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微笑的季节

2012-04-29 00:44李则琴
文学港 2012年4期
关键词:李冰

李则琴

我之所以会摸到这个城市来,就是为了实现我当年的念想——找到一别多年的李冰见。当我一踏进这座城市,就隐约嗅到了她存在的气息。奇怪的是,我盘桓数月,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找遍了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李冰见却一直都没有出现过。但我坚信:在这个花儿微笑的季节,我会心想事成。

我仿佛闻到了李冰见身上那种甜润的气息。李冰见啊李冰见,我多么想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现在哪里?

这儿是江南,空气天天都是湿润的,好像浮着一层薄薄的水气,吸进肺里时会带来莫名的快感。我的家乡正好相反,不经常下雨,空气里满含厚重的粉尘,天一热,呼吸就呛人,再热,就会一不小心窒息。听说我奶奶就是因为空气过于干燥而一口气上不来一命呜呼的。

我的家乡是个穷地方,尤其是我家,穷得令人窒息。我有两个姐姐,分别是丁大香和丁小香。后来我爹妈一不小心又多生了一个我,本来就家徒四壁,再荣膺一个“超生游擊队”的光荣称号,雪上加霜后的困顿可想而知(那碗我尿炕后吃到的鸡蛋面我至今念念不忘的原因也在于此)。因我比姐姐多了一条虫子似的小鸡鸡,所以就成了家里的宝贝疙瘩。成为宝贝疙瘩的代价是,村里的男孩子们成群结队打弹珠、丢泥炮玩时,我被我父母关在竹篱笆围成的院子里发呆(当然他们往村口的公用水井中撒尿、丢死蛤蟆挨揍时,我则完全免受了皮肉之苦);村里的女孩子们顶着烈日去村外小树林捡蝉蜕(可以换钱)时,我被我父母锁在屋子里老老实实睡午觉(我有心加入她们跳皮筋跳房子的队伍中,又受不了她们抛过来的一串串卫生球)。没人愿意跟我一起玩,包括我的两个姐姐(她们其实非常恨我,因为这条小鸡鸡,我拥有了许多特权,而她们却正好相反。前面提到过我尿炕的事,在我喜滋滋吃面的时候,我的两个姐姐正合力扛着我尿湿的床单去三里开外的溪滩里清洗)。因此我从小就是个孤独的孩子。

我孤独,更大的原因在我妈。我妈有个绰号叫“大喇叭”,她跟村里所有的男女老少都吵过架。哪家的鸡啄了我家的菜苗,哪家的猪拱了我家的花生,哪家的狗钻了我家的篱笆……等等鸡毛蒜皮,都是我妈泼口大骂的理由。我妈最常用的一招就是搬把小竹椅坐在家门口(我问过她为啥不坐小凳子,答曰:小凳子没有靠背,坐不舒服),面朝得罪她(或者她想雪恨)的那户人家,手里挥着菜刀往空砧板上剁个不停,与之相伴的是节奏分明的咒骂。她的水准一般情况下是连续一小时鲜有重复的词句,并且面若桃花,嘴角不带一丝白沫。所以村民们路过我家基本上是绕着走。

由于传承了我妈的衣钵,我的两个姐姐也成了不省油的灯。记得有一次我妈为了争一屁股晒麦子的地(后来听说真正的原因是为了李冰见的爸爸),跟二牛他妈打了起来。二牛他妈名叫沙美丽,是个养猪专业户,长得牛高马大,当然不会把我妈放在眼里。她俩先交了几下手,沙美丽当下就觉出了我妈的厉害,就掉头开始跑,我妈就在后面追,她俩的后面则跟了一群边起哄边看热闹的小屁孩(这情景颇似在进行一场别开生面的绕村跑比赛)。就在我妈快追上沙美丽的时候,不小心被石块绊倒在地,沙美丽趁机骑在我妈身上,脱下海绵拖鞋往我妈头上脸上一个劲儿乱甩。这时一直跟着观战的我的两个姐姐不干了,扑上去合力将沙美丽又抓又抠又挠,把她搞得蓬头垢面,浑身狼藉。我妈则在猛做鲤鱼打挺的同时不停嘴地指挥、鼓励两个女儿“揪她头发!抓得好!戳她眼珠!”,最后沙美丽体力不支,被我妈翻身上马,将沙美丽刚才打她的n拖鞋悉数还了回去,直到沙美丽的两个鼻孔都流出了血,并将一张肿脸染成了色彩缤纷的高粱馒头为止。最后沙美丽不住求饶,我妈气咻咻罢了手,我的两个姐姐却仍旧不依不饶,揪着躺在地上呻吟哀号的沙美丽的头发不放,像两只蚂蚁叮在大象身上一般,大象轻轻抖动身子却总也抖不掉。

那次大战的后果是我在一次放学路上被一粒暗处飞来的石子击中了额头,流了大约半海碗的鲜血,并在额角留下了永久性的记号(现在我故意把额前的刘海往右偏,就是为了遮掩那个疤痕)。我妈既心疼又生气,连哭带骂剁了两个多小时的砧板,把菜刀都剁得卷了刃,不能用了。因为没看到掷石头的人是谁——虽然大家都清楚,全村老小就数二牛是掷石头好手,虽然他是个斗鸡眼(我妈和他妈大战时他正好不在家,若是他在,我相信他会用大大小小的石块远距离就将我妈和两个姐姐都掷得头破血流,那时可就不好分胜负了),也没有证据证明那就是二牛掷的,我那次的血算是白流了。

和我妈相反,我爸瘦小懦弱,嗜酒如命,是我妈口中“盖上被子就找不见人”的窝囊废。有一回我爸酒后被我妈骂急,盛怒之下将我妈剥光了衣服一顿暴打,外加一次狂风骤雨般强硬的XX——听说我就是这样来的。还听说我妈在性事上就夸过我爸那一回才像个真正的男人,也是唯一的一回。不过我倒是认为我爸是大智若愚,他从小就教我要做一个好人,万事能忍则忍,否则会乱了大谋——这是多么实在又多么精辟的人生观。面对我妈这样的悍妻,应该也很少有人能做到对她的无理取闹视而不见,对她的咒骂唠叨听而不闻,可见我爸已然达到一种境界——佛教里称为虚寂玄妙的“夷希”,几乎无人能敌。但话虽如此,我骨子里还是瞧不起我爸的,因为作为一个男人,无论如何,不能一辈子这样窝囊到死。

我欣赏和崇拜的真正男子汉是我们村大名鼎鼎的权威人物李支书,也就是李冰见的父亲李杨伟。李支书有着宽厚挺拔的身板,这使他看起来像一个矩形的樟木箱子。为什么是樟木箱子呢?因为他身上老散发着一股子类似樟木的清香。这可能与他长期为老婆煎中药有关(不知为何,中药味到了他身上会变成香樟味)。李支书的女人(就是李冰见的妈妈)是前任老支书的独生女儿,是个病恹恹的黄脸婆,长年喝中药,一说话嘴里就冒出浓浓的中药味,我跟她讲话时总爱盯着她的嘴巴看,因我老是疑心她讲出来的话是咖啡色的,而且是可以绕成毛线团的那种丝丝缕缕。

李支书说话一言九鼎,做事干脆利落,而且不抽烟(因此牙齿很白),再加上他的衣衫日日洁净如新(这与村里那些满口黄板牙、成天邋里邋遢的男人们多么不同),对老婆又体贴(每天亲自为她煎药),所以李支书很受广大中青年妇女(本村的和邻村的)欢迎,有传闻说全村的中青年妇女都和他有一腿,或者说,全村的中青年妇女都希望和他有一腿。我一开始不信,但后来有点信了。因为李支书头顶微秃,以前我只简单地认为这是他满脑子智慧的体现(“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话就是他告诉我的,以鼓励我好好读书),后来长大了我从书上得知,这也是性欲强盛的表现。鉴于此,我心底产生过希望他是我亲生父亲的罪恶想法,但最终因为联想到我和李冰见将因此而有血缘关系而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怀疑我妈跟李支书有一腿是有根据的。因为我妈在洗衣服或者煮东西时老爱自言自语说李冰见的妈命好(我听见后曾质疑过她老生病,命有什么好,我妈就嗔怪我:小孩子,不懂大人的事就别多嘴),还因为我妈在人前牙尖嘴利的,可一见李支书就噤若寒蝉,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就说我遭石子偷袭那次吧,我妈用菜刀剁着砧板骂得正欢时,李支书来了,上前把我妈手中的家伙一夺,低声喝道:“挺漂亮一个人,再这样下去就掉价了!”我妈的眼圈霎时就红了,她向李支书噘着好看的红唇嘟哝道:“家里的男人没有用,我不这样,一大家子还不让人给踩死!”李支书轻轻把手放在一直站在一边的我的小脑袋上,脸却向着我妈,道:“儿子都这么大了,还担心被谁欺负啊。”我妈顷刻破涕为笑,收拾好菜刀砧板拉起我扭身进了屋,而且从此再也没用过那套专门的损人工具。不仅如此,我还听说,当年我家的超生罚款李支書帮着出了好几千,还没还呢,我上中学、上大学的钱又是问他借的,而且连借条都没让我妈打,这交情,可非比寻常。

还有一个依据就是,我的名字是李支书取的。我父母虽然没有文化,但丁大香和丁小香这两个女儿的名字还是取得蛮不错的。凭什么有了我这个儿子,要让一个外人来帮忙取名字,而且,取的还是一个令人头疼的、说出去就遭人耻笑的名字?从懂事起我就厌恨自己的名字,但这名字就像噩梦一样缠着我,我这辈子都休想丢弃(我长大后曾想去改名字,但我妈听说后以死相逼,我只有作罢)。最令我头疼的,就是李冰见总拿我的名字跟我作对。她明知我最不爱听自己的名字,她偏爱将那两个字挂在嘴边,没事就喊个不停。比方说她来找我玩,就会直着嗓子歇斯底里高叫那两个字,我只好以最快的速度跑出家门,以便让她快点住口。(哦,还有这件事也很可疑,我妈不仅从未骂过李冰见,还对她很客气。)

小时候的李冰见喜欢穿白色连衣裙,清丽脱俗,再加上她满头自然卷,爱戴一枚蝴蝶结,这样夸张的打扮在当时(现在也差不多)我的家乡是极少见的,但因为她是李冰见,是两代村支书家唯一的掌上明珠,一切就似乎理所应当或说顺理成章了。从小到大,李冰见一直是我眼里最漂亮的女孩子(长大后也没改变这一看法),我一见到她就会变得兴高采烈,从里到外像被皂角搓洗了一遍似的焕然一新,同时整个人都会变轻,轻盈得几乎要飞,并伴随呼吸困难,需要深深吸两口气才能顺过第一口喘出的气来,害得李冰见一开始以为我患有先天性哮喘。我特别喜欢盯着她看,正面,侧面,从头到脚,百看不厌,就像她身上长着磁铁,而我的眼睛就是两块废铁。

李冰见大我两岁,但我学习好,小学两年级跳了一级,李冰见则留了一级,于是我们就成了同班同学。李冰见的妈很喜欢我,常有气无力地对李冰见说要照顾好我,但实际上,是我一直在照顾李冰见,帮李冰见写作业、背书包、考试时作弊是我那些年的家常便饭,我是如此快乐(快乐又使我变得前所未有般机智,所以作弊的失败率几乎为零),觉得跟她在一起,我的生命之花才开得如此灿烂。而李冰见带着我这个小跟班,居然能半死不活地拖着班级后腿一直支撑到高中毕业,用我们老师和同学的话说,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迹。每每考了一个好成绩(通常指超过60分),李冰见就会夸我是“善良的人”,并不停地掐我的脸我的屁股等等我身上一切她掐得起肉的地方。善良的我只好提醒她:“冰冰姐,掐人这事,干得好才叫按摩呀……啊啊啊!”后面三声一般情况下是我的惨叫。

随着年龄的增大,我身上又渐渐显露出另一种高贵品质:勇敢。这勇敢不仅表现在我能大大方方去帮李冰见买卫生巾,还表现在敢于为她打架,还承担起了应有的后果。我打的不是别人,是我们德高望重的数学老师。因为他取笑李冰见成绩太烂,还说离她优秀的父亲太远了(李支书也曾是这位数学教师的学生,可想而知数学老师的资历)。这件事的关键在于数学老师最后说的一句话:“我也不指望你离你爸李杨伟不远,但也别离得那么远!”

李冰见当场就把数学课本砸向了讲台上的老师,老师的右眼霎时就青了。在全班同学的错愕与静默中,李冰见吼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你竟敢说我爸离阳痿不远了?!去死吧!”数学老师不甘受辱,颤巍巍冲向李冰见,被眼疾手快的我一腿绊倒,在课桌角磕落了两颗门牙(后来才知道是假牙,那副假牙质量不咋的)。后来我在全校师生面前作了深刻的检讨(那篇检讨书我读得声泪俱下,悔不欲生,听说现在还经常被学弟学妹们当范文来着),数学老师听得老泪纵横,当场就表态决定不再追究我俩的责任。李冰见却不依,不仅出钱赔了数学老师一副质量超好的假牙,还买了许多水果送给数学老师和所有任课老师吃,从此博得了所有老师的喜爱,哪怕她再做什么出格的事(比如她拉我这个好学生逃课),也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之任之了。

李冰见最爱拉着我去学校附近的山上玩。春暖花开的时候(再穷乡僻壤的地方也有春天的不是?),她在教室里一刻也呆不住,找个借口就骗过门卫(说我送她看病去等等)爬上山,她就开始冲我指手划脚,让我冒着手脸都被刺成马蜂窝的危险折一种刺藤花(浑身是刺,但花很美),然后她就开始跷起兰花指编花环,编好了再点缀上其他颜色的小野花,最后戴在我头上左右端详,戏弄地用一个手指抬起我的下巴喊我“小美人”,接着用粗嗓子来一句“给爷笑一个”,我不配合,她就把花环拿回去扣在自己头上,扭扭捏捏娇滴滴朝我笑:“那就让奴家陪爷笑一个!”见我只会傻愣愣瞅着她乐,她又会沉下脸问我:“小子,做我面首如何?”我佯装不懂,她就揪着我的耳朵骂:“你该回答‘毋宁死!老教不会,真扫兴!”(自从看了一本《武则天外传》,她的古文功底就有了质的飞跃)我一般情况下还是红着脸不吭声,她的脸绷不了多久就会转怒为喜,然后嚷嚷道:“你想得美!来,陪姐姐躺会儿!”就这样,我们并排躺在草坡上,安静地看蓝天上的白云像鱼儿般游动。有一次,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李冰见突然用屁股顶我,将平躺的我顶成了侧躺,然后她的屁股对着我的屁股放了一个响屁!她边哈哈大笑着转过身子从背后搂着我,边问我这样像不像“击鼓传球”,我感觉到背后贴上了两团柔软,颈脖处的汗毛猛一阵发痒,突然就觉得内急,随即有什么东西喷涌而出,黏稠,冰凉,带着强烈的快感,一看裤裆处,已经像搭起了一顶微型帐篷,正湿漉漉地洇开来……

一觉睡醒,天已大亮。没有工作的好处之一就是不必担心迟到,每天可以睡到自然醒(上班时,我基本上是人在周一醒来,心还睡在周日里)。当我的嗅觉恢复灵敏,我又一次闻到了来自春天的气息,果然,短裤以及席子上又是一片朝气蓬勃的润湿(梦里一有李冰见我就会这样)。一番精心梳洗之后,我打量了一下床头的康师傅碗面,终于还是决定不吃它,先到外面去碰碰运气。再次从床底下拿出藏钱的鞋盒,那两张粉红和一张绿的纸币静静地躺在盒底,仿佛我的仆人,正乖巧地听候我的发落。起初我是想把全部家当都揣进裤兜的,但转念一想又把那张绿的放回了鞋盒——看来我已深谙“不能把全部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这个祖训,感谢失败使我变得如此深刻、冷静而稳重,我相信这样下去,很快就能让失败当上母亲。

楼下遇到拎着LV手袋刚买菜回来的房东太太,她热情地跟我打招呼:“小丁,吃了么?”我礼貌地朝她点点头,挺直了脊梁往外走。其实我根本什么都没吃,我的前胸正贴着肚皮,饿着呢。但为了证明我有能力过几天就会付整季度的房租给她(房租都打算一季度一季度付了,更遑论吃一顿早餐),我只有撒谎了,虽然跟她撒谎并非我的本意,因为我打小就认为自己是个真诚的人,说谎,我不习惯。

对于我骨子里的真诚,我可以举例说明。我们中国人有个打招呼的习惯,就是:“吃了么?”我跟所有人一样,往往下意识就回答:“吃过了。”一般人这样一问一答就擦身而过了,但我不。如果我想起自己还没吃呢,就会转过脸,追上去,告诉那人其实我还没有吃。因为我觉得没有吃过说吃过了,那是假话,而我是个真诚的人,所以我不允许自己说谎话。

但是我真的从不说谎么?不是。我说过谎,而且是弥天大谎。那年我15岁,念初三,和李冰见一样,是住校生(学校离家约30里)。事因是我父亲在山里偷树(为我以后娶媳妇盖房子准备木料),被看山人发现后逃跑,不慎摔下了山,差点一命呜呼。幸亏有个好心的砍柴人路过看到,送进了医院,才捡回了一条命。

父亲住院两个多月,正临近中考,是我学习的关键时期。不知谁出的主意,没人把这件事告诉我。当时我周边的人(村里的和学校的)全知道,就瞒着我一个人。那段时间我觉得老师和同学对我都格外好,但他们真的没露出过什么破绽(比起现在的影视剧中善意谎言的编造者们拙劣的演技,我的老师和同学可要高明多了),李冰见依然不停地拧我捉弄我,但吃饭时往我碗里投好吃的(她家条件好,带的菜丰富)的次数有明显增多。可我感觉到了异常(比起那些看似聪明伶俐却总是很容易就被蒙骗的男女主角,我也聪明多了)。因为我父亲虽然窝囊,但非常勤劳,天天鸡叫出门,鬼叫进门,就是说,他每天天不亮就出去干活,大半夜才回来,但他每天晚上都要回家睡觉,即使过年走亲戚,也从不在外留宿。

两个姐姐给我的解释是我姑姑家盖房子,父母亲双双帮忙去了。我唯一的姑姑远嫁外省,那是个在地图上用放大镜也找不到的小地方,我们全家人都从未去过。

那时节正值种西瓜、花生,麦子也快成熟,家里却只留下我的两个半劳力姐姐(为了供我一人读书,她们都早早辍学了)。已经在镇上一家小工厂上班的大姐把自己流水工的位置让给了别人,成了计件工,以便有更多时间和小姐姐一起扛着锄头下地干活。而小姐姐则除了地里的活计,还承担起了做饭洗衣服的家务活。

邻居也来帮忙(这是我热爱家乡的一个重要原因。虽然我母亲跟村里几乎所有的人家都吵过架,但他们在我父亲受伤这件事情上表现出了令人起敬的大度与豁达。此事也彻底改变了接下来我母亲对村民们的态度)。尤其是二牛,天天不辞劳苦,干完了自家的活再赶来我家田头继续忙活(好多天是提前来的,我的两个姐姐还没到田头,他已经忙得满得大汗了)。不过我的两个姐姐似乎对二牛的似火热情都无动于衷,因为二牛是个斗鸡眼,而且是特别严重的那种(听说动手术都没能矫正过来);而二牛的母亲沙美丽则说是因为她跟我母亲打过架,而且打架时,我的两个姐姐做帮手帮得过火,她一直记恨在心,无法忘怀。就这样,勤劳的二牛后来终于没能成为我的任何一个姐夫,他为我家干的活白干了。也不知他后来离开家乡是不是这个原因。

因为中考要交报名费(忘记是10块钱还是20块钱了),其间我就回家去拿。姐姐给我准备了三天的饭菜(一般是煎饼以及辣椒炒咸菜,可以吃三四天,我每周三回家带新的),然后去李支书家借了钱给我,还帮李冰见带了一瓶子腊肉(这些腊肉基本上被李冰见说成“地雷”埋进我的饭碗底下最后由我挖出来吃掉了)。这许多迹象使我联想到:出事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有多严重?会不会……不过,凭着我惊人的控制能力,我很快就将那些恐惧、茫然、无助……都从脑海中驱逐了出去,换上了一种异常积极乐观的想法,那就是:父亲不会有事的。肯定不会有事。此后,除了学习和帮李冰见补习,我几乎一刻不停地在心里念叨:爸媽不会有事爸妈不会有事……结果,和我笃信的一样,我父母完好无损地回家了。只不过我妈瘦了一圈,像赶时髦去减肥并大获成功了似的,而我爸却白白胖胖,粉琢玉雕,变得前所未有的顺眼。如我所愿,父母亲双双安然无事,我高明的自我安慰谎言成真;我假装自己对此事毫不知情,也成功地蒙骗了所有人(包括李冰见),并一举考上了重点高中(李冰见本来没考上,是她逼她外公动用老关系并花了不少钱好不容易才进去的,且排在我班最后一名,离倒数第二差距远大)。

“傻人有傻福。”后来我去李冰见家,李冰见的妈这样夸我,她那时已经不喝中药,改念佛了。她手里捏一串咖啡色的佛珠,念的经很模糊,在我听来似乎是:“多心,不如少根筋;聪明,不如少根筋……”她吐出来的语句在我看来依旧是暗沉沉的咖啡色,只不过形有些散了。

我还记得我家墙上挂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几盒中华鳖精,那是李冰见家送的,我爸一直没舍得喝,想给我妈喝,我妈想让我喝,我第一次没理所当然将它们喝了,而想让给两个姐姐喝,姐姐们也不舍得喝,最终坏掉了。前面提到的康师傅方便面也是那次收的礼。

也就是从那次开始,我确信自己拥有心想事成这项特异功能。但李冰见在这座城市的哪个角落呢?难道我这屡试不爽的特异功能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失灵了?

我沿街慢慢闲逛着。大家都以为我只是在闲逛,其实我这是在作市场调查,而且是不动声色的那种,跟以前的康熙乾隆两位微服私访有得一比。只不过皇帝微服私访是到处吃香的喝辣的,而我,逛了将近一天,只啃过一个三毛钱的淡包馒头,在一家医院门诊大厅免费供茶处喝过两杯水。我只有边走边想着“我不饿我不饿我一点儿也不饿”,渐渐忘掉了饥饿。在很偶然拐进一家水果超市之后,我发现了隐藏着的商机!一种来自外地的杨梅,有人挑着穿街走巷,25块钱一斤,卖得挺火。而在这个水果超市里,竟然要卖50块钱一斤!

我赶紧走出超市,在路旁的一棵树下半倚着站好(这个姿势可以节省体力),目光锁定那些挑着杨梅来往的小贩。观察良久,才喊住一个面相老实的,刚跟他谈妥价钱把他卖剩的两半篮杨梅全买下(那人的确不错,把一刀干净的尼龙袋都白白送给了我),正跟他商量是不是能够把他的秤也折价卖给我,那人忽然就把秤往我手中一塞,夺了我手中的两百块钱飞快地跑远了。我对着他远去的背影刚想说“谢谢”,手里的秤就被人一把夺了,然后,杨梅和篮子也被没收了——一帮城管突然出现,他们一拥而上,把我的一切都缴去了。他们跟往常一样,来无影,去无踪,很快消失在暮色四合、渐渐起雾的街头。

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我一下子变得身无分文。我想哭,但欲哭无泪。半晌,我醒过神,觉得自己应该去城管那儿找他们解释一下,把那些杨梅要回来。就在这时,我忽然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喊:“丁香?”

我以为自己太伤心以至于出现了幻听,可是,这个声音却再次在我耳边炸响,并像爆米花一样一下子放大了几十倍:“丁香!真的是你小子!”

随即,我瘦瘦的肩膀就被人狠狠擂了一拳,差点把我整个人都打散架。本来我是想先去捂住那人的嘴的(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喊出丢人的名字,无异于一种侮辱),可我只来得及“哎哟”一声先捂住自己的肩膀拼命揉搓,一个穿黑色紧身背心的大个子戴了一副极为时髦的蛤蟆镜就跳到了我面前。我看不清这个剃平头的男人的脸面,只清晰地看到他的蛤蟆镜片上贴了一块椭圆形的商标,上书“sock”,我知道那是“袜子”的英文(但没听说有“袜子牌”的蛤蟆镜呀),正拼命想着这里头的千万种可能,那人把戴着的眼镜摘了下来,露出了一对斗鸡眼:“我,二牛呀!”

“哦,原来是二牛哥呀!”我继续揉着酸痛的肩膀跟他打招呼,尽量不让自己呲牙咧嘴。他乡逢故人,说实话我挺开心的,虽然二牛的变化大得几乎令人不敢相认(他在我心中留下的是勤劳朴实的青年农民形象,“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说得真不错啊)。本来我还想说,原来二牛哥戴墨镜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缺点呀,但终于没说出来。也许二牛是不小心把那眼镜的商标给弄没了,好不容易才想到办法新买了一双袜子才得来的这补救办法呢。我一直是个善意的人,不想让任何人难堪。

二牛看起来有钱了,不仅脖子上挂了条拇指般粗的金项链,手腕上也戴了好几串各种材质的珠子,石头的、木头的、玉的,五颜六色,财气十足,露出黑毛的膈肢窝下还夹了个小巧的公文包。我以为他可能会请我吃饭,他却只问了我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问题:“丁香,你手头有钱不?借我200?”

我摇摇头,想跟他解释一下200元钱我本来是有的,但刚才一下子就没了这事的前因后果,但他没等我开口就叹了一口气:“100也行。”并向我伸出粗大的手掌来,仿佛确信我一定会拿出这100块钱出来。我又摇头,他就把手缩回去,脸色不好看了:“没出息!”然后戴上墨镜转身想走,又突然想到了什么,回过头来对我说:“那就算你欠我200块钱好了,下次见了再给我。”

我懵懵懂懂地朝他点点头,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大踏步走远了,才想起应该问他有没有李冰见的消息,于是就撒腿狂追上去:“二牛哥,你知不知道李冰见在哪里啊?”

二牛闻言停下了脚步,他脸上的表情变得很古怪:“哟,丁香,还想着你的冰冰姐呀?!真是一只痴心不改的癞蛤蟆呀!”他像牙痛似的“咝咝”了两声,“这一点我要向你学习!”他嘲弄地摇头晃脑地打量着我,撇着嘴继续戏谑:“也是,吃不到天鹅肉,闻一下天鹅屁也不错的,哦?丁香!”这个无赖拖长了声音再次冲我摊开了手心:“这样吧,你给钱,我就告诉你她在哪里。”

本来我已经气不打一处来,打算好好跟他评评理,但他的话又像一枚强心针,使我又打起了精神:他的话充分表示,他知道李冰见在哪儿。就在这时,不远处的银行门口有两个人的身影吸引了我的视线:一个盛装的时髦女郎牵着一个卷发小女孩的手正走向ATM机,路边停靠着一辆兰博基尼,它的车号是“8888”。我的呼吸一下子有力起来,我对二牛说:“你告诉我李冰见在哪儿,我给你钱,500块。”

我冲向ATM机的时候,“兰博基尼”母女正在取钱,我的出现把她们吓得不轻(可能以为我是抢劫的),因为那位妈妈迅速加快了手下的动作,眼神也变得无比慌乱。她塞進坤包里的一刀钱可真厚呀,包包鼓胀得几乎拉不上拉链。为了减轻她的心理负担,我就极尽友善地朝那个小女孩笑了一笑。不得不承认,她跟小时候的李冰见,那可真叫一个酷似呀。小女孩的妈妈警惕地瞪了我一眼后匆匆拉起她的手逃也似地走了,小女孩又一次回过头来冲我做了个鬼脸,我顿时觉得眼前充满了光明。

这张信用卡真管用。当我麻利地输入那几个我背得滚瓜烂熟的数字之后,10张粉红色的纸币就出现在了我眼前(500元要给二牛,剩下的500准备用来付房租以及他用)。不费吹灰之力,我就将它们拿了起来,搁在手里数了两遍,并仔细辨别了一下这些钱的真伪(听说那里有时也吐假币),从ATM出来的时候,我还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我把500块钱给二牛,二牛兴奋地拍了我一巴掌:“不愧是大学生,有出息了啊!”又嗔怪我:“信用卡都用上了,还说没钱。”摘了墨镜沾了口水仔细数了一遍那500块钱,又从我手里夺去了两张:“刚才你还欠我200呢。”我想反驳,他却岔开话题,拿下巴指指那辆兰博基尼,压低了嗓子朝我挤眉弄眼(我第一次发现他可真丑,难怪我姐姐看不上他):“看到刚才那富婆取钱了吧?她取了多少?眼红吧?”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我不认识她,所以没问。”心想,她有钱,关你什么事?同样,也不关我的事。

不防脑袋上挨了二牛一记暴栗:“还是那么傻,唉!”我刚想驳斥他,他的一句话又让我高兴起来。这回二牛说的是:“走,带你去找李冰见!”

有了钱,二牛就大方了许多(我们打车的钱是二牛付的)。他带我去的地方是一处类似于电影里红灯区的地方,娱乐场所云集,霓虹灯闪烁不停却又很幽暗,许多衣着或暴露或古怪的男男女女正进进出出。我从未到过这儿,所以忍不住驻足观看,被二牛一把拉走了。二牛指着一幢被星星一样的灯串密密包围的大楼对我说:“看到了吗?那儿叫‘夜空娱乐会所,李冰见就在那里面跳舞,你进去一说她的名字就行,没人不认识她的。”

顺着他的手指,我高高仰头果然就看到了两个斗大的红字——“夜空”。它正雄踞在闪闪发光的大楼之上,仿佛是此刻这夜空的注释。

然后二牛说他就不上去了,因为他跟李冰见有过节,不想多事。

“李冰见现在可已经不是当年那只白白嫩嫩的小天鹅了,你小子找她可要悠着点儿,千万别犯傻!”二牛这样叮嘱了我一句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说实话,我很佩服他走夜路还戴着墨镜的水平,说不定这跟他小时候投掷石子百发百中一样是种天赋。

我七拐八弯地朝着“夜空”走去。明明这两个字就在眼前,但我就是摸索了好久、问了好几个保安打扮的人(不敢去打搅那种红男绿女)才总算找到了“夜空”的入口处。我和一群异香扑鼻的女孩子乘同一座电梯上楼(这次我特别注意了一下下,那些女孩子们只是穿得很危险,但都长得很安全,因此她们才敢这样出现在这种地方),她们按的数字5是顶楼,我不动声色,心想,如果错了,我就一层一层往下找,也不见得有多麻烦(随遇而安是我做人的准则之一)。

里头音乐震天(这儿的隔音设施肯定跟国家安全部门有得一拼),强烈变幻的灯光下,人头攒动,空气污浊。那群女孩子疯狂尖叫着就这样消失在人群中,我捂着疼痛的耳朵闭了一会儿眼睛才适应了里头的光线,然后又忍不住干呕了几次,好在没呕出东西来(我空着肚子)。当我终于能够适应里头的空气和噪音,壮起胆子慢慢靠近舞池,准备找人问一下李冰见在不在时,我的两条胳膊突然被人从背后一把拽住了……随后我就听到一个女孩子凑近我耳边大叫,一边发出“哧哧哧”的笑声,把风往我耳朵眼里吹:

“你怎么来了,丁香?我是冰冰,李冰见呀,丁香!”

我在回头看清她浓妆下的真面目的一刹那,闻到了一股陌生又熟悉的清香,那是我梦里都挥之不去的芬芳气味。我浑身开始发软,除了一个部位渐渐发硬,我的裤裆那里很快像搭起了一座小帐篷。不防女孩伸手往我的“帐篷”处轻轻一撩,大笑起来,“坏小丁香,还是老样子!”

此时的我紧紧盯着她胸前那两颗圆圆的凸起,只觉得头晕目眩,两股热流顺着我的鼻孔淌下来了我都不知道。李冰见慌忙拿了餐巾纸帮我止血,然后她不知朝谁大叫了一声:“我弟弟来了,帮我请个假!”就架起我将我拖出了那个喧闹不已的地方。

到了楼下大厅,李冰见跑进去,抓来一件长袍一样的衣服披上,看出我还没吃过饭,就挽起了我的胳膊,说带我去吃饭。她挎着我,走起路来腰肢扭得像打蛋汤,一点都不怕别人投来异样的目光。跟小时候一样,她的任何举动都不会令我吃惊,我在她面前只会惟命是从,更何况现在我们只是一起去吃饭。我刚来这个城市时就觉得这里很不错,很有包容性,走在大街上,四周都是和我一样的外乡人,让我觉得这儿很开阔,我想干什么都可以。但我什么都干不好,因为我是个没有什么主见的人。现在,我终于找到了李冰见,她就像是我的主心骨,走在她身边,她海藻般长长的发丝随风拂过我的脸庞,痒丝丝的,我觉得周围的一切充满了全新的涵义。

李冰见点了一大桌的菜,仿佛要一下子就把我喂胖。在菜还没有上来之前,我内心已经伸出了n只手将那些菜谱上的食物疯狂地塞进了胃里,所以等菜真正上来之后,我已经基本上没有了胃口。在整个吃饭过程中,通过眼神的交流,我不得不说,我和李冰见之间的感情已然超越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个初级阶段,而是有了向亲密爱人发展的那种苗头。可惜我不擅言辞,所以只有在吃东西的间隙用炽热的眼神回报她火辣辣的凝视。

中间李冰见掏出叽叽作响的手机瞧了两次,但又很快合上了。在我搁筷之际,手机又叫,李冰见不耐烦地掏出,打开就骂:“打打打,打你个死人头!不是跟你请假了吗?我弟弟来了!”停顿半秒钟,声音更高:“不去,你自己想办法!”

“啪”的一声,她拍上手机放桌上,转瞬又飞快地拿起,摁键,开骂:“你他妈骂我脑残,你他妈是不是想试试身残志不残啊?老娘现在哪里?老娘就不告诉你。但我要在这里隆重通知你,老娘我从此就不伺候了,见你的大头鬼去吧!”

关掉手机,见我一脸惊愕地望着她,李冰见笑了,她伸过手来轻轻往我脸上拍了一巴掌:“小傻瓜,别这样,你又不是没见识过,姐姐从来不说人话,姐姐我一直说的是神话嘛!”

她是那么美,笑容充满了媚惑,眼神在我看来含情脉脉,正“吱吱”地释放出强大的电流,要把我击晕……我忍不住有些喉头发紧,惟有不停地吞唾液。

当我终于想到一个话题,正欲抓住她的手告诉她是二牛带我来的,餐馆的门被“砰”一声踢开了,进来四五个跟二牛极其相似的大汉(清一色的黑背心与墨镜,两个身上还纹了图案),上来一言不发就拽住李冰见的长头发往外拖(她背朝外坐着,毫无防备)。

餐馆服务员见状赶紧溜走(本来一直在一旁假装扫地以促进我们买单),还把贴有“厨房重地,闲人免进”的门从里面给锁上了。眼睁睁看着李冰见边尖叫边挣扎被拖走,我只觉得血往头上涌,顺手操起墙角的两只空啤酒瓶一左一右猛地砸碎了,拔腿疯了一般追了出去。

“禽兽,放开那女的,让我来!”我朝着那帮人大吼(没细想,说了才明白后面那三个字多余)。此时他们正欲把李冰见往车里塞,但李冰见乱踢乱蹬表现得很勇猛,令他们一直无法成功。

“哎哟喂,英雄救美来啦?!”那帮坏蛋闻言,放開了李冰见,放肆地大笑着朝我逼了过来,一边口出狂言:“你这种歪瓜秧子也想当英雄?”

“有种的过来试试!老子来到这个世上,就没打算活着回去!”自尊心受创,再加上吃饱了的缘故,我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中气十足,音调都变了,像平时唱美声的人突然改唱了通俗。

那帮人当然不信我一个人能打得过他们四五个,所以继续向我围拢来,但步子明显有放缓的趋势。我一想到那些人沉重的拳脚将劈头盖脸落向我瘦弱的小身子骨,就想出了一记狠招,那就是拿左手的碎啤酒瓶往自己右胳膊上划了一下(左手力气小,所以我选了它)!顿时,我的胳膊血流如注!

那帮人显然被吓住了。他们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然后指指李冰见又指指我说了句:“有种!”悻悻地上车离开了。

我像个英雄似的依然左右开弓紧握着啤酒瓶,朝披头散发的李冰见傻笑,没料到她冲上来就给了我一巴掌,夺过啤酒瓶扔了,然后开骂:“混蛋!把自己伤成这样,没命了我抽你!”

我委屈地望着她:“我这样了你还打我!”然后作即将晕倒状(其实腿一直都是软的,也不知是怎么强撑住的)。

她狠狠地把我揽进怀里(也不怕血脏了她的长袍状外衣),笑着说:“打你就打你,还要挑日子吗?”声音却变得很温柔。我感觉到我裤裆那儿刚放下去的小帐篷又支起来了。

从医院包扎好伤口出来时,夜已经很深,李冰见说她不能回去老地方住了,于是我带她去了我的小窩。

我的木板床实在太小,我就想了个办法将席子拿到外面,摊开在平台上两个人头并着头躺着聊天。夜空如洗,星星多得数都数不清,而这样的情景在我们小时候几乎见不到,大量的粉尘遮蔽了它们,偶尔看到一颗,我们也会欣喜若狂。

我忍不住对李冰见说出了今生最重要的话:“冰冰,要不我们结婚吧!”自从大学毕业,我就像一只忠心耿耿的狗因为要寻找到自己失散的主人而颠沛流离,四处流浪,却在所不惜。如今,我终于又一次心想事成。我的主人此刻就躺在我身边,呼吸平缓,发丝柔软,体味甜润,跟多年前我就认定的一样,她就是那个我愿意无条件去完完全全付出一辈子的人。

“小丁香,傻孩子,姐知道你从小就对姐好,但你不觉得姐变了吗?”李冰见说着,一边伸出手来揉我的头发:“就不说以前所受的种种苦了,单说现在,姐就像老鼠一样,昼伏夜出,混迹在娱乐场所,跳舞、唱歌、陪酒,周旋在各色男人之间,就为了换口饭吃。姐接触的男人分两种,一种是好色,一种是十分好色,所以姐要扮演的角色也分两种,一种是假装清纯,一种是假装不清纯。姐以前放荡,却只是嘴巴放荡,口头腐化,但姐现在,放荡起来真不是人。”

“我不管你之前有过怎么样的生活,那些都已经过去了!我只想我们俩以后一直在一起,永远不要分开。”我认真地对她说。虽然我平时寡言且木讷,但表达起自己的正确思想来还是说得过去的。

“你有过女人吗?”李冰见突然支起了身子,饶有兴趣地注视着我。

我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好不容易想到一句:“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就脸红了(幸亏天黑,她看不见)。大学四年,我那些说吃康师傅方便面很辛苦的室友经常带各色女朋友来寝室留宿,他们把我当空气,我却不能啊。他们为了把我支开,可没少给我买午夜场电影票。但电影看完了我还是得回寝室睡觉的不是?

“那姐姐今天就让你尝尝猪肉的味道。”

她嘻嘻笑着,就翻身骑在我身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甩下自己的衣服和胸罩,然后朝我俯了下来。

她用牙齿一颗颗咬开我的衣扣和裤子拉链,我努力控制住自己越发急促的呼吸,想为自己的瘦骨嶙峋说一句表示惭愧的话以调节一下气氛(并显示我的见多识广和幽默),她已经扶着我直橛橛的小弟弟笑弯了腰:“没想到啊小丁香,你的男子汉气概在这儿藏着呐!早知道当初就让你做我的面首了!”

我被她撩拨得血脉贲张,忍不住坐起来张口就咬住了她胸前那对招摇小兔的其中一只,她像是负痛又像是幸福地哼出了声,并死死抓住了我的头发。就这样,我们俩以净重的方式交叠在了一起,在露台上做起了美好的天体运动。

最后我沉沉睡去的时候,隐约听见李冰见说了一句充满诗意的话,她说的是:爱情是世界上最罕见的天文词汇,比流星更绚烂但也更短暂……可我已经困得说不出话来反驳她了。李冰见是不知道啊,在大学时曾经也有不少女生被我的孤傲(具体表现为成绩好,不理人)所吸引,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向我投递热恋辣眼神、主动帮我打饭等)向我表示过好感,记得大二时一个女生经常借故和我一起上自习,我去图书馆她总帮我占座位,而我为她做过的最暧昧的举动只是在一个天寒地冻的冬夜脱下外套为她御寒。如果我是那种只在乎曾经拥有、不在乎天长地久的人,我和那女生肯定也会演绎出一段曾经沧海(其实是始乱终弃)的校园爱情。但我最终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我苦口婆心告诉她们,如果将来不能在一起,就不应该开始,否则就是对彼此的不负责任)向那些女生证明:李冰见在我心里的位置是别人永远无法取代的,可见我对李冰见的痴情与专一。

当清晨的第一缕曙光照到露台的时候我就醒了。我决定要去找工作。既然想跟我心爱的女人结婚,我必须担当起婚姻的重任。一想到今后无论我走多远,始终有一个地方,有一盏灯,有那么一个可爱的人,会在一个固定的地方等我,我就觉得身上充满了无限的力量。

我悄悄起身想去楼下拎一壶开水(以便李冰见洗漱以及冲泡方便面当早饭),没想到李冰见也醒了,她拿涂了蔻丹的脚趾头勾住了我的裤腿,于是两个人又跌跌撞撞转移进房,嘴唇一旦粘上,就好像再也分不开了(事实证明我的小床不仅可以躺下两个人,而且还很结实)。

两人拱着脑袋吃了那碗热气腾腾、美味无比的康师傅方便面,我把身上的300块(昨晚那顿饭吃了霸王餐,没付)以及鞋盒里的50块钱都拿出来交给李冰见,并向她宣布,我要出去找工作,并准备正式娶她为妻(我是个传统的人,我不能让心爱的人这样不明不白地跟着我不是?)。

李冰见笑了。她把那几张薄薄的纸币抖动得“唰唰”的,用嘲弄的口吻对我说:“你昨晚救了我,我报答你是应该的。你还想‘正式娶我为妻?哈哈,谢谢啊,免了吧。”

我这人有一个优点,那就是乐观,甚至于有时候会盲目乐观。但李冰见的这番话让我觉得我的乐观就像个屁,总以为自己能惊天动地,真相却无声无息散发着臭气。于是我就问她为什么以及她到底想要什么,她回答说:“不为什么,就因为你穷。”她打量了我一番,眼里闪着轻蔑的光:“我要很多很多钱。你有吗?拿出这区区几百块钱,就想跟我结婚?别做梦了!”

我说不出话。李冰见以为我无言以对是因为理亏了,就继续絮絮叨叨:“感谢你这么多年一直对我念念不忘,但说实话,我可从没看上过你,瞧你长得那副德性,以前若不是要靠你作弊才能毕业,我才懒得理你!不过,嘻嘻,你那方面挺强的,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人不可貌相这话是一句真理……”

“别说了!”我大吼着打断了她。“人”这个字很简单,只有两画,一撇一捺。但是为什么“人”这个字所代表的这个物种这么复杂呢?为什么就不能简单一点呢?

“哎哟,说到你痛处了吧!”李冰见鄙夷地乜视着我,抖动着手里的纸币,“丁香,你知道吗?就这几张钱,还不够我一晚上喝的!所以,你就省省这份好心吧,别妄想了!”

我突然就明白了她用的这招叫做“激将法”,于是我就发自内心地用我的真诚望着她的双眼(她立刻就避开去了),伸出手握住她的,一字一顿地对她说:“冰冰,请你相信我,我爱你,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我们需要的只是时间!”

“光有爱有什么用?你那么穷,丁香,所以还是死了这份心吧!”她冷冷地挣脱了我的手:“再说了,你也该撒泡尿照照自己,你配得上我吗?”她想走,但我用尽全力抱住了她。我斩钉截铁地对她说:“你明里在作贱我,实际上,是在作贱自己!别这样,好吗?简单一点,相信我,还有我的爱。”

李冰见不再挣扎,静静趴在我的肩头不说话(被依靠的感觉真好)。当她开始痉挛着拿牙齿咬我,我就知道她又在哭了。果然,我的肩膀不一会儿就水漫金山一样越来越湿了。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她哭。我赶紧像准备迎接一场暴风骤雨一样咬紧了牙关。

第一次领教李冰见的哭,是我们高中毕业那年暑假。那个夜晚跟我们村平时所有的夜晚一样很平静,因为停电,村子早早就像是陷入了梦乡(其实不停电也一样,家乡的村民们总习惯早睡早起)。我为什么要说“像是”呢?那是因为,当刺耳的锣声与搪瓷盆狂乱敲击的剧烈噪声在村口骤然响起,似乎在一瞬间,几乎所有的村民都已集中在了村口(几乎跟军队集结有得一拼)。等我挣脱我爸和我妈的阻拦穿好鞋袜(我一直坚持着这个高贵的好习惯,尤其是接到了大学通知书之后)从家里赶去时,李冰见已经挨了她母亲一巴掌,正捂着脸怒视着她母亲,胸部上下起伏,眼睛里喷射出熊熊的火光(也可能是村民手中的火把映射出来的)。而她父亲李杨伟正赤裸着上身坐在一把破凳子上苍白着脸直喘粗气。二牛他妈沙美丽等一干妇女正胡乱咒骂、撕打着一个女子,将她打得吱哇乱叫。越来越多赶来看热闹的人在影影绰绰的火光下更像妖魔鬼魅现身,现场一片混乱(那时我才明白我父母其实是知情不去,自此我认定他俩是我村极罕见的智者及仁者,我为他们感到骄傲)。

那个挨打的少妇是这间房子的女主人。一个月前,这个年轻漂亮的外地女人和她年老的哑巴丈夫刚成了这间由废弃牛栏改建的房子的主人(是李支书拍板同意让他们落户的,他们平时以捡破烂为生)。李冰见在那个夜晚召集了二牛、沙美丽等村民,设计捉了她父亲的奸。

因为李冰见母亲的出现,现场的气氛很快就平息下来。李冰见的母亲除了扇李冰见一巴掌之外就是喝令那些女人“快住手”(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她发出那么大的声音),然后她跟围观的群众解释说,因为她眼神不好,所以李杨伟是来麻烦小翠(就是那挨揍的女人)为他的新上衣钉纽扣的,大家误会了。说话间,李支书已经恢复了平常严肃的样子并穿好了那件新上衣,挥手让大家散去了。

当时李冰见的母亲要去搂李冰见,但李冰见避开了,她冷冷地瞥了一眼她母亲,一脚踢飞了地上的锣(是她前几天就问村里的夜巡队员借好的,可见事情预谋好几天了),就疯了一样跑出去了。我緊随其后,追了好半天才在溪滩边追上了她(我很怕她会自寻短见,但后来想想这小溪滩那么浅根本淹不死人,也就放下心来)。

李冰见在我怀里哭了,声音震天,还连哭带撕并咬。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能有这么多的眼泪(“简直就像是黄河决了堤”这个比喻勉强才能一用),没多久我的衣裤就找不到一寸干的地方了(因为她哭湿了一处就换个地方擦拭),且到处生疼(第二天浑身出现牙印和瘀青),好像一个疏于锻炼的人逞强去河里跟人比赛游了半天泳,不仅伤了肌肉还磕得四处是伤。我任由她发泄,默不作声(这是我一贯的风格和作派,可见我作为一个男子汉的宽厚以及善解人意)。止住哭泣后,李冰见问我,她为了她母亲这样做,为什么她母亲还要如此对待她,我无言以对(我心里明白她母亲做得很对,在这样的情况下,既要保全李支书的面子,又要显示自己作为领导夫人的大气与豁达,她只有牺牲女儿,也惟有女儿的幼稚才能勉强用来粉饰那桩丑事。但我就是表达不出来,也不想表达。因为这时候,沉默才是最好的表达)。

李冰见比我早一天离开了村庄,去送她的只有我母亲一个人。李冰见问了我母亲一个非常直接的问题,那就是她有没有和他父亲有一腿,我母亲说,她的确很想跟她父亲李支书有一腿,但李支书似乎既喜欢她又很怕她,所以两个人就一直这样暧昧着,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发生。李冰见就由衷地向我母亲表示了敬意,并让我母亲转告我,一定要好好读大学,读完大学有机会再去找她,否则,“丁香这辈子就休想再见到我”!听了我母亲的转告,我只有在心中埋下一个“大学毕业后再见她”的念想。

好不容易让李冰见止住眼泪和撕咬渐渐恢复平静,我决定先陪她聊聊天,等她的情绪好转后再作进一步打算(我深谙心急吃不得热豆腐的道理,这又是我的一个小优点)。

李冰见的那次捉奸,将她父亲彻底吓阳痿了。“其实我很早就理解我爸,我妈身体不好,我爸不找别的女人,长期受压抑的性欲怎么解决?我只是恨他几乎和全村的女人都搞遍了,为什么还不肯收手?还搞得那么明目张胆,他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和我妈!”李冰见说起来依旧忿忿的,她说她每次去村口的小店买东西都像作贼似的,唯恐又不小心撞破她父亲跟女店主的破事,因为她有一次去打酱油,见小店没人,就大大咧咧闯进小店后半间,正好看见她父亲和女店主把裤子褪在膝盖处像狗一样趴着在干那事。她也很不好意思面对二牛,因为她曾亲眼目睹过她父亲和二牛他妈沙美丽偷情的场景,那是在二牛家的猪圈里(二牛家的猪圈在半山,比较偏僻),她父亲倚坐在猪圈的围栏上,捧着沙美丽磨盘一样的大屁股,像抽风一样猛干。“一旁养的猪在嚎叫,他们也像猪一样大声嚎叫,猪圈里多臭啊,我都觉得他们连猪都不如!”李冰见这样说,咬牙切齿地。“我想二牛肯定也知道我父亲和他妈有一腿,所以那天我说要去捉我爸的奸,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而那些女人,”她吸吸鼻子,淡淡地笑,“是恨我父亲对她们不专一或是恨他变了心。而她们的男人,则是恨我父亲占了他们的老婆,又慑于他的威信不敢吱声。所以我跟他们一说,他们很开心也爽快就答应跟我去捉奸,要不然,换成别人,给他们十个胆也不敢啊!”

“我最对不住的是我妈。我以前只知道讨厌她的懦弱无能,却丝毫不理解她作为一个女人和妻子,她要有多大的胸襟才能忍受我父亲的背叛和虚伪……”

我欣赏地看着李冰见。她其实什么都懂,就因为爱憎分明,所以才害了自己的父亲,伤了自己的母亲。为了安慰她,我决定岔开话题,先展望一下我们的美好未来:“如果我们结婚,你最想举行什么样的婚礼?或者你想去哪里旅游?”

她甜蜜地靠着我,说:“我要去周游全世界,最好去趟非洲,让我感觉自己非常白。我还想去马尔代夫结婚,举行豪华的水上婚礼,并邀请我所有的亲人和朋友参加,假如我父母亲肯原谅我的话……”

“宝贝儿,他们肯定早已经原谅你了!相信我。”我知道这话有些肉麻,但我就这样非常自然地说了出来,可能这是恋爱中的人都爱犯的一种病吧。

“所以,丁香,你必须要有钱。我要光鲜地回去,一雪前耻,并让他们以我为傲,哦不,应该是我们一起荣归故里,让所有人都羡慕、嫉妒、恨!”

她的话刺中了我的死穴(我啥都好,就是没钱)。为了按捺住我内心的虚弱,我假装起身想去洗我们换下的衣服(她现在穿着我的长衬衣),但李冰见抢走了我手中的脸盆:“男人的手是用来拥抱女人的,不是用来洗衣服的……”她扭着性感的腰下楼去之前,还给了我一个迷人的微笑,好销魂的,我半身的骨头都快酥了。我很快就听到楼下传来她跟房东太太打招呼的声音:“阿姨你好,我是小丁的女朋友……”

为了防止房东太太向李冰见要房租,我以风一般的速度冲下楼去,大声说:“我出去了,回来就交房租,半年的!”然后留给她们一个精神抖擞的背影,大踏步地往外走。

站在ATM机前,我犹豫了许久才决定再次透支1000元。我得给李冰见买几套换洗的衣服,买她的洗漱用品也需要钱,还有半年的房租要付(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还有她爱吃水果和零食,我口口声声说爱她,总得让她看到我的实际行动吧……取了钱之后,我告诉自己,要尽快找到工作,如果可能,先向老板预支一下薪水,先把这透支的钱还了,否则,我洁白的信誉一旦出现污点,后果不堪设想(一想到日后我若因此不能申请贷款从而无法买房,孩子因而不能报上城市户口,也就不能在城里上学等等一连串多米诺骨牌一样的连锁反应,我不寒而栗)。

我是在给李冰见挑新手机号码的时候发现钱不见了的(旧号码不能用了,得换一个新的)。当时我是感觉紧挨着自己的那个长头发男子有些不正常,大热天的还搭件厚衣服在臂弯,谁料到他这是在掩人耳目啊。等我挑了一个含有好几个“4”的联通号(最便宜也最吉祥,谁都以为“8”是“发”,只有我一直认为“4”才是“发”,1234,唱一遍,哆兰咪发)准备付钱时,掏了五遍裤兜也没掏出一张钱来。我讷讷地对店主说:“刚才明明还在这儿啊!整整1000块呢……”

店主用无比同情的眼光看着我,拿手指点墙上的贴纸,那儿很醒目地写着——“民警温馨提示:注意跟踪,防止盗窃”。

我双腿一软,跌坐在地,半晌站不起身来。

不能再在这鬼地方呆下去了。当我终于积攒了力气站起来,我心里已经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于是在回家的路上,我编了一万个理由,想去跟李冰见讲:“要不我们回老家吧,咱们一起你织布来我耕田,过神仙般的生活……”我知道她可能会不理解,也可能不会同意,但我一定要努力说服她,让她跟着我,一生一世,海角天涯。

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我快到家的時候,以前我常去的那家快餐店门口,有人喊住了我。“丁香!”我抬头,撞上了一对斜得不成样子的斗鸡眼。原来是二牛。他一副酒足饭饱的样子,正打着香喷喷的饱嗝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怎么一副软塌塌的样子?上过你冰冰姐啦?”他嘴里含根牙签轻佻地说,“听说这娘们的那玩艺儿很厉害,会开啤酒瓶盖子,到底怎么样?跟哥说说?”

我悲愤地怒视着他的丑脸,说:“你别欺人太甚!要不是打不过你,我早就跟你翻脸了!”

“嗯,实话!哥就喜欢你这一点。”二牛说着,亲热地搂住了我的肩,“孔子曰:‘人之初,性本色嘛,所以你也别怪哥这样对你说话……”我本来想纠正他,但又觉得没多少文化的二牛能讲出这样的话来已实属不易,就咽了一口唾沫,忍了。

二牛喝了酒,所以话很多。他告诉我,他非常想上一回李冰见,不仅仅是为了报复她父亲上过他妈,还因为李冰见的确很迷人(这一点我同意),所以他曾经死皮赖脸地缠了她很长一段时间。死皮赖脸这事,干得好就叫执着,可是他的执着在李冰见面前失败了。“你说,她一个明码标价做小姐的,凭啥独独在哥面前严守贞操,说一看见我这张脸就性冷淡?不过,说实话,我倒是挺欣赏她最后跟我说的那句话,她这样讲,”二牛认真地吞了一口口水,学给我听,“二牛哥,你是大丈夫,大丈夫何患无妻?你就死了这份心吧!记住,我做小姐,但并非人尽可夫!”

我相信凭二牛的水平是编不出这么有水准的话来的。我很欣慰,她依然保持着自己刚烈的个性,说明她的灵魂依然纯粹,那正是我所迷恋的。

二牛一直在我耳边喋喋不休,我的嘴边其实一直徘徊着一句话,那就是:“二牛哥,能不能借我几百块钱?”但又怕伤了彼此好不容易形成的和谐气氛。所以我的心一直处于一种忐忑又矛盾的状态之中。

突然,二牛冲我大吼了一声:“你别总是带着一脸便秘似的郁闷表情好不好!影响哥的心情!有什么事跟哥说说,看我能不能帮你!”

我于是将自己的遭遇一古脑儿说了出来,最后问二牛我该怎么办,有没有可能扭转这个局面?

此时,有赛车的巨大轰鸣由远及近从我们身边飞驰而过,锃亮的车灯刺得我们不得不眯上眼睛停下了脚步。这是些改装过的豪华车,专门有这样一帮年轻人喜欢在夜幕降临后来这儿飚车(这一片拆建,地多且空旷),我常常在住处的平台上居高临下俯瞰他们风驰电掣般你追我赶玩飘移,心里一片宁静(我说过我没有仇富心理,顶多在报纸上看到有关车祸的报道后联想到他们中间会不会有李刚的儿子或者药家鑫)。

等车子的噪声消失,二牛问我看到这些有什么感想或者感悟没有,我不知其意,便沉吟着不说话。二牛就狠狠地按了一下我的脑袋,说:“你就不想想他们凭什么可以过这样的生活?而咱们累死累活,又得到了什么?”接着,他又说了一句令我振聋发聩的话:“要么忍,要么残忍,你自己选择!”说完他就丢下我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跟上回一样)。

我不由得靠着墙蹲了下去。再几步路就到住处了,但我似乎永远走不到了(以前就算再苦再累,我的双腿也没有重成这样,真的比灌了铅还重几千倍)。二牛的话像是重雷,反反复复在我心头滚来滚去。我知道他的意思,如果我选择继续这样熬下去,基本上可以说是永无出头之日;但,如果……残忍?那是去绑架、抢劫还是杀人?我可不可以不那么残忍?我抬头望天,夜很黑,找不出一颗星星,更找不出我要的答案。“老天,我想成功,但不想残忍,求你帮帮我吧!”我又使出了最后一招。

当我再次返回市区走向ATM机,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主意。我心底又开始不停祈求上天,给我最后一个机会,让我能再次心想事成。

才不过这些天,盛威外国语小学大门斜对面的那棵石榴树就结出了不少果子,也有不愿意结果的,都掉落在地,成了落红。我现在成了一名环卫工人,虽然没穿那种统一的橘红色荧光背心,但拿着扫帚有一搭没一搭扫地的姿势却是如假包换的。那辆车号为“8888”的兰博基尼就停在老地方,还是那么出众、耀眼。

依然是放学时段,人流车流和指挥交通的保安都一如往常,还是没有人注意到我。我边思考着“人为什么不能像植物那么干脆,想开花就开花,想结果就结果,不想结果就直接凋谢”这几个问题,边向那辆车子靠近,因为我已经注意到,我的目标——那对母女正一路有说有笑向车子走来,看起来心情不错。

在她们关上车门前一瞬间,我扔了手里的扫帚,一个箭步跳将上去,车门“喀嗒”落锁,我已拿刀抵住了那妈妈的脖子:“快开车!”

那女人吓得都叫不出来了,浑身哆嗦得像暴风雨中的叶子,我硬下心肠才用刀背顶了她的下颌一下,那女的受了这冰凉的刺激才勉强控制住了身体的抖动,想积极配合,但手脚不听使唤,发动了几次,车子才像青蛙一样往前蹦跶起来。后座的小女孩胆子不小,她没被吓哭,安静地注视了我一会儿,就想爬到前边来。我见了,虎着脸朝她发出恐吓:“乖乖坐好!别动,否则杀了你妈!”

“我见过你!”小女孩说。她的声音也跟小时候的李冰见一样,非常清脆。她像老熟人一样对着我说,一边继续往我们爬过来。

“不错。我也见过你。”我不再阻止她,而是任她爬过来,因为我有了一个新的想法。那妈妈见状,失声尖叫:“宝贝儿,别动,留在那儿,不要动!”

“没关系,来吧,来,拿出妈妈的手机,给你爸爸打电话,就说一个叔叔想问他借10万块钱,哦不,是10万零3000块钱,就借一下,以后有了钱就会还的。”我鼓励小女孩,用一只手搂住她坐上我的大腿,一边不忘用刀警示孩子妈妈专心开车(孩子她妈的脸上已经爬满了惊恐的泪水)。我是这样考虑的,10万块钱先问他们借一段时间(反正他们那么有钱,10万块几乎就等于九牛一毛,时间借长一点也没关系,如果他们愿意白送就更好),好让我用这笔钱来创业,权当是我人生的第一桶金。而3000块则是我透支的信用卡上的钱,得尽快还进去才行。

小姑娘果然很能干,她很快就从她妈妈包里翻出了手机,拨通了她爸爸的电话。我让她把我那张信用卡的号码报给她爸爸,让他立刻把钱存入这个户头,否则,“就说你和妈妈会没命的!”我这样说。她爸爸几乎立刻就同意了,因为小女孩很快就冲我点了点头。然后她把我抄在纸上的号码一字一字地报了过去,还乖巧地问了一句:“爸爸你记下了吗?”我冲小女孩竖起了大拇指(她似乎不是我的人质,反倒成了我的帮手),夸她:“你真棒!”

小姑娘听了耸耸肩,用英语回答我:“Justsoso!(一般般啦)”(不愧是外国语学校出来的)然后她居然在她母亲幽怨的目光中拧起了我的脸(跟李冰见一样),还问了我一个问题:“叔叔你是不是很穷?你怎么那么瘦?”

我正欲回答她,身上的手机响了(手机是问李冰见借的,换了新号码),里头传来二牛变了调的声音:“老弟,咱们成功了!钱已经到账,总共10万零3000块!”我兴奋极了(我跟二牛谈妥,这次收入我六他四,他答应拿到他的那份钱之后就远走高飞)。本以为制造一起绑架勒索大案会很难(像电影里拍的,至少会出现人质极力反抗、凶徒不小心受伤、人质于是流血之类的小插曲),没想到,一切竟会如此顺利,顺利得令人几乎难以置信(我的人格魅力甚至征服了那个小人质)!我很想引吭高歌一曲,以感谢上天、大地以及冥冥之中所有保佑我的神仙与天使,让我这么快就美梦成真、心想事成,但我生生将这种激动的情绪按捺住了(我现在的身份是持刀的歹徒,要有这方面的范儿,不能让眼前这对母女轻视)。我想象着李冰见看到我拎着一大袋子钱出现在她面前会有怎样疯狂的反应(她会笑着哭着亲我吻我,但我不再允许她打我),双眼不由得渐渐蓄满了泪水。

孩子她妈看来是听到了电话的内容,她轻轻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怯怯地问我:“现在你可以放了我们吗?”

“现在还不行!”我喝道(我其实还没想好要如何才能将她们放了)。她打了个寒噤,面如死灰地继续往前开车。兰博基尼不愧是超级好车,坐在上面如履平地。车里很安静,小姑娘靠在我怀里揪着我的一只耳朵只管瞪大眼睛望着远方,好像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我也忍不住望出去看,这一看,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无比奇妙的事情正在发生——眼见不远处的十字路口红灯闪了三下就要变绿,它却莫名其妙又变成了绿色;接下去的一个路口,明明黄灯已经亮了,该亮的红灯没亮,绿灯却又亮了……若非亲眼目睹,打死我也不会信!我的劫持之路竟然一路绿灯,畅通无阻(这是不是意味着我的未来会是一条宽阔无比的康庄大道呢)!我不由得意气风发!

眼前出现了一个高速公路收费站。怎么办?冲过去还是乖乖掏钱付过路费?我正这样想着,车速慢了下来。小姑娘突然大声嚷嚷道:“警察!”说时迟那时快,那女人踩下急刹车,一把拖起小女孩拉开车门就跳了下去!

“你被包围了!”我耳边是一片拉枪栓的声音(电影里听多了),我慢慢抬头,看到一群全副武装的特警,正持枪将车子和我团团围上了。我心想,这下子我不用担心回不去了!

就在这时,我身上的手机又发出了叽叽叽的鸣叫。一个领头的警察劈手将手机夺去按下了接听键,那里面传出二牛带着哭腔的声音:“丁香老弟,刚才,钱,一下子都没了,全没了!”我的脑子先是一片空白,然后就仿佛被人猛泼进了一大桶水,跟之前的记忆一搅拌,成了一大堆浆糊。

后来,我戴着手铐从审讯室出来经过接待室的时候,看到里头的电视正在播放一个熟悉的画面:一辆车号为“8888”的兰博基尼正在马路上飞驰,一个女播音员正在解说:“……持刀歹徒劫持的兰博基尼此刻正往城外驶去,公安局指挥中心已向各路口发出指令,一路绿灯放行!……”画面切换,一个胸前佩戴着大红花的保安人员(我一眼就认出他是盛威外国语学校那个指挥交通的保安)正在接受记者采访:“请问你是如何发现这名歹徒的?”保安谦虚地将镜头引向一旁,指着另外两个女保安(是校长夫人和教导主任夫人)微笑着说:“是这两位大姐先发现了那个鬼鬼祟祟的假环卫工人,她们才是我们学校和孩子们的好守护神!”记者就把话筒伸向两位女保安……”

而那个账户上的钱是被人在异地的ATM机上一下子取走的,那是个“信用卡钓鱼”犯罪团伙(我买的信用卡就是他们抛出的鱼饵),同伙遍布全国各地(我仿佛看见那个賣信用卡给我的宽肩膀男人正拎着一箱子钱远远地对我说:“辛苦了兄弟,谢谢啊!”然后就消失在了街道拐角),公安部正在全力缉查。审讯人员惋惜地告诉我,如果不是因为那笔钱被人取走,兰博基尼车主一家就将对我网开一面,不予起诉(小女孩还说我挺可怜,都瘦成那样),但现在,等候我的,将是法律的严惩。

李冰见探望完我之后说是要回家去。我希望她不要食言,能够早日回到家乡陪在她父母身边,并找到好的归宿(我让她不必等我)。现在我要做的事情就是捂着耳朵(二牛就在隔壁牢房不停骂我)祈求上苍,让那个卖信用卡给我的团伙良心发现,把那10万块钱还给我(3000块就不要了,算是花钱买的教训),好让我早日脱离苦海,重获自由。

就是不知道,这回我还有没有可能心想事成。

责编 晓 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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