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宣布患了癌症之后(节选)

2012-04-29 00:44白描
小说林 2012年4期
关键词:妻子

被上帝咬过的苹果

增强CT检查报告是我自己去取的。窗口里的护士递出登记簿,我签了名,护士看过,抬眼扫来:“你是患者本人?”

那一刻,我分明看见年轻护士眼里滑过一丝异样的神情。略显犹疑之后,她还是把诊断报告给了我。

报告拿到手,我有一种不妙的感觉,是护士那眼神传递给我的。我以很快的速度浏览了一遍,感觉得到了证实。报告分为两栏,上栏是“部位及所见”,下栏是“CT诊断”。下栏写道:“门脉期及延长期可见肝内右叶后段低密度灶,边界不清,考虑为肿瘤性病变可能性大,建议进一步检查。”

我尚具备医学术语中的一个基本常识:一般性肿起物,称作结节;称作肿瘤,且“边界不清”,大都属于恶性。我有点发蒙,再看了一遍,没错,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一个始料未及的事实摆在面前,看来自己面对的是人生的一个大坎,一道生死之门,一个强大而狰狞的敌人,一场只能被动防御且结果十有九败的遭遇战。一纸薄薄的诊断书,像一面指路的白旗,将我生命的旅行车指向一条通向悬崖的轨道。

这是2010年3月17日下午3时。中日友好医院一楼楼道里是乌泱乌泱的人群,不像医院倒像庙会场所。我就是站在这里看完报告的。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没有回病房,径直走出大楼,来到医院的小花坛里。阳光很好,风是暖风,这个春天一直出奇的冷,但这一天老天很体恤人,把慈善的笑脸赐给大地,赐给人们,赐给这个混乱不安又色彩斑斓的世界。报告单还在手里,在鉴真和尚高大的雕像前,我重新审读,一字一字地推敲,一字一字地研究,想从中找出破绽,找出可通向多义解释的罅隙,找出医生留给自己也留给我的活动余地。“可能性大,建议进一步检查”,看来不是最后结论,但任何一位医生都不会把话说得绝对,病情其实已经定性了,尽管我希望不是这回事,但希望并没有湮没我的理性,我必须承认并面对眼下的事实。

我久久凝望鉴真和尚塑像,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做。鉴真和尚自然不会给我出主意,他甚至无视我的存在,他是一个双目失明的盲人。

肝上的问题,其实早在先一年六月份就发现了,其时我在上海浦东干部学院学习,上海瑞金医院为学员体检,在例行的B超检查之后,又让我增加增强CT检查,我询问究竟,医生回答说怀疑肝上有个血管瘤,必须确诊。增强CT做过,结论不是血管瘤,是个结节,不大,1.7×2.0,无甚大碍,但医生又交代说,以后必须定期检查,防止变化。从浦东干部学院回京后,本想遵照医嘱过三两月就去医院,但正值鲁迅文学院要举办全国少数民族作家班,五十五个少数民族,一个民族一个作家,举办这样一个作家班,尚属首次,中国作协、中宣部、中央有关领导同志非常重视,从设计教学计划、安排课程到招生,一直忙个不休。九月初开学后,马上面临共和国六十周年华诞,学员在正常的学习和研讨之外,又是一系列密集的国庆庆典活动,之后又是中央电视台录制这个作家班的专题片,分别赴山东、长三角地区社会实践,结业前国家民委领导、中央有关领导分别会见座谈……这一拖大半年就过去了。送走少数民族作家班,春节将至,张健书记叮嘱我抽空去医院查查,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回答:“如果结果不妙,我让一家人还过年不过年?”直到今年三月初,第十三届高研班开学后,学院里的事情安排就绪,我才住进了中日友好医院。

看来我对自己的身体是粗心大意了。

从花坛回到病房,本想直接去找主治大夫,却见鲁院王俊峰处长在病房门口等着我。自然不能告诉俊峰,他只知道我是住院体检,不知道我刚刚拿到一份生死攸关的“判决书”,他专程赶来看望我。他生性乐观,爱瞎白话,东拉西扯地给我谈学院里的事,谈社会新闻,谈他钟爱的紫砂壶,我生怕自己恍惚走神,刻意附和,气氛倒也显得轻松愉快。俊峰离去后,我才把报告单和CT增强片子送交主治医生。

医生看过单子看片子,看过片子又看单子,末了告诉我要和消化科大夫会诊。

我住中日友好医院干部病房,大凡医院干部病房,患者是大杂烩,病员交叉什么科的病都有,大夫各有专攻,当然不能包治百病,什么病就请什么科室的大夫来会诊。我回病房等。医生办公室就在我的病房隔壁,我听见医生打电话约请消化科大夫,大概对方有事一时脱不开身,这边急了,高声告诉对方:“患者刚检查出是肝癌,你们还是快些过来!”

肝癌两个字很刺激,尽管我知道,说肿瘤、占位,大体都是这个意思,但直白地说“癌”,感觉上还是不一样,像是掉进冰窟,周身发冷。

对于自己的身体,我一直很自信。年年体检,都没问题,很多人为“三高”忧心忡忡,而我每项指标值都在正常范围之内。能吃能喝,能熬能睡,去年十一月率领少数民族作家班爬泰山,很多学员和老师望而却步,选择了坐缆车,我却一路自己爬了上去,再徒步下来。在山下,看见几位老师扭着王俊峰来到面前,原来他们曾在山上背着我打赌,王俊峰说如果老白还能自己下山,他就四肢着地爬下山去,结果食言,众人不依,非要他在地上爬几圈儿不可。我的好身体首先要归结于母亲的恩赐,我是父母最小一个孩子,母奶吃到七岁,记得已经上学读书了,放学回家第一件事情,是撩起母亲的衣襟,把头拱进那让我无限迷恋和陶醉的怀里。后来遭到小伙伴的耻笑,才与母亲干瘪的乳房作别。另外还归结于从小喜欢运动,中学期间作为十项全能运动员,在县运动会上拿过冠军,要知道我的家乡陕西省泾阳县是国家命名的田径之乡、武术之乡;还作为县排球队的副攻,参加过咸阳地区运动会的排球比赛。这种自信在这个春天的下午崩溃了,就像外边房檐上的冰挂在突然蹿升的温度下骤然垮落一般。

消化科大夫和我的主治医生,仔细比对2009年6月22日拍于瑞金医院和刚刚拍于本院的片子,发现了一个问题:两张片子上那个肿物,形态几乎一样,差不多九个月过去,竟然没有什么变化,怎么解释?

中日友好医院增强CT报告是一位黄姓医生签名做出的,他们讲此人能力很强,一般不会看错,但为慎重起见,他们拟请另一位专家再看看,老专家姓张,国内著名教授,读片权威。联系后,老专家下午没有上班,只能等到第二天再说。考虑外科大夫常年做手术,经常见到肿瘤实物,从片子到实物,积累有丰富的直观经验,他们把片子送到了外科。

外科的结论与CT报告一致。

主治大夫安慰我:“我还是不相信,肝上长癌,挺过半年都少见,怎么会拖到现在?”

大夫犯了一个错误:历经两道关,诊断我是肝癌,他却说出挺不过半年这样的话,这就是说,判决将会从快执行,半年为限——尽管他是好心。

再一次重击劈头打下,我懵懵怔怔、恍恍惚惚,脑子里茫然一片。

枯坐。我一个人枯坐在病房里,五十多岁生命经历中无数事情都涌向眼前,还有那些想做而没有来及做的事情,难道这一切都将随着数月后那一缕白烟随风而去?不甘心,很不甘心,何况还有那些深爱着你的亲人——妻子、女儿、姐姐,她们是我的牵挂,我是她们的至亲,我骤然倒下,怎么对她们交代?她们会多么悲痛伤怀?朋友呢?那些惦记着你你也惦记着他们的朋友,那些曾经以真挚友情温暖过你的朋友,就此被无常的利刃断作两个世界?

不甘心,我真不甘心。

还有一线希望,就是那位姓张的老专家,希望明天他给我一个好消息,希望他金口玉言,给我一个不同于今天的结论。

窗外麻雀唧唧喳喳,是归巢的时候了,天际残留的一抹余晖映现在玻璃窗上,像血。我早已错过了病房开饭的时间,送饭的小姑娘曾推开门让我打饭,我回答说不吃。不吃饭可以,但总坐着瞎想终归不是个事。是的,不能这么枯坐下去,理智告诉我必须岔开自己的心思,必须分分神,摆脱那个阴影,于是我锁门,下楼,穿过医院大院,走出平时不常走的西北门,经过一段大街,来到医院北边元代土城遗址。

这里多是傍晚遛弯的人们,有老人孩子,有红男绿女,他们都沿着各自正常的生活轨道消遣着一天最后的时光,闲散,随意,安然,自在。他们是常人,会有烦恼,会有忧伤,会有不开心的事情,但我相信绝大多数不会有过不去的坎,也许睡一觉,明天太阳升起,他们伸展开胳膊,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心情就会舒朗,不定还会说:哦,一切多么美好。这就是正常的生活,简单,庸常,波澜不惊,但有滋有味,而这样的生活已经离我而去,我被甩出了正常的轨道。

在土城遗址公园踯躅很久,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又转到大街上。不想回医院,见街边一家叫做眉州小馆的饭馆还算安静,想想饭还是要吃的,病尚未打倒你,自个儿把自个儿先打倒了,未免太可笑,遂走了进去。

叫了两份小菜,一碗担担面,突然想喝酒。酒在住院后就戒了,医生和妻女都下了禁令,也就遵从,但现在却很想端起杯子来。我对酒的体会,得自于遗传,父亲好酒量,每天早起,先是升炉煮茶,一把供尖叶子,煮成酽汁,往茶杯倒会拉线,一般人喝了那么浓酽的茶会醉的。茶后就是酒了,无需佐酒吃物,白嘴干喝,从从容容,舒舒坦坦,三二两是它,三五两也是它,之后才开始一天的劳作。我从未见父亲因酒失态。父亲的这种基因渗透到我的体内,平日晚饭总喜欢喝几盅,自斟自饮,不似有些人只在场子上喝,一个人在家绝不去摸酒瓶子。

叫来服务员,却又犹豫:现在还喝酒,尽快找死呀?另一个声音却说:喝了几十年,生生死死,关此一饮?再说,不到微醺,这一夜肯定不会合眼,肯定会胡思乱想折腾通宵。

小馆的背景音乐正放韩红的《天路》,突然想起张元干的《送胡邦衡谪新州》:“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

但唤服务员:“来个小二!”

一瓶小二下肚,没有感觉。再要了一瓶,只喝了一口,自己问自己:你在和谁过不去?

服务员收拾完邻桌的残汤剩羹正从身边过,陡生决心,把第二瓶酒丢进服务员手中的盘盏筐里。

西方人说:“每个人都是被上帝咬过的苹果。”中国人说:“人有七灾八难。”我对自己说,灾难来了,你这只苹果被上帝咬了,那么,你就承受吧,这是命中劫数!

生命斑马线的这边和那边

没想到,这一夜居然睡得还算安稳。

第二天晨起,看医生护士陆陆续续来上班,想那位读片老专家也该到位了。片子他会怎样看?会做出什么样的结论?我犹如一个经过法院一审二审,仍进行最后努力的申诉者。我默默在心里祈祷,想自己一生不曾负人,谅老天也不会负我。我没有出病房,忐忑不安等候着消息。这是一段异常难熬的时光,盼医生尽快告诉我消息,又怕医生推门走进,我有点儿不敢面对他们了。我瞎想,如果是好消息,医生肯定会在第一时间通知我,如果是坏消息,医生也许会权衡斟酌,不妙的事情谁处理起来都要踌躇犹豫的,那就有可能拖一拖。又想,医生什么病没见过?他们才不会婆婆妈妈,不会如我所想,他们的职业对一切早已司空见惯,根本不会考虑那么多。

果真如此,九点不到,医生来了。

带来的是坏消息。

经过老专家仔细读片,确诊肝右后叶占位,原CT大夫肿瘤病变可能性大的结论没错。

医生说,老专家用放大镜仔细观察增强剂到达目标部位后的每一个时间节点,对上海瑞金医院的CT检查表示遗憾,认为他们截取影像的时机往后再延续一点儿才对。

最后的希望落空,金口玉言的寄托变作铁嘴钢牙的裁决,老专家没有给我机会。

下面一个迫切而现实的问题是:告诉不告诉家人?告诉不告诉单位?

这个问题昨晚就想过,打算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的好朋友、以诗书画三绝著称的何首巫,因肝癌病逝于2007年11月27日,此前两个月,也就是国庆前夕,我们还在一块儿聚会,在蓝岛附近的一鸣堂会所挥毫泼墨,谈书论画,他一如既往谈笑风生,潇洒倜傥,兴之所至,还为“一鸣堂”题了匾额。之后去平安大街一家餐馆吃饭,他自己驾车,风驰电掣一般。我们哪里知道他已病入膏肓,先前听说过他身体不适,问过他,他一笑置之,回答说是无关紧要的小毛病。他没有惊动周围的朋友,不愿意让任何人为他操心,不想让人看到他凄凄惨惨的样子,他留给这个世界的印象最终在神采奕奕的笑容中定格。好兄弟首巫是条汉子,无妨就学他。

但妻子的面影总是浮现在眼前。我们共度过艰难的日子,有过摩擦,有过不快,但夫妻之间哪能没有磕磕碰碰?在大的人生关口,我们总能紧贴一起,在危机时刻总能相互搀扶,相互温暖。若是连她也瞒着,实在说不过去,况且这事想瞒怕也瞒不过去。想来想去,终于给她打了电话,只让她来医院,没说病情。

妻子开车很快来了。不想给她突然刺激,我斟酌词语,尽量缓和地把医院检查结果告诉她。

妻子还算冷静,主张很坚定:没有什么可怕的,积极治疗,好在是早期,医疗科学技术如此发达,不信没有办法。

当我说出不想告知单位的想法后,被妻子否定了。她说:“接下来还要住院,还要治疗,不告诉单位怎么行?学院的公务总得有个交代,治疗费用公家支付,不说清楚怎么行?”

妻子当即给学院副院长成曾樾打了电话。

曾樾来了,很是震惊。主治大夫将手术列为第一治疗方案,并坦诚相告:中日友好医院虽常做肿瘤手术,但比起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协和医院,还是不及他们经验丰富,建议我最好选择这两家中的一家,争取尽快手术。曾樾表示马上联系肿瘤医院,我对他唯一的要求是:只限他一人知道,暂勿对学院同事讲,也不要向中国作协领导讲。

这时候,鲁院教学部副主任郭艳打来电话,高研班原安排明天是中国作协副主席陈建功的课,建功临时有事,不能上,主管教学的副院长施战军在中央党校学习,郭艳请示由谁来补缺。我建议请雷抒雁,抒雁早有准备,到场开讲就是。过了一会儿,郭艳电话又来了,说雷抒雁人在外地,过几天才能回来。我又提出《文艺报》总编阎晶明,郭艳联系后再回电话,阎晶明明天有会,来不了。她建议由我来讲,再联系别人怕来不及,临时拉人登场,对人家也不太尊重。这一方案遭到曾樾和妻子的反对,医院这边正闹心,明天怎么可能去讲课?我觉得实在难为了郭艳他们,他们只知道我住院是体检,并不知道其他事情,临开课主讲缺席,就像临开戏找不见主角,不能不让人起急。这种情况如同救场,我答应了郭艳。

我要讲的是“优秀作家素质解析”,过去讲过,但还要重新准备。晚上回到家,强迫自己不去想病情,集中心思,开始备课。

第二天按时上课。

我始终认为讲坛是种圣洁庄严并且具有自我省励力量的地方。无论什么人,一旦登上讲坛,都想把自己最美好的一面、最令人信服的才学、最拿手的东西奉献给听众,这一点和演员有点近似。我先天晚上洗了头,早起仔细刮了脸,换上正装,尽量涤荡病号的倦容和医院留在身上的气息,显出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我告诫自己,这一堂课一定要讲好,不能走神。我曾经给人讲过教师这个职业的特点:无论他是什么人,登上讲坛,便一定是最无私的,街边卖羊肉串的小贩,可能会把乱七八糟的肉穿成串,卖给食客,把好肉剜下来留给自己吃。但教师不会,他不会把糟糕的东西讲给学生,把精华保留,晚上睡到床上讲给自己老婆听。我以路遥、陈忠实、贾平凹三位作家为剖析对象,结合他们的创作历程讲作家应该具备的素质。讲到路遥病中写作《平凡的世界》的情景,我悲从中来。路遥是因患肝癌而走的,击倒路遥的病魔,如今潜伏我的体内,哪一天也把我带走呢?黛玉葬花虽是女儿所为,我也不似金陵痴女子那般多愁善感,但黛玉的悲诉却在耳边响起:“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但我认为对自己的情绪掌控还比较好,不消极,不悲观,不露一丝破绽。只是在课结束时,年轻作家们对我的讲授报以掌声,我则在想:这是不是我在鲁院讲坛上的绝唱?

午饭后成曾樾来我办公室,讲肿瘤医院那边已经联系好,是作协基建办谭局联系的,他对那边很熟悉,片子专家看了,但还要做核磁共振。曾樾关切地嘱我什么事都放下,讲课累了,下午安心休息,争取明后天就能安排核磁共振检查。但休息是不可能的,中午办公室里,照例走马灯似的人来人去,在医院里住了十多天,有来问候看望的,有来请示研究工作的,一刻也没清闲。下午是导师与学员的见面会,这是鲁院创设的一种教学形式,一种面对面、手把手的人才培养机制,上个世纪在鲁院前身中央文研所、文讲所时期,茅盾、老舍、艾青、张光年、严文井等大家除来授课外,还分别担任学员的导师,一个班学员化整为零,三三两两被划分到导师名下,有点儿拜师学艺的味道。如今的导师,也是首都文坛各路名家,大家普遍认为这是一种非常好的课外延伸教学形式。导师见面会有一套程序,很有仪式感,惯常总是由我来主持,这一次也不例外。五十四名学员分配给十二位导师,仪式结束,当导师认领了自己的弟子分别去谈话的时候,我的心才回到自我现实中,开始考虑怎样迎接履凶步险的明天。

感谢曾樾和谭局,还有一位在工作中认识但交往并不深的中集建设集团贾经理,他们陪着我的妻子多次跑肿瘤医院,随身带着中日友好医院的片子,请这个看,又请那个看,希望得到最为准确的评估。先前找过的专家又推荐了另一位专家,一位腹外科权威、主任医师吴健雄。吴健雄1985年毕业于同济医科大学,1995年获协和医科大学博士学位,从事肝、胆、胰、胃肠及乳腺肿瘤的诊断和治疗,具有丰富的临床经验,主要研究方向为肝癌外科治疗及胃肠癌的微创治疗,参加多项国际和国家级科研项目,现任《中华现代外科》及《肿瘤研究与临床》杂志编委,发表论文四十余篇。他们拜见了吴健雄博士,希望他能作为我手术的主刀。吴健雄答应了,这让我增加了信心。早听过这样一种说法:癌症患者,三分之一是病死的,三分之一是吓死的,另外三分之一是让医生治死的,遇到一位好医生不容易。

核磁共振检查需要排队,如今癌症成了常见病,患者太多,有吴健雄博士关照,我的检查还是被安排在数天之后。到了日子,如约下午一点半准时赶到,却一直挨五点多才轮到我。这一天是平扫,第二天再做增强。被叫进室内在二道门外等候的时候,一同进来的还有另一位年轻女性患者,妻子陪着我,一位中年女子陪着年轻女患者。刚一见面,就知道那中年女子是个乐天派,她手里拿着一本书,打听我检查什么部位,然后滔滔不绝地开讲,说什么病也不可怕,就是癌症也能对付,祖国传统医学博大精深,有人早开始挖掘这一宝库,已经掌握了一套行之有效也是最简单的办法,说着把手中的书递给妻子。书名叫《把吃出来的病吃回去》,作者张悟本。中年女子见我们一脸茫然,“没读过?”她大惑不解:“有病怎么不读这本书?张悟本你们也不知道?多火呀,都上电视了,他的方子就是煮绿豆喝,治好了不少病人,神的不得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张悟本。管他张悟本李悟本,我心里只有吴健雄,我将把自己的一百多斤交给即将为我动刀子的那个人。

检查过程繁复而麻烦,MR平面扫描,增强扫描,再往下又是B超,虽然每一关暂时都还没有结论,但这一系列检查本身已经给我传递出明确信息,我知道刀子是挨定了。

从肿瘤医院出来,站在门口大街上,我想起了陈凤楼。凤楼原是鲁院办公室主任,退休后返聘到鲁院基建工地工作,四个月前检查出肺癌,就是送到这家医院手术的。手术很顺利,在这过程里,我两次来看望他。术后第八天,他给我打电话,说是马上出院。我吃惊,阻止他:“你疯了?手术才几天,伤口还没拆线就出院,怎么可能?”他在电话那边说:“医生说没问题,伤口恢复很好,各方面感觉也不错,回家休养环境更好一些,到时候再来医院拆线就是了。”还说,接他的车等在楼下,他已经收拾完东西就要下楼了。阻止不住,想来大概也无大碍,只好由他了。

谁知,正吃午饭,谭局来电话,说凤楼走了。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让他再说一遍。谭局悲痛地又重复了一遍噩耗,我蒙了,怎么可能?凤楼刚和我通过电话,他的口气是那么轻松,他对即将回家的感觉是那么美好,怎么可能说走就走了?谭局说是上午10点20分左右的事,凤楼从医院回到家,很激动,弟弟女儿扶他上床休息,刚躺下,只听他突然说难受,脸色变得很难看,“吭吭”咳嗽了两声,头一歪,随后再没有叫醒。凤楼和谭局在基建办共事,又是谭局送进医院的,家里人马上给谭局打电话,谭局赶去,这才打电话给我。

我查手机通话记录,凤楼给我打电话是9点44分,此时距他逝世仅三十六分钟,我感到巨大的震惊和悲哀。真可谓人死如灯灭,前一会儿还光焰灼灼,倏忽间风袭来,那灯火眨眼就被吹灭了。他家住在紧挨肿瘤医院的潘家园,他是匆匆赶回家然后死去的,人说视死如归,归去,归去,原来归去就这么简单匆迫!

事后分析凤楼大概是因激动突发肺栓塞,这是会在瞬间要命的。他的后事是我主持料理的,地点是东郊平房殡仪馆。几年前,在一个大年三十的下午,就在这里,我,凤楼,还有学院出纳司丽萍,送走了学院会计张彩霞。彩霞是妇科癌症,下午一点半我看望她从医院出来,驾车从方庄东方医院行驶到东三环长虹桥,电话响了,彩霞丈夫告知我彩霞走了,我马上调头返医院,并通知身为院办主任的陈凤楼,凤楼又通知小司。彩霞家讲究丧事不能隔年办,主张当天就火化,时值除夕,且是下午,凤楼紧紧火火地联系殡仪馆,赶在人家过年放假前的最后一炉,送走了张彩霞。寒风料峭,站在殡仪馆空荡荡的院子里,凤楼曾深深地感叹生命无常。他不会想到那无常的议论竟一语成谶,仍在同一个地方,现在轮到为他送行了。

想一想,人生一世,其实用四个字概括就很恰当:迎来送往。从人到事到物,从出生到存在到死亡,从所想所求到所得所舍,无非在循环一套迎来送往的礼仪。一切都在来来去去的运行当中,一切都不可能恒久。生和死,就像面前道路斑马线的这边和那边,距离并不遥远。

站在医院大门口,我想了很多,最后想到的是:这里将迎来我,又将怎样送走我?

不,我还没有走到天黑

回到北京,又上了几天班,医院说还要等床位,那就等吧。

中国作协本来安排我和湖北作协副主席、《芳草》杂志主编刘醒龙近期访问突尼斯。那个濒临地中海的北非小国是不容易走到的,独特的地理风光和人文景致令我神往。但现在去不成了,我告知外联部,让他们另作安排。

几个月来,我们请三姐和姐夫一直住在家里,他们已经退休,在老家清闲无事,住哪儿都是住,与其守在老家,不如团聚北京,早晚好说说话,好有个相互照应,亲情相伴,总是很温暖的。住中日友好医院,对他们只说是详细体检,没有告诉那个糟糕的结果。后来跑肿瘤医院,也是瞒着他们,在我动身去重庆前,先让姐夫回了家,现在轮到送别三姐了。理由不需要寻找,她早就要回去,只是我和妻子百般挽留,才拖到今天。

送三姐到机场,在安检关卡前道别那一刻,我心里滋味很不好受。我是家里最小一个孩子,唯一的男孩儿,自小三个姐姐对我疼爱呵护,我们姐弟之间感情很深。中学毕业我返乡做了农民,三姐进兽医站工作。我在生产队劳动,有时拉脚进县城,顺路去看看她,她会在小馆里买几个油糕,或一碟笼笼肉,硬让我吃,她则静守一旁看着。她的月工资才三十多块钱,又结婚育有孩子,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平日里粗茶淡饭,炒菜油都舍不得多放,可是在我这里却舍得花钱,我吃下去她高兴。及至我上了大学,她还要攒出钱来,每月寄我五元,怕我没钱买书,没钱买饭票,怕我吃不饱肚子。我喜欢吃家乡饭,这次三姐来京,每天变着样儿给我做,家里请有阿姨,但在厨房里阿姨只能打下手。妻子也下厨,她在陕西插队、工作、生活十多年,本来也会做陕西饭,比如油泼面、羊肉泡等,现在好了,陕西食谱成了案上的主宰,每天享受于美食的快感中。有时三姐还会推出一些偏门、冷门,比如芹菜叶疙瘩、韭菜片子、红薯垫蒸碗,这些东西一入口,立即唤醒似乎早已忘却的记忆,舌尖上的记忆。这记忆是那么遥远,那么隔膜,又是那么亲近和熟悉,它激活了生命中早已逝去的一段生活,一段简简单单却又色彩斑斓的岁月。现在三姐要走了,她不知道一场灾难正等待着我,我也不知道再见她时是什么情形,前路茫茫,命途难测,此番挥手道别,来日将复以何?

曾有一次让我对未来重燃希望,那是肿瘤医院B超室一位女孩的电话。我做B超时,她在医师身边做助手,一切结论都出来了,她却来了电话,提议让我再做一次核磁共振。我说:做了还做?她解释说,这一次是用不同于过去的方式更细致地扫描,不用增强,不用排队,而且不收费。我问:“你对医生的结论有怀疑?”电话那边迟疑了一下,回答说:“我认为不够典型,想用核磁再看看。”我再问:“你是实习大学生?想搞研究?”她告诉我,她是医技科室医师,在职读博士,我这个病例,她想做深入研究。

不够典型?就是说,还有可能做出另外一种结论?女孩的电话像是黑室里突然推开一条窗缝,顿时光明闪现,尽管那缝很窄,光亮有限,但终归那是希望之光啊!

重做核磁在第二天进行,周六,核磁共振室休息,平日人满为患的地下接诊大厅空旷寂寥,只有女孩、妻子和我。女孩没穿白大褂,她是休息日加班为我检查,女孩看上去有点儿瘦小单薄,我想她敢于特立独行做出此番举动,而且必须说服科室将设备单独为她开放,需要多大的勇气,需要做多少工作?我心里不由生出感动来。

女孩操控机器,我躺在像航天飞行器一样的检查仓里,按要求双手举过头顶,很像投降的姿势。机器运行发出的怪声,忽而沉闷,忽而刺耳,沉闷如锤击,直捣你的心脏;刺耳如鬼鸣,要撕断你的神经。在这令人心悸的声音里,另一个声音却在提醒:有人帮扶你,有人护佑你,这便是那个女孩。扬声器里不断传来她的声音:吸气——憋气——呼气,一遍一遍地重复,我一遍一遍遵照指令执行。我突然觉得自己不能投降,我还有力量,抗争的力量,太阳还在头顶照着,我还没有走到天黑!

女孩没有对我打埋伏,像是对待她的同事一样对待我。从机器里退出后,我获准进入操控室,她调出一幅幅扫描影像让我看。我们并排而坐,像是进行一场学术交流,她坦白地表达她的看法:她的怀疑被否定了,看此前的片子,她认为恶性肿瘤表现不够典型,现在看来前边的结论没错。她特意放大一张影像指给我:“这是肿瘤实体,旁边是正常肝组织,你看看波峰变化就会明白,正常组织波峰起伏比较平缓,一到肿瘤组织起伏突然增强,说明它比正常组织活跃很多,形状也不规则,按原计划准备接受手术吧。”我问:“那你怀疑什么呢?哪方面看法和前边的结论有出入?”女孩说:“那东西九个多月没有变化不好解释。”我说:“这也正是我要问的。”女孩下边的话就怪吓人了,她说:“我曾怀疑肝上的东西不是原发性的,怕是别的地方出问题,扩散到肝上,原发性肿瘤一般生长很快,那东西变化不大,存在从别处转移过来属于继发性的可能。”又是一声晴空霹雳,我的脸色一定变得很难看,女孩马上安慰我:“没有发现,我仔细做了检查,其他地方均未见异常,那东西是独立的,况且比较小,及时手术应该问题不大。”

女孩实情相告,让我在又惊又怕中又感到一丝庆幸。还不算太坏,老天还没有把我推向绝地。

住院通知是突然下达的,周一晨起,正要去上班,医院来电话,说上午有出院病人,让我中午就办住院手续,周二清肠胃,手术安排在周三。肿瘤医院是救命的地方,不像一般医院病人可以拖拖沓沓,这里必须及时来,及时去,以便快速周转床位接治更多病人。住院用品妻子早已准备妥当,不用临时现抓,倒是学院还有一摊事情,我必须料理清爽才能安心脱身。我开车拉着住院行李,和妻子先到学院,安排院办通知各部门负责人,召开院务工作会议。会议研究了正在举办的高研班、即将举办的浙江青海青年作家培训班、鲁院新校舍建设后期扫尾工程等工作,并且做出了安排,在这之后,我宣布了自己的病情和要住院手术的消息。大家愣在那里,我开玩笑警告说:“谁都不准学我,吃好,睡好,把自己照顾好!珍惜健康,爱护自己的身体!”

午饭后又接待了作协人事部副主任李梅和小周,他们来考察一位新提拔的干部,按条例必须和我谈话。送走他们,学院里的同事们再送我,曾樾、小司等一直陪同到医院。

我住进腹外科,一个房间三张病床,好在房间还大,不算拥挤。原来想联系条件好点的干部病房,但院方说住在那里就不归吴健雄大夫管了,当然大夫重要,也就没有了选择的余地。后来倒喜欢这大病房,三个病号加上陪护,人多,热闹,能说话解闷,免得一个人躺在那里尽胡思乱想。

第一天晚上,我便对另外两位病友情况有了个大概的了解。我是十三床,十四床来自内蒙古阿拉善盟,一位六十五岁的退休干部,两年前做过肠癌切除手术,现在转移到肝上,同时患糖尿病,血糖降不下去,进来几天迟迟不能上手术台。十五床是大庆石油上一位司机,四十岁刚刚出头,从手术台下来一周,身上插满了管子,由他的妻子和姐姐陪护。那妻子是个乐和痛快人,告诉我她的丈夫是胃癌扩散,除把胃切除三分之二外,还切除了十二指肠、胰腺头、胆囊和一部分肝脏,体重从二百斤降到一百六十斤。她边说边比画:“老吓人了,医生让我看切下的东西,一大堆,能装半脸盆子,你说那肚子不是给挖空了?”她夸赞丈夫是个难得的好人:“不喝酒,不抽烟,下班就回家,从不在外边瞎拉扯乱结交,只有一样爱好——上电脑,半宿半宿不睡,就是爱玩个游戏,他那病,全是在电脑跟前坐出来的,电脑辐射,你当是啥好玩意啊?”

吴健雄大夫来查房,我们三个病号都归他主管。这是一个精敏干练的医生,随和,思路清晰,并且具有幽默感,与病人交流,时不时开句玩笑,让气氛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他问了我一些情况,安慰说:“不要有什么负担,现在看来是那个东西,但最后还要看病理,好在那东西长在肝右后叶边缘,局部切除就可以了。”

第二天清肠胃,上午护士来插管,鼻孔里两根:一根胃管,一根直通小肠的营养管,另外下边还有一根导尿管。下午,李冰书记在作协办公厅主任彭运锦的陪同下,来医院看我,送来一盆蝴蝶兰,还有一些营养品。他很忙,却在第一时间赶来医院,真让我过意不去。事已至此,李冰书记还坚信他的判断,嘱咐我再考虑考虑,需要不需要做手术。他不信医生的结论,一直不相信,道理只有一条:肝癌不是你这样子。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彭运锦说:“我看白院长要挨一次冤枉刀,要掉一块冤枉肉。”我把他的话只当做是对我的宽慰,谁知他出了病房径直去找医生,要和人家探讨探讨,医生不在,他才作罢。

4月14日,星期三,下午1点30分,身穿绿色大褂的手术室护士推来专用床,我躺了上去。李冰书记送的蝴蝶兰就在眼前,花儿开得正艳,像彩蝶飞舞。这花儿是美好愿望的象征,但愿好运与我相伴。

妻子,女儿女婿,学院里一大帮同事,送我到手术室门口。他们向我挥手,我用目光向他们道别,心里在说:放心吧,别牵挂,我一定还会站立在你们面前!

魔 障

像是在做梦,有人抱着我的腿,不停地抻拉、扯动,要把什么东西套在我的腿脚上。我无力挣扎,任人摆布。接着觉得嗓子干燥,有种火辣辣的灼烧感,左臂也折断一般疼痛,想活动活动,却似被绳索捆着,抬不起来。遥远的地方隐约传来人声,两个女性的声音,嘀嘀咕咕,像在风地里说话,被风吹得时断时续,听不清晰。突然,一个声音大了,近了,说是:“醒了。”紧接着耳畔响起呼唤:“醒醒!醒醒!”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两个护士站在身边,周围是陌生的环境,摆放着一台台光亮闪烁的设备和仪器。我意识到不是在梦境,手术已经做过,护士在照料我。护士正给我穿一种又长又紧的袜子,从脚一直套到大腿,事后才知道那是防止静脉栓塞的术后专用袜。“现在是夜里一点半,”护士嗓门挺大,“这里是重症监护病房,有什么不适的感觉没有?”我想说嗓子干,左臂疼,但什么话也说不出。我发现左边胳膊真被什么东西捆绑着,想必是捆在床边,刚做过手术,怕我乱抓乱动。护士还在说什么,但那声音又变得遥远而模糊,随后觉得自己的身体在下坠,下坠,像一块石头从空中坠落,越变越小,最后像一星微尘,消失在苍茫之中。

再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中午了。醒来的时间很短暂,我明白了左臂疼痛的原因,不是被捆在床上,是缠着血压监测仪的带子,隔一会儿就自动充气,挤压得胳膊一阵阵疼。同时发现身上又多插了几根管子,鼻子里多了氧气管,右腹部插了两根一直拖到床下,右边肩窝处裹着纱布,两根管子从里边伸出来,连接到头顶的吊瓶上。我要喝水,护士说不能喝,只拿棉签沾了水擦擦我的嘴唇。此后接着是昏睡,迷迷瞪瞪的昏睡,半梦半醒的昏睡,像是有意识,又像是没有意识,我不知道植物人的生命状态是什么样子,后来回想起,那该就是植物人的状态吧。

人们恐惧手术,恐惧手术台上的刀光血影,其实那是个最简单不过的过程,一经麻醉,你就是一个物质,如同一根木头、一只沙袋、一捆稻草。木头斧砍锯锯,沙袋拳打脚踢,稻草磙碾铡切,有感觉、有痛苦吗?没有。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麻醉的,只记得被推进手术室后,护士为我消毒,从胸部到腹部,用药水细细擦拭,凉凉的感觉透过肌肤传进体内。吴健雄大夫和我说话,护士指尖经过处那凉凉的感觉传到腿上,心里纳闷:腿上还要消毒?——这便是我在手术室里最后的记忆,一点儿痛苦也没有。

我一直对重症监护病房的情景没有清晰的印象,手术全麻的效果持续发挥着作用,即使醒着,脑子转动着,身边的动静传进耳朵里,眼皮也沉重得不想睁开,懒得去看去理会。我不知道自己的刀口有多大,只知道从胸部到腹部,被绷带缠裹着,想来不会小,但难受的不是那里,而是嗓子干燥灼痛,浑身骨头像是要碎裂。我想到了在外边守盼着的妻子、女儿、女婿,学院里的同事,他们肯定在为我提心吊胆,他们不能进来,一切情况只能向医生护士打听,他们肯定想见我,我也想见他们,但又希望最好还是别见,我不愿意他们看见我这一副样子,一副可怜兮兮的惨样。

下午在迷瞪中,我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醒,睁眼看到张健书记站在面前,这几天他出差去外地,今天回京刚下飞机就直奔医院,但重症监护室每天只开放半个小时允许探视,时间是15点30分至16点,张健书记在外边等候好久,挨到时间才获准进来,而且一次只能进来一个人。他说了一些慰问和鼓励的话,但从他的眼中,我读到了沉重和不安。张健走后进来的是妻子,妻子素来是个坚强的的女人,但我分明也看到她哀忧不安的神情,她告诉我,医生说手术很成功,会好起来的。我极力振作自己,点点头,说:“是的,会好起来的。”

难熬的不是在重症监护室,是第三天出来之后。

这时我已经非常清醒地面对自己的处境了,浑身插满管子,头上悬吊着各种大袋小袋的液体,如果倒进桶里,足能装半桶。麻药的效力彻底退去,伤口疼起来,一跳一跳,是那种持续缓慢有力的跳痛,伴随着五脏六腑的抽搐。最大的愿望是想喝水,数根管子从鼻孔途经喉咙交叉进入体内,喉咙像要裂开。我感到了什么叫虚弱,想挪动身体没有力气,想说话捯不上气息。这么一种情状和感觉是我事先没有预料到的,人原本就这么脆弱?就这么不堪一击?

不断地有人来看望,学院里的人,作协部门的同事,社会上的朋友,还有过去的学生。我没有力气和他们说话,但不想让他们看到我的痛苦和虚弱,叫妻子把床摇起,打起精神接受他们的慰问。

妻子告诉我,我的手术从下午1点30分,一直做到6点30分,整整五个小时,学院里一大推人,从始至终守候在手术室外,直到迎接我出来。这让我感动。我眼前浮现出他们一张张面孔,心里默默说:好同事、好兄弟、好姐妹,谢谢你们,这份情义,我会记在心里!

最难挨的是夜里。伤口疼痛,骨节酸楚,胸闷,心悸,气短。如果说这一切还能忍受的话,不能忍受的就是满心的烦躁了,那烦躁像不断膨胀的气球,随时会爆炸。十五床的妻子说那是输入能量合剂和营养液引发的现象。妻子和女婿轮流倒班,二十四小时值守在病床前,我的糟糕情况让他们根本无法休息——怕我胡抓乱挖拔掉某根管子,怕我撕裂伤口,怕我崴断了针头,时刻注视着我的动静。女婿买来一张充气床,铺在地上,但两人谁也难得去上面一躺。有时我也会迷糊过去,但那更受折磨,一种陷入魔障而难以自拔的折磨——眼前总是有类似电焊那样的弧光闪烁,电焊不是切割铁器,而是在切割我的肌肤,发出刺耳的鸣响。有时又恍然进入一种幻境,看见无数彩色的类似装饰在树上、门厅和楼梯上的软灯管,一道一道,一条一条,缠绕在我的身上,灯光熠熠中,我的身体被割裂成无数方块,这些方块时而分开,时而组合,时而像纸张一样飘飞而去,时而像砖块一样碎裂坠落。我总是被这恐怖的情景惊醒,然后睁大眼睛不敢再让自己迷糊过去。人们常用度日如年来形容时间难熬,但对我来说,那感觉却是度“时”如年,一分一秒都被抻拉得那么漫长。一个晚上,我会无数次问妻子:几点了?妻子把时间报给我。感觉上过了很久很久,又问,妻子又回答,一算,仅仅过了二十分钟或者半个小时,平日总感到时间是那么匆迫,现在才知道,它是一条魔鞭,说长可以变得很长,你奋力在一条蛮荒的道路上跋涉、逃跑、躲避,企图逃离它的鞭挞,但还是逃不出鞭影的覆盖,它随时会抽打到你的身上。

我曾无数次思考过死亡,不是病后,此前就严肃认真考虑过这个人人都要面对的命题。老实说,对死亡本身我并不那么恐惧,恐惧的是不由自主的方式,是苟延残喘中欲罢不能、欲死还生的无奈和任人摆布的惨境。这种惨境我耳闻目睹过不少,本是一个分外强悍的人,到了那时却体面全无,尊严尽失,成为一个让人怜悯、自己痛苦也让别人痛苦的活死人、死活人,甚至成为一个遭人讨厌的累赘。如果那样,我一天也不想延续,宁愿干脆痛快地自我了断。

对于生命的本质认识,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人生的欢乐和幸福,大多数以稀释的常态出现,而灾难和痛苦,却总以浓烈的状态进袭你的生活,十杯甜水也抵不住一杯烈酒的刺激程度,何况大多数情况下,不如意的事情远远多于你的愿望和期许。人生一世,常常不是为自己活着,而是为别人,为你肩上的责任和义务,这责任和义务有大有小,有轻有重,但却无穷无尽,无休无止,从早到晚,从春到冬,起早贪黑,劳碌奔波,毕其一生也难以履行完毕。看穿这点,死亡何不是一种解脱,何不能坦然接受呢?还有,到了我这个年龄,也经见了不少人和事,病病歪歪,苦力支撑,勉勉强强挣扎着要活下去的人,最终难免还是倒了下去;精精神神,欢如龙虎,壮如熊牛者,说不定哪天嘎巴一声就折了,还有那些生前平凡,或者生前辉煌的人,这些人我都送过,在人生最后的站口,他们行走的方式是一样的,可谓殊途同归,既然如此,即使我尾随他们而去,难道就是天塌地陷不可承受的事情?

在我躺在病床上重新思考死亡定义的时候,眼前总会浮现出一个人的面孔,我读过她的《生命的呐喊》,那是我担任徐迟报告文学奖评委时极力推荐的一本书,结果以高票当选为获奖作品第一位。作品里详细描述了一位女性面对死亡的体验,她的心脏出了问题,先后动过几次手术,多次在死亡线上挣扎,多次体会过弥留之际的感觉,但最终她还是以强烈的求生欲望和顽强意志挺过来了。她是我尊敬的一位大姐,黑龙江作家张雅文。

雅文大姐一天给我来电话,说她在北京,要来看我。我刚从中日友好医院出来,很担心自己糟糕的感觉影响朋友见面的气氛,谢绝她不要来,可她还是来鲁院了。见面后我突然有种倾诉的愿望,雅文大姐有过生与死的体验,从中日友好医院出来后,我除了向很少人谈过病情外,绝口不向任何人提及,但我却想对她坦言自己面对的处境。雅文大姐自是吃惊不小,可终归是过来人,她很快镇静下来,不是空泛地安慰我,而是讲她曾经的遭遇和体会,讲她对待病魔乐观的态度,讲人要活下去的理由,还有治疗和养生的种种办法。她早已康复,完全一个健康人的样子,每天清晨六点起来爬山,在山上放声歌唱,锻炼一个小时,才回家吃早点,然后写作,现在手中的长篇已经脱稿了。雅文大姐豁达乐观积极进取的态度深深感染了我,我心想,头顶可以是乌云,但心里一定要有一片阳光,这阳光会穿越物质的阴霾,照亮精神的前路,也许,它还会暖化催生出未知的奇迹。

雅文大姐是对的,不能轻言放弃,就是因为肩上承担着责任和义务,就是因为生命只有一次,才显出其价值的宝贵。不错,灾难是炼狱,但如果能从炼狱里摸爬滚打出来,你就是一条铮铮好汉!

同人 友人 亲人 爱人

学院里每天都有人来医院,曾樾告诉我,他们排出了一个轮值表,大家自愿报名,白天黑夜轮流来医院值班,我态度坚决地予以否定,大家都忙,各有各的职责,为何要麻烦大家?曾樾又说在校高研班的学员们纷纷表示要来探望,怕是挡不住,我想了想,回答说来两位代表可以,但大队人马绝对不能来,不能影响正常的学习生活。学员们还算尊重我的意见,委托班长宗利华和班务委员萧笛代表五十四位学员来看望我。他们拘束而不安,话语不多,但我看到两人眼睛里溢满真诚的关切和期盼,我让他们转告对学员们的谢意,并且强调这是委托转达,有一天我会亲自站在全班学员面前,亲口对大家道一声:谢谢!

我的手机仍然关闭,但妻子的手机不断有电话和短信进来,对方有她认识的,更多是她不认识的,不知他们拐了多少弯才打听出妻子的电话号码。关切的询问,真挚的问候,美好的祝福,听来读来让人眼眶变热,心中涌暖。每天仍不断有人来探视,还有从外地专程赶来北京看望我的——西安的作家吴克敬、红柯,陕北的曹谷溪老兄、会涛老弟,安徽的玉届朋友许慧,山东的学生周习……我知道,此生对朋友们的感情债,是还不清了。

我还要特别感谢女儿的公公婆婆、我的亲家吴立功夫妇。在我手术前,他们专程从抚顺赶来,手术时一直陪伴妻子守候在外边,经历了那颇受煎熬的五个小时。手术后,女婿在医院陪护我,他们在家照料怀孕中的女儿,打理家中一应事务,隔三差五,送来特意煲煮的汤或其他营养食物,细心周到地做了他们能做的一切。这种殷殷之情,让我分外感激。

从重症监护室出来,我才获悉,在我手术同一天的早些时候,青海玉树地区发生强烈地震。病房没有电视,我要来报纸,把有关地震的报道浏览了一遍。知道中国作协动员作家们为灾区捐款,我立即吩咐妻子捐出五千元,当天即委托学院小司交到作协。灾难是人类面对的共同课题,经历病床上的痛苦,我更深体会到那些陷于苦难中的人们多么需要帮助,只是力量有限,仅尽一份绵薄之力而已。

我还知道,家中的爱犬可汗自我住院后就无精打采。前一段他有病,但治好了,我的博文《如果你爱他,就把他当做一条狗》,就是在中日友好医院的病房里写的,他喜欢我每天出去遛他,喜欢去外边奔走撒欢,喜欢清新的草地和广阔的田野,有时不留意开了花园门,他会一阵风似的溜出去,撒开脚丫子奔跑。女儿说:现在可汗整天趴伏在家里,屋门花园门大开,他懒得一动,赶都赶不出去。万物有灵,可汗真的感知到我身处险境?真在为我担忧?不会说话的好朋友,可怜了你这一番情义!

还有一件悬在心里的事情:如何向姐姐们交代?姐姐打我手机总是不通,给妻子打,妻子说我去外地出差可能没有开机。过几天又打,还是关机,再问妻子,妻子回答说我走时忘了带充电器,可能手机没电了。如此反复几次,姐姐起了疑心,电话来得更勤,追问更为紧迫,妻子咬紧牙关没有松口,与女儿女婿也统一了口径,就说去出差,手术住院的事情只字不能透露。那几天姐姐们特别是二姐快急疯了,她预感到我们有事瞒着她,半夜会突然把电话打给妻子,说她睡不着,说如果有什么事情一定要照实告诉她。二姐六十多岁的人,心脏不好,妻子的决定是对的,绝对不能让她担惊受怕。但此举终归不是长法,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必须要给姐姐们一个既说得过去又不至于太刺激的说法。终于有一天,妻子讲了我手术的事,当然不会说肝癌,只说是血管瘤,手术不大,怕她们担心,才推说我出差在外,现在一切都好了,可以实话实说了,请姐姐放心就是。二姐一听马上要与我通话,妻子只好把电话给我,我努力振作,让声音不至于显出底气不足,向二姐重复了一遍妻子的说辞,二姐半信半疑,当天就要来北京,我反复相劝,才止住了她即刻动身的念头。

亲人之情是这个世界最深切、最真实、最具暖意的东西。如果说人活着的理由有很多,这种感情便是其中最强大的一个支点。它给你力量,给你寄托,它是你盛载情感最可靠的一只篮子。正是我的亲人们,在我最虚弱、最需要倚傍的时刻,把关切送来,把他们的肩膀给我,让我得以挺过噩梦和险境。妻子、女儿、女婿,为我受了不少煎熬,女儿怀孕几个月,还挺着大肚子时常来医院。我必须站起来,否则有负于他们,有负于远方亲人的祈念和牵挂。

好在病房里气氛一直不错,十五床的妻子快人快语,常常讲些逗人开心的话,也时不时拿他丈夫开玩笑,她那胖胖的丈夫乐得像弥勒佛,我们也跟着一齐乐。十四床血糖还没降下去,手术还在等待中,陪护他的是他二儿子和大女婿,他一点儿也不着急,吊着瓶子盘腿坐在病床上和两个后生打扑克,早起打到晚,除过吃饭和医生来查房,其余时间一刻也不放过,陶醉其中其乐无穷。后来决定手术了,头天开始禁食禁水,鼻子里插上了管子,依然我行我素,照玩不误。人不怕病,病也就不那么可怕,痛苦是被动接受的,乐子是自己找来的,得乐且乐,笑比哭好——十四床是个达人、高人、得道之人!

病理结果还要等些日子才能出来,但我已不抱什么幻想,在我的肝上,医生已预留下四个靶位,标示出瘤床区域,给下一步放疗做好了准备。尽管吴健雄说过,增强CT、核磁共振等片子,那是机器得出的结论,最后还是要看病理,但手术切下那东西后,医生用刀子在上面划拉着,给妻子和学院里的同事们看,说肉眼观察恶性形态算是比较典型。时过境迁之后我还获悉,参与手术的一位大夫曾告诉妻子:如果五年之内没事,就算过去了,言下之意已经给那东西定了性。

吴健雄大夫给放疗科主任写了一个条子,条子上有几点建议和叮咛,很是细致周到,他把条子交给妻子,嘱咐早点儿与放疗科联系,妻子和我从内心感激他。自我住院以后,每天与医生护士打交道,切身体验很多事情,觉得医护这个职业令人尊敬不是没有道理的,天天面对病人这个特殊群体,面对生老病死这些非常规事件,职业需要他们具备天使一般的心灵,上帝那样的悲悯情怀,以及非常强的责任感和耐受力。他们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丝表情,都可能在脆弱而敏感的病人心里掀起巨大波澜,他们必须时时注意自己的言谈举止,对人既要有深切的忧患之心,对己又要有强韧的抗压排忧能力。我无数次想过,像吴健雄他们,几乎天天要上手术台,要面对血淋淋的场面,要面对成功与失败、争取与放弃、希望与绝望、喜悦与悲伤,感受常常在两个极端颠荡徘徊,从手术台下来,他们如何走进正常的生活?白大褂穿在身上,他们显得温文儒雅,但他们干的是一项超强度的体力活,往手术台上一站,就是几个小时,甚至十几个小时,而且神经紧绷,精神高度紧张,这不是常人消受得了的。所以我想,无论后面情况如何,我都会对他们心存感激,他们为我尽了心,努力过——这就够了。

来探望我的人,都说我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好,妻子女儿也这样说,十五床的妻子甚至说我上午和下午都两个样,还开玩笑说病好了一定比过去还要年轻好多岁。我的感觉也是慢慢在恢复,但时间还是那么难熬,夜晚仍是那么漫长,光怪陆离的梦境还是不断出现,伤口和浑身骨头还是那么痛。翻身折腾时,不是拔脱了氧气管,就是压住了输液管,害得妻婿不得安生,更别说安睡了。一天早晨,发现输液管里的液体不再流动,叫来护士来检查,是我把埋插在肩窝处的针管接头弄断了。护士警告说,接头有两支,已弄断了一支,另一支再断掉,就要开刀重新埋设。护士揭掉包裹在肩窝处的纱布,我看到那里还埋藏着另一只粗大的针管,问护士那是什么,回答说是止痛泵,手术时装上的,会定时向体内泵出止痛剂。说话间,护士突然有了新发现,那止痛泵大概仅仅工作了一次两次便告停歇,因为里面的药剂几乎仍是满的,这就是说,术后大部分时间,我是在没有任何止痛措施的情况下度过的。护士抱歉地要换那泵,被我制止,让她干脆拆下拿掉就是。止痛剂实际上就是麻醉剂,肩窝距离头部那么近,药劲儿还不钻进脑子里?虽然止了痛,但副作用却累及大脑器官,得不偿失。几天都挺过来了,还要它作甚?

护士拿掉了止痛泵。继续遭罪的不光是我,还有陪护我的妻子和女婿,特别是妻子,别人说我一天天见好,我却见她一天天憔悴,疲累的倦容刻写在她的脸上,精力、体力,她透支了太多。为了让她得以喘息,我执意让医院安排了一位护工,但仅仅过了一个晚上,护工就被她打发走了,说是护工不管用,夜里睡得比我还死。在她叼空倚靠在椅子上打盹的时候,我细细打量她的脸,这是一张我再熟悉不过的面孔,我们共同生活了三十二年,苦也尝过,累也受过,风雨历经过,磨难遭受过,她为家庭,为孩子,为我,付出了很多。当年她那张美丽的面庞已经不再年轻,皱纹爬上了她的额头,岁月的沧桑嵌进了那些皱纹里。她和我过的是普通人的日子,这日子平平常常,甚至平平庸庸,没有大富大贵的荣华,没有绚丽夺目的色彩,如一条平淡无奇的小溪,任由它顺其自然往前流淌。家里油盐酱醋柴一类事情,我从来不管,全由她来操持。她也是知识分子,正高专业职称,可冬季里每天上班前,都要使劲擦抹护手霜,担心经水浸泡的手显得粗糙让人见笑。她没有太多愿望,偶尔让我陪她转转商场,而我恰恰不耐烦这类事情,去了,她在里边转,我却在外边抽烟。上个世纪80年代,我去上海出差,为她选购了一支唇膏,回来她没用,她习惯于素面朝天,不施粉黛,把那支唇膏给了正读小学的女儿——学校演节目,让孩子们抹红脸蛋去了。在那以后,我很少为她买东西,她没有怨言,衣食行居,从无奢求。现在我老了,她也老了。我端详着她,心里暗暗想:假使上天能让我康复,我一定要让她活得更好一些,一定要让她健健康康、快快乐乐,会陪她去转商场,陪她去旅游,去很远很美的地方度假,避开尘世的纷扰,去体验只属于两人的安逸和宁静,在迟暮的相濡以沫中捡拾温馨的晚情。

但愿上天给我这样的机会。

渴念 “平常”

十五床终于出院了,这个像孩子一样迷恋电脑游戏的大庆油罐车司机,道别时仍像孩子那般羞涩,脸红红的,抓住一双双送别的手只是笑,不知说什么好。他有点儿激动,每个笑着从这里走出去的人都会激动。他的爽朗而干练的妻子,则忙着给十四床和我们留电话号码,说是如果去大庆一定到她家做客。她对我说:“大哥问我菜卷子蘸酱啥味道,给你说在这儿我是瞎凑合,在俺们老家可讲究了,菜叶里卷肉丝、豆腐丝、鸡蛋丝,那酱——谁吃北京这酱啊——那酱必须用新黄豆做,下酱一整套工序,煮了,晾了,用牛皮纸包了,才一层层下到缸里,大哥去了我让你尝尝我家的酱……”两口子被新的希望鼓舞着,情绪高涨饱满,我们也深受感染,在轻松活跃的气氛中,为他们的归途和往后的日子送上衷心的祝福。

我最强烈的愿望终于得以实现,医生拔掉了我鼻孔里的管子。此前不能喝水,不能吃东西,口干舌燥,喉管像要开裂。护士用纱布浸了盐水清洁我的口腔,我贪婪地吮嘬那纱布,点滴咸水成了滋润我生命的甘霖。现在好了,喉头一下子轻松了,准许进少量的流食,喝少量的水,只是吞咽要费些力气。妻子用勺把苹果刮成糊状,勺子里浅浅那么一点点,两三勺下去,就推开妻子的手不想再吃。手术伤了元气,我知道需要慢慢将息。

我开始散步,妻子女婿要搀扶,我说还是自个儿锻炼为好。每天输完液,吊针拔掉,就开始运动,先是在房间里,后来走到病房外,腰间吊着引流袋,双手捧腹护着伤口,慢慢地行走。

有时我会在走廊窗前停下来,抬眼望向窗外,外边世界里草木正蓬蓬勃勃生长,小鸟在自由地飞翔,大街上人来车往。我的脑子里突然蹦出“幸福”两个字,这是久违的字眼,生病以来,生与死的主题占据了我的绝大部分思考,思想的触角很少伸向诸如快乐、幸福那一边去,这时候我却开始咀嚼这个字眼的含义。我想起古人一句话:“有书真富贵,无事小神仙。”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对幸福的感觉总是迟钝的,普遍对它赋予过高的定义,总以为突然而来的大喜,苦苦追求之后的获得,感情爱情事业的丰收,人生的美满和生活的顺达,才算幸福,其实,这样理解幸福实在有负于它对你的垂顾。幸福是渗进波澜不惊的日常生活里的平常,是一种平实朴素的存在,它像空气一样弥漫在你的周围,看不见,摸不着,感觉不到,悄无声息地滋养着你,你没感觉,你却拥有它。“无事”是一种平常,有事了,就意味着“平常”要倾斜,甚至要颠覆,就像突然断了空气,你立马会惊慌失措,会挣扎着去争取那种“平常”,这时候你才会说:哦,平平常常多好!我现在就很向往那种平常,羡慕那些自由生长的草木,任意飞翔的鸟儿,羡慕正在身边拖地的女清洁工。她的工作又苦又累,在医院属于最下端的分工,毫不起眼,少人关注,更无人仰慕,但她是一个健健康康、正正常常的人,她以辛勤的汗水换取衣食,下班后回到住处,也许会感到累,但有一副好胃口,白水煮汤,糙米蒸饭,也咽得下,吃得饱;棚舍窄居,硬席敝榻,也躺得安,睡得稳。月底发了薪水,存到折上,或给家里、给自己添置一两件东西,满足和喜悦的感觉就会荡漾在她的心里。这就是普通人平常的生活,没有跳不过的坎,没有翻不过的崖,起码比现在的我要强出很多。那种无事的平常,眼下正是我的追求和祈望,即如排气这等“屁大个事”,平时谁会看重它?而于手术之后现在的我,那就是久旱之后的雷声,宣示着一种转换的幸临。古人的话没错,无事即幸福,堪比小神仙!

对于手术刀口,我有一种本能的排斥厌恶感,医生打开绷带检查,说愈合很好,妻子和女婿在旁边看,我从不低头看一眼。即使后来拆完线,妻子给我擦洗,再后来洗澡,我都不曾看它。以后一段时间,每每进浴室,我都不愿意裸对镜子,不愿意看见那道长长的创伤。我已不是从前的我,刀痕留在身上,惨痛的记忆却留在心里。后来我意识到这是一种心理疾病,曾有的创痛,是你的一种经历,正视它,它就会变作一笔财富,因为它让你看穿了许多物事,获得了很多体悟;不敢正视,拒绝排斥,那就会变成一道阴影,时时笼罩在你的心头。现在洗完澡,我会对着镜子,拍拍那条弧形的三十多公分长的疤痕,自嘲地说:“你这个家伙,说你像条长蜈蚣呢,还是说你是条小龙?”

我开始考虑出院的事情。我说过,肿瘤医院是救人的地方,不容拖拖沓沓占据床位,延宕其他患者的医治。在这里,每天都有大量患者,更多是外地患者来寻诊求治,为了等床位,他们暂居附近的旅馆或租住周边的民房,早一天进来就意味着早一天获得希望。在我腹部的引流管被拔掉之后,就手术程序而言,已经告一段落,关键时期已经过去,我就想转移到其他医院,继续诊治,慢慢恢复,到时候再回来拆线、接受放疗。可供选择的医院有三家:佑安医院、解放军302医院、地坛医院,都是治疗肝病的专科医院,吴健雄大夫还给佑安医院一位专家写了条子,介绍了我手术及术后情况,对下一步康复治疗提出了建议。这时候,曾经就读鲁院高研班的一位学员、解放军作家李俊,提议让我转院301,说他已经联系好了301一位专治肝病的权威大夫,不仅有这位权威大夫,那里条件也远比其他三家医院好。李俊就在解放军301医院供职,当初我进肿瘤医院的时候,他就极力劝我改住301,那是给中央首长和国家领导人看病的定点医院,手术会让人更放心一些。我感谢李俊,他为我的病一直费了不少心思,但301的病房太贵,无论花公家的钱还是自己的钱,那都是一笔很大的开销。这时候鲁院办公室主任王璇,联系到了解放军306医院,那里条件不错,离家离单位都还不远,遂决定住进306。

就在我要离开肿瘤医院的时候,中国作协铁凝主席的电话来了,说她准备动身来看我,询问是哪个病室哪张病床。这边告诉她正要转院的消息,她说她会赶往306医院。到了306,刚进病房,所带用具还没有归置,铁凝就来了。她的关心和牵挂真挚而深切,在病房里和我交谈了很久,还与妻子、陪同我来医院的副院长成曾樾他们交谈了很久,末了又与医生交谈。她带来一盆“红掌”,素洁的斗形白陶花盆,隐起浮雕吉祥图案,衬托着红花绿叶,显得生气勃勃,还有一些专门针对术后康复的保健品。她的秘书小丁悄声告诉我,花儿是铁凝亲自到花店选的,蜂王浆一类保健品,是铁凝专门跑了一趟同仁堂买来的,怕别处质量没有保证。小丁还说,所有花费都是主席自己掏腰包,没花公家一分钱,让我安心享用就是。医院大夫见到中国作家协会主席,说要买她的书,买来让她签名留念,铁凝不让买,爽快地答应送书给他们,遂交代成曾樾和王璇,给她开一个为我治病的大夫和护士的名单,她会在书上写上他们的名字,献上她的祝福。铁凝是认真的,随后不久,一大摞书就送来了,每本扉页上都有她的亲笔签名和祝福寄语,得到书籍的大夫护士,无不满心欢喜。

B超显示,我的腹腔、胸腔里均有积液,局部肺不张。积液在肿瘤医院时就有,局部肺不张却是新出现的症状。我不明白何为肺不张,医生解释说,手术病人使用麻醉剂,或昏迷与极度衰弱的病人均可能出现这种状况——当肺内压力减低到不足以抗拒局部表面张力时,就可逐渐引起肺泡关闭与肺不张。肺不张,说白了,就是肺没有能力进行正常工作,它的整体或者局部停歇了,罢工了。好在我的肺不张表现于较小的局部,可以恢复正常,而我也庆幸自己曾经做出的决定——拿下了埋在肩窝的那根粗大的止疼泵。

我要求下楼去,尝试去外边散步,外边有花,有草,有宽阔的庭院,大门外还有车流人潮,街景市声,那是凡常世俗却又亲切自然的景观,那里现在对我有种分外亲和的诱力,我希望融汇其中,成为那生活洪流里的一滴水,正常自然地流淌,哪怕无声无息。妻子认为我还虚弱,先是反对,后来还是陪我下了楼。

在落霞与归鸟齐飞中,我头一次有了旷达和轻爽的感觉,心里说:是的,还是这个世界好。

上苍的眷顾

术后第十天,回肿瘤医院拆了线,放疗已经提到议事日程。吴健雄主任的助手徐泉大夫提醒我诸多接受放疗应注意的事项,我很感谢他,在我手术后,周末休息不该他当班,他还特地赶来病房察看我和由他主管的其他病人。他是一个很负责的医生。

奇迹是在一个早上发生的。

那是准备开始放疗的那天,2010年4月20日,星期二。

一大早,学院安排了车,要从306接我去肿瘤医院,妻子把一切准备工作做好,突然来了电话,徐泉大夫的电话。

徐泉大夫在电话上给妻子讲着什么,突然,我听见妻子问:“真的?真的吗?”她神色激动,声音有些发抖,“您再说一遍,徐大夫,您再说一遍!”电话那边又重复着什么,妻子听着电话就像在水下憋气,那边讲完了,这边才像从水下终于冒出头来,缓上气息,她颤声对着电话讲:“谢谢!谢谢!谢谢您给我们带来这个好消息!”

转机?出现了什么转机?我心里一激灵。

妻子结束了通话,转身看着我,神采飞扬:“良性!徐大夫说是良性!病理结果出来了,叫做不典型性腺瘤,很少见的一种病,但属于良性!”

我没有说话,全身有点松软,就像马拉松运动员最后冲过终点线那一刹,身上突然没有了力气,感觉在那一刻变得有点儿麻木。我往床上一躺,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心里涌出酸甜苦辣难以辨别的万种滋味。

妻子立即给成曾樾打电话,告知学院的车不用来了,是良性,医生说不用做放疗了。

曾樾很是惊喜,连连道:“太好了!太好了!”声音很大,连我从妻子的话筒里都听到了。

我从床上起身,我要做一件事情,给一个人打电话——李冰。

我的头一个电话之所以要打给李冰,不是因为他是我的上司,中国作协党组书记,而是因为只有他一人,坚信我不是癌症,只有他坚守自己的直观感觉和经验判断。在强大的科技手段和现代化仪器面前,这尽管显得有点过于主观和勉强,但那是我最渴望听到的声音——哪怕是在安慰我。

李冰书记接到电话后兴奋异常,他正在办公室与几个部门负责人谈事,马上向大家宣布了这一消息。事后据在场的人讲,书记的腔调都变了,连称:谁说奇迹不会出现?谁说奇迹不会出现?感染得大家也振奋起来。

深深感谢李冰,他是人间福祉的预言者——起码对我,他配得起这个称号。

后来拿到病理报告单,看到上边写着如下诊断:

病理诊断:

大体描述:(标本经13%中性福尔马林固定后)

(1)不整形肝组织一块,大小6×5×2.6cm,书页状切开,切面见一结节,大小1.6×1.6×1.3cm,累及肝被膜,与周围组织界限尚清,切面灰黄质稍硬,周围肝呈结节状改变,肝表面见肾上腺组织,大小2.3×1.5×0.5cm,肿瘤未累及肾上腺。(2)不整形肝组织一块,大小1.2×1×0.4cm。

镜下检查:

(1)(七段不规则切除标本)

肝不典型腺瘤,大小1.6×1.6×1.3cm,界清,累及肝被膜,未累及肾上腺组织。

(2)(肝基底切缘)未见肿瘤。

我查阅医学文献,文献上对肝腺瘤是这样介绍:

肝腺瘤亦称肝细胞腺瘤(hepatocellular adenomaHCA),是较少见的肝脏良性肿瘤。20世纪60年代前的文献报道很少,但以后有关肝腺瘤的报道逐渐增多,究其原因可能与应用避孕药的增加有关。据报道长期服用避孕药者该病的发病率为3~4/1万,而在不服用避孕药及服用避孕药史短于2年的妇女,该病的发病率仅为1/100万。上海长海医院肝外科、上海东方肝胆外科医院37年来经病理证实的肝腺瘤仅7例。

感谢上苍的厚爱,我成了那百万分之一的幸运者。不,百万分之一指的是女性群体,男性不服用避孕药,患肝腺瘤的几率会更小,这样算来,我该是那几百万分之一了。

铁凝主席送来的“红掌”就放在窗台上,花儿开得正好,那一朵朵宛如孩童掌心一样的红花交错举起,像是为我的幸运鼓掌。

西方人说:“每个人都是被上帝咬过的苹果。”在这句话之后,他们还有一句话:“因为上帝特别喜欢一些人味道的甜美,才咬得更狠一些。”我是个一般人,味道肯定一般,所以上帝咬我这一口,不算轻,也不算重。

但我还要祈祷万能的上帝:这个由您创造的世界,已经有太多的苦难,还是多给它些悲悯吧。您已经很老很老了,不会再那么贪嘴,不会有凡常俗人那样的口腹之欲,即使再甜美的苹果,您也舍不得去咬的—— 一定是这样,您说呢?这不是在亵渎您的尊严,不,我之所以这样说,因为我相信,您有一颗仁慈之心。

手术之后第三十三天,我站在了鲁院的课堂上。

那是5月17日,星期一。第十三届高研班学员们上午课程结束,全体留在教室等我。我尽量让自己以稳健的步伐出现在学员们面前。事先我想我会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但当学员们全体起立以热烈的掌声迎接我的时候,我的眼睛还是湿润了。站在他们面前,我郑重地道了一声“谢谢”——这是我的承诺,我对他们班长和班务委员曾经说过,我会站在全班学员面前,会亲口向大家道谢。今天,我兑现了自己的诺言。

人生在世,生老病死,大多数情况下并不能由自己做主,就像一位叫做“雨润无声”的网友在我博客上留言所说:“ 我们好像在人生的队伍中站排,不知何时,谁就会被从队伍中拉出来。”我被拉了出来,又被送了回去,实在归于万幸。有人对我说:“你这是属于误诊啊,受了那么大罪,医院就没个说法?”不,我不认为是误诊,这样说对医生不公,也不敬。他们尽职尽责,为我付出了那么多,我会永远感念他们。只是我的情况太过特殊,那个东西太为少见,一个面目可疑的对手潜伏在那里,不痛下快刀,不斩草除根,不安的便是我了。

一场病,让我经受了一场洗礼,或者说回了一次炉,新生的不光是我的身体,还有我的精神。这样的磨难经受过了,我还会再贪念什么?还会再害怕什么?一个新我已经诞生,伴随着未来的日出日落,我会充满乐观、充满信心地迎接每一个破晓和黄昏。

还是让我借用一位网友的话,来结束这篇读来让人备受折磨、倍感压抑的长文。一位叫做“暗雅幽薇”的陌生朋友在我博客留言栏里敲出下面文字:“和苦难打个招呼,和悲伤打个招呼,和快乐打个招呼……别忘了,我们只是路过……”

是对我讲的。

是对众多读者讲的。

也是对普天下的人们讲的。

我只想在这话的后边补充一句:生命的意义,就在于这过程。

作者简介:白描,男,原名白志钢,汉族,1952年8月1日生于陕西泾阳。毕业于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曾在大学任教六年,从事期刊编辑工作十八年。著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报告文学、文学评论以及散文随笔二百余万字,影视作品多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常务理事、副秘书长,中国国际人才交流与开发研究会理事,现任中国作家协会鲁迅文学院副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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