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博奇
未经设计的情况下生成的秩序,能够大大超越人们自觉追求的计划。
——1988年英国经济学家哈耶克《致命的自负》
1988年,农历龙年,气象万千。改革开放已然十年,自上而下的改革正向更深层推进。
元旦,天安门城楼向中外游人开放。5月,上海外滩和平饭店南楼挂出“李国机律师事务所”铜匾,成为内地首家私人律师事务所,舆论惊呼“中国又有律师了”。7月,国内首个企业产权交易市场在成都成立,从此企业破产、拍卖、兼并、参股、承包、重组有了规范化场所。与此同时,全国第一家产权交易机构的前身“武汉市企业兼并市场事务所”诞生。
卡拉OK传入中国,从沿海到内地,大肆流行起来。国家美术馆举办“中国首次人体油画展”,18天接待27万人次。张艺谋导演的《红高粱》在国际上好评不断,从柏林捧回“金熊奖”,影视业经受商业化洗礼。
是年,松下幸之助《追求繁荣》和J·M·朱兰《质量计划》相继出版。美国经济学家米尔顿·弗里德曼访华,认为中国的改革到了“最后的时刻”,建议放开价格管制。搁置争论,中央痛下决心,进行“物价闯关”。一夜之间,各地物价飞涨,抢购此起彼伏,衍生大量“倒爷”。物价紊乱诱发通货膨胀,10月,政府不得不紧急调控。
政策层面不断利好。4月,《中华人民共和国全民所有制工业企业法》出台,企业的自主权利得到法律的肯定和保护。9月,“国际劳工组织亚洲人力资源开发网、中国人力资源开发研究中心成立暨首届学术研究会”在贵阳召开,这被视作国内人力资源管理理论研究开始的标志。
而改革舞台的中心,依旧是企业界。国营工厂、跨国公司、民营企业,三股商业力量交织较量,或黯然、或辉煌、或新生,投射到企业管理层面,则折射出特定年代的多面现实。
国企改革风光不再
马胜利正在走向人生最后的巅峰。1月19日,鞭炮轰鸣中,“中国马胜利造纸集团”在石家庄造纸厂宣告成立。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马胜利与全国28家企业签订承包合同。
马胜利一心想把承包石家庄造纸厂的经验推而广之,将“中国马胜利造纸集团”办成国内首家托拉斯。“马胜利造纸集团”成立前一天,他才把这个“重大消息”告诉石家庄市长王葆华。多年后,王葆华对此仍愤懑不已,“这么大的事情之前他连个招呼都不打。”
地方政府骑虎难下,只得听之任之,况且马胜利多次接受政府高层接见,头上顶着无数耀目光环。4月2日,马胜利和其他19名国企厂长、经理被评为“首届全国优秀企业家”。在集体照相的时候,有中央领导问他,“马承包,你包了多少?”答曰:“36个。”领导又问:“包字是不是那么灵?”马胜利字正腔圆地回答:“包和不包大不一样,包了就是有效果。”
不过,这也许是马胜利最后一次与高层对话了,此时的“中国马胜利造纸集团”忧患不断。
仅仅一个月后,马胜利承包的浙江浦江造纸厂就被当地媒体斥为“失利”。7月,贵阳造纸厂陷入困境;8月,扭亏无望的烟台蓬莱造纸厂与马胜利终止合同;9月,《人民日报》发表评论《由马胜利失利想到的》,将这个“全国优秀企业家”与刚被罢免职务的步鑫生相提并论。
起初,马胜利承包的一些企业效益转好,鼓舞他承包更多的企业,但管理不力引燃了衰败的导火索。每承包一家企业,马胜利便从石家庄造纸厂派干部去指导,最后“连班组长都派到其它造纸厂当厂长、总经理去了。”可想而知,企业变得问题重重。
1988年底,在16家企业退出之后,马胜利“紧急刹车”,宣布停止吸纳新企业,今后不再跨省经营。然而,大势已去,无力回天。1991年,“马胜利造纸企业集团”解散。
1988年夏天,《人民日报》派出多路记者,走访全国国营工厂,调查《企业法》出台之后的生产现实。但所见所闻,令人无法乐观,唏嘘感慨中,对国营企业的未来更添一丝忧虑。
在贵阳钢厂,记者看到工人们消极怠工,计控处的一间办公室,两名青年工人无精打彩地把腿翘在写字台上,其他科室里,有聊天的、看杂志的。全厂8000多职工,行政人员占了四分之一。一名车间工人反映说,“现在承包不彻底,不承包的,班组没有考核指标,原材料浪费再多也不会罚,节约了也不会奖。”另一名工人则无奈地摊手说,“其实,我们并不愿意浪费,曾多次要求上边把这方面的管理制度健全起来,但一直得不到答复。”
另有一路记者奔赴上海,在国营工厂听到这样的顺口溜:“书记讲理想,厂长忙横向(横向联合),干活靠阿乡(农民工),工人白相相(上海方言,意为玩)。”一项调查显示:被调查的国营企业中,只有2%的职工生产积极性高,13%为较高,60%为差,其余25%为一般。
上海牙膏厂名声在外,但管理水平却不过尔尔。车间流水线上,一名工人翘着二郎腿打盹,偶尔睁眼看看机器运行情况。车间门口,一名工人在闭目养神,他告诉记者,自己这个岗位共有3人,2人上岗,1人轮替,“谁有事要去办也挺方便”。软管车间,共450名工人在岗,记者问车间主任老王,“工人现在有多少精力放在生产上?”他脱口而出,“也就出一半的力吧……他要是不高兴,十分钟能干好的事,可以磨上一个钟头”。副厂长直言不讳地说,“现在中国人不怕中国人,给合资企业外国老板开除了没二话,国营企业能行吗?”
除此之外,还有更大的闹剧。一些企业花费数百万美元进口的设备,竟然被证明是“国产货”。还有许多国营企业钻政策空子,利用物价混乱的时机大肆倒卖物资,捞取油水。
记者前去探访武汉柴油机厂,发现“洋厂长”格里希卸任后,这个厂又恢复原态,效率低下、作风懒散,与一般国企并无二致。对比马胜利一事,不难发现这样一重事实:仅凭一二“能人”终非长远之计,一旦管理者告退,企业往往滑落窘境,可见循序健全的管理制度才是企业长治久安之策。引人深思的却是,科学管理能否在国企制度安排下并行不悖。
广州宝洁与“海飞丝”
也许受到本国企业到中国合资建厂的感染,美国日用巨头宝洁在迟疑四年后终于决定深入中国大陆。
宝洁公司可谓煞费苦心,先与李嘉诚旗下和记黄埔合资组建投资公司“宝洁和黄”,占股69%,然后在大陆寻找合作方。很快,广州肥皂厂落入视野。这家拥有60年历史的国营工厂主要生产一种名叫“洁花”的洗发水和同名沐浴露,在广东省小有名气,销路不错。
本地生产、本地销售向来是地方企业的共性,广州肥皂厂自然也无法例外。不过,厂长马福祥却野心勃勃地想把产品打入北京、上海等大城市,为此50多岁的他常年奔波于各级政府,希望获得资金支持以彻底改造肥皂厂。
政府当然乐意看到大型企业的出现,对马福祥的计划赞赏有加,但因财政窘迫,迟迟拿不出资金。这恰恰为苦心孤诣寻找合作伙伴的“宝洁和黄”提供了绝佳机会。几乎没费什么周折,合资方案便敲定落实:“宝洁和黄”与广州肥皂厂和广州经济开
发区建设进出口贸易总公司合资成立广州宝洁有限公司,后二者分别持股30%和5%,“宝洁和黄”持股65%。
1988年8月18日,广州宝洁正式成立。马福祥摇身一变,从国营工厂的一把手变为合资企业的执行董事。他记得很清楚,“合资公司合同一签好,宝洁就很着急,想要马上生产海飞丝”。马福祥对宝洁公司多少有些了解,知道它最富盛名的产品是“汰渍”洗衣粉,对放弃“拳头产品”改换“海飞丝”的做法感到不解。宝洁方面却踌躇满志,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原来,宝洁公司调查发现,中国人开始关注外在形象,对头发的重视出乎意料。当时国内市场上已经有了关加净、蜂花等几个本土洗发品牌,但一来效果不佳,二来这些产品只在国营商店散装出售,不够方便,有些人干脆直接用香皂或肥皂洗头发,对干涩、暗哑的洗发效果忍气吞声。
更关键的是,大陆市场还未有外国洗发水品牌。这个发现让宝洁无比振奋,认定是一个绝佳机会,于是果断改用“海飞丝”打市场。1988年秋天,第一批“海飞丝”下线,被装进塑料瓶、纸箱,运往广东各级市场。
与此同时,“世界一流产品,美化您的生活”的广告传入千家万户。每瓶“海飞丝”售价将近20元,普通城镇职工平均月薪不过百元上下,即便如此,仍受到热烈追捧,第一批产品迅速告罄。此后,大大小小的经销商提着装满现金的麻袋守在广州肥皂厂门口,等候“海飞丝”上市。这一幕让即将退休的马福祥感慨万千,不禁在内心思忖,“一个不一样的时代来临了”。
让马厂长感到非同寻常的还有用人制度和企业文化。宝洁公司热衷聘用毫无经验的应届大学毕业生。1988年秋天,宝洁从华南理工和中山大学招收12名本科生。当时广东省机关事业单位大学生起薪大概在150元左右,宝洁提供的薪水为400元。
尽管还只是一个地方性企业,广州宝洁很快从市场上获得积极回应。仅一年时间,“海飞丝”一举占领广东15%的市场份额,订单还在不断涌来,供不应求的局面愈发凸显。宝洁随即着手扩大产能,租下广州经济技术开发区内10万平方米土地建造新厂。
瓶装“海飞丝”虽然免去散装之累,过高的价格却让消费者望而生畏。在经历了最初的火爆之后,市场渐渐趋于冷静。为了进一步打开销路,宝洁改变定价策略,推出0.5元小包装,成效显著,在城镇、农村地区销售火爆。
上海大众建立配套体系
就在“海飞丝”洗发水在广东市场走俏之际,美国《商业周刊》记者注意到,“其他的新来者还包括博士伦、强生、纳贝斯克等。不久中国的消费者就可以买到中国生产的纳斯贝克饼干和邦迪创可贴了……”。
限于政策因素,跨国公司进入中国,最好的选择就是合资,一方面可以借助合作伙伴的政策优势迅速打开局面,另一方面则以言传身教改变着中国企业的面貌。
成立3年的上海大众面临一个尴尬的现实:销售火爆的桑塔纳轿车国产化率严重不足,几乎与整车进口无异。德国《明镜》周刊记者参观后写道:“大众汽车好像在一个孤岛上生产,这里几乎没有任何配件供应商。”一位日本记者则不客气地评论说:“这是我爷爷辈的生产方式。”
此种情形绝非长久之计,德国大众决心帮助中国人建立配套体系,此举得到上海市政府大力支持,专门成立“汽车横向配套领导小组”,研究“桑塔纳轿车国产化”等问题。但因理念及技术落差巨大,项目进展缓慢。1988年9月的一次会议上,时任上海市长朱镕基向上海大众董事长陆吉安明确下令:“今年国产化率要完成25%,明年50%不能少,否则你就引咎辞职。”
上海大众突破局限,从全国范围引入160多个零部件厂家,任命德国人保尔负责“国产化协调办公室”,带领德国专家团到各个配套厂现场指导,制定国产化工作程序。年底,《人民日报》记者采访发现:“桑塔纳轿车国产化率已经达到30.6%,产品质量也达到开业以来的最好成绩,成为世界生产桑塔纳轿车系统产品五个厂家的第一名。”
在桑塔纳保险杠国产化项目招标中,曹明芳担任总经理的江南模塑集团因竞标方案“投资最少、质量最佳、上马最快”,从60多家同类企业中脱颖而出,成为桑坦纳轿车保险杠独家定点生产企业。耐人寻味的是,江南模塑集团同样是一家合资企业,由江阴市周庄镇工业总公司与香港乾丰塑胶公司共同兴建,在管理上更具市场化和先进性,被上海大众慧眼识中。
借助与上海大众的合作,江南模塑集团正式进入汽车产业。与此同时,在德国大众的鼓舞下,国外汽车巨头纷纷涌入,以合资方式落地生根,大众零部件配套体系为其国产化提供了较高的起点。
下海浪潮与产权觉醒
这年第9期《读书》杂志上,学者许纪霖发表了一篇名为《商品经济与知识分子的生存危机》的文章。文中写道:“商品经济的大潮以不可阻挡的气势席卷社会的每一角落……偌大的神州,已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
这成为知识分子下海最典型的写照,在社会上引发了强烈的共鸣。知识分子对政策异常敏感,往往能从官方措辞中嗅到形势变动的迹象,而这一年经商意味格外浓厚。年初,第七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通过宪法修正案,新增规定:“国家允许私营经济在法律规定的范围内存在和发展。私营经济是社会主义公有制经济的补充。”在此背景下,公司不断涌现。是年前5个月,北京新增公司700家,上海则高达3000家,年底,全国公司数量达到47.7万家。
免于政策羁绊,科技人员下海热情高涨。这年,重庆市2349名科技人员租赁、承包了一批濒临破产、倒闭的国企,将大多数企业转危为安。《人民日报》评论认为:“中国要走向现代化,无论如何离不开一个企业家阶层……科技人员大批进入企业家行列,是中国现代化的新希望”。
这年,海南建省,商人、投机者、梦想家、企业家、无业游民纷纷前来,时称“十万大军下海南”。四川人牟其中在海南创立南德经济集团。张果喜跑到风景迷人的三亚,决定投资2亿元兴建一座大酒店。还在复旦大学读书的郭广昌也组织起12名同学骑着自行车一路颠簸而至。
37岁的刘长乐放弃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管理职位,移居海外经商,从石油制品交易中掘到“第一桶金”,此后又在房地产市场游弋。“体操王子”李宁兵败汉城奥运会,黯然退役,受李经纬之邀加盟健力宝,职位是总经理特别助理。
未来的地产首富王健林也在这年告别体制内生活,主动请缨接手濒临破产的大连西岗区住宅开发公司。王健林从大连房屋开发公司借来100万元,注册成立大连市西岗住宅开发总公司,接揽无人愿干的旧城改造项目,只是稍微创新,推出130平米大户型、明窗大厅、铝合金窗户,800多套房子,一个月售完,净赚1000多万。破败的棚户区摇身一变成为繁华的“北京街”。
然而,不管事业多顺利,王健林却始终不敢放开手脚,头上的那顶“红帽子”令他畏葸不前。为辞退两个不称职的司机,他甚至跑到领导面前苦口
婆心,以辞职相挟才成功。还有一次,员工集体包车游玩,被举报到纪检部门,一位领导求情,王健林才得免于行政处分。
经此一事,王健林开始重视产权问题。三年后,他主动申请股份制试点,逐步把万达集团变更为民营性质。
同样在这一年,鲁冠球认识到“红帽子”带来的种种不便——“买一张桌子都要向政府汇报,这样怎么能做企业?”于是,鲁冠球鼓起勇气,向宁围镇政府“花钱买不管”,逐步明晰产权结构,为公司治理扫清障碍。
王文京创办“用友”
1988年,中央某机关单位公务员王文京过完24岁生日第二天,做出了一个影响终生的决定:辞职下海。用借来的5万块钱,王文京和搭档苏启强在中关村租了一个9平方米的小房间,买来一台电脑,“白天骑自行车满北京跑,晚上就趴在电脑前开发研究,困了,两张桌子一拼当床。”
这就是“用友服务社”初创时的场景。2001年,用友上市,王文京向记者总结自己的商业哲学:一是立足长远;二是按常识办事。公司成立伊始,王文京制定了一个雄心勃勃的长远规划:在十年内做到3000万,一定要成为上市的软件公司。当时被视作“远大梦想”。
理想固然远大,现实仍需脚踏实地。财会出身的王文京耳闻目睹国内企事业单位财务管理的种种落后局面,在计算机潮流的激发下,预感财务软件行业前景广阔,决心开发符合国情的计算机软件,并将之推向市场。王文京没有按照当时流行的做法将企业挂靠在国有单位之下,而是选择独立经营,从而免去“红帽子”企业的后顾之忧,为日后上市预留了清晰的产权结构。
王文京头脑聪明,15岁考入江西财经大学,就读会计专业。学了半学期,跑去问《会计原理》老师,为什么企业需要会计,因为他理解不了:“企业需要保卫,看大门。但是为什么要有会计?”因此考研时,第一志愿选择了感兴趣的政法学,但没被录取,便服从分配到了国务院机关事务管理局财务司。这个平台让年轻的王文京获得了非比寻常的宏观视野,随着阅历丰富,渐渐意识到财会工作之重要,萌生了开发商用财务软件的想法,并勇敢地付诸行动。
1988年,王文京和苏启强日夜奋斗,用了半年时间,研发出第一套用友软件。两人对市场推广一窍不通,只是朴素地认为自己的产品不错,应该被更多人知道,于是筹集十数万资金,刊登广告,举办展览,展示产品的功能和用法,结果一炮打响。此后,各类财务软件公司跟风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