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也是受害者

2012-04-29 00:44杨勇
农产品市场周刊 2012年35期
关键词:康菲浅水湾蓬莱

杨勇

去年,本刊关注栏目以《渔民的黑色噩梦》为题报道了蓬莱19-3油田溢油污染令河北乐亭、唐海两县渔业遭受重大损失的事件。时隔一年多,高达30.33亿元人民币的赔偿金没能为这起渤海历史上最严重的石油污染事故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辽宁绥中、河北昌黎、乐亭三县渔民获赔,而山东烟台、河北唐海等多地渔民被排除在政府部门行政协调赔偿补偿名单之外。

近日记者获悉,500名山东渔民将于10月1日通过跨境索赔向美国联邦法院申诉。而在河北唐山,120位养殖户和20家旅游业经营户也拿起法律武器开始捍卫自己的权利。“天价赔偿案”中,这些受害者因何被人遗忘?他们又将如何讨回公道?从中我们应该反思什么?

一河之隔赔偿无份

山东渔民跨境索赔

“凭啥赔给他们不赔给我们?大家养殖用的都是同一条河里的水啊!”站在滨海大道小清河口的大桥上,唐海县柳赞镇养殖大户李希忠指着河东岸乐亭县的虾塘向记者诉说。今年5月份,乐亭县各乡镇政府开始统计当地溢油受损渔民的养殖品种、面积、损失金额等情况。大家奔走相告,仿佛看到了赔偿的希望,然而一段时间过后,唐海渔民却无奈地发现,虽然仅有一河之隔,虽然自己和乐亭渔民都是从同一片海域提水养殖,因而遭受溢油污染,然而无论是唐海县还是唐山市海洋、水产行政管理部门,都无人理会他们的索赔要求。

“我们抽的都是同一海域涨潮上来的水,搞海水养殖主要靠的是水而不是陆地,你现在是水污染,不是地污染了。为什么赔给乐亭不赔给我?”从那时起,各种怀疑与愤怒的情绪就开始在唐海渔民中间蔓延。渔民们世代以海为家,对海潮变化了如指掌,他们对于政府有关部门以行政区域而不是以污染水域划定赔偿范围的做法完全无法认同。为了支持自己的观点,他们甚至辗转请来国内权威专家出具了证明。中国科学院海洋研究所水动力专家于非认为:从渤海湾潮流分布形势和实地测流结果来看,曹妃甸以东近岸海域潮流为东西方向,乐亭海域水体在涨潮时会通过老龙沟深槽进入曹妃甸港以东海域。

在接下来的调查中记者了解到,唐海县原为沿海荒滩,由滦河水系不断冲击形成陆地。新中国成立后这一地区被国家农业部接收,更名为“渤海区农垦管理局柏各庄农场”。随着国家对曹妃甸的大开发,今年7月河北省正式将唐海县划归唐山市曹妃甸区管辖。作为中国东方对虾的传统产区,唐海县拥有水产养殖面积9000多公顷,其中海水养殖面积4000多公顷。唐海对虾养殖面积和产量曾名列全国第一,近年来梭子蟹、海参、海蜇、多宝鱼、河豚鱼等高附加值品种也开始大面积推广。

小清河是乐亭县和唐海县的界河,由北向南直入渤海。沿河一路北行记者发现,因为两岸虾塘、鱼塘密布,小清河除了行洪排涝的功能外,更是两岸渔民从渤海提水养殖的重要干渠。每当涨潮,渤海海水顺着小清河逆流而上,两岸渔民便通过柴油水泵将海水从河中抽到自家的鱼虾塘或工厂化养殖场里。李希忠告诉记者,海水的水质直接决定了渔民养殖的成败。水质好、水里的浮游生物多,养殖的鱼虾蟹就长得好;反之如果水质差,被油污污染,鱼虾蟹就会大面积死亡。

唐海境内,像小清河这样起到提水干渠作用的河流还有溯河、青龙河、双龙河、沙河等,它们为柳赞镇、柏各庄农场11个分场、八里滩和十里海两个养殖场提供水源。记者采访了这些地区的养殖户代表李希忠、于庆宝、李希茂、李景记等人,他们都是从事海水养殖多年的大户,承包水面面积从500亩到1400亩不等,养殖的都是东方对虾、梭子蟹、海参、海蜇、河豚鱼等品种。去年,蓬莱19-3油田溢油污染事故给他们造成了每亩高达近万元的经济损失,而整个唐海县区域海水养殖业损失保守估计不低于5亿元人民币。如今眼看赔偿无望,他们在律师的帮助下,联合唐海县120位养殖户组成了民间维权团体,决定用法律武器捍卫自己的权利,然而国内多家海事法院对他们的诉讼不予受理、不予答复却让他们陷入了更深的迷茫。这时一个消息传来,和他们处境相同的山东渔民已经通过跨境索赔直接起诉美国康菲石油公司。

7月2日,记者在北京一个环保论坛上见到了来自山东烟台市牟平区、长岛县的养殖户代表王忠国、贺业才、曲宝证、姜旭平、梁景杰等人。长岛县砣矶岛距离溢油事故发生的钻井平台仅39海里,如此距离但却被排除在赔偿协议之外,让他们感到更加无法接受。

王忠国等人坦言,对于国内海事法院不予立案非常失望,表示500名山东渔民已委托美国德克萨斯州的比莱克律师事务所、路易安娜州的史密斯斯泰格律师事务所等组成律师团,以约为8.7亿元人民币的索赔额起诉美国康菲石油公司,并且该数额是当年养殖业损失,不包括未来数年及数十年的预计损失和按照美国法律侵权方需要承担的惩罚性赔偿。而美国律师代理此案采取风险诉讼代理的模式,即前期由三家律师事务所支付诉讼、取证以及相关人员赴美的交通等所有费用。近日记者获悉,该案的第一次庭讯将于10月1日在美国德克萨斯州联邦法院举行,届时曾经向青岛海事法院递交、但始终没有得到答复的30份诉状将交到美国法官手中。

黄金季节关门歇业

旅游损失谁来赔偿

如果说美国法院的受理,让王忠国们长达一年痛苦漫长的索赔有了一线希望,而唐山湾旅游业经营者姚志明则没这么幸运了,他的赔偿申请如石沉大海。

姚志明是唐山湾国际旅游岛浅水湾浴场京都缘宾馆的总经理,宾馆建筑面积4200平方米,拥有240个床位,能提供住宿、餐饮服务及出海打鱼、沙滩足球、篝火晚会等娱乐项目。谈起去年宾馆的惨淡经营,他至今唏嘘不已。“去年7月10日浅水湾浴场发现了油污,媒体开始集中报道渤海溢油事故,很多游客都取消了预订。7月12日早上从8点到10点两个小时,我这里就退订了400多位客人,而隔壁一家宾馆当天退订了700多位。”

风云突变,深受溢油污染打击的张东海、杨文选、李尧军等,他们都在浅水湾浴场经营旅游业,和姚志明的经历一样。突如其来的客源流失,让他承受了严重的经济损失。

姚志明告诉记者,7-10月原本是浅水湾旅游的黄金季节,宾馆日均入住率往年都保持在95%以上,可是随着污染事态的进一步恶化,去年浅水湾变得门可罗雀,日均入住率跌致35%以下,旅游收入一落千丈,部分外来租房的经营业户甚至破产逃离。到了8月28日,整个旅游景区因为亏损太大、无力支撑,只好贴出告示宣布停业。

2012年5月中旬记者得到消息,在浅水湾浴场的潮间带上又出现了大量来源不明的黑色油污块。5月21日下午,记者跟随姚志明、张东海、杨文选、李尧军,唐山湾国际旅游岛管理委员会的王海东、张小光,乐亭县王滩武警边防派出所的吴涛、倪鑫两位干警,以及中国政法大学污染受害者法律帮助中心的律师,前往浅水湾浴场潮间带进行取样保全。浴场入口,去年停业的告示牌赫然在目。在从“北纬39°08'59",东经118°57'00"”到“北纬39°07'55",东经118°56'26"”,短短4公里长的潮间带上,众人采集到了11瓶样品,这些油块小的有硬币大小,大的有巴掌大小。姚志明告诉记者,去年油块要比现在还多,游客踩在脚上带回宾馆,床单粘上这种油污怎么洗也洗不掉,后来光扔掉的床单就有数百条。

河北天佳司法会计鉴定中心出据的鉴定意见书指出,京都缘宾馆在2011年7月10日至10月20日期间,因蓬莱19-3油田溢油事故污染的净利润损失达到216万元。而浅水湾20家旅游经营户,在此期间净利润损失高达2620万元。但令人不解的是,尽管浅水湾旅游业经营户在康菲溢油事件中遭受污染损失,得到了司法鉴定意见和有关部门权威证据的强有力支持,却处于被人为遗忘的境地,至今被排斥在行政调解和补偿范围之外。

今年8月27日,在中国政法大学法律专家的指导下,浅水湾20户旅游经营业者,依照《环境保护法》、《海洋石油勘探开发环境保护管理条例》关于海洋部门可以调解处理污染索赔的规定,向国家海洋局邮寄申请书,提出四项诉求:一是向康菲送达赔偿要求,进行协调、沟通、斡旋,力争通过行政调解促成争议的解决;二是在诉求未解决前,请继续执行蓬莱19-3油田“三停”决定,暂不批准康菲恢复生产作业的申请;三是如果行政调解不成,在终止调解程序的同时,请依据《民事诉讼法》为申请人出具支持起诉公函;四是请国家海洋局在收到申请后7日内给予是否受理的书面回复。

截至记者发稿日,国家海洋局没有给出答复。

时隔一年油污重现

赔偿范围是否科学

今年6月4日,国家海洋局北海分局披露,当日蓬莱19-3油田外输软管泄漏导致少量原油入海,在海面形成一条长约2000米、宽约1000米东西走向的彩虹色油带,溢油量最大估算为0.6吨。

6月7日,有渔民在曹妃甸以东海域西坑坨、东坑坨两处沙洲上发现外表与去年蓬莱19-3油田溢油事故发生时类同的油块。当地渔民告诉记者,涨潮时海水会缓缓漫过沙洲涌向海岸,而退潮后搁浅在金黄色沙地上的黑色油块会比在近岸滩涂上更好辨认。

6月9日,记者跟随唐海县养殖户代表李希忠、于庆宝、李希茂、李景记,唐海县柳赞镇一村、二村、三村、大庄河村四位村干部以及北京来的两位律师,乘坐冀滦渔03155号渔船来到渔民发现油块的沙洲上进行取样保全。而收到渔民报告的当地海洋和水产行政管理部门的工作人员当日并未出现。

东、西坑坨两处沙洲位于距离柳赞海岸约5海里远的渤海之中,为了防止搁浅,我们的船沿着弯弯曲曲的航道航行了2个多小时才到达。没有码头,船开足马力冲到距离沙洲十余米远处就无法前行了,记者只好将相机包入塑料袋,举过头顶,随众人跳入齐胸深的水中跋涉上岸。走了不远,就有眼尖的渔民发现了呈星点状分布在沙地上的黑色油块,泛着油光、粘稠、刺鼻。记者仔细观察手中的油块,从外观上确实与去年在乐亭见到的油块相似。“北纬39°00'590",东经118°42'553"。”渔民们用手持式仪器记录下经纬度,然后把发现的黑色油块装入事先备好的棕色试剂瓶中并用宽胶带密封。“油块如果混入太多沙子或者经过阳光长时间暴晒都会变干变硬,就无法作为证据,而这些明显都是很新鲜的,就更要保存好。”经过去年的诉讼,渔民们对如何采集和保全这些油块有了不少经验。取样从早上10点一直持续到下午3点,而收获是两处沙洲上的20个样品。渔民们表示,对于这些油块的出现,是因为新溢油事件而产生,还是去年沉积于海底的油块随着海潮涨落“沉渣泛起”,他们不得而知,但他们却深知,如果自己不采集并保留好这些证据,就算自己距离溢油点最近,就算与自己一河之隔的邻居都得到了赔偿,他们也会被排除在赔偿范围之外。

面对渔民对证据的执着和对法律的坚信,记者不禁要问,蓬莱19-3油田溢油污染事故赔偿范围的划定科学吗?国家海洋局公布的调查结果和赔偿范围为何与实际情况差距如此之大?政府部门是否因为调查手段不足而“被蒙蔽”,如果是,又是谁在蒙蔽他们?

6月21日,国家海洋局在其官方网站上公布了《蓬莱19-3油田溢油事故联合调查组关于事故调查处理报告》,报告第五部分“海洋生态环境损害评估”列举了溢油事故对“海水环境、沉积物、岸滩、海洋生物”等四方面的影响。其中岸滩一段写道:“2011年7月中下旬在辽宁绥中东戴河岸滩发现油污,呈不均匀带状分布,带长约4公里,宽度约0.5米;在河北唐山浅水湾岸滩发现油污,呈带状分布,高潮线附近油污带宽约1-1.5米,带长约500米,低潮线附近油污带宽约1.5-2米,带长约300米;在河北秦皇岛昌黎黄金海岸岸滩发现油污,在高潮线附近零星分布,长度约1.2公里。在以上区域采集的油样经油指纹分析鉴定,均与蓬莱19-3油田溢油油指纹一致”。报告第六部分“溢油事故损害索赔”则呼应以上内容给出了“康菲公司出资10亿元人民币,用于解决河北、辽宁省部分区县养殖生物和渤海天然渔业资源损害赔偿补偿问题;康菲公司、中海油分别从海洋环境与生态保护基金中列支1亿元和2.5亿元人民币,用于天然渔业资源修复和养护等方面工作”的赔偿方案。

3个油样,10亿赔偿,赔偿方案耐人寻味。如此世界瞩目的重大溢油污染责任事故,在环渤海5000多公里的海岸线长上难道只采集了3个油样进行分析?如果采集的油样很多,经过油指纹鉴定只有这三个油颗粒被证实来自蓬莱19-3油田,那么这些油样是由谁采的?这些鉴定是由谁做的?这些关键的调查过程在报告中为什么没有公布?3个采集样本是否足以界定环渤海海域污染赔偿范围?

由国家海洋局牵头的蓬莱19-3油田溢油事故联合调查组,到底在环渤海5000多公里的海岸线上采了多少个油样,报告中没有提及,记者不得而知。然而从事故损害方康菲中国流出的一份报告却引起了记者的注意,报告称:康菲中国“从2011年6月18日开始派遣员工巡查海岸线,确保一旦海流将部分溢油带到海岸时能够立即采取行动。巡查工作一直持续到2011年10月。总计进行了15.5万公里机动车巡查和8500公里步行巡查;在此期间共采集了83份油样;由全球顶尖实验室进行的定量油指纹检测显示仅有3份样品含有与蓬莱19-3油田相似的化学成分(这些样品采集于绥中和秦皇岛附近的东北海岸)。剩余样品与蓬莱19-3油田无关”。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渔民告诉记者,他曾接触过所说的“海岸线巡查队”,这些人在半夜里用推土机将漂到沙滩上的油污推走掩埋,鬼鬼祟祟好像在毁灭证据。另一位渔民则对采集油样的工作人员表示不满:“他们对潮间带上的油污块视而不见,反而跑去码头采集渔船上漏出的一点点柴油。”

缺位还是越位?

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3个月的调查,越来越多的“被遗忘者”浮出水面。客观上讲,蓬莱19-3油田溢油事故这样大的案件,采用行政调解方式能在一年之内获得赔偿,对比2002年末发生在天津港附近的“塔斯曼海”号油轮泄漏污染案件,法院经过6次开庭审判,在案发两年后才作出判决,时间上要快了很多。然而也正是因为一个“快”字,令政府行政机关在调解赔偿具体问题上的缺位和越位暴露无遗。

首先是操作程序有缺位嫌疑。“拍脑袋”划定赔偿范围,并凭空“计算”出了赔偿额。2012年1月24日,康菲中国、中海油宣布与有关方面达成协议,以解决渤海湾相关社区里受到潜在影响的渔民所提出的公共和个人索赔。康菲按照协议向中国农业部支付10亿元人民币,中国农业部将负责资金发放事宜。问题是这10亿元是怎么算出来的?正常程序应是先登记再定损,现在变成了先定损再登记,赔偿金额的计算是否有科学性。记者从乐亭县水产局副局长齐玉祥和多位养殖大户处了解到,目前赔偿程序按照“渔民申报-政府审核登记-名单公示-公布赔偿方案-发放赔款”的步骤进行,而直到7月10日乐亭县各乡镇才登记完渔民受损情况,并进入公示阶段。现在山东渔民提出了8.7亿元的索赔额,唐海渔民提出了近5亿元的索赔额,10亿元赔偿明显是僧多粥少。现在即使是明确获赔的乐亭渔民也在担心最终拿到手的赔偿款能有多少。

其次是行政调解有越位嫌疑。自今年1月农业部、辽宁省、河北省与康菲、中海油达成赔偿协议后,原先法律界设想的第三方赔偿基金变了样,变成地方政府主导分配,受损渔民接受政府调解。代理山东渔民诉讼的贾方义和郭乘希律师认为这样的赔偿办法存在法律瑕疵,甚至可能是无效协议。康菲、中海油作为损害方,面对清污方面的赔偿,相对人应当是海洋局;面对渤海整个渔业环境的损失赔偿,相对人是农业部,这两点都没有问题;可是渔业产业的损失赔偿,相对人应当是养殖户个体。给渔民赔偿多少,怎么是地方政府和农业部签订协议?

对于为什么没有按当初设想设立特别赔偿基金,康菲石油表示:“我们最初认为通过设立一个特殊赔偿基金将能有效地实现赔偿发放工作。后经与政府机构讨论表明,他们能更好地推动该程序。我们相信,与中国农业部达成的协议是确保受到潜在影响的渔民获得赔偿的一种有效方法。另外,我们相信,用以支持渤海湾环境举措的2.13亿元人民币专项资金将得到有效管理。”

如此说来,“烫手的山芋”还是主动争取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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