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邦
很多人不相信“网恋”,但我却相信。因为我有过类似“网恋”的经历,虽然那么久远了,却还有倾诉的冲动。
那是抗日战争胜利后,我结束了两年的逃亡生涯,在湖色秀美的嘉兴的一所男子中学求学。李扬是我同桌的同学,亲如兄弟,共同憧憬着美好的未来。然而内战风云四起,犬狼横行,人心惶惶不安。
李扬曾经画了一幅油画《南湖春晓》,因此,被认为是暗示共产党即将胜利的共党可疑分子而险遭逮捕,没办法只能逃奔苏区。
就在他离开后不久,我收到一封来自慈城的信,署名徐京湘。原来她是李扬的邻居,一个文学青年。她字迹娟秀流畅,但语句常有颠倒。据她说李扬曾向她说起过我不幸的身世,还存有一张我与李扬的合照。当她给李扬的信被退回后,就向我询问。我初次印象她很重情谊。于是就将我对李扬的同情和对当局的忿慨,李扬逃离时情景描述的一封信寄给她。很快她来信说我的信是一篇很不错的小说,已推荐给《金秋》学习社发表。还附来她的一首遥祝李扬平安的小诗,情真意切,使我很感动。当《金秋》期刊寄来时,居然有我的文章,标题是《冲破黎明前的黑暗》。我高兴得不得了,原来这里还有我们年轻人倾诉心声的园地。
从此,我们往来信件不绝,谈文学,谈人生,谈前途,共同的爱好和心声使我们成为好朋友。每次读她的信都是一种美好的享受。而且她的信中常常夹着一朵小花,或是一片红叶,甚至是一只美丽的蝴蝶,使我倍感亲切。觉得信笺上飘逸着少女幽幽的芳香。这常常激发我的灵感,笔端汩汩地流淌出《故乡的血泪》、《逃亡生涯》、《带露的并蒂莲》等文章,请她转交给《金秋》学习社。她说从字里行间看到我太多的忧伤。我承认在那个年代,国事家事一片阴霾,能不这样吗?她总是劝慰我:冬天过去是春天,阴霾背后必是阳光,万事要看得远看得透,使我凄凉的心灵感受到友谊的温馨。渐渐地我依恋着她,经常期盼着她的飞鸿传书。每次收到她的信是我最幸福的时刻,还常在梦里出现虚幻的她。我隐隐觉得那是珍贵的初恋吧,但我从未见过她,世上能有这样的事吗?
当我不可抑制地暗示对她的爱慕时,她突然寄来一张照片,没有片言只字。那照片上是个胖嘟嘟的脸上架着副黑边眼镜的女学生,显得十分老成,几乎没有少女应有的风韵。这像是一瓢冷水泼在我火热的心头上,使我失望。但我毕竟是有理智的青年,照常给她写充满友谊的信。后来她又寄来一张照片,清纯端庄亮丽动人,充溢青春气息,微笑的嘴角显露几分倔强和坚毅。照片的背面写着“这是我”,她是在考验我。这顽皮的玩笑,使相爱之花骤然绽放,两颗纯洁的心贴得更紧了。她多次流露出想见面的渴望。我想应该去看望她,也想去看望李扬孤独的母亲。
那年寒假我到慈城,站在她家门前,一阵激动反而却步了。为了缓解紧张的心情,我走进李扬的家。李妈妈很是高兴,像是见到她儿子似的亲热。当我拿出照片,李妈妈一眼就看出那是邻居京湘,很是惊讶地问:“京湘是个日本姑娘,鬼子占领时,她家天天有鬼子兵站岗,你怎么有她的照片?”我一听脑子轰然一声,几乎昏厥过去。怪不得她信中的语句常常颠三倒四,原来是个日本人。眼前浮现的是家人被鬼子飞机炸死、乡亲被屠杀的惨状,国耻家仇一齐涌上心头。我怎么会恋上日本姑娘呢?这是极大的讽刺和凌辱,我就断然返校了。
之后,我再也不读她的来信,情止谊绝吧,每当想起这段恋情我就恶心。我写信给《金秋》学习社,“批评”他们不该接纳日本姑娘。后来编辑來信说,京湘父母都是当年反战组织的成员,日本当局每天派兵在她家站岗监控(原来是这样)。京湘少年时就化名,为反战写文章呼喊,像她父母那样,现在又为反内战撰稿,一个日本姑娘能有这样的表现是难能可贵的,她像是生长在高山积雪岩缝中的雪莲花……我为自己的鲁莽而羞愧,后悔万分。
暑假一到,我鼓起勇气怀着愧疚的心情,匆匆赶到慈城去看望她。没有料到已是人去楼空了。房东告诉我,京湘抹着泪,前天随她父母返回日本去了。
我永远见不着这棵坚强的雪莲花了,相恋两年,没有见过一面,没有机会倾诉衷肠,终生遗憾啊!
责编 李全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