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季兰及辛文房对她的评述

2012-04-29 01:41子房
文史杂志 2012年4期
关键词:玄机文房薛涛

子房

元人辛文房在《唐才子传·李季兰传》里借李季兰父亲之口,称著名女诗人李季兰为“失行妇人”。不用说,此乃旧时封建礼教评判标准使然,今人不难理解。不过,辛文房的话确实事出有因,背后颇有故事,值得探究。

一、关于李季兰的“失行”

李季兰名冶,乌程(今浙江湖州)人,大约生于唐玄宗开元年间(713年—741年),卒于德宗兴元元年(784年)。辛文房在《唐才子传·李季兰传》里记她少女时期的情形说:

美姿容,神情萧散,专心翰墨,善弹琴,尤工格律。当时才子,颇夸纤丽,殊少荒艳之态。始年六岁时,作《蔷薇诗》云:“经时不架却,心绪乱纵横。”其父见曰:“此女聪黠非常,恐为失行妇人。”

“失行妇人”这句话,不知辛文房何以得知?不过,在上引此句后,辛文房还有所交代,说后来李季兰与文人士子交游,是自己将父亲这句担忧她的话,讲给朋友们听的。因此,辛文房说她口无遮拦,为“轻薄之口”。反过来则表明:李季兰是一个大咧咧的人,个性潇洒豪放,全然不拘礼数。当然,类似“失行妇人”这样的话,恐是辛文房的杜撰或对道听途说的误记。因为这不太符合唐代思想文化与社会环境的实际情形。辛文房的这段叙述,后来也影响到清初编订的《全唐诗》。在其卷八百五系于李冶(季兰)名下的“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句)后,有下列小注:

季兰五六岁时,其父抱于庭,令咏蔷薇云云。父恚曰:“必失行妇也。”后竟如其言。

显然,清人在承袭辛文房叙述的基础之上,又有所加强与夸张。因为清代的道德规范,比之元代来,无疑更为苛刻森严。不过,辛文房对李季兰的述评,大体上还是比较公正的。下面,我们便根据他的叙述,并结合《全唐诗》卷八百五及其他资料,对李季兰其人其诗,向读者略作勾勒。

李季兰成年后,由于天生丽质而个性浪漫,且多才多艺,于是成了吴兴浮浪子弟竞相追逐的目标。而她第一次婚姻失败,也源于此。她婚后不到半年,丈夫就外出寻花问柳,每每不归。她自然也耐不住寂寞,不时外出与昔日的伙伴幽会叙旧。这便导致出婆家的一封休书送她重返娘家。以她的个性,不久,即出家为女冠,广交诗朋文友。男诗人们因为她气质兰蕙而举止洒脱,且诗风随意,妙趣天成,都愿意同她交往。李季兰同他们经常往来于剡县(今浙江嵊县)山水间,特别同隐士陆羽、朱放,僧人皎然意气相投,可谓情同手足。她的《湖上卧病喜陆鸿渐至》诗写久病中忽闻陆羽(字鸿渐)前来探望时的情形说:“相逢仍卧病,欲语泪先垂。”一副小鸟依人之态,令人怜爱。她另有一首《寄朱放》诗云:

望水试登山,山高湖又阔。

相思无晓夕,相望经年月。

郁郁山木荣,绵绵野花发。

别后无限情,相逢一时说。

是诗从自然草木的生机来感悟人性的勃发和友谊的珍贵,言简意赅,余味悠长。

李季兰还有一首题《寄校书七兄》的诗:

无事乌程县,蹉跎岁月余。

不知芸阁吏,寂寞意何如?

远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车。

因过大雷岸,莫忘几行书。

从题目和内容看,这首诗是写寄给诗人的一位做校书郎的“七兄”(当时正在自乌程赴任所的航行途中)的。诗人从家乡牵挂着“七兄”,问暖嘘寒,关怀备至,情深意长。尤其是“莫忘几行书”的叮嘱,将诗人的关爱、思念和祝福不经意间和盘托出,令人嗟叹。

纵览李季兰存世的诗歌,流美真切,风光旖旎,不仅表现了一般女子应有的细腻与妩媚,更重要的是显示出唐代女诗人对人的价值的认识或敏悟。而男诗人们则熏于兰而染于兰,从她身上更体会到人间自有真情在。所以,皎然有诗《答李季兰》说:“天女来相识,将花欲染衣。禅心意不起,还捧旧花归。”因为皎然与她彼此亲密无间,于是就有了这样一个带“色”的玩笑。对此,辛文房在《唐才子传·李季兰传》里颇有微词,说“其谑浪至此”!该传又记载说,李季兰还曾在乌程开元寺与众诗友聚会,其间得知在座的刘长卿患有疝气,就冒出一句陶(渊明)诗来:“山气日夕佳”。刘长卿不示弱,回应她一句陶诗:“众鸟欣有托。”众人都哈哈大笑。由此可见李季兰和她的异性诗友们的友谊,有如《庄子·大宗师》里的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以“莫逆”来形容,并不为过。这情形,也颇似后来《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和他周围的女友们。

二、辛文房的一大贡献

对于李季兰等(包括鱼玄机)像男人们一样的恃才傲物,任诞旷放,作为元人的辛文房在纵笔褒举她们的才气之余,不免带点不满,说她们:“浮艳委托之心,终不能尽,白璧微瑕,惟在此耳。”(《唐才子传·李季兰传》)辛文房批评李季兰、鱼玄机虽为“锦心绣口”,却到底轻浮放纵,并不完全具备“蕙情兰性”的女才子素质,因而是“白璧微瑕”。联系到他在《李季兰传》开头部分借李季兰父亲之口指李季兰“恐为失行妇人”的话,可以想象,辛文房在为李季兰等女诗人立传时的矛盾心情。就他本性看来,他其实是颇为欣赏唐代女诗人的才情与性情的。这些撑起诗国唐朝一片天地的女诗人,新旧《唐书》不给她们立传,全赖辛文房广为搜集资料,专门以文字记录,才使她们得以在《唐才子传》——中国第一部唐代诗人大型传记中与男儿比肩媲美。这不能不说是辛文房对中国文学史的一大贡献。公平地说,辛文房的记载对历史的真相已作了力所能及的澄清。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他明白地称薛涛为“成都乐妓也”(《唐才子传·薛涛传》),指明薛涛是歌舞女艺人,而非其他(如卖淫女一类),以免后人产生误会。但是宋代确立的程朱理学,入元以后已发展得相当成熟了,妇女“三从四德”的礼教可谓深入人心。我们揣想,辛文房在《李季兰传》里插入的某些有所贬抑的话语,或者是迫于环境压力而言不由衷,情非得已;或者是骨子深处已被潜移默化地渗入进“三从四德”的观念而不自觉地溢出笔端吧?

不过,辛文房仍然属于元前期那一批勇于抵制礼教,思想民主开放的斗士(代表者如邓牧)。所以,他在对李季兰间或贬抑之中,又对她表示出极大的理解与赞美。他引唐人高仲武《中兴间气集》的评论云:

夫士有百行,女唯四德。季兰则不然,形气既雄,诗意亦荡,自鲍昭以下,罕有其伦。……唐以雅道奖士类,而闺阁英秀,亦能熏染。(《唐才子传·李季兰传》)

辛文房这番话语,也表明他了解李季兰所处的时代大背景——那是一个陵谷巨变,世风一新的大时代。作为思想先驱者的诗人群体高张起人性自觉、人格自尊的大旗,在大唐帝国的时空上组成一道如火如荼的风景线。而本身就属于诗人群体一部分的女诗人们,岂能像过去时代的班婕妤、曹大家、蔡文姬、谢道韫、鲍令晖那样只是满足于闺房里“散情文墨”,保持“明白之操”,“以配君子”!所以,李季兰、鱼玄机其实并未“跃出方外”。(辛文房在《李季兰传》里称她们“皆跃出方外”,是在替她们说好话。可实际并非如此——如辛文房所叙述的。)

三、三位唐代女诗人的文化意义

然后,辛文房还是批评李季兰、鱼玄机被世风熏染过度了,被男诗人们的思想完全异化了。只是既入染缸,就不能像后来理学先生所鼓吹的那样讲究淑女之仪、男女之别了。李季兰、鱼玄机以及薛涛的任率开放,以天下为己任的男子气歌唱,实际是唐代女诗人群体顺应时代潮流,走出闺房、道观,走向社会、希望像男诗人一样建功立业心迹(如鱼玄机“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的心迹)的真实表露。而这正是三位女诗人在唐代诗人中,在中国诗史上受到格外尊重和推崇的价值所在。即连辛文房也说“中间如李季兰、鱼玄机……薛涛流落歌舞,以灵慧获名当时,此亦难矣。三者既不可略”(《唐才子传·李季兰传》)。清人章学诚在《文史通义·内篇·妇学》里更写道:

且如声诗盛于三唐,而女子传篇亦寡。今就一代计之,篇什最富,莫如李冶、薛涛、鱼玄机三人,其他莫能并焉。

大历十四年(779年),李季兰曾因诗名被唐德宗召入宫中住了一个月,礼待赏赐优厚。后来她因上诗叛将朱泚(她像李白一样不明究里,因报国心切而上了贼船),被德宗命人乱棒打死。从结局上看,她与鱼玄机的命运先后都很悲惨。这或许就是“天妒红颜”吧!

清人将李季兰与薛涛的诗合编为二卷(即《薛涛李冶诗集》)。贺贻孙在《诗筏》卷下评论说:“唐诗大振,妇女奴仆,无不知诗,远及外域,亦喜吟咏。妇女则李季兰有‘诗豪之 誉,薛涛有校书之称。”纪昀在《四库全书简明目录》卷十九也指出:“唐女子工诗者,然无出李冶之上者;薛涛诗虽不及冶,亦可接武,以二人合编,亦颇具鉴裁矣。”清人大多排斥鱼玄机,兴许以为鱼玄机过于张狂了吧?因此,单从任侠使气这一角度看,薛涛、鱼玄机、李季兰三人中,鱼玄机当数第一;而从忧国忧民的立场看,则薛涛居冠;倘以率性天真为准绳,则李季兰可折桂。三人各有所长而共襄壮举,率领女诗人的三军队伍,将唐代诗歌的一部分天地闹得沸沸扬扬,烧得红红火火,为唐代人文精神的内涵,增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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