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餐

2012-04-29 00:44:03叶凉初
南风 2012年4期

叶凉初

几个月后,苏凉仍然会经常想起那个冬天的下午,和丛源去离婚的场景。那是个好天,虽然下午三点了,阳光依然很好,投在登记处的深色幕墙上,像一枚集束炸弹似的,让屋子里一片光怪陆离。斑驳的阳光中,一个年轻女孩子正一边转着手上的圆珠笔,一边看一本书,听到推门声,她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来。

结婚登记?她问。苏凉知道在这种场合,无论如何得挤出一个笑容才好,可是她做不到,丛源他更是一脸的死相。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目光简直是歹毒的。苏凉心里气极,反倒真笑了出来。她温和地冲女孩子点点头。苏凉的神色鼓励了女孩子,她活络地问,两位是重婚?哦不,再婚?

我们离婚。苏凉平静地说。

呃,对不起。

没关系,填表吧。

一直到两份表格都准确无误地填好,所有证件都摊在了工作人员面前,整个大厅都是死一样的沉寂。因为没有符合规定的一寸照片,还重新拍了照。拍照的也是一个女孩子,态度十分冷漠,这让苏凉心里很不舒服,不过随即释然,在她,这有生以来最大的灾难,在那姑娘,每天亲眼目睹几十起,就像一个见多识广的外科医生不会为任何惨不忍睹的伤口动容一样。

总算一切顺利结束,走出大楼,冬天日头 短,阳光已经余下薄薄一层,像水似的洒在身上,倒 起了重重的凉意。苏凉下意识的拉了拉外套。丛源一直跟着她,这时开口说,上车吧。

苏凉摇摇头,似乎还笑了一下,说,我想走一走。也没等他回答,一个人往相反的方向走去,走了一段,回身一看,丛源并没有上车,他微耸着肩膀,在点烟,他的影子被西斜的阳光拉得长长的,像漫画中的长腿叔叔。

这一切都快得不合情理,像是一场梦。苏凉使劲在手腕上拧了一把,似乎也不痛,但她知道,一切都是真的。从昨天下午看到丛源手机上的那些短信开始,她的世界就崩塌了,也许没有一个女人像她那么干脆利落,在二十四小时内离了婚,她只是,只是无法面对这一切,在她,这是高压线,毫无通融余地,丛源是知道这一点的,但一切,还是发生了。苏凉知道他不想离婚,也许他想都没想过离婚,可是却确确实实地做了不得不离婚的事。世事就是这样,由无数意外组成。

快过年了,打工的人多半回老家了,没回去的人肯定仍在上班,路上行人稀少,即使在最热闹的步行街,也只有冷风呼啸,卷起一堆垃圾,像潮水退尽后荒凉的沙滩。

离婚后的第四个小时,苏凉坐在灯火通明的必胜客吃牛排。途中,妈妈打来电话,问她在哪里,晚饭是否回家吃,还说女儿悦悦已经弹过钢琴,正在享受她每天半小时的动画片。苏凉仔细听完,说,妈,我很好,在吃牛排,谢谢你。

回到娘家是八点,因为明天是周末,女儿还没有睡觉,兴奋地等着一周一次的妈妈觉。自从上幼儿园后,女儿开始一个人睡了,只有周末才能回家和爸爸妈妈睡大床,对于五岁的悦悦来说,在大床上跳来跳去,左边是爸爸,右边是妈妈,就是世间最大的快乐了。

妈,我们回家。悦悦欢喜地扑过来,苏凉害怕身上的冷刺激了孩子,忙搀住她的小手,坐了下来。

外婆没有和你说么?爸爸和妈妈分开了,我们从今天开始不回家了,你要住在外婆家,妈妈要去很远的地方工作,放假才会回来看你,当然你可以打电话给我,也可以给爸爸。

我以为是外婆骗人。悦悦噘起了小嘴,不过没有哭。苏凉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只觉得有一层硬硬的壳,被无形地消解了,心里顿觉松了许多。和她想像的一样,悦悦可以接受这件事情。

悦悦?苏凉看了一眼有些呆滞的女儿。

我知道,你们和沙沙的爸妈一样,不再好了。悦悦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沙沙的爸爸妈妈离婚时,苏凉给悦悦上了关于婚姻和家庭的第一课,并再三告诉她,只是爸爸妈妈不好了,但对悦悦,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幸而悦悦全明白。她只是要求给丛源打个电话。

苏凉猜测,丛源可能也去他妈妈那儿了,一旦受伤,会往最爱我们的人那儿跑,人都这样。可是她猜错了,从电话中听来,他分明是喝醉了,也不知道在哪里,只是在电话里一叠声地叫悦悦。苏凉接过了电话,问清了酒吧的地址,打了个电话给丛源的朋友石头,叫他去接他。

十年的婚姻,就这样落幕了。有些事情,对谁都是公平的。南江的离婚率是百分之三十,离婚,真的是不足为怪的事,借用网络词汇,婚姻神马的都是浮云,可是这浮云砸到自己头上,还是钻心的痛。苏凉的幸运在于,她可以转身离开,姿势虽不华丽,比起其他离婚女子来,她可以说是了无牵挂的。为了避免给女儿造成不必要的动荡,她和丛源说好让她继续在外婆家生活,外公外婆都是在小学老师的岗位上退下来的,无论是教育的方法还是耐心都是苏凉和丛源不能比的。

外头月色如洗,隔着窗帘,仍有隐隐白光,家具物什的轮廓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房间中央是她那只巨型的行李箱,是昨天晚上连夜收拾出来的,事实上,愤怒加匆忙,她自己都不知道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可是,一旦离开,倒没有勇气再回去了,她怕推开门时有一种物是人非的茫然,至少现在,她是没有办法回去的。因丛源是过错方,房子没有异议地归在她的名下。十年的共同生活,要分隔的东西还有很多,只是没有心情,而且快过年了,苏凉想一切等过了年再说,她要给自己一点时间来平复内心的震惊,是的,婚都离了,她还是不敢相信老实巴交的丛源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早上,妈妈说,爸爸昨天晚上提议今年回老家去过年,乡下的叔叔他们请过好几回了,可总是因为各种事情纠缠着,叔叔他们一定以为我们做了城里人眼界高傲了,不肯回乡下,今年正好,趁机回去看看,悦悦还没有回过乡下呢。

那大家都知道了?苏凉不太想回去,人说衣锦才回乡呢,她这一团乱麻的,回去做什么啊。

小凉,迟早要走出这一步的,做人,只要自己不亏心就好,这又不是你的错。妈妈说。真奇怪,人家的妈妈听说女儿离婚都要死要活的,苏妈妈却很坦然,她不支持也不反对,叫苏凉自己拿主意。难怪在她的教育下,连五岁的悦悦都能坦然接受爸妈分开呢!说到底,这是对的,苏凉一向佩服妈妈,她决定随他们一起回老家过年。妈妈说得对,早晚要走出去的。

过了年,有一天晚上,韵白打了个电话给苏凉,问她是否一切都妥了,准备何时上枫城。苏凉说最快,初六。

南江到枫城的车子很多,说起来,这是南江的一个县级市,两地车程不过两个小时,所以当苏凉提出去那生活时,爸爸和妈妈都没二话地同意了。被生活猝不及防地捅了一刀的苏凉需要一个全新的环境来疗伤。

过了春节,还是冷,少了外地人的城市,空落落,荒芜得厉害,特别是这样的小地方,比一个镇也大不了多少,汽车站前面的广场上,苏凉一眼就看到了穿一件大红羽绒服的梁韵白。

亲爱的,你受苦了。韵白拍着苏凉的脸,笑着说。

是啊,从来没有这么落难过,从里到外,伤痕累累,所以投奔你这个救死扶伤的医生来了。见到韵白,遥远的大学时光好像回来了,苏凉语气调侃,鼻子却一阵发酸。除了父母,就是梁韵白了,如果没有她,她将怎么办?

一早申明了不住在梁家,怕他们夫妻恩爱的场面触痛了自己,所以韵白带着苏凉,一路直驰到了一个看似陈旧,但一进去就别有洞天的小区。韵白说,搁十几年前,这儿可是最高档的住宅区,里面住的全是公务员和白领金领,现在房子是有些旧了,但那贵族气息经久不衰,里头也住着很多离休干部,找到一套这里的房子很不容易呢!因为苏凉一个人住,所以环境务必要好,宁可贵一点。

是一套70平米的两居室,双阳台,陈设雅致洁净,苏凉一看就喜欢上了。这是她现在的家,她不知道要在这儿生活多久,所以喜欢是很重要的。不知道这房子,是否也欢迎这个雅致温婉的女子呢?她刚刚离了婚,胸膛内是一颗支离破碎的心。

韵白真是没话说,1.8米的大床上全新的床单和被褥,是苏凉喜欢的白底蓝色竖条图案,简洁大方。女人必须要有个闺密,通常,她们的重要性远远大于老公,基本上可以同甘苦更可以共患难。苏凉回身看着倚在门框上的韵白,投去感激的一笑,韵白走过来,轻轻揽了一下苏凉,没有说话。

以为离开熟悉的地方,就能与过去一刀两段,苏凉觉得自己太天真了。从韵白家温暖的光晕里走出来,早春的夜风小刀子似地刮在脸上,由外至里,锐利地痛起来,所有的纠结过往,像一列晚点的火车,隆隆开了过来,等她机械地做完一切琐事,眼泪已经不知道流了多少。

陌生的地方,孤单的自己,苏凉像烙饼似地辗转反侧了一整夜,天快亮时才朦胧睡去。

春节假期结束,单位正常开工后,在韵白的帮助下,苏凉很快在一个机关办公室找到了文员的工作。她是省摄影家协会会员,还是省作协会员,在枫城这小地方,混口饭吃还是容易的。在这幢双子楼一样的政府大楼里出入了一星期,苏凉慢慢知道,其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机关工作人员并不是公务员,而是像她这样的编外合同工,差不多也是干活的一群人,中午在食堂吃饭时,大家自然地坐到了一起。初来乍到,苏凉说得少,听得多,其实也不足为怪,哪儿不是这样呢,对她来说,挣钱不是最重要的,疗伤才是她的目的,她要在这个地方,脱胎换骨成一个新的自己。

快下班时,韵白打电话来,请她一起吃饭。苏凉犹豫了一下,韵白快刀斩萝卜地说,去啦去啦,你一天到晚躲在家里,伤哪能好?别旧伤没好,还憋出新病来。

是韵白朋友的生日,热热闹闹一桌子人,苏凉一个也不认识,只得由着韵白夸张地把她介绍为才女,名摄影师,她红着脸在桌子下踢她的脚,好个梁韵白,一点面子也不给,当着众人就说,你踢我干嘛?我又没有吹牛。大家都笑了。

酒尽人欢,是一个叫蒋力勋的男人送苏凉回家的,因为韵白喝多了不能开车,而这个姓蒋的,恰恰与苏凉住在一个小区。男人的车子很整洁,没有惯常的汽油味,倒是有一种清幽的树木香,苏凉敏感地觉得,这是特意收拾的,包括韵白请她一起吃饭,都像一个无意间设计好的局。因为韵白不止一次地说过,忘却一段伤痛的感情,最好的办法是开始一段新的。而且,在饭桌上,她不只一次感受到蒋力勋投来的目光。不过,蒋力勋看上去比自己还大几岁,快四十了,难不成他也离了婚?

苏凉的敏感不是没有道理的,后来的几次聚会,姓蒋的都在,有几次还是他送她回家的,最重要证据是,有一天,韵白告诉她,蒋力勋在一年前离婚,是他太太提出来的,因为发现了他的情人。可是离婚后,他也没有和情人结婚,大约三人游戏最刺激,其中一个人率先退出了,另两个人反而意兴阑珊,也不玩了。没多久,蒋力勋也和情人分手了,用这的话说,这个钻石王老五现在单吊着。不知道为什么,如今的婚姻市场,至少在江南一带完全是男方市场,一对中年男女离了婚,女人很难再婚,男人却黄花大闺女都能找到。蒋力勋开着一家颇有规模的净化设备厂,年利润没有一百万也有几十万,事业处于稳定发展期,一个女儿读高中,平时和妈妈在一起生活,他无牵无挂,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不是钻石王老五是什么。

那一晚,苏凉很自然地想到了前夫,他这样一个男人,在南江,也该是钻石王老五吧,工作稳定,一表人才,不是说男人四十一支花么,不知道围着这枝花的蝶儿是不是也多得数不过来。心里有滞的痛,苏凉可以分辨,与刚刚离婚时那种揪心的喘不上气来的痛是不一样的,钝些,温和一些,而且慢慢消散了。她不是医生,也知道自己在愈合。

除了前夫,苏凉也想到另一个男人,他是大学时的学长计伟修,是她做小姑娘时就仰慕的人,总是缘分不够吧,她和他,只做了知己。或者说,是彼此的异性闺密,无话不说的那种,十年了却一直保持着联络,不得不承认,这情感中多少有点像柏拉图的精神之恋。离婚后打完韵白的电话,接着就是打给他的。他在电话里震惊得好久都不出声,末了才喃喃说,怎么会这样?苏凉,我来看你。当然,她没有要他来看自己。有时,一根电话线所能传递的东西比见面时更多,她想像着他地那一端为她心痛,很温暖,很安慰。

苏凉相信,每一个离婚的女人,只要她在婚姻里是真心爱过的,都想过复婚这件事,因为失去了熟悉的生活,人像被掏空了一样,轻飘得没着没落的,真正的痛苦是这个,前路茫茫,走或不走都失去了意义。如果复婚,生活就只是重重颠簸一下之后在原来的轨迹上行进着,半年一年的,也许就会忘了有离婚这回事。可是复婚真的那么容易么?并不。如何原谅那个罪大恶极的人?如何在以后的生活中只字不提这伤痛?还有,如何保证他不会故技重施?苏凉自问做不到,所以一开始就绝了复婚的念头。可是,过往的熟悉生活却像狂涛似的一次次拍打着她的心岸,人生何其短,即使她还会和另一个男人生活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那也不是从二十五到三十五的这一段,逝者如斯夫,很多东西是无法替代的。

从那天之后,苏凉开始认真对待蒋力勋。韵白立马表扬她,这才对!面对现实,认清形势,蒋力勋条件那么好,保不准多少大姑娘哭着喊着要嫁他呢?要不是你是他欣赏的那个款。我看一点机会都没有。苏凉想这想着笑了,站在镜子前仔仔细细地看了看自己。三十五岁的女人,在相宜的灯光下,还是可以看看的,她的美,就像一朵玫瑰开至最盛处,因为知道自己明天就要谢了,反而有一种娇滴滴的艳丽。苏凉从来不是美女,她再多算耐看,有点书卷气罢了。没想到就是这点,叫蒋力勋加以青眼。中国人向来没有欣赏高龄美女的智慧,女人过了三十,统统一棍子打死,据说张爱玲曾想把《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设计为三十多岁,结果想想还是太冒险,还是让她二十八岁,因为在国人的概念中,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不可能让范柳原那样的花花公子爱上的。

韵白说得对,要珍惜蒋力勋给自己的青眼,也许他是她的下半生呢?苏凉轻轻拧了一下自己的脸,面孔马上红了一块,久久没有复原。

简直叫人怀疑韵白和蒋力勋是串通好了的,隔日,蒋力勋就单独约苏凉了。苏凉有一丝慌,对他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韵白今天夜班。蒋力勋笑笑说,我不约她,只约你。

以前一大帮子人吃饭,当然是在饭店里。这里人爱吃,一到晚上,大小馆子都爆满,有的把相邻的马路都变成了停车场。蒋力勋在电话里问苏凉想吃什么,他就去定位。苏凉说自己初来乍到的,听他的。

过了一会,蒋力勋又打电话来,对她抱歉道,饭店没位子,如果苏凉不介意,他请她去咖啡店,吃简餐,改日定好了饭店再吃过。苏凉怀疑是他的借口,这样很自然地为下次约会找好了由头。不过,要是韵白知道她这样想,一定会骂苏凉自视太高,想约会蒋力勋的女人,从双子楼排到他们人民医院呢!不过,总不能因为吃简餐而拒绝吧。苏凉客气地说,吃什么没关系,她也不挑。蒋力勋在那头愉快地收线,说好来接她。

蒋力勋的车子是苏凉喜欢的老款帕萨特,线条流畅,稳重沉着,曾经一度是成功男人的最爱。上次蒋力勋说,想换车,但爱车如爱马,陪伴着自己风雨一路,有些舍不得。苏凉坐过很多回了,每一次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唯有这一次,后座上扔着一本书,《细节决定成功》,有名的畅销书,书页打开着,像一只青蛙一样趴着。苏凉捡起来,折了个角,放在后面。车子弯来绕去,终于在一处幽静咖啡厅门前停了下来。下车时,苏凉看到蒋力勋抬头望了一下,转头对苏凉说,包间没了,也许只有大厅了。苏凉不明所以,只好点了点头,跟着进了门。

正好有一个包厢的客人走了,服务员说请他们稍等,打扫一下就开给他们,蒋力勋说好的。苏凉有些局促,但没话找话说,这里生意很好的。蒋力勋点头附合,闲人太多了,很多人成天泡在这种地方,打牌聊天什么的。

包厢不大,一张桌子,一个双人沙发,一个单人沙发,电视加空调,沙发都是暗色绒布,苏凉看到椅面上有两个香烟烫出的黑洞,不觉有点抗拒,尖着屁股拘谨地坐了下来。

服务员留下菜单就出去了,还体贴地拉上了门帘。本来,这种磨砂琉璃也看不清里面的情形,这下更像一个封闭的空间了,只有一扇窗子开着,外面是一望无际的太湖水。苏凉一向是拘谨的人,这样的场合,更是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不知道为什么,蒋力勋也变得口拙,只是翻开菜单,问苏凉想吃什么。苏凉点了一份意大利肉酱面,又突地后悔了,外表柔弱的她是标准的食肉动物,可是那么爱吃肉,看在男人的眼睛里,是不是不那么优雅?一个人的好,有时很轻易就能分辨,蒋力勋随即说,我也爱吃面,我要肥肠面,再来一份水果色拉,两杯咖啡?苏凉说好。看他纤长的手指按响桌上的服务铃。

第一次约会,也不过是吃过饭就分手了,蒋力勋将苏凉送回家。时间尚早,苏凉本来想看会书,可不知道为什么,全无心绪,就上了网。QQ上,蒋力勋的头像赫然跳进她眼睛里,和从前不同,突然格外亲近而熟稔,忍不住打了个笑脸给他。

睡不着?我也是,不如聊会?他的回话那么快,简直像是等在那儿似的。

好啊,聊会。苏凉说,她突然想起了张爱玲的《倾城之恋》,白流苏和范柳原第一次在香港的那个夜晚,在相邻的酒店房间里,看着月光,用电话聊天。苏凉感觉到内心的安宁,那是离婚之后从未有过的新的情绪,它像温暖的水一样,漫上来,淹没了她。

苏凉,你很不同,和我所见过的女人。他在那头说。这开头没有什么特别的,只能算是水平一般的吊膀子伎俩,但听在有心人的耳朵里,自然是不同的。苏凉想,自然,我是不同的。

听说你是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高手。苏凉打上去的却是这个。

看看,这就是才女说的话,骂人也叫你听着舒服!幸而我也读过两页书,不然还自以为是辛勤的园丁呢!蒋力勋说。

园丁多好,姹紫嫣红的,什么没见过。苏凉感觉自己有些出位,有点不像自己了,可是,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在屏幕上闪闪亮着。

苏凉,我不是那样的,不是像韵白说的那样。蒋力勋说。

韵白说的你哪样?她什么也没说啊。端的是恋爱中轻佻中的口气,苏凉不自觉地抚了抚自己的脸。

我有过情人,离过婚,也没有和情人结婚,害得情人险些自杀。我知道,世人眼里的我,大约是花花公子吧。蒋力勋叹了口气。

关于这个,苏凉倒并没有多想过,她若爱他,决不会在意别人眼里他是怎样的男子。叫她吃惊的是,自己难道真的恋爱了?爱上眼前这个男人?那些疼痛得撕心裂肺的日子,真的已经成为了过去?

人人都有过去,每个人的过去都应该是自由选择的结果。不是有句话说,前半生不要怕,后半生,不要悔,人生就完美了么。苏凉老气横秋地说。

谢谢理解,你能这样看我,真高兴,苏凉,我喜欢你。蒋力勋飞快地打下这句话,叫苏凉沉默了一下,她喜欢他么?还是仅仅因为韵白说的,他是不可多得的钻石王老五,而忘却痛苦的最好办法,就是开始一段新感情?

因为投机,聊到了很晚。洗漱时,苏凉看到镜子里自己红粉菲菲的脸,明亮的眸子像晨星般闪烁。

隔天,与计伟修聊天时,苏凉合盘托出了自己的际遇。计伟修半天没有回话,她以为他忙着,不免为自己的儿女之情去打扰这个日理万机的处长大人而感到不好意思。正要下线,他却发了话来,恭喜你,这么快就找到了第二春。

什么第二春?这么难听。苏凉有些生气。

难道不是么?我都怀疑你是不是爱过你从前的丈夫。计伟修好像比她更生气,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专往她的痛处戳。

你这是发的什么神经啊,是不是觉得蒋力勋不够好?十年的交情,计伟修就像是手足兄弟一般,苏凉不怕他生气。

好!怎一个好字了得!英俊多金,郎才女貌,只差择日成婚,送入洞房了。他真像是疯了。

苏凉突然明白了,她笑了笑,什么也没再说,静静地下了线。

之后的日子里,苏凉和蒋力勋约会得更加频密,韵白最开心,叫苏凉加油,务必在年内做成新娘,明年是龙年,时间合适,还能生个龙子呢!一脸媒婆相。

苏凉没想那么远,离婚一年多,不是蒋力勋,她也会慢慢复原,她坚信这一点。并且,她不会为自己的年纪,蒋力勋的人气,而草率从事的,第二次婚姻,更当谨慎,因为,如果再次跌倒,连爬起的力气也不再有了。

他们仍然在情调不同的各个咖啡厅里约会,苏凉这下明白了,所谓简餐,就是没有正餐那么隆重正式,随意的,简单的,有什么吃什么,通常除了面条和点心外,还有客饭,装在一种红木盒子里,几样荤素菜,米饭和例汤,苏凉不怎么喜欢。苏凉所谓的吃饭是上饭店,从从容容地点菜吃饭,或者两个人在家,去菜场买菜做饭。蒋力勋说,那太麻烦了,外面什么没有。

苏凉是个拘谨的女子,她的感情要在极度安全的情况下才能像花瓣那样舒展自如,蒋力勋是不错,但她总觉得,他们之间有一种无法说出来的隔膜,也许不是人生观价值观那么大的题目,但细节也决定成败。正当她犹豫着是否要再跨一步的时候,一桩意外成全了她。那天深夜,她突然腹痛如绞,上吐下泻,直到抱着马桶几乎要昏死过去。想拨韵白的电话,想她一个女子,深夜出来总是不便,很自然就打给了蒋力勋,五分钟后,他就敲响了她的房门。送到医院,才知道是肾结石发作,苏凉从不知道自己有这毛病,疼痛虽然过去,但后怕和凄凉让她怔怔地落下泪来。如果不是蒋力勋,或者自己痛到连电话都无法打,这个寒冷的冬夜,她是不是会死在卫生间?

想到这里,苏凉不由抬头看了一眼蒋力勋,他正在从保温瓶里往小碗里舀汤,还细致地吹了一下,升腾的热气让他面目模糊。

哪来的汤?苏凉问,因为她知道蒋力勋不在家里开伙。

饭店的。他老老实实回答。

汤是货真价实的草鸡汤,想必是相熟的饭店。苏凉喝了一小碗,抬头对蒋力勋说,谢谢你,你救了我。

苏凉你言重了。你不觉得这是老天爷给我的一次机会么?蒋力勋几近顽皮的话,让苏凉红了脸。是了,那种不可捉摸的感觉就是,他总是把话说得过分熟络,而他们的关系却并没有走到那一步。但这种话,听起来总是舒服的。

这次救命之恩后,苏凉真正打开了心扉。时间过去,苏凉能感到自己的变化,就像感到自己和蒋力勋之间的区别,可是没关系,有些细节不值得计较,因为人无完人。在蒋力勋的眼睛里,她同样可能不够年轻貌美,有点洁癖,个性拘泥。婚姻,就是相互包容的艺术。那个夜晚的记忆太恐怖了,她的生活需要另一个人来陪伴,而蒋力勋,就是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上的那个人啊。

第一次在一起是蒋力勋一趟出差回来,恋爱中的人,小别胜新婚,身体分离的十天里,他不停地打电话给她,倾诉相思之情。这感觉对一个三十五岁的女人来说是如此美妙,让她轻易就回到了少女时代,那个最初深爱的少年,也是这般执著缠绵,心有撞鹿的迷乱。那一晚见面,没顾得上苏凉精心准备的烛光晚餐,蒋力勋就粗暴地抱住了她。扑面而来的男人气息久违,叫苏凉一阵眩晕,差点瘫在蒋力勋的怀里。他在她耳边说,可怜的宝贝,我爱你。

一切都近乎完美,当苏凉像藤蔓一样缠在蒋力勋身上时,幸福的感觉汹涌而来,打湿了她的眼睛,她抱住他,喃喃地说,有身体,真好!

男女之事,在苏凉是害羞的,虽然她有过十年婚姻,还有孩子,但那是一种骨子里的羞涩,苏凉相信,有些话,她到八十岁时一样说不出口。可是,在那灵肉交汇的巅峰时刻,却那么轻易的说了出来。难怪有人说,爱到极致,就是身体的相与。她绝不是沉溺肉欲的女子,可是,她体会到蒋力勋的好,与他英俊多金完全没有关系的好。苏凉有些害怕,受过伤害的女人,紧紧攥住自己已经不丰厚的情感,迟迟不敢下注,害怕投入,害怕再一次被伤害。

日子美妙,甚至可以说是幸福的,真如禅说的那样,吃饭的时候吃饭,睡觉的时候睡觉,那么恋爱的时候就专心恋爱。可是,人不是佛。苏凉想结婚,带着蒋力勋回南江去。

蒋力勋的坦白是惊人的,他说他不会结婚,苏凉,或者另外的女子,都不会。震惊过度的苏凉倒忘了生气,心平气和地问他,为什么?

这世上有些人是天生不适合的结婚的,苏凉。我用许多时间和精力,包括名声,证明了这一点,所以我不想再犯错了。蒋力勋也心平气和地说。

那等你老了,怎么办?那些白发苍苍相互扶持的夫妻,据说是特别长寿的。

老了就去养老院吧。我对生死看得很淡,不在乎结局什么样。蒋力勋摇摇头说。

你的意思,你只是和我玩玩?还是逼出来了,她想知道,他这样百般讨好她,为的就是她的身体?

苏凉,我对你的感情,都是真实的,我只是不想结婚,我知道这不是你要的结局,但那不证明我对你是玩玩的。蒋力勋有些着急。

回想这一路走来,他的确从未求过婚,或者流露过这样的念头,他只是求爱,求欢。苏凉愁肠百结笑了出来。

是韵白错了还是她错了,或者是蒋力勋的错?苏凉想起他请她吃的那无数的简餐。简餐,就是非正餐,也许有一天,有一个女子出现,他会请她吃正餐,但也许,他就是一辈子喜欢简餐的男人,花样繁复,简便易行,做出来快,吃起来也快。

而苏凉,是喜欢在家里花几个小时煲老火靓汤的女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