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莹莹 吴道毅
内容摘要:知识分子是阿来小说中的重要形象。对于这些知识分子来说,他们不仅秉持着知识分子传承文化、坚持真理的历史使命,而且表现了为真理而牺牲生命和世俗幸福的崇高精神,堪称守护青藏高原文化的“神鹰”。
关键词:阿来; 知识分子; 文化; 守护;
用汉语写作的知识分子阿来,一直在追求文化的多样性,以达到民族认同和文化认同的理想状态。阿来小说中的知识分子具有浓厚的文化情怀,无论是《尘埃落定》中的书记官翁波意西,还是《空山》中的乡村书生达瑟,抑或是《格萨尔王》中的说唱艺人晋美,都是带有文化思考的知识分子,他们或傻或痴,对心中精神的坚守和对文化知识的传承,就像神鹰对草原的守护,体现了藏族知识分子身上的精神本质。
一.翁波意西:不畏强权的书记官
翁波意西可以说是《尘埃落定》中第二个“傻子”,他对于宗教的热爱令人敬佩,在屡受打击之后,不改行为本色。转入书记官的角色,他不畏强权,尽显史官正直的职责,是个执着坚守心中信念的精神勇士。
翁波意西反对统治麦其土司的旧宗教,想要在这片土地上创立新教,渴望拯救万民、标新立异。翁波意西是带着挑战旧的宗教,挑战济嘎活佛的教义来的,两人的辩论虽然无果而终,但这已经是新宗教向旧宗教宣战的开始,他将人类普遍的生存价值融合在新教的宗教思想中,声称要“在这里建立一个新的教派,至尊宗喀巴大师所创立的伟大的格鲁巴。代替那些充满邪见的,戒律松弛的,尘俗一样罪恶的新教。”翁波意西看到了在旧宗教统治下,此地民风日下、人性丧失,麦其领地上蔓延着鸦片的香味,土司、土司太太和土司的继任者都沉迷于权利、女人和欲望中,他想要改变这一切现状。然而,翁波意西的新教宣传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顺利,而是遇到了强烈的阻碍。新的事物代替旧的事物本就是一个痛苦的涅槃,在创新之初会遇到百般阻挠,而且人类的本性是趋于安定,避于动荡的,面对传统宗教和政治权势的阻碍,翁波意西的新教举步维艰,甚至肉体上受到折磨,理想与现实的落差让他明白,野蛮的土司统治已经使人们的灵魂变得麻木,百姓不愿接受新的教义,就像土司不想改变自己的统治观念一样。此时翁波意西的性格也发生了变化,从最初的自傲与锋芒毕露,益变得成熟稳重,他的智慧虽没有让新教成立,却也给土司统治时期的思想领域带来了新鲜的空气。翁波意西就是勇于推陈出新、超越历史的知识分子。
翁波意西把知识分子的责任感和不溢美、不饰恶、秉笔直书的史官精神发挥到了极致。翁波意西上任麦其土司的书记官后,掌握了一定的话语权,也开始了他对土司制度的反思。翁波意西是个崇尚理性的人,他看到了土司制度必将灭亡的趋势,认为“天下就不该有土司存在”“不该有这样一些靠近东方的野蛮土王”,也相信土司制度不久就会消失。史官并不是权力的附庸者,而是据事直书、不畏生死的硬骨头,翁波意西在权势面前有自己的价值观和精神追求,他认为二少爷“傻子”是聪明的、大智若愚的人,坚定二少爷是土司的继承人,批评土司倾向大儿子的选择。翁波意西以秉直的态度,坚持真理,特别是在失去舌头后,以笔代口,用史官的笔写下真实的历史,这是对藏族社会的贡献,也是一个藏族知识分子用笔对现实进行批判的延续。“知识分子既不是调解者,也不是建立共识者,而是这样一个人:他或她全身投注于批评意识,不愿接受简单的处方、现成的陈腔滥调,或迎合讨好、与人方便地肯定权势者或传统者的说法或作法。不只是被动地不愿意,而是主动地愿意在公众场合这么说。”翁波意西称得上是这样的人。直言批评使他肉体上饱受折磨,但精神上却是最富有的,因为他成为了藏民族文化精神的继承者。
在权势与真理的博弈中,翁波意西为了坚持真理,甚至牺牲了性命,这种不惧权势的无畏精神是知识分子内心最强大的力量。在残酷的现实生存法则面前,济嘎活佛消磨了自己的意志,选择屈从权势,而翁波意西却敢于对野蛮说不,宁折不弯。可是面对政治强权,“不屈从、坚持发挥批评作用者,只能接受被消灭的命运”,所以他也没有幸免,付出了舌头两次被割的代价。小说在两次割舌极刑的描写中,没有把翁波意西当做神人看待,而是体现了他活生生的人的一面,他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唯独不怕死亡和威胁,仍然自由发表见解,最终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被处死。表面上看是土司战胜了翁波意西,实际上是知识战胜了权势,因为这种威武不屈和不畏强权的精神会留在人们的心中,被历史所证明,而权力的暂时性胜利正是土司面对历史车轮的最后挣扎。
二.达瑟:不合时宜的乡村“书痴”
在《空山》中,阿来通过达瑟的行为意识,展示了乡村和乡村文化正在逐步瓦解的年代,知识分子用独特的眼光关注着藏族历史的演变轨迹,对民族历史和乡村文化进行了现代审视。达瑟能在混乱的年代保持清醒,实在可贵。
达瑟沉浸在书籍的海洋中,对知识的热爱更是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达瑟珍惜书籍,渴望知识的熏陶。文革中失去理智的人们要烧毁学校的书籍,毁灭知识,达瑟却偷偷地将书本从火海边缘抢了回来,请人用马车运回了机村,悉心加以保护起来,他这样做,既是出于冷静的理智,更出于知识分子热爱知识的天性。他刻苦好学,对自然知识有别样的情怀。他小时候不想上学,喜欢呆在树上的习惯已经展现出热爱自然的本性,自然界纯净的空气洗涤了达瑟的灵魂,他向村民们解释什么是“骆驼”“杠杆原理”,自己也写了一本关于植物学的书。达瑟希望别人也相信书上的知识,因为书中的知识能让人洞悉世界某一角落的生存规律,学会尊重自然规律。达瑟还将知识传承给年轻一代,扮演着文化传递者的角色。他热心招待对书感兴趣的小说叙事人——“我”,“我”在达瑟眼中是机村冷漠人群中唯一懂书、爱书的人,也是他传递知识的继承人,所以他把书借给“我”看,向“我”介绍自然界中的很多动植物。文中的“我”后来成为从机村走出来的学者、知识分子,与小时候达瑟的知识启蒙是分不开的。
达瑟怀着忧虑忧愤的心态坚守着机村,在众人皆醉的机村,他面对崩塌的乡村文明,表现出知识分子的忧虑,并一直坚守着自己的精神领地。知识分子不同于一般人的特质是他们的社会危机感和责任感,能看到常人没有察觉的社会现象,知识分子达瑟警觉到:等林子砍光,猎物打光,机村的人就完蛋了。尤其是他目睹了机村人对猴子的杀戮,心里是震惊、痛楚的,他担心机村里人们的心田都荒芜了,那么机村的未来,以及村庄中人们的归宿会在什么地方呢?这是达瑟对机村生存空间的哀伤,也是对机村命运变革的担忧。这些疑问和忧虑,达瑟并不能解答,他只有坚定心中热爱知识、热爱乡村的信念,希望在时代进程中,机村能永远不动。他把书藏进了房子的夹墙里,以无声的抗争面对人们对生命的冒犯,他无力扭转人性抹灭的趋势,只是死死守着机村,守着他心灵寄托的精神之地。达瑟写了很多诗,这些热爱乡村文化的淳朴诗歌,唤醒了机村人们的心,原生态的人性开始复苏,古机村遗址使乡村文化复活,人们找到了自己的文化之根,并在拉加泽里等年青人的心里传承下去,这让我们看到了机村的未来。
对达瑟来说,一生孤独和生活清贫是他作为知识分子的宿命。正如小说中所描述的那样,“在机村,达瑟是一个孤独的游魂”。从精神上看,达瑟无疑是一个茕茕孑立的人。“知识分子总是处于孤寂与结盟之间”,达瑟选择了孤独,也注定了一生的命运。他喜欢发呆,喜欢在树上看书,这都是机村人不能理解的,连他的好朋友达戈一听到他讲书上的知识就想离开,而且达瑟喜欢提出别人无法回答的问题,这让更多的人摸不着头脑,以致被村里人传说“疯了”。达瑟看到了人性的扭曲、乡村的没落,然而人们却还没有惊醒,这颇有“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的孤独意味。正因为如此,达瑟在经营生活和教育子女的问题上是失败的,两个儿子从小教育不佳,生活的压力让他们经常做偷鸡摸狗的事情,最后只得离家出走;生活上达瑟不做劳动、没有工资养活家庭,在他即将死去时,家里只有几间破屋,妻子出家,只剩他绝望地等待死神的召唤。生活掏空了达瑟的血肉,只剩一副苍白的皮囊,最后孤独地离开人世,他热爱的机村也会在双江口电站修好后全部淹掉,村庄终究被毁掉了。然而达瑟的离去让人们体会到生命的意义,他坚守的知识分子责任在年轻一辈中传承开来。
三.晋美:四处流浪的“仲肯”
史诗《格萨尔王传》是藏族文化的精髓,每种文化的传承者都担负着沉重的传播重任。重述神话小说《格萨尔王》塑造了一位文化传承者——晋美,讲述了神授艺人晋美四处流浪,一生都在传唱史诗的故事。
晋美不同于一般的知识分子,他并不是自己努力学习取得文化知识,而是神授的“仲肯”,这体现出藏族民间下层传承的特点。晋美在梦中得到神授的传唱技艺。他本是草原上一个单纯的牧羊人,命运在一个晚上改变,梦中的格萨尔大王以及战争场面近在咫尺,他看见了英雄的故事,得到了传唱史诗的技能。这个过程并不是一次性的,而是不断的出现在他梦中,当英雄梦结束时,他唱完史诗的最后一幕,晋美的“仲肯”使命也就终结了。晋美在神授的过程中与格萨尔王交流、争辩,参与到了史诗故事的构建中。神灵在梦中传授故事时,晋美并不是一个旁观者,而是一个与神灵、菩萨、格萨尔王对话的参与者。岭国为王的格萨尔在他的梦境里向晋美诉说自己的困惑:世道没变,依然有战争和受苦的人,为什么自己下界除魔后还有人生活在苦难中?晋美在梦中知道格萨尔已经厌倦没完没了的征战,所以他再次遇到昆塔喇嘛后,拒绝了新的格萨尔故事。这看似不可思议的神授过程,是高原上《格萨尔王传》史诗的传承方式之一,具有某种原始性和神秘性。
对晋美来说,他最大的本分就是传唱《格萨尔史诗》,使这部歌唱民族英雄的史诗为千千万万的藏族下层民众所知晓。这同时也是他作为一个史诗说唱艺人的神圣使命。神授仲肯接收到神灵授意以后,就开始了他的文化传播之旅。开始的时候,晋美每经过一个地方,就亲自为当地人们说唱《格萨尔王传》,四处撒播文化,这种方式直接,而且具有现场感,每个受众接收到的是神灵传授的原话,听到的史诗故事都是不掺杂艺人个人观念的纯文本。这样的传播方式使得故事极具吸引力,所以各地人们反映强烈,都想知道故事的进展和格萨尔王的结局。后来,晋美通过广播等现代通讯手段传唱格萨尔史诗。他被学者带到省里的藏语广播电台,把传唱的声音记录下来,通过广播传播出去,广播间里的阿桑姑娘让晋美很不自在,可是当他开始唱格萨尔史诗的时候,他就恢复了神授艺人的本领。广播能把说唱的声音优势集中起来,把史诗故事中的战争描写和细节描写发挥出来,弥补了现场感不足的缺陷。后来晋美在流浪的过程中被许多人认出来,就是因为已经在广播中听过他的说唱,知道他唱的好。对史诗的说唱与传播使晋美感到幸福与满足,也让他赢得了民众的尊重与爱戴。
晋美为传播格萨尔史诗付出了很多,他四处传唱,尝尽了流浪之苦。在生活上,晋美离开了自己之前依赖的牧场,到处流浪,从赛马大会到寻访岭国旧址,他走上了一条充满艰辛的漫长之路。行走在这条说唱路上,他没有固定的经济来源,衣食住行都没有稳定的保证,所以常常在草原上露宿整夜,在农家随意吃些东西。为了在每个地方留下格萨尔史诗,他像个苦行僧一样四处奔波,流浪慢慢侵蚀他的精力,当晋美唱完最后一场时,他已是筋疲力尽,生命也到了枯竭的阶段。在感情上,晋美无法获得正常的爱情。他在省广播电台见到了阿桑姑娘,并迅速坠入爱河,可是传唱艺人的身份让他感到自卑,觉得配不上漂亮的城市姑娘。而阿桑姑娘则用话语“又脏又丑的东西”,伤透了晋美的心,也让他渴望爱情的梦境彻底破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身份的差异让晋美失去了拥有正常感情经历的资格,他的一生注定流浪,注定要为传唱史诗付出一切,这也是所有神授艺人的命运。
总的来说,阿来小说中的知识分子都是勇敢而坚定的,他们一面执着于知识分子的信念,一面承受着孤独的折磨,以实际行动展现了知识分子对社会的责任,在乡村民族文化遭逢冲击的时候,他们挺身而出,为维护藏族传统文化和精神作出知识分子的贡献。翁波意西、达瑟与晋美分别代表了藏族社会不同时段的知识分子,三个人对知识的传承与守护,对精神文化的坚守,让他们串联起了藏民族文化的精华,成为守护藏族民族文化精神的雄鹰。
参考文献:
[1]阿来.尘埃落定.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89.
[2]阿来.尘埃落定.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136.
[3][美]爱德华·W·萨义德著,单德兴译.知识分子论,北京三联书店,2002:25.
[4]杨继绳.中国当代社会各阶层分析.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06:252.
[5]阿来.空山2.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104.
[6][美]爱德华·W·萨义德著,单德兴译.知识分子论,北京三联书店,2002:35.
胡莹莹,中南民族大学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专业2010级研究生。吴道毅,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