傅璇琮先生说:之问在太平与安乐间“两处交结,宜其为所谮毁而外出也。之问景龙三年知贡举,《旧传》曾载:‘及典举,引拔后进,多知名者。则所谓‘知贡举时赇饷狼藉亦仅为借口耳。”(《唐才子传校笺·宋之问》)。其三,一方面固然是因了太平公主的妒恨,另一方面也可能之问确有“赇饷”之嫌,因权力导致腐败,司空见惯,正无须为古人曲为之讳。况且,“引拔后进”的善举与“赇饷”之劣迹并非势如参商,不可并见。因之,我以为太平“深疾之”是真,之问“赇饷”亦当不假。且《新传》《旧传》均非稗官野史,都可采信。只是他人之心与己之所为,倘若只具其一,或许之问不致遭贬,因缘凑合,有心人拿到了把柄,之问就活该倒霉了。不久便“转越州长史”,实际上是被贬到越州(州治在今浙江绍兴)作长史去了,长史何为?州都督府,一般以李姓诸王兼领都督,有长史一人,正五品上。府上事务实际由长史执行。
之问赴越州贬所,时间大约在景龙三年(709)秋(一说为是年冬末、四年春初之际。见傅璇琮《唐才子传校笺·宋之问》),之问赴越取道淮汴,途径淮口(今江苏盱眙)、扬州(今属江苏)、润州(今属江苏镇江)、苏州、杭州。(见陶敏、易淑琼《沈佺期宋之问集校注》简谱)年末即抵越州。
之问自洛阳出发,行至汴水入淮河处(在今江苏盱眙),夜宿淮口,去国之思油然而生,于是,吮毫搦管,写下了一首杂言诗《初宿淮口》。诗曰:
孤舟汴河水,去国情无已。
晚泊投楚乡,明月清淮里。
汴河东泻路穷兹,洛阳西顾日增悲。
夜闻楚歌思欲断,况值淮南木落时。
出了洛阳,在汴河上只身乘船东行,一种去国离乡的伤感袭上心来,挥之不去。今晚已走到汴河的尽头,西望渐行渐远的东都洛阳,惆怅与日俱增。今夜听着这异乡楚地的歌声,令人悲凉、窒息。更何况时值落叶缤纷的悲秋时分呢!
景龙三年秋,某日,之问行至广陵郡(今江苏扬州,唐扬州大都督府所在地),给扬州长史陆某及属下府僚广陵郡的人们写了一首诗,题为《伤王七秘书监寄呈扬州陆长史通简府僚广陵好事》:
王氏贵先宗,衡(横)门栖道风。
得心晤有物,秉化游无穷。
学奥九流异,机玄三语同。
书乃墨场绝,文称词伯雄。
白屋藩魏主,苍生期谢公。
一祗贤良诏,遂谒承明宫。
补衮望奚塞,尊儒位未充。
罢官七门里,归老一丘中。
嘗忝长者辙,微言私谓通。
我行会稽郡,路出广陵东。
物在人已矣,都疑淮海空。
诗虽说写给地方官员陆长史及其府僚,但诗中着力颂扬、感怀的是当年同在武后朝为官、同因张易之伏诛而遭贬斥的同僚王绍宗(王七)。据两《唐书》载,王绍宗,系扬州江都人。武后时官至秘书少监,张易之伏诛,坐以交往见废。张易之神龙元年(705)正月被杀,王绍宗也在当年罢归。后卒于乡里。之问二次被贬,途径当年僚友乡里。当年二人同朝为官,同坐张易之案,同时被贬,而今,斯人其萎。怎能不感慨系之。然而,之问并未空泛的徒发空论。而是缕述王绍宗的才学、人品、行状。备赞王氏之学识、德能。“学奥九流异,机玄三语同。书乃墨场绝,文称词伯雄。”这样的一位德才兼备的高士竟也被罢归。显然,在赞美之中,流露对遭贬谪的幽怨,不无借题发挥的意味。最后,说“我行会稽郡,路出广陵东。物在人已矣,都疑淮海空。”我来的到广陵王氏故里,这里风物依然如故。而僚友已殁,让人疑心扬州也因此空寂了许多。这诗是怀旧,幽怨,是同病相怜。而这一切,都不是直白出之,而是借用大量典故道出,委婉,幽深。然而,也如闻一多先生说的那种诗,是学问多,而略显艰涩的“类书式”的诗作了。
之问南行至润州(今江苏镇江)登上北固山,作五律《登北固山》:
京镇周天险,东南作北关。
埭横江曲路,戍入海中山。
望越心初切,思秦鬓已斑。
空怜上林雁,朝夕待春还。
之问到京口镇(润州)登上北固山,适值深秋,此时,南望越州(今绍兴),北顾长安,思绪万端。想到还得继续南去,与朝廷渐行渐远,北归无日,心情不免悲凉,只有感叹自己像远离长安上林苑的大雁一般,早晚都想着春天的到来,也好北归家园。“望越心初切,思秦鬓已斑。空怜上林雁,朝夕待春还。”还没到南越贬所,就因渴想北国家园而白了头发。可见,之问往越州途中心情抑郁到何种程度。不过,这只是被贬途中的感受,到越州(贬所)任上后境况并不如想象的那样糟糕,心情还是不错的。
三、 越州任上多赋诗
(一)游览山水佛寺
之问再次遭贬,在前往贬所越州途中,途经扬州、润州(今镇江)、苏州、杭州诸地,或感怀,或酬答,或纪游,都曾赋诗题咏。但大抵一地一二首。且除《题杭州天竺寺》对寺内景观刻划细致而外,其余大都借由景观或人物,寄寓逐臣迁客的伤感落寞之情。然而,到越州之后诗兴颇浓,在越州任上——景龙三年(709)秋至景云元年(710)六月——之问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写了不少传诵一时的好诗(30首)。《新唐书·宋之问传》载:“改越州长史,颇自力为政,穷历剡溪山,置酒赋诗,流布京师,人人传诵。”《唐才子传·宋之问》也称:“穷历剡溪山水,置酒赋诗,日游宴,宾客杂遝。”被贬还有这样的兴致,这是为什么呢?究其原因,我想,就客观上讲,之问虽为贬官,但作为长史,与在朝时的考功员外郎同为从五品上。在州都督府为封王代理的情况下,之问实际掌控了越州的行政大权,地位还相当尊崇,虽远离朝廷,但行动相对自由,并不十分失落。其次,越州也是江南钟灵毓秀之地,人文荟萃,风景秀丽,名胜古迹、历史名人颇多。这对颇具诗人气质的之问来说有天然的吸引力。就主观上讲,诗人的敏感固属天性,心态的相对良好也是游幸、诗兴大发的一个原因。这一切,都使他有条件在被贬任上还能继续发挥他作为诗人的才分。我们看到,在此期间,他游历当地许多湖泊山水、寺庙名胜,颇写了一些纪游诗篇。初步估算,这类游览湖泊山水、名胜佛寺的诗作有十二首之多。另有《祭禹庙文》一篇。这其中,同是游历,诗人所到之处兴奋点不同,着眼点不同,各诗侧重点自也不同。兹摘引如下:
越州,即今绍兴,这里的湖光山色是十分迷人的。之问于此纪游写景,亦诗亦画,颇见性灵。如《早春泛镜湖》:
漾舟喜湖广,湖广趣非一。
愉目野载芜,清心山更出。
孤烟昼藏火,薄暮朝开日。
但爱春光迟,不觉舟行疾。
雁归空间尽,流莺花际失。
远情自此多,景霁风物和。
芦人收晚钓,棹女弄春歌。
野外寒事少,湖间芳意多。
杂花同烂熳,喧柳日逶迤。
为客顿逢此,于思奈若何。
这首诗把早春时节泛舟镜湖所见所感写得何其优美动人!与此相仿佛的还有《泛镜湖南溪》:
乘兴入幽棲,舟行日向低。
岩花候冬发,谷鸟作春啼。
沓嶂开天小,丛篁夹路迷。
犹闻可怜处,更在若耶溪。
这里写诗人泛舟进入与镜湖毗连的若耶溪,清幽凄迷的景致,宛在眼前。
在越州,诗人写了不少堪称山水诗的优美诗作。与宫体诗的典重艰涩不同,留下一些清新自然、赏心悦目的写景妙句,上述诗作之外,类似如下的一些诗句都是很值得品味、记诵的。如:
石帆摇海上,天镜落湖中。
水底寒云白,山边坠叶红。
——《游禹穴迴出若耶》
漾漾潭际月,飘飘衫上风。
谷鸟啭尚涩,源桃惊未红。
——《宿云门寺》
当然,许多诗不惟写景,旨在借景抒情,别有寄托。如在《游称心寺其二》中,在描述了称心寺的景观之后,诗人说:
问予金门客,何事沧州畔?
谬以三署资,来刺百城半。
人隐尚未弭,岁华岂兼玩。
东山芝桂芳,明发坐盈叹。
在游赏寺景的同时,抒发自己从尚书省考功员外郎贬黜,来做半个刺史(长史)的无奈和体恤民生疾苦(人隐)愿意有所作为的情愫。
之问游历越州名刹佛寺,而游佛寺是免不了要有谈佛论道的,何况之问仕途坎坷之际,更需要借此聊以自慰,安顿心神。于是,我们便看到如下的一些诗句:
维舟探静域,作礼事尊经。
投迹一萧散,为心自杳冥。
理胜常虚寂,缘空自感灵。
劫累终期灭,尘躬且未宁。
——《游云门寺》
后果缠三足,前因感六牙。
果渐轮王族,缘超梵帝家。
晨行踏忍草,夜诵得灵花。
——《游法华寺》其一
松露洗心眷,象筵敷念诚。
感真六象见,垂兆二鸟鸣。
浮悟虽已久,事试去来成。
观念幸相续,庶几最后明。
——《游法华寺》其二
理契都无象,心冥不寄筌。
——《游称心寺》其一
在这些诗句中,我们看到之问谈佛悟道,借以涤除世俗烦恼的用心。同时,也可以见出诗人佛学造诣之深。其实,之问不论其人品如何,单就学识而言,是真可谓博洽多闻的。他写了许多颇见性情的好诗,却也有不少堆积典故,有炫学之嫌的“书簏”诗,如在越州写的《谒禹庙》就有这种味道。其中有句云:
夏王乘四载,兹地发金符。
峻命终不易,报功畴敢逾。
先驱总昌会,后至伏灵诛。
运逢日崇丽,业胜答昭苏。
伊昔力云尽,而今功尚敷。
这些诗句赞颂大禹功绩。其中,典故颇多,尽显学识。是如同闻一多所说“精密的类书”式的诗。(在此期间,还写有《祭禹庙文》,盛赞大禹“随山奠川之功”。)
其次,除了游历寺庙之外,之问也参与一些祭祀活动。《景龙四年春祠海》就是记述此类活动的诗作。诗中的海,指东海。东海祠在越州会稽县界。依唐高祖、唐太宗时规定的制度,四海年别一祭。唐中宗景龙四年(710)正月立春这天祭祀东海。诗中先记述了祭祀的场面、情景:
“⑹蚂舸轰椋宵齋洗蒙虑。
鸡鸣见日出,鹭下惊涛骛。”
“筵端接空曲,目外唯雰雾。”
“致牲匪玄享,禋洗期灵煦。”
同时,借“祠(祭祀)海”而遣怀:
抚中良自慨,弱龄忝恩遇。
三入文史林,两拜神仙署。
虽叹出关远,始知临海趣。
赏来空自多,理胜谁能喻?
面临大海行祭祀之礼,内心感慨良多。自己年方弱冠(二十岁)就得到朝廷的恩遇,在武后和中宗时期曾先后在天授元年为“习艺馆学士”,圣历中为“珠英学士”,景龙中为“修文馆学士”,这些都是校理图书典籍之所,即所谓“文史林”。景龙中连续做过户部、考功二员外郎,都属尚书省,即所谓“神仙署”。如今,虽然不免感叹到了关外远离朝廷的海边,但也因此领略到亲近大海的趣味。看来,老天对我的赏赐还是挺多的,个中得失因由谁也难以说清楚。这里,之问在行祭之余,颇有几分自嘲、自宽的意味。(其实,此时他已面临流贬钦州之祸,接近生命尽头了。)
(二)交游、感怀
之问在越州,有些记述与僧侣交游唱和的诗作,读来,也颇有韵味。
如关于僧人鉴上人的,就有四首诗。其中,《见南山夕阳召鉴师不至》,是说在家等鉴上人而鉴师没来,诗人“无限意”,失去言说对象,只好把“孤兴”寄予镜湖上空的明月了:
夕阳黯晴碧,山翠互明灭。
此中意无限,要与开士说。
徒郁仲举思,讵回道林辙。
孤兴欲待谁,待此湖上月。
另外《题鉴上人房二首》则是往访鉴上人不遇后的题诗。
一则借玩赏寺院景象,宽解自己的不遇:
落花双树积,芳草一庭春。
玩之堪兴尽,何必见幽人。
一则说鉴上人外出养身未归,赞美鉴上人居所的清雅:
晚入应真理,经行尚未回。
房中无俗物,林下有青苔。
前一首用了《世说新语·任诞》中的典故:“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其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之问于此化用其意,意思是说,我已经到了鉴上人的房间,领略了寺院的情境。见不到鉴上人也尽兴了。后一首嘉许鉴上人的清雅、高致,不同尘俗交往,所以,门前林荫道上布满了青苔。诗境清幽、闲雅。
还有《湖中别鉴上人》一首,诗曰:
愿与道林近,在意逍遥篇。
自有灵嘉寺,何用沃州禅。
诗中说,我愿意与像晋高僧道林一样的鉴上人亲近、交往,并像他们那样,属意于研味庄子的《逍遥游》。而此种际遇在越州灵嘉寺就可以得到,不必像道林和尚那样再到沃州山(今浙江新昌)立寺行道了。道林,晋僧支遁的字。据《高僧传》卷四《支遁传》载:支遁在白马寺与人讨论《庄子》的《逍遥游》,不满于人们“适性以为逍遥”的解读,自己便“退而注《逍遥篇》,群儒旧学,莫不叹伏。”一次支遁途径会稽,王羲之专诚造访,听支遁讲《庄子》,“流连不能已”,请支遁住灵嘉寺。不久,支遁“于沃州小岭立寺行道”。之问以道林比附鉴上人,言说二人过从密切。有意思的是,之问在朝廷谄附权贵,到了贬所却爱与僧人打交道,赏识佛、道的信念与生活。不知是因为环境改变,情由境生,改变生活信念,还是掩人耳目的虚饰、矫情。
越州在唐代以前就出过些很有名望的人物。之问置身其间,自不能不有所有感念并题咏。在《郡宅中齋》这首诗里,诗人在自家房舍浮想联翩,思及越州前代贤哲名士王羲之、谢安等杰出事迹:
兹都信盘郁,英远常栖眄。
王子事黄老,独乐事有衍。
谢公念苍生,同忧感推荐。
而这些人如今都见不到了:“灵越多秀士,运阔无由面”。但他们“神理翳青山,风流满黄卷。”精神常在,传诸载籍。联想到自己,也曾受到朝廷赏识,在朝为官:“揆予谬承奖,……夜直明光殿。”可是不料遭贬,来到远离家乡千万里的地方。“一朝罢台阁,万里违乡县。”不过,“风土足慰心,况悦年光变。”这里风土、气候尚好。感叹身世,“唯余后凋色,窃比东南箭。”自己的遭遇像经受严冬考验的松柏,像生长在会稽的箭竹,权充东南一秀士吧。这里,之问在吟咏越州前代彦俊名士之余,联类取譬,感叹身世。
然而,之问明白自己毕竟难与越州往昔名士相比,越地终非故国家园。所以还不免疏离不适之感。《江南曲》以怨女自况,《玩郡齋海榴》以海榴自比。寄托身居越地,思念家园的情愫。《江南曲》:
妾住越城南,离居不自堪。
采花警曙鸟,摘叶喂春蚕。
懒结茱萸带,愁安玳瑁簪
侍臣消瘦尽,日暮碧江滩。
在《玩郡齋海榴》中,诗人先赞赏一通住所的石榴:
目兹海榴发,列映岩楹前。
熠爚御风静,葳蕤含景鲜 。
清晨绿堪佩,亭午丹欲染。
之后,联系自己身世,发出感叹:
昔忝金闺籍,尝见玉池莲。
未若宗族地,更逢荣耀全。
南金(借指石榴,兼以自喻)虽自贵,贺赏讵能迁。
徒缘滞遐郡,常是惜流年。
越俗鄙章甫,扪心空自怜。
以前在朝廷曾观赏御桥西边玉池的莲花,在那里可以看到莲花盛开的全过程(写有《秋莲赋》)。而这里的人虽爱重石榴,总不如北方的莲花赏心悦目。都因羁留在这边远的越州,只能感叹时光白白流逝。这个地方风俗习尚与中土不同,雅俗莫辨。自己这样的才俊也只有自怜自爱了。
此外,之问还写了 咏西施的《西施浣纱篇》:
西施旧石在,苔藓日于滋。
几处沾粧汙,何年灭履迹。
岸花羞慢脸,波月斅颦眉。
君将花月好,来比浣纱时。
西施石在越州。历史上咏西施的诗不少。之问此诗写得很美。如“岸花羞慢(曼)脸,波月斅(效)颦眉。”岸边花羞见西施貌容,水中映月波动似是仿效西施皱眉。幽雅富于流动感。而写女子、抒写儿女情的的佳作当属《春湖古意》,对女子形神的描摹刻画可谓曲尽其妙。这在之问诗作中实不多见。对此,笔者另有专文赏析,兹仅移录如下:
春湖古意(三首)
其一
院梅发向尺,园鸟复成曲。
落日游南湖,果掷颜如玉。
含情不得语,转盼知所属。
惆怅未得归,宁关须采菉。
其二
碧水春逶迤,荡舟桃李枝。
珠绮不相袭,铅华各自宜。
好合花日晖,耐使春风吹。
调笑路傍子,蹀躞黄金羁。
其三
妾在若耶溪,溪深夜难越。
妍袂湿香露,春歌遡明月。
风新渚蒲暖,气渐江蓠发。
喧玩日更多,愁心安可伐。
我想,古意三首所展现的情境,定是之问所亲见亲历。所描摹的鉴湖美人当是之问所钟爱之人,她们与之问有过或深或浅的交往。但,身为贬官,亦且有妇之夫,碍于情面,只能假托古意,迂曲出之。然而,正是这不得不然的隐讳,却因了抑郁情深,诉诸纸笔,更觉悱恻动人。
之问在被贬越州长史的数月里,一面勤于职责,“颇自力为政”,一面 “穷历剡溪山水,置酒赋诗,日游宴,宾客杂遝。”(《唐才子传·宋之问》)。被贬还有这样的兴致,这是为什么呢?个中缘由,如前所述,之问虽为贬官,但作为长史,与在朝时的考功员外郎职位相当,在州都督府为封王代理的情况下,之问实际还算有职有权,地位还相当尊崇,虽远离朝廷,但行动相对自由,并不十分失落。再者,越州也是江南钟灵毓秀之地,风景、名胜、历史名人颇多,对诗人有种别样新奇的美好感受。心态的相对良好,异地殊方的人文景观,正是诗人游幸、诗兴大发的原因所在。当然,之问毕竟是被外放的逐臣,故国家园之思亦所不免。这一切,都使他有条件在被贬任上还能继续发挥他作为诗人的才分。还能“置酒赋诗”写了一些有别于那些应制诗、宫体诗的优秀诗作,以致“流布京师,人人传诵”。
四、 流放钦州
之问于中宗景龙三年(709)秋,被贬为越州(今绍兴)长史,越州任上待了不到一年的时间,虽说不如当京官时的荣光,但还有职有权,生活的还算悠游自得,差强人意。然而,不期然间,于次年即睿宗景云元年(710)六月,便被流放到钦州(今属广西)了。从此处境每况愈下,无复重振的希望。个中缘由,令人难以索解。只能求诸史籍了。这方面有两种说法可供参考。其一、《新唐书·宋之问传》云:“睿宗立,以狯险盈恶诏流钦州。”睿宗李旦景云元年当了皇帝,甫一即位,就下诏书惩罚宋之问,而且罪名竟是“狯险盈恶”。可见,这小朝廷对之问是如何的厌恶。其二、《资治通鉴》卷二0九:景云元年戊申,“越州长史宋之问,饶州刺史冉祖雍,坐谄附武、韦,皆流岭表。”。在中宗当政前后的若干年里,李唐宗室与武韦集团勾心斗角、纷争剧烈。之问在朝为官时也确曾有为韦后、安乐公主、武三思等吹嘘、抬轿子的下贱勾当。但,之问离开朝廷,当越州长史快一年的时间了,而且任上“颇自力为政”。如何就又勾连武韦集团,惹恼了李家皇室人员呢?是之问在越州还向朝中武韦中人遥施媚眼吗?还是如同上次太平公主嫉恨之问谄附安乐公主一样,李家人还在算旧账,尤其是睿宗,不管之问越州任上如何,对之问厌恶已极,之问既“谄附武韦”又“狯险盈恶”,看来就是这旧账,老印象,致使之问有不虞之灾,被远远地放逐到钦州(今属广西)了。
之问于是年(710)秋,首途越州,溯长江至江陵,复溯湘江赴岭南。之问此次流钦州由于遭遇更可悲,历练更丰富,诗艺亦更谙练,其诗作在思想内容和艺术水准上都显出更高的水平。苍凉沉郁,真切动人。
在这些诗中,有抒写迁谪途中离情别绪、悲怆抑郁情怀的:如自越州北渡吴淞江,作《渡吴江别王长史》诗云:
倚棹望兹川,销魂独黯然。
乡连江北树,云断日南天。
剑别龙初没,书成雁不传。
离舟意无限,催渡复催年。
诗人借由告别苏州王长史作诗抒怀。极言别离故地,贬流钦州的愁苦。离故乡越发遥远,将到那连大雁都到不了的地方。这时候登船揖别,感慨万端。人生苦短,来日无多,船行水上,就如逝水流年一般,离生命尽头越来越近了。何其沉痛。这种情绪在骚体诗《高山引》中也表现的十分痛切:
攀云窈窕兮跻悬峰,长路浩浩兮去何从。水一曲兮肠一曲,山一重兮悲一重。松C煲栽叮友于何时逢。况满室兮童稚,攒众虑于心胸。天高难诉兮远负明德,却望咸京兮挥涕龙钟。
诗人攀登云峰,身临绝顶。四周悬崖峭壁,云海茫茫,路在何方?长河九曲一如无尽的愁肠。重重高山犹似袭上心头的层层悲凉。透过“众虑攒胸”、“天高难诉”、“挥涕龙钟”的悲戚意象,折射出一个步履维艰、侘傺失意的落魄诗人的形象,与披发行吟、形容憔悴的屈子何其相似乃尔!当然,这只就外观来说。
与骚怨意味类似,还有抒写思乡思朝之情的。如写给荆州长史崔日知《初发荆府赠崔长史》一诗中,说“明主无由见,群公莫与言。幸君逢圣日,何惜理虞翻。”虞翻,系三国人,性疏直,因酒后语触怒孙权,徙交州。虽在徙弃,心不忘国。此处,之问自比虞翻,说自己不能见到朝廷和诸位臣僚了,叮咛崔日知如你见到皇上,可以说说我的一片忠心。这里有对朝廷的思念,也有幽怨。也显露出他的委琐。这种思国思乡的心情还突出表现在《早发韶州》中,其中有句云:
虞翻思报国,许靖愿归朝。
绿树秦京道,青云洛水桥。
故园常在目,魂去不须招。
许靖,字文休。汉末,谋诛董卓未遂。南投吴郡、会稽。孙策东渡江,走交州以避难。居十年,因人遗书曹操曰:“倘天假其年,人缓其祸,得归死国家,解逋逃之责,泯躯九泉,将复何恨!”最后,卒于蜀国长史任上。(见《三国志·蜀书》本传。)之问又以虞翻、许靖自比,寄托向往“归朝”“报国”之情。并由此想象回归京城与家园。“秦京道”,借指西京长安。洛水桥,指东都洛阳。虽说远在异地,但却时时魂系家国,回归故国家园不待征召。这里,流露了之问对朝廷、家园深切思念与归朝热望。此种情绪,在《发端州初入西江》中表现的尤为强烈,其中有句云:
人意长怀北,舟行日向西。
破颜看鹊喜,拭泪听猿啼。
骨肉初分爱,亲朋忽解携。
路遥魂欲断,身辱理能齐。
迁谪之人时时怀念北方的家园亲人,但却不得不一直走向西南,带着愁容看着喜鹊的欢跃,揩拭眼泪惊听猿猴啼叫。骨肉亲朋尽都离散,而流放的路程遥远让人伤心至极。可悲的是自己每次遭受屈辱的原因大致都差不多。与此诗意蕴相仿佛,写得同样沉痛的是《晚泊湘江》:
五岭恓惶客,三湘憔悴颜。
况复秋雨霁,表里见衡山。
路逐鹏南转,心依雁北还。
唯余望乡泪,更染竹成班(斑)。
此诗通篇很少用典故(只二、八句为习见典),却真切、沉痛。
之问不只流放途中思念家国,到钦州以至卜居桂州(今桂林)这种情感更为迫切。在桂州《登逍遥楼》诗中说:
逍遥楼上望乡关,绿水泓澄云雾间。
北去衡阳二千里,无因雁足系书还。
意思是说,为云雾阻隔,见不到家乡的路。雁不过衡阳,何况自己在离衡阳很远的南边,是没有办法让大雁为我往家乡传书送信的。据《舆地纪胜》卷五五,衡州:“回雁峰,在州城南,或曰雁不过衡阳,或曰峰势如雁之回。”另据《汉书·苏武传》记载:苏武出使匈奴,被囚之于北海,诡称苏武已死。后来,汉使至匈奴,常惠夜见之,告诉使者,让使者对单于说:“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泽中。”使者按常惠所教责问单于。单于惊奇其事,不好搪塞,就这样苏武得以回朝。这里,之问巧用典故,寄托情思。可谓语婉旨微,情意绵长。
之问遽然再度被流放岭南,遭此不测,又无力改变厄运。便不得不自嘲自宽,或自怜自况。在流钦州的路上,途径荆州,作五绝《在荆州重赴岭南》云:
梦泽三秋日,苍梧一片云。
还将鵷鹭羽,重入鹧鸪群。
云梦泽,古泽名。在湖南湖北之间。苍梧(今广西梧州):之问在《则天皇后挽歌》里曾自比追随舜的二妃娥皇、女英奔丧苍梧,此处,喻己流放岭南。鵷鹭,是飞行有序的两种鸟。喻朝官班列,并以之自指。鹧鸪,《太平御览》卷九二四引《异物志》:“鹧鸪其形似雌鸡,其志怀南不思北,其名(自)呼,飞但南不北。”这里,之问联类取譬,感慨自己一个堂堂朝官竟沦入南蛮族群之中,着一“重”字,是说自己已是第二次贬谪岭南了。
之问好谈佛、道,尤其在心境不良的贬谪之时。流放钦州途中,之问就再度流露思慕佛、道的出世倾向。
途经韶州(今广东韶关),之问专诚拜谒了禅宗南宗六组慧能,在《自衡阳至韶州谒能禅师》中说:
洗虑宾空寂,香梵结精誓。
愿以有漏躯,聿薰无生惠。
物用益冲旷,心源日闲细。
意思是说,洗心革面皈依(宾服)佛教(空寂),焚香膜拜以示虔诚。愿以自己带有俗世烦恼之身(有漏躯),薰修礼佛以受惠于佛教义理(无生:佛理,佛教以为万物无生无灭)。身外之物的思虑越(益)淡泊,心灵深处才能更(日趋)虚静、闲逸。之问礼佛,又始终向道,在其生命后期、流放钦州途中,求仙学道的意识更浓了。在从端州(今广东肇庆)入西江(珠江干流)途中,说:“畴日三山意,于兹万绪睽。金陵有仙馆,即事寻丹梯。”(《初发端州初入西江》)“三山”,《史记·封禅书》谓“蓬莱、方丈、瀛洲”为“此三神山者”。准此,之问在这里是说往日想学道家超尘绝俗之类的种种意愿,于今全都无法实现了。如果真有仙人居住的神山,现在就去攀登了。然而,这不过纯属空想而已。在经过几番波折之后,之问一面对仕途的艰危有了深切体会,世俗名利之想大受挫伤,终至于流入消极出世一途,似乎真心向往遁入空门或隐逸山林了。可惜,悔,不,应该是“悟”之晚矣。实际上,之问大约意识或预感到来日无多,故流露了对前途、人生的绝望情绪。作此诗是由端州入西江,其时,为景云二年(711)。而翌年,即先天元年(712),玄宗登基,就“赐死”之问了。
纵观之问的迁谪诗,从神龙元年的那场宫廷政变肇其端,作为一个标志性事件,不仅使中断了的大唐统绪得以“中兴”,也对惯作宫廷诗的宋之问的诗风予以强力弹拨。在两次贬谪一次流放中其诗风诗艺发生明显改观。失去宫廷的悠游荣宠,抱了一腔的怨愤失望。仕途的大起大落,情感的大喜大悲,使之问经历了一场精神洗礼。这个时期的诗作在精神特质和艺术表现上,呈现出继往开来、接近盛唐诗风的特色和成就。这里,大体依照聂永华先生在《唐初宫廷诗风流变考论》中有关论述,就其诗作特色概括为以下几个方面:其一、骚怨情愫。宋之问认为自己是被诬枉遭谗、蒙冤而罹遣的。心理上的屈辱感,使他在流贬生活中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与惩罚,所以诗中时时流露愁苦之词和悲凉心境,表达他的悲怆和绝望。三湘岭南,独特的文化特征和历史文化积淀:娥皇、女英涕泪斑竹的玄远传说,三闾大夫屈原彷徨憔悴、行吟泽畔的长歌号哭,长沙王太傅贾谊悲戚终日哀歌笔端的感郁悲悼,自然会激起具有相似经历的诗人的心灵共鸣。之问身罹窜逐,涉履蛮瘴,崎岖堙厄,他以诗人的敏感、激情去感受楚骚文化,从而笔含哀怨,在一定程度上再现了作为中国早期贬谪文学范型的“骚怨”精神。其二、清幽的艺术境界与奇崛的语言风格。流贬生活中断了宋之问“称觞献寿”、“歌舞淹留”的宫廷生活。“由镐饮汾歌的中原京洛被抛向了蛮漏荒僻的岭南,掷向了瘴疠的岭表。被抛出政治文化中心的孤独感和遗弃感时时困扰着诗人。”“泣向文身国,悲看凿齿氓。”(《入龙州江》),对于诗人,这无疑是一个陌生的异质的存在。既难以适应又倍感新奇,于是便臆造出一种既新颖又富于美感的情境来承载诗人的哀怨与苦恼。笔下便出现了相当数量的描绘南方奇山异水、节候风物的诗篇,不仅以全新的审美视角创造清幽的艺术境界,同时,诗的语言一改宫廷端谨整肃,在对清幽灵异的景象描绘中形成奇崛新异的语言风格,大大拓展了诗歌的表现空间,在宫廷、市井之外呈现出新的美学境界。其三、对自述诗和感悟诗的题材开拓。之问在流贬期间,由于生活境遇的落差,他抚今忆昔,时常通过今昔对比追述已往,反思人生,从而创造了一种苍凉沉郁的自述诗。具有总结一生或自制墓志铭的意味。同时,通过游访寺院和走近高僧禅师,阐扬佛理,借佛谈道,创制了一些别具一格的感悟诗。“诗中所体现的这种借对佛道精神以思索人生命运,以及以心理的力量来消解现实磨难的特征,既成为了贬谪文学的一种范型为后人所取效,又以对诗歌意蕴的充实而提升了诗歌的品位。”其四、留下了一批精纯的格律诗。作为近体诗成熟定型的代表人物,宋之问用他所擅长的律诗(主要是五言律诗)抒写流贬生活,表现微妙复杂的内心世界,构思精巧、笔触细腻,于严整的格律体式中蕴含深沉真挚的性情,不惟形式,也进而从思想意境上提升了律诗的品位。对推进诗坛中心由宫廷台阁移至江山塞漠,接续盛唐诗风,迎接一个新的诗歌时代的到来起到积极作用。(参见聂云华《初唐宫廷诗风流变考论·神龙逐臣:诗风流变的强力拨动(下)》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8月第一版。)斯蒂芬·欧文在《盛唐诗》(美国耶鲁大学出版社1981年版,贾晋华译,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中说:
贬逐诗的读者可能还在京城,但他们却希望这一类诗写出京城里不能写的内容:诗人的道德标准,他的怀疑,他所遭受的强烈痛苦,他对仕宦的悔恨。从王勃、卢照邻的四川之逐,到宋之问、沈佺期的南荒之贬,再到王维的720年代中叶的谪宦,贬逐诗为培养个人诗所做的贡献超出了其他任何题材的诗,正是这类个人诗发展成为盛唐优秀的个人抒情诗。无论是否遭受过贬逐,盛唐诗人们都承袭了贬逐诗的传统,抒写自己内心的激情,正是从这一传统中产生了中国文学中最伟大的个人诗——杜甫的晚年诗。
这无疑也可以看作是对宋之问贬逐诗的一种评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