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晓静的诗

2012-04-29 00:44靳晓静
扬子江 2012年3期

靳晓静

那一年夏天

那一年夏天 红旗狂热

山河壮美 没人注意到我的童年

父母日夜上街游行

带回家的也是硝烟和碎片

小弟趁机上房下河 翻江倒海

那一年夏天没有人和我说话

我蹲在园子里的地上看蚂蚁

它们身体微小洞穴神秘

它们互相碰着头上的触须说话

只差一点 我就要听懂它们的语言

大地烘烤着我 汗水淋漓

雷雨正在天边聚集

突然,阳光暗了下来

一个人影出现在我旁边

他头发蓬乱 人们都说他是个疯子

他对我喊道 花脸猫儿

然后咧嘴一笑 他的牙齿很白

我赶紧抹了抹脸上的汗水泥痕

他又叫道 花脸猫儿

在我听来 这更像个昵称

我笑了 心生温暖

那一年夏天 邻居们

都避开这个男人 这个疯子

我却一点儿也不怕他

暗自盼望再遇见

可几次相遇后 他再也没出现

邻居们说他死了 自杀了

死是什么 为什么自杀

我又见过他的父母弟妹

他们轻手轻脚地活着

惟恐惊扰了谁

那年夏天我不再说话

大地长草 山河寂寞

老灵魂

她晚睡 从来如此

从子时开始双眸发光

她的太阳不止一颗

高处的星群低处的灯光

照着她的眼睛和血流

从小如此 在白日的摇篮

酣睡 夜里睁眼嘻笑

母亲一关灯 便哭闹不已

外婆摇头叹息说:

我家有个夜哭郎……

这孩子长得很慢 她经过乱世

外婆被遣返回乡

父母争吵不休 小弟八方惹祸

这孩子躲进夜里

和星星说话 她夜夜仰望天空

便有流星落下

星空下 她幻想有温暖的

大手 抚摸她的头顶

幻想着有个哥哥正在来路上

然而 最爱她的舅妈和

梦想中的哥哥都要在很久

以后才能到来

眼下能保护她的 是星空下的

安宁 还有草木的暗香

老灵魂接应她通灵

让她躲开白日的纷争

这沉淀了千万年的无意识

因爱怜而牵引着她

在与世隔绝的初美和安静中

夜夜仰望星空

别出声

她記得蓝天 有少许的云

有童年不识的深和远

大院里的一群孩子无法无天

他们的父母都去了干校

他们像羊群一样遍野奔跑撒欢

那一日他们攀上屋顶的阁楼

这三屋红楼是苏联专家盖的

藏在尖顶中的阁楼荒废着

里面有无比神秘的蜂窝 鸟窝

阁楼里挤满了喧闹

她也跟了上来 突然

喧闹声嘎然而止

所有的孩子都没有了声音

在这从未到达过的高度

一抬脸 每个人都从天窗

看见了蓝天

那样远 那样近 那样蓝

阁楼里一片寂静

她在心里暗祷 别出声

谁也别出声 因为

她相信 此刻正有神灵

从他们头顶的天上经过

写给自己的一封信

在江河的入海口

回眸 我看得见

散落在长途上的自己

在路上 在尘土中

屋脊树影桥头铁轨都向后流走

命中的恩人们来过又离去 而今

在各处 我要找到你们

拥抱你们不同年龄段的身躯

你们已融入我的命运

像无数隐喻潜入诗行中

我看见,她二十一岁

宇宙的黑洞俯瞰着星云

仰瞰着她 坐在铁轨上

像一片树叶一棵草一样战慄

在黑洞的呼啸声中 她后退

一直退进卫生间 闭门不出

再出来时 阳光像刀片散落

在通往三军医大的路上

石子在车轮下迸裂 大地滚烫

她走走停停 遥想着

像一只非洲大象一样消失在丛林中

古老的忧伤在这个星球上

无所不在 家族的伤痛

在代际间传递 她那样年轻

脸色苍白 活着又苦又咸

是她 代替我活了下来

让我在三十年后找到她时

满含热泪地说一声 谢谢

神要我们怜惜时光背后的人

于是给过去的自己写一封信

不止是心痛 不止是唏嘘

还要向深不可测的命运鞠躬致意

我写下你们的名字

我从不知道你们的名字

我也没见过我的爷爷、奶奶、外公

如果要打听你们的大名

似乎有一点冒犯像是家族的禁忌

就像对更远的先辈只能叫祖宗

在一个飞雪的下午

我终于向暮年的父母问起

你们的名字,并且用笔一笔一画记下——

恭敬得像小学生写下第一行字

爷爷:靳石民;奶奶:马香圃

外公:黄毓奇;外婆:施启宇

我写下你们的名字前有些恍惚

洗了手 心头发紧发热

就像一个三岁的黄毛丫头

从门缝里窥见了先辈

在堂屋里正襟而坐的样子

我写下你们的名字

写下汉字中的爱与痛

写下绵延的黄土 流水的青山

我的背上一阵阵暖和

窗外的雪已经停了

这仿佛是晚清的雪民国的雪

已被你们的名字收藏

也被我收藏 露在脸上的

今后只是秘而不宣的命运

我吃惊那些脸庞

千里万里外的松嫩平原

是我的故乡

父亲十六岁扛枪而别的故乡

我在地图上多少次抚摸过

而今见到了才知道 故乡

就是叔叔姑姑和一大群兄弟姐妹的总称

在电话上早通过话了

大姑曾说,咱娘俩还没唠过噎呢

而当我到来,八十六岁的大姑

却只能隔着黄土和我说话

众多的亲人围着我

叔叔、三姑、小姑和兄弟姐妹们

他们的脸庞让我吃惊

他们有着和我一样的眉眼和嘴角

尤其是叔叔

我久久地望着他

他和父亲就像孪生兄弟一样

我从这些脸庞上

深深地走进了故乡走进了血脉

父亲 你带我走得太远太孤单

我没有兄弟姐妹 没有儿女

红尘滚滚也是孤单

而今望着这么众多和我相似的

脸庞 我轻轻地对自己说

——我回家了

在秋天,我怀抱着空

又是一个秋天,我这双手

正在触摸谁的手

先人用它堆过草垛

而今它仍然柔软

像从水面游走而来的风

慢慢地高过草尖高过脸颊

我吞下秋天的空

杯子里还剩下什么

或者去旅行

把一颗石子投入水中

秋天便有了一些动静了

穿着风衣出门

那女人像裹着绸缎的矛

寒凉里包着火

但并没有什么风车可以遇见了

汤汤大水边

一夜秋雨后

内心的玉便碎了一地

在暗夜中忍住咳嗽

对付秋天的低烧

轻轻动了动

星星便落入水中

神啊,你为霜露定时辰

为雷电定道路

我该怎样让落叶回到枝头

让河水倒流

让火星的光再近一分

当大空的倾述在纸上

我能否在一滴咸泪中养育出一粒珍珠

那女人 那女人从此安然老去

秋天跟在身后,像一头受宠的小兽

我只写下凋零

我将写下的是一场凋零

来时正遇见她高贵的谢幕

这黑郁金香,她出身名门

此刻她眼帘低垂

终将忘,那一坡一坡繁华的往事

见到黑郁金香的凋零

便忆起水边的小径和阁楼

暗香浮动,正将爱恋隔为前世

黑郁金香于是更加紫黑了

她的怀里暗揣着成泥的意志

走过四月,只为目睹

一场盛大的凋零

成片的黑郁金香在坡上黯然

仿佛彼岸之美

让人渡也去不渡也去

沉 默

鱼从不出声

路过盐也不说咸

有什么好说的呢

语言像水泡

是水裹着的空气

即使入海

路过北纬30°

也没什么说的

只是嘴里多了一点儿咸

咸是一切原汁的滋味

鱼从不出声

只有我三岁时

和它作过一次长谈

从此我再也听不见它们说话

别说,什么也别说

沉默是人神共有的尊严

木 鱼

惟有昼夜常醒的动物

才配制成法器

击之惊昏庸者

定我恍惚已久的神

空门 净地 多少人来过

填不满木鱼的空腹

这景象让人屏住呼吸

我听见一个梦

讲述着另一个梦

暧昧的下午

无名寺庙锁在十万大山里

多么像个不太知名的诗人

质地良好 无人知晓

我抬头看天

云薄如鳞,我不知

这是鱼背还是鱼腹

于是翻看自己的手心手背

而低头向下是浅浅的深渊

脚在鞋中 苔在石上

他们来他们去都是掌中的事情

当明和暗如经年的木门开闭

除了鱼还有什么生灵昼夜常醒

为一种蓝命名

在日益丰盈的秋天里

端坐如神

为远方的蓝命名

命名,原本是上帝的本分和光荣

在秋天,为一种蓝命名是困难的

况且它是水,摇晃不定

说它是藏地天空的蓝吧

它更深一点,并且以鳃呼吸

说它是极地大海的蓝

它更静一点,静到用经幡说话

它比蓝宝石的蓝

多了些许柔软的部分

它比船长夫人眼中的蓝

多了一份不来不去的安稳

它是望一眼就让人静穆的蓝

是我们皮肤下隐隐可见的蓝

是止住世上一切喧嚣的蓝

夺命的蓝,爱的蓝

它只能是青海湖的蓝

写给爱过姐姐的男人们

你们曾是羞涩内向的孩子

像阔叶上的一颗露珠一样

敏感,梦着宽大的柔情

你们的母亲早早去了远方

或終日把你们抱在怀里

太远和太近都是一种距离

它使人不舍,像水离开了河床

便没有河流这个名字

直到她来,你无法找到她

但可以等待

犹如夜空总会出现星星

她会来,带着你熟悉的气息

她是“姐姐”

这是一场注定哭泣的爱恋

你们把浪漫而绝望的爱献给她

一如夜空献出星星

她以母亲的眼神俯下身去

离开时,血肉已长在一起

剥离的时候到了,这是天律

她只是代替母亲或大地完成夙愿

以身体内的全部汁液

——泪水和血液

为一个男孩加冕了成人礼

现在,她的疲惫是生育后的疲惫

却没有应有的惊喜

上帝,请降下一些补偿之物吧

最好是绵绵雨水或者一场大雪

好让她哭泣着进入冬眠

并且梦见她母亲,母亲抚她的头发

看她时并没有责备的眼神

一堆篝火

我深深地记得,在丛林中

牛血般的火焰

照得我手臂光滑

我渴望,因为我是女人

用如铁的树枝去拨火

我的手腕上有铜

而柔软的耳垂上有银

火光之外,大地有梦

我是有梦的女人

一堆篝火

当我用舌头摹仿它旷世的火苗

泪水便从上面来浇灭它

那是滴下的水,是盐

那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进退两难之中

你不要眺望千年雪地

一只红狐就是自焚的景象

面对这堆嘶叫的篝火,我深信

我渴望,因为我是女人

夜的颜色

在什么也看不见的时候

黑色,让我进出自由

当黑发遮住半个面孔

我就看见蓝光睡在什么纬度

而路的灰蛇呛在墨汁中

花开星下,迷离的紫色伤口

惟有水在暗中晃着白色

这是新娘褪在地板上的婚纱

大地沉沉,我遂成为抽象的女人

让光繁衍出光

让道路复制出道路

让一个密码记住另一个密码

我身不由己地接受

一袭黑裙,风情万种

这是夜的颜色

孵化各种颜色的子宫

除此无他,包括拂晓

这千年前,千年前的一抹流红

女人的方向

除了堆积着的阳光、水和泥土

我一无所知,作为女人

方位感的缺失使密林茂盛

城市也茂盛,方向暧昧

如一些压在舌头下的梦语

在水的正面和时间的背面

我看见外廊的内部深藏隐秘

当鞋子向着南方走

而脚却陷在雪地,祖先

你是在上还是在下指引我

一个女人,可以因生育而流淌

也可以静态,如没有出口的湖泊

直到死亡,才开始壮观的回流

对于我,方向是神圣的东西

在手指之外是风,风之外是光

光之外也还不是方向

它叫迷离,装扮方向的一根绸带

我童年时收藏过的那一种

从那时起,我相信我是女人

母 马

我知道,这母马来历不明

这片草原上最迷人的腿

最迷人的腰身和臀部

它的尺寸藏在永远失去的漂流瓶中

我们只看见它在河边饮水

然后奔跑,让千年草原死而复生

包括风,包括雨和阳光

凡是能触到它的手都战粟于它

皮毛的柔软和身体的迷梦

想鼓乐和丝弦,也只分别摹仿了

它的旷世之美的某一个部分

极目草原的人有福了,尽头处

击打大地的雷暴已退去

只有母马眩目而来

这上帝的尤物,迷死整个草原

你毫无责任

这母马来历不明

和我感恩的泪水一样

都是从天缝中落下的东西

双鱼座

巫师的手指轻轻一拨

如骰子一掷诞生我的星座叫双鱼

虚空如水 水中有鳞

剥开鳞片便是我的肌肤

以水为床 与梦结伴

紫气岚岚中无言潜行

让水沐浴水

让光沐浴光

我通体透明 秘密通灵

在宇宙的这一扇窗中

双鱼赐予我的都要合手感恩

然后我转身离去

在水路旱路赤裸双脚

听见人们转世时的声声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