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为东 高嵩
拳击台上,明亮的灯如繁星闪烁,偶尔有镁光灯破空而出,转眼间却消散在苍茫的空旷的夜里。台下不闻人声鼎沸,淡淡的裹挟着哀愁的乐声响起,那是马斯卡尼《乡间骑士》间奏曲冲破层层迷雾,所带来的如歌剧般的诗意情怀。而台上的那个男人,披着硕大斗篷,挥舞铁拳,双脚变幻如蝴蝶翩跹,恰似出征的骑士,在得空的间隙,磨砺他锋利的器刃。
《愤怒的公牛》是导演马丁·斯科塞斯的名作。在这部传记电影开拍之前,极力为他推荐剧本的,是斯科塞斯的电影御用男演员罗伯特·德尼罗。1976年,德尼罗在意大利与贝尔纳多·贝尔特鲁奇拍摄《1900》时,身边时常带着一本被翻得破烂的小册子《杰克·拉莫塔》,他不仅倾尽全力游说斯科塞斯,还与拉莫塔本人见面倾谈,并让拉莫塔以训练一个真正拳击手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两人对练超过一千场,拉莫塔曾说:“假如德尼罗退出演艺圈,我完全有信心把他培养成为真正的中量级拳王。”
斯科塞斯请编剧将影片的叙事导向家庭价值与自我毁灭的论题;又让剪辑师将拳击血腥的场面剪成暴力之美;再找来老搭档音效师给搏击创造不同音效,以营造那拳拳到肉的恐怖情景。但所有这一切,倘若没有德尼罗的表演,便都会显得黯然失色、毫无生气。德尼罗不希望他的拳头看起来如棉花般无力,也不希望在发福的时候以填充物来欺骗观众,他需要的只是真实表演,所以在拳击训练时纵然被打得头破血流也永不退缩,更能在四个月时间里从150磅猛然增肥至210磅,他对电影的信念与敬仰就如同他曾经说过的:“我就是不能演假戏,我知道电影是一种假象,也许演员的第一个规定是假装,但我不能这样,我必须处理一个角色的切身体验,胖或瘦。”
或许《愤怒的公牛》是拍得有些不合时宜——传统的传记电影往往聚焦的都是如雷贯耳的名人,《巴顿将军》《甘地传》与《莫扎特传》树立了传记电影令人高山仰止的标杆,《愤怒的公牛》却将视点投放在1949年美国前中量级拳王杰克·拉莫塔身上。拉莫塔虽为拳王,但与穆罕默德·阿里、乔·路易斯和洛奇·马西阿诺的赫赫声名相比,却显得微弱与渺小。就连在他最成功的时代,也一直被压制在舒格·雷·罗宾逊的铁拳之下。杰克·拉莫塔在拳坛风云交织的历史洪流中,唯一让人们记住的,便是他公牛般的意志与桀骜的灵魂。
暴力之血似甜美之花
暴力,这个令人望而生畏的词,在拳击场上却是亢奋情绪的催化剂。如痴如狂的观众,在封闭燥热的空间里,为自己喜爱的拳击手呐喊助威。这种喜爱或许能保持天长地久,又或许只是昙花一现,当人群散尽,唯有血花滴溅的味道最美,那缓缓沉淀的暴虐因子与极度宣泄之后的倦怠感,与混杂了香烟、美酒与脂粉味的气息,是每个拳击手不可抗拒的甜美,这对拉莫塔而言,尤为重要。
拉莫塔生而为拳击存在。当他披上斗篷,大踏步进入赛场,无论眼前的对手是强悍还是孱弱,他只需知道摆正姿势上去击倒他们即可,其余的事,一切皆与他无关。他身躯矫健,冲动暴躁如公牛咆哮,在赛场从不对对手留情,因为他深知怜悯敌人就是置自己于死地,所以他拳拳到肉,拳拳凶悍,从他拳头下拖走的对手无不是鼻青脸肿血花四溅。拉莫塔彻底享受镁光灯下的胜利喜悦,他崇拜暴力、喜爱暴力、实施暴力,他以暴力成为帝王。
拉莫塔曾坚信凭借自己的双拳,可以拿下拳王的金腰带。他将直拳、左刺拳与左勾拳舞动生风,KO(拳击术语,意为击倒或击昏对方)掉无数对手,却发现拳王的称号离他越来越远。拉莫塔是拳坛的霸王,但又是生活的稚子,他决意利用双拳打天下的梦想在世俗看来,无疑是赤手打捞水中的月亮。桀骜不驯的拉莫塔终究是屈服在拳王名誉的诱惑之下,原本也无可厚非,但按照黑社会老大汤尼要求输掉的那一场拳赛却是拉莫塔终身无法洗脱的耻辱。原本可以一拳击倒的对手肆无忌惮地冲拉莫塔挥舞他无力的拳头,拉莫塔的面孔在笑话面前变得麻木、苦涩而扭曲,观众的倒彩如滚烫的熔浆,灌进他冰凉的内心,那种屈辱与悲剧感,使得拉莫塔在后台号啕大哭。舞弊让拉莫塔获得了中量级拳王的争夺权,他如愿以偿获得胜利,胜利的滋味品尝起来却如此苦涩,完全不似简单平等暴力之下的血腥甜美,拉莫塔在得到之后终究失去更多。
《愤怒的公牛》核心旨意虽为拉莫塔立传,但影片最有历史性意义的,却不是拉莫塔在拳击场上的胜利之光,而是他与舒格·雷·罗宾逊的生死之战。20世纪四五十年代的拳坛是罗宾逊的天下,拉莫塔的第一次挑战或许只是罗宾逊拳击生涯中一次最平常不过的较量,却不料两人此后成为拳击人生的生死宿敌与至交好友。拉莫塔与罗宾逊在十年的时间里共约战六次,其结果是拉莫塔五负一胜,这对拉莫塔来说不啻灰心绝望,但作为第一次打破罗宾逊全胜记录的他,毫无疑问得到了罗宾逊的敬重。而在他们最后的一场大战,拉莫塔被罗宾逊呼啸而来的拳头打裂眉骨,双眼肿胀如桃,却宁死也不肯倒下的精神,赢来他人生中最热烈的喝彩。
暴力之血如冷杯苦茶
倘若《愤怒的公牛》只言励志,那么写阿里、写路易斯或者写罗宾逊都别无两样。拉莫塔的人生之所以更有个性、更加真实,是因为他性格的缺陷与对暴力的偏执崇拜。
生而为拳击的拉莫塔不仅在他为所欲为的世界张狂恣意,同时也把这暴力的余孽带入现实生活——影片的一开始便是他与前妻对骂的场景,拉莫塔专横跋扈、毫不讲理,正常人根本难以和他相处。
拉莫塔的弟弟乔伊,是一个温和无害的存在,相比幼稚暴躁的哥哥,他才像一个真正的哥哥。乔伊作为拉莫塔的经纪人,充当了他谩骂的对象、事情的安排者与台下练拳的肉沙包。尽管如此,拉莫塔仍旧对乔伊不满,认为他啰嗦、神经质与阿谀奉承。拉莫塔孩子气地仰仗血缘之亲,将个人意志凌驾于乔伊的尊严之上,他那猜疑、妒忌和偏执的心,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恨不能吞噬掉身边一切可疑之人。拉莫塔认为暴力能解决一切和控制一切,所以当听说乔伊与妻子有染时,失去理智的他将乔伊击倒在地。一个拳击手的拳头力量有多重,那么在此之后他与乔伊的距离就有多大。若干年后,当两个人都垂垂老矣,拉莫塔在街角偶遇乔伊,他奔跑过去,丝毫不在意且极其熟稔地拥抱了乔伊,却不知是该令观者谴责还是轻叹。
而拉莫塔一生的幸福与痛苦所在,全在他第二任妻子维姬身上。维姬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斯科塞斯以甚少使用的慢镜头偏爱她,将她在泳池阳光下的形象塑造成为女神,竟也不比好莱坞明星逊色。正是因为她宁静的态度与无所畏惧的美,使得拉莫塔尾随追求并与之结合。也正是因为她曼妙的身躯与眼神潜藏的性感诱惑,才使得拉莫塔为之发狂,将所有人视为情敌。他不允许维姬私会友人,对酒吧里男人虎视眈眈的眼神怒目而视,他在拳击台上是常胜的暴力者,却在生活里变成偏执狭隘的小人。其实这一切的根源皆来自拉莫塔心灵的脆弱与膨胀不知收敛的暴力情绪,他认为暴力能控制一切,倘若事件超出忍耐范围,便需要以暴力解决。所以他生疑、痛苦和不可自拔,以暴力挽留维姬,然而却越来越快失去。
所以当拉莫塔兴奋地展示自己的金腰带,享受观众狂热的欢呼之声时,台下的维姬却冷眼旁观。或许这个聪明的女人早就知道,此时的拉莫塔已不再是她深深爱恋着的单纯男人,而是混淆了虚幻与生活的可怜虫。而弟弟乔伊虽也为拉莫塔在电视机前加油,却永远不会原谅他、靠近他,因为拉莫塔的暴力击碎了他原本应该获得的幸福。
当虚无与暴力对抗
暴力之美的罪与罚,在拉莫塔是甘之如饴,在乔伊与维姬是凶如蛇蝎。可当自甘堕落的拉莫塔腆着肥腻的大肚子,胡须怒张、衣冠不整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却又怀念起那时候嗜血如命的他。
退役之后的拉莫塔开了一家色情酒店,他对采访的记者怡然自得,抽着雪茄,品着美酒,将老婆孩子抱在身边,简直一派天伦之乐;他在酒店的舞台上与众客嬉笑怒骂,大谈流行的色情话题,已然变为活脱脱的市侩商人;他与众舞女打情骂俏,肆意调情,随意编个谎话来骗骗维姬。担心拉莫塔暴力的观者此刻应该轻松了,因为我们再也不会见到他无缘无故怒起,抄起拳头就揍人。是的,我们丝毫不用担心,因为拉莫塔已被生活变成一堆软乎乎的面条,可以为各种人肆意曲折俯身,我们不用再担心他会惹怒黑社会,不用再担心他比赛是否能复仇,更不用担心他会为了维姬而与他人大打出手。因为拉莫塔已经变成了我们这堆人中的一分子,暴力渐行渐远,如同他呼出的气息,由炽热变成一缕缕冰凉的薄雾。
所以当虚无与暴力对抗,拉莫塔的灵魂已死于拳击生涯结束的那一刻,只剩下肉身苟延残喘。他抹着油光的头发,穿着硕大的西装,眉眼间圆滑老道,却再也尝不到令他兴奋的血腥气息。当拉莫塔因为招揽雏妓而被关入监牢,我们会暗暗叹息,拳击台上的王者被老到的警察轻松制服,无力反抗。他被众人抛弃,被关入黑漆漆的牢狱无人探望;他抡起双拳,歇斯底里地击打在墙壁之上,发泄他委屈和困惑的泪水;他在暗影里迸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为什么?”其实,拉莫塔从来没有做错过什么,而是这个世界本就如此,生命中最无趣的事情不是遇到成功与遭受唾骂,而是你与这个世界同化,变成它其中的一分子。
电影在结束的最后一幕,又回到拉莫塔对镜自照的开端。仿佛生命正走过一个轮回,恰好停留在此时此地。他点燃雪茄,凝视着镜子里的面容,已不复往日的桀骜与刚毅,而是带着小心翼翼的得过且过。雪茄烟升腾在镜子里,拉莫塔一边大吸一口,一边回忆往事。他说:“没有人知道我活着,他们说拳击台上的事是玩票,但给我个狂牛能斗的舞台,我知道我宁愿打而不用说,那才是娱乐。”
是的,于观众而言,欣赏暴力对抗是一种娱乐;对拉莫塔而言,娱乐的本质却在于拳击场的每一次勾拳或者每一次缠抱。他整整衣领,像一匹公牛般挥舞拳头咆哮,如同每一次登上灯光闪烁的舞台一样信心百倍。然而那消失在幕后的背影,却隐含着难以释怀的不可言说与凄楚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