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箸怀俗

2012-04-29 00:44吴正格
寻根 2012年4期
关键词:食粥腊八粥孔子

吴正格

“稀粥在中国,犹如长江黄河,源远流长。”(张抗抗:《稀粥南北味》)此喻并非夸张。中国自有五谷,长江之南出粳稻,可煮白粥泡饭;黄河以北产粟黍,可熬黄馇玉糊。历朝历代的中国人于斯求存,冀为生命之源泉,锅镬相传,钵碗相袭,一勺一匙,从中吮吸精力气血。于是,粥中就有了古朴的信奉和风土情结的交糅,挥发出垂诸悠长的粥俗。

有道是“粥先俗后”。粥俗见诸周代。

寒食禁火,粥俗始出。《周书·司垣氏》记:每到三月,植干风大,最易起火引患,官吏们要摇着木铎巡行全国,宣令国人禁火。铎是响器,形长圆而内空有舌,下有柄可执。铎要摇遍全国,警示家家户户防火杜患,这不能不让人感动于周天子的爱民和官吏的敬业。既要禁火,那吃什么?于是,禁火前煮一鬲够吃几天的粥,就是简单便捷的办法了,好在天也不热,粥不馊败。由此,后来就有了“寒食三日……煮粳米及麦为酪,捣杏仁煮作粥”(东晋陆翙:《邺中记·附录》)、“禁火三日,造饧大麦粥”(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的这一粥俗。此俗延至清代,如今已经失传。我们该不该废黜这个传统?想想媒体的新闻报道最多的内容之一就是火患,难道不需要古为今用,立个防火节?若可,也不必禁火,只需唼喋香粥之时,系上历史情结,使铎的连珠脆音响在耳际,让那些脚踏实地的执铎者们带着公仆精神走进我们的心里,这就很有意义了。

以粥养亲敬老的节俗,亦见周代。《礼记·月令》:“仲秋之月,养衰老,授几杖,行糜粥。”“几”在当时是长者的依凭之物,“居者凭几,行则携杖”;“行糜粥”是尊长风气的饮食化标志,也是关顾老人的牙齿和胃口。其实,这就是敬老节。此节也早已失传。想想当今,圣诞节、情人节、感恩节、复活节、愚人节……皆大行其道。照此趋势,会有更多的洋节在中国得宠。对“舶来节”在中国的蔓延,若持以微言,等于不想学“英格利斯”一样要遭人哂笑了。久而如是,洋人祖宗会不会取代国人祖宗?所以,传承敬老节这样的节俗很有必要。脆弱的老龄社会所需要的仍是一个床几的托靠,一支手杖的扶助;消费得起烤火鸡,莫不如敬奉一碗粥更能让老人遂心惬意,且有中国孝心和中国味道。

老人尚在,可靠糜粥;老人过世,粥又何用?对此,战国的儒家想到了,又将“行糜粥”延衍到丧葬礼仪中,即“食粥”与“斩衰”“苴杖”“枕块”,同作后辈对已故先人的尽孝行为。先亲始逝,怎样食粥呢?《礼记·坊记》中说:“水浆不入口,三日不举火,故邻里为之糜粥以饮食之。”看来,“三日不举火”似是寒食禁火之粥俗的后延,演进为古人在前辈丧期间的一种孝哀操守。所以,食粥后来就成为与孝道相关的一种礼俗,且是白帝至民都不可违犯的规则。西汉昭帝死后,辅政的博陆侯霍光迎立昌邑王刘贺为帝。这位继帝仅在位不足一月,又被霍光废黜,原因之一是刘贺在昭帝丧期未能食斋。可见,该食粥时而不食,就是伤风败俗,即使皇帝也不能宽恕。

儒家看重食粥的礼俗,也张扬食粥的世俗。明人张应文撰有《粥经》,中道:“粥可以补,可以宣,可以腥,可以素。暑之代茶,寒之代酒,通行于富贵贫贱之人。”又引:“子谓伯鱼曰:‘汝吃朝粥夜粥矣乎?人而不吃朝粥夜粥,春犹抱空腹而立也欤?”应该说,张应文对粥在民生中的作用看得既透且妙。他引用孔子教子的言粥之句,是为其文“搬贤借重”,也是提示人们留意:是儒家的教旨主义者在主张早晚要喝粥的。因而就想,后来国人为何以用早粥、晚粥成俗,且代代传承?我首先看重的是孔子这段不被人们经意的食粥言论。这种带有倡导意味的问询声音,实在是个很重要的信号。至少可以推断,在漫长的孔世界里,随着“鲤庭”说教,这种声音会遍播九州。孔子号召喝早粥、晚粥,又不是早吃熊掌晚吃鱼,是人人喝得起做得到的事情。圣人言而成典,行而成规,于是喝早晚粥就有了成俗的元素。

然而,孔子在这里尚未表达出他对食粥的精神境界,《论语·雍也》中才有收录:“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这是孔子赞扬弟子颜回能安贫守俭的话。箪食瓢饮,即是饭合于水,说是泡饮也是粥的一种。其实,这也是孔子的自我写照。他在晚年伴着贫困在家乡陬邑的破陋故宅里写起《春秋》时,又何曾不是一箪食、一瓢饮地过日子?以孔子的倡行一致,这时期朝粥、夜粥自然陪随他的余生。故此,“颜潜乐于箪瓢,孔终篇于西狩”(班固:《答宾戏》),就被中国文化人奉为安贫乐道的典范,“箪瓢”也就升华为精神疆域里的一种寄托,使后来多少贫寒学子赖以自勉。

孔子死后,他的政见因被帝王们当成治国的圣符,粥俗也因沾上了儒家的理义而升越到皇谱帝系。说起孔子的食粥之为染御,皇母后妃们是吃朝粥、夜粥的群体,有些人已造化成“粥罐”。如秦汉之际,替赵国新立少帝孝成王训政的赵太后,一次,官居左师的触龙问她:“日食饮得无衰乎?”她答:“恃粥耳。”赵老太是一国之母,富贵冠顶,但却嗜粥唯上。这说明,吃粥无以富贫论,皆为习俗使然。再如清代,清帝们个个都是吃粥的好手,这固然与满洲食习有关,但他们尊孔亲儒,迭代与孔府礼来仪往,满汉通吃,比哪个朝代都走得勤近,其吃粥之为,也就连上了孔子的食脉。这方面,慈禧是典型。不说她的每餐百馔中有多少孔府菜的成分,但餐餐必得供粥,百馔往往是排场,粥是惯常要喝的。危难之中,粥竟成了慈禧的救命恩食。《庚子西狩丛谈》卷三记: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慈禧仓皇西逃。至怀来县境榆林堡时,县令吴永接驾。慈禧放声大哭,说:“看我已成乡下佬了。今已两日不得食,腹馁殊甚,此间曾备有食物?”吴永答:“尚煮有小米绿豆粥三锅,但为溃兵掠食其二。今只余一锅,恐粗粝不敢上进。”慈禧忙说:“有小米粥?甚好甚好,可速进。患难之中得此足矣,宁复较量美恶。”吴永进粥。内监复出索箸,仓促竞不可得。慈禧便命折秫梗为之。俄闻内中争饮豆粥,唼喋有声,似得之甚甘者。你看,慈禧这碗粥喝得,与赵老太正相反,虽同是嗜粥,但以皇太后的尊驾却用乞丐的方式去喝,粥也被她喝得五味杂陈。

儒家之外,将粥俗深融入世间的,还有佛家一功。

佛光初照中国,是西汉哀帝或东汉明帝之期。但将祭供佛祖的“五味粥”推广于俗世,乃是宋代。那时,粥鱼、粥鼓、粥僧的“三粥联手”,已经营造出寺庙中的“粥化”的一种。范成大云:“魂清骨冷不成眠,彻晓跏趺听粥鼓。”(《华山寺》)说的是宋代佛家对粥的亲近。每俟黎明,粥鼓声声,虽是召唤众僧会聚食粥,但也音破夜寂,回荡遐迩,也是报与市尘庶户,该煮粥迎晓了。粥鼓这样天天在敲,时间增积了佛粥的魅力,牵引着善男信女们的朝拜情结,粥鼓也就成为“阿弥陀佛”的扬声器。你想,民间的粥俗焉能不为此而结重?

正是“禅风”刮进了宋代粥俗,使宋人胃口增充了粥化倾向,才起到改变祭祖陈规的作用。请佛代祖的意念和祈祷祖先如佛般慈恩,以福荫后代,就演绎成那个社会里的主体性行为。行为的更履导致了传统的“荤腊八”让位给“粥腊八”。这种情势显见于北宋都城汴京:十二月初八,“诸大寺作浴佛会,并送七宝五味粥与门徒,谓之‘腊八粥。都人是日各家亦以果子杂料煮粥而食也”(《东京梦华录·卷之十·十二月》)。金兵夺汴后,宋帝驻跸于杭,腊八粥依然于此相侔旧故:“(腊月)八日,则寺院及人家用胡桃、松子、乳蕈、柿栗之类作粥,谓之‘腊八粥。”(《武林旧事·卷第三·岁晚节物》)兹见,腊八粥从北宋煮到南宋,已成世俗。

可是,夺汴的金人亦未封堵腊八粥俗,完颜阿骨打的后裔亦是中华民族的一支,他们融入此俗的热情不啻宋人。就说清代北京的雍亲王府,自胤稹为帝,改称雍和宫,雍正死后,乾隆按对先帝故邸要改作寺庙的祖制,下旨将雍和宫改造成京师最为宏丽堂皇的喇嘛庙。奉乾隆旨意,每逢腊八,这里要举办至隆至盛的供佛大典。

此典,其实是个浩大的造粥工程。进入腊月初一,就紧锣密鼓地开场。内务府大臣自然是备料统领,他要负责将粥料和干柴在腊月初五晚上全部运抵雍和宫。需运五日?因仅干柴一项就是六万斤,那东西虚蓬蓬的挺占地方,满满一大车充其量不过三四百斤,五天运齐还得抓紧呢。初六晨,钦定的监粥大臣率三品以上大员组成的监粥团接岗,监督称粮、称干果、搬柴。每锅粥用小米十二石,杂粮、干果各百斤,干柴万斤,共煮六锅。煮粥的大铁锅定置在天王殿的鼓楼旁,锅口直径二米、深一米五。初七晨,监粥大臣下令开火。即时光灼声喧,满寺沸腾。将几百斤粥料一锅煮出,不说小山般的干柴变成灶火该付出多少辛苦,锅旁还得围着一圈粥将军,皆执木桨一般的搅器,像赛艇那样一致齐力翻动,不然,极易糊底串烟子,弄不好是奉旨不忠,敬佛不诚。所以,监粥大臣重任在身,还得谨查安全,岂敢等闲视之!他得一直监督到初八凌晨,俟粥全部熬好方可神松心安。这时,钦定的供粥大臣早已率众司员到岗,随即指挥分粥。第一锅供佛代祖;第二锅进献乾隆及后妃们;第三锅赐予王公和朝廷大臣;第四锅赐予大喇嘛,第五锅赐予驻京的文武官员和各省大吏;第六锅加上前五锅剩余的,则于寺外施民。前三锅有全份果料,后三锅逐次差减。当供粥大臣于佛前供粥时,宫灯炫耀,磬乐齐奏,香烟袅袅;众喇嘛皆于殿中诵经。至天亮盛典方毕。

这项造粥工程,岁岁循例,延至清末。每临之期,内务府要拨银十二万四千余两!

此举,堪称古代粥俗的物化缩影。六锅粥竟能使西佛与南祖同享,使帝后与朝臣共飨,使僧侣与庶民齐啜;既使密封的粥瓯“飞饬”各省大吏,也有使其代民受赐之寓。这真是六锅大顺,且供、献、赐、施都得有条不紊,明明白白。谁还能说这后金之人是“外夷”呢。

如果说,儒家的理义造就了粥为社稷所需的规行绳尺,那么,佛家的禅意则为粥的质品糅谐出一味恒久的甜香。言此,皆为粥俗之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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