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

2012-04-29 00:44:03周如钢
鸭绿江 2012年4期
关键词:萝卜丝乙方麦子

周如钢,1979年生,浙江诸暨人。现为《牧野》文学杂志总编辑。2002年开始散文随笔创作,迄今已在《大公报》《工人日报》《羊城晚报》《北京青年报》《扬子晚报》《钱江晚报》《百姓生活》《都市文萃》《意汇》等国内外几百家报刊发表散文随笔200多万字,多次获奖,并被多家刊物选载。2009年起开始小说创作,作品散见于《山花》《飞天》《芳草》《雪莲》《野草》等文学期刊。

五月的太阳还没有爬上高高的山头,麦子就闻到了阳光的气息。她把自己架在两山夹峙的一条田埂上,伸长脖子,再伸长鼻子,于是太阳还没翻过岭,麦子就已经知道太阳肯定做好了跳水的姿势,马上就要扑通一声,从高山上跳进无边无际的天空里了。

果然,没有几秒钟,麦子就听到了扑通一声,再扑通一声,于是她就看见了一个洒满阳光的田野,这时的麦子很想大叫一声,把压在喉咙里,压在心中的那些破破碎碎的音节放出来,正在她准备放出这些很久不见阳光几近要发霉的音节时,她又听到了扑通了一声,这一声清清脆脆,这一声果断而有力量,这一声说,把孩子带走!带走!

麦子听到这一声时吓了一跳,她看了看四周,什么动静也没有,只有不远处的两只虾正在慢慢地朝前移动着,这两只虾都重复着一样的动作,左手抓着一把秧苗,右手就朝左手伸一下,再朝田里伸一下,然后麦子就看见两只虾左手上的秧苗一把一把地换,一把一把地少,然后田里慢慢地长出了一排又一排的秧苗。这样,麦子才确定刚才的声音与他们无关,才确定刚才的声音原来是从自己的心里发出来的。

当然,看着两只虾的不只是麦子一个人,还有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八岁小姑娘。小姑娘在第一天见到麦子的时候,拿黑漆漆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麦子,仰起被风刮出道道血丝的小脸天真地说,我叫萝卜丝。这名字好听吧。是妈妈取的名。爸爸说,这名字好,这名字洋气,他说电视上的外国人都是叫什么麻辣丝啊爱梨丝啊的……

萝卜丝把自己的名字告诉麦子的时候,麦子的肚子感觉不痛快,相当不痛快。但她没有让肚子影响脸上的表情。所以,她对兰珠说,你怎么可以叫孩子萝卜丝?真是太可笑了!她对萝卜丝说,我给你取一个名字好不好?就叫小染。麦子一边气恼地说着,一边蹲下身子抱住孩子削瘦的肩膀,感觉自己的心也被这冷风吹出了道道开裂的萝卜丝,生生地疼着。

麦子的染字还没完全跑出嘴巴,萝卜丝的脸上就开始发火发热了,萝卜丝说,不要不要,我不要,我觉得萝卜丝好,我爸爸说萝卜丝是外国人的名字,洋气着呢。麦子很生气,她的肚子越发不舒服,一肚子的不痛快。

麦子说,田里太脏了,你不要下去了。

萝卜丝说我要去。

麦子说,田里全是淤泥,你不要下去了。

萝卜丝说我要去。

麦子说,你到田里小嫩脚就陷在里面拔不出来了,你不要下去。

萝卜丝说我要去。

麦子说,田里有蚂蟥,你不要下去了。

于是,萝卜丝就不下去了。

于是萝卜丝就陪在了麦子的身边。

于是,田里就只有两只老虾了。

宝根与兰珠都把背拱着,他们把自己拱成了两只虾。这两只虾往前慢慢地爬一段就会抬起头,跟远在田埂上的萝卜丝打招呼,叫她不要皮,叫她要听话,叫她好好地跟麦子玩。然后这两只虾又会跟麦子说,你喝水你喝水,你歇着你歇着,你别晒着太阳,你别晒着太阳。

看得出来,这两只虾对麦子的关心要胜过萝卜丝。但麦子却很想关心萝卜丝,她觉得两只虾也更应该关心萝卜丝,而不是自己。

麦子看了看萝卜丝,萝卜丝正在顾自己玩着泥巴,尽管麦子说脏她也还是要玩。萝卜丝脸上的萝卜丝已经少了,因为现在是春天,或者可以说是春夏之交了,春夏之交的时候在江南的农村已经很滋润了,所以,萝卜丝脸上的萝卜丝少了。但麦子还是不舒服。麦子想,萝卜丝,我迟早要带你走的。

于是,麦子就对玩得很认真很起劲的萝卜丝说,小染,你跟我到城里去好不好?我给你买棒棒糖,给你买奥特曼,给你买很多很多玩具。萝卜丝把头与手一起埋在泥巴里,就是说萝卜丝连头都没有抬起来,眼皮也没抬,麦子只听萝卜丝有声音传过来,她说,奥特曼是什么东西?

听到这句问话,麦子就发现自己的肚子很是不舒服了,她知道自己的脸色肯定变了,她听肚子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带走这孩子带走这孩子!她望了望太阳,太阳正冲她点着头,一遍一遍地点着头。

在岭北镇,每年都是到端午时节才开始插秧。这里崇山峻岭,山外有山。岭北镇其实是一个比一般的乡都还要小的乡镇,它是在两座大山夹峙的谷底,这谷底一头通向一个叫诸暨的小城,一头通向一个叫东阳的小城。也就是说,这只是一条带子,从这一头通到那一头,在两山中间的地方就叫岭北。

这样的地方自然是很穷,穷得连阳光也很是稀少,所以岭北人只种一季稻子,在端午时节才开始这一季的播种插秧。这样的地方自然是有些穷乡僻壤的味道,所以,麦子觉得自己能走进这里也是不容易的。当然,现在的麦子是要走出去,并且是带着萝卜丝走出去。只是麦子又不敢,因为已经有过几次了。

上一次还是在一个月前。

麦子说,我得回城里了。麦子说的这个城是指杭州。杭州离岭北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麦子说,小染,我带你到杭州去玩好不好?杭州是天堂噢,到处都很好玩,到处都是水果店,到处都是棒棒糖。

马上,萝卜丝脸上的萝卜丝就多了起来,它们手牵着手说,好啊好啊,我要吃棒棒糖。但是,你不要叫我小染,我不喜欢,我觉得还是萝卜丝好。

好吧,小萝卜丝。麦子无奈地说。但萝卜丝能再次跟着她到杭州去,麦子还是很高兴,因为萝卜丝已经被吓到过一回了。那一回不是麦子一个人带萝卜丝去杭州的,而是一群人,这一群人在萝卜丝的眼里全是坏人,坏透顶了。因为他们把她往麦子的怀里一送,就开车而去,然后在麦子家里住了一星期,这一星期里萝卜丝就再也没有见过她的爸爸宝根和妈妈兰珠。这一星期里,萝卜丝从害怕到恐惧,从惊魂未定到惊慌失措,这一星期里,萝卜丝的萝卜丝越来越多,越来越多,这一星期里,萝卜丝一直唱着同一首歌,这首歌没有歌名,没有固定的旋律,这首歌的旋律也不美,它并不是流淌着的音乐,它是跌跌撞撞的,它是冲冲撞撞的,这首歌的歌词少得很,只有我要爸爸,我要妈妈。

萝卜丝一直没见过杭州的模样,所以一见到杭州这样美丽的城市她就很想唱歌,所以她总是一直在唱,一天到晚地唱,一夜不睡地唱,当然,她总是唱着唱着就睡着了,唱着唱着就迷糊过去。直到唱得嗓子破了,直到唱得没有了眼泪。萝卜丝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唱这首歌时眼睛里总要有液体跑出来。

而萝卜丝的眼泪和她唱的歌一样,都很感人。至少,麦子觉得萝卜丝的歌很有杀伤力,因为她一听到萝卜丝的歌就感觉自己的心一点一点被割碎了,直到也被割出眼泪来,直到割得上上下下成了一滩乱七八糟的水。麦子断定自己一定是被萝卜丝唱的歌感动了。麦子说,孩子不哭,萝卜丝不哭。

最后麦子止住了萝卜丝的哭。麦子把萝卜丝带到了距杭州一百多公里的岭北小镇。萝卜丝就彻底换了一个人,不再唱那首不太有歌词没有固定旋律的歌,但是萝卜丝还是发现自己的眼睛里有液体冒出来,而且越是看到宝根与兰珠时冒得越多。当然,这样的时间持续很短,马上萝卜丝就像一只小鸟一样,飞上天空与太阳一起游泳了,马上就像一只小狗狗一样,活蹦乱跳着。

宝根说,萝卜丝,难道是麦子对你不好吗?

兰珠说,萝卜丝,我们好想你!

宝根说,麦子,你这人真好!

兰珠说,麦子,麦子,麦子……

麦子知道,宝根与兰珠早就约好了,约好了一起从眼眶里朝外翻滚液体,所以,在看到宝根与兰珠,宝根与萝卜丝,萝卜丝与兰珠的见面时的样子,麦子就强忍着自己眼眶里的液体朝外翻滚。她对自己说,忍着忍着,不能跟乡下人一个德性。

然后,麦子说,别说我好,我还是要带小染走的,一定要带走。当然,这句话萝卜丝没有听见,是在萝卜丝像鸟儿一样在天空里尽情的游泳时对着宝根与兰珠说的。马上宝根与兰珠的神色就暗淡下来,就像太阳一下子从天空里跳到了云堆里,对,这就是真正的晴转多云,或者叫晴转阴。

第二次也就是一个月前。麦子再次用玩具和棒棒糖将萝卜丝带到了杭州。

只是很可惜,白天是麦子变戏法,麦子说,杭州很好玩,杭州很好看,杭州有玩具,有糖果,有很多很多给萝卜丝的东西。戏法的结果就是萝卜丝屁颠屁颠地跟着麦子到了杭州。宝根与兰珠拦也没拦,说,去吧去吧,好好玩好好玩。他们不说,萝卜丝你几时回来啊,他们也不问萝卜丝你还回不回来呀。

麦子在白天变完戏法,萝卜丝就在晚上开始了变戏法。萝卜丝先是说要在杭州呆下去,因为杭州很好玩,再是说要在杭州住下去,因为杭州很好看,说杭州啊,你怎么会这么漂亮啊,说我如果是杭州人就好了。把个麦子听得鼻子是酸了又酸。

然后就在老天给杭州城泼了一大把墨的时候,萝卜丝又说,我要跟我妈妈睡,我要回到岭北去,我要回岭北去,我一定要回去,一定要回去。

最后的结果萝卜丝没有要杭州,杭州城好不容易围困了萝卜丝一夜,第二天一大早,老天刚把这一滩墨收回,萝卜丝便又冲出了杭州城。

现在,麦子又对萝卜丝说,小染,我们到杭州去玩吧。

萝卜丝头也没回就从嘴里飞出两个字,不好。然后她就以飞快的速度晃了晃羊角辫,嘻嘻地笑着,不好不好。然后她就抬起一只嫩嫩的左脚,又抬起一只白白的右脚,并把这两只小脚丫瞬间用力地踩进了一大片淤泥里。将好多秧苗踩得很是痒痒,于是这些秧苗都马上笑得东倒西歪了。

这样的动作让麦子的肚子又不舒服了。脏啊!麦子知道,这个萝卜丝做什么动作都是宝根他们教的,真是教得一塌糊涂,这怎么行!

那次挖红薯的时候,麦子就极不舒服。

为了陪萝卜丝玩,麦子跟着宝根他们去红薯地里。她就在旁边坐着看他们,尽管也想去帮帮忙,但红薯用锄头挖出来,需要用手将红薯身上的泥巴抹干净。这样的动作在麦子看来很脏。当然宝根与兰珠更是叫她不要动,只要坐在一边陪萝卜丝玩就行了。可是萝卜丝不肯与麦子玩,一方面可能是刚刚被带到杭州去过,唱歌唱多了,讨厌麦子,一方面是觉得挖红薯好玩。说了几次也没用,于是,麦子自己坐在地边的石头上,宝根用锄头挖,萝卜丝就帮着兰珠抹红薯上的泥。

几分钟后,麦子发现自己肚子里有股气冲上来了。

麦子发现,萝卜丝居然在啃着刚挖出来的红薯,红薯还是生的,这怎么可以!红薯上的泥巴都没清理干净,尽管是兰珠用身上的围裙擦了又擦,但怎么擦也擦不干净泥巴的。

麦子发现肚子里的这股气很放肆地冲上来,一直冲到发梢,并且把她的屁股一把从小凳子上拎起来。她一步冲过去,对着兰珠就是大骂,你怎么回事?你怎么能给孩子吃这样的红薯?你想让她生病啊?你怎么可以当着我的面给孩子吃这样的东西?

麦子的表现让宝根他们全傻了,宝根本来想说,这红薯是没有毒的,可是他终究没有将这几个字说出口,他走到兰珠面前,狠狠地说,这东西我们以前吃过,我们现在要吃也可以吃,但你不要给孩子吃了。

兰珠的脸正好是萝卜丝咬破了皮的红薯脸,雪白雪白的。她怔在那里,似乎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她的眼珠子动也不动,其实全身都没有动,不过,麦子看见兰珠的身上有个零件在动,那就是嘴唇。兰珠哆嗦着,直到宝根过来掐她,她才醒过来,但她的嘴唇依然抖着。

空气马上就凝固了。空气一凝固,萝卜丝就感到了呼吸的不顺畅,于是,萝卜丝就非常用力地把凝固的空气打破了,她对着麦子用力地张大嘴巴,就打破了凝固的空气。她是这样打破的,你是什么人!我饿了,我就想吃红薯!是我让妈妈弄给我吃的,你凭什么骂我妈妈,你走,我们家你再也不要来了。

这样的场面让几个人都领略到了窘迫,宝根走过来说,萝卜丝怎么可以这样说话?萝卜丝依然把嘴巴张开着,瞳孔里充满了火焰,似乎要把手上的红薯烤熟,似乎要把眼前的麦子烤熟。

吃晚饭前,麦子的心里还装着怒火,只是这时的她不知该怎么样将这些怒火发泄出来。面对宝根与兰珠的做法,麦子的心里就一千个一万个不爽,可是面对萝卜丝,麦子就将这一千个一万个不爽又生生地咽了下去。只是到吃着饭的时候,麦子的一千个一万个不爽又从喉咙里爬上来了。

麦子说,小染,你不要吃桌上的饭粒了。

萝卜丝就把头抬了起来,大声说,我不叫小染!我叫萝卜丝。

宝根与兰珠便异口同声地说,萝卜丝,不可以这样没有礼貌地说话。

麦子说,好,萝卜丝,桌上的饭粒不要吃了,掉了就算了。

萝卜丝把头抬起来,看了一眼麦子,又看了一眼宝根与兰珠,很快地将从饭碗里溜出来,正在桌上打着滚的一些饭粒忽啦忽啦地扒进嘴里了。看得出来,萝卜丝本来是不想吃桌上的饭粒的,但是麦子叫她不要吃她就要吃了。看得出来,宝根他们是一直这样教育萝卜丝的。

但是,宝根没有说话,若是在以前,宝根肯定会讲三句话,一句话是赶紧吃掉桌上的饭粒;一句话是要懂得爱惜粮食,要知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一句话是下次再不能掉了。可是萝卜丝下次依然掉,那么,宝根依然要讲三句话,萝卜丝依然要吃掉桌上的饭粒。可是今天宝根没有说一句话,一句话也没有说。

麦子说,桌子上脏不脏?以后不许你再掉出米饭来,掉出来就不许再吃,脏死了,恶心死了。兰珠听了这句话,眉头就皱了一下又一下,她的眉头在说,以前的人就是把饭粒掉在了厕所也是要吃掉的。当然,这句话兰珠只是让眉头说了说,谁也听不见。因为如果让宝根听见了,宝根肯定会说,现在不是以前的人,现在人家是杭州人。

麦子再次到岭北镇的时候,太阳已经把自己折磨得越来越瘦了。它天天爬上高山,再从高山跳进天空,然后费力地从东边游到西边,天天如此,就使得它越来越瘦,越来越瘦的时候,麦子发现,这气温却越来越高了。麦子知道,萝卜丝肯定热得不行,肯定不去上学了,肯定放暑假了。

麦子把自己的车装满了,她想太阳瘦了的时候,绝对不能让萝卜丝也跟着瘦了。所以,要带些东西给萝卜丝补一补。这些东西都是萝卜丝喜欢的,比如食品,薯片、可乐,什么上好佳啊,什么可比克啊;比如玩具,奥特曼、芭比娃娃、遥控汽车。比如童话书,一千零一夜、王子与公主、七个小矮人;还有,一辆折叠自行车。其实麦子知道除了食品和童话书外,这些玩具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讲,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只是麦子一想起萝卜丝连奥特曼是什么都不知道,心里就很难过。所以,她觉得无论怎么样都应该让萝卜丝过过瘾。

麦子把心情涂抹得很漂亮,把自己的身段和脸蛋也涂抹得很漂亮。她大口大口地一路呼吸着从杭州到岭北镇的新鲜空气,她听见有音乐从自己的嘴巴里流淌出来,流淌得满车都是,麦子知道,自己是要给萝卜丝一个惊喜。

麦子想象着一会儿萝卜丝幸福的样子,高兴的样子,想象着一会儿萝卜丝屁颠屁颠跟着自己转的样子,她就笑了起来,她的笑声打乱了她的歌声。她的笑声跳跃在车子里,在车子里打架,在车子里拥抱。

可是麦子在打开车门的一刹那,笑声却乱了,被另一种歌声给打乱了。这一种歌声从远处冲过来,冲进麦子的车里,冲进麦子的耳朵里,把车上流淌着的文雅音乐撞得支离破碎。

麦子马上把车上流淌着的音乐关掉,然后她将自己的眉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拧紧,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出车厢,冲向萝卜丝的家门。麦子觉得自己的身体就是刚刚在杭金衢高速公路上奔驰的汽车,一百码,一百二十码,再超速到一百四十码,并以这个速度冲向萝卜丝。

这样的速度把门着实吓了一大跳,门尖厉地惊叫了一声,车便急急地刹住了,其实门一直是开着的,但麦子的车速实在太快,还是惊着了这扇门,它惊叫着,与麦子的惊叫声,还有萝卜丝的惊叫声混合在一起。然后麦子听见,自己喉咙里冲出来的叫声就更加尖厉了。

麦子把喉咙伸直,于是那些凌厉的音节就奋不顾身前赴后继地冲出来,直扑向宝根与兰珠。

麦子大叫着,你们干什么,你们干什么!

麦子大叫着,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凶残!怎么可以!

麦子大叫着,你们就是这样对待萝卜丝的吗?

麦子大叫着,不是亲生的就要这样虐待她吗?

麦子大叫着,是不是我要带她走,你们这样吓唬她?

宝根与兰珠显然也被麦子这个不速之客给吓到了,他们一下子停下了麦子眼中的这两双凶残的手。宝根顺着麦子睁得圆而大的眼珠看下去,他看到了四只手,四只粗糙的手,有三只手不同角度地按着萝卜丝的头、手、脚、背,还有一只手,则上来下去上来下去地正在做着体操运动。宝根看见,做运动的居然是自己的右手,这只右手,伸出食指和中指,然后将这两个手指弯曲,这样一只强有力的钳子就诞生了,现在这只钳子正钳在萝卜丝的背上、颈上,这只钳子渴了就喝一口旁边凳子上放着的一碗水,钳几下喝一口,钳几下喝一口。钳一下放开是啪的一声,再钳一下放开又是啪的一声,伴随着这样快速的啪啪声,萝卜丝的叫声也是一阵又一阵地惨烈。萝卜丝用眼睛里的水洗了无数次脸,再用嘴里的水洗了无数次的脸,又用全身毛孔里跑出来的水洗了无数次的脸。

宝根看到麦子的两只瞳孔里,有两把火,这两把火烧得很旺很旺,很红很红,红得跟萝卜丝背上被钳子钳出来的一块又一块红有得一拼。现在萝卜丝的背上正好被宝根罪孽深重的右手开出了两条在建之中的高速公路。隔一段是一块红色块,隔一段又是一块红色块。当然其实这已经不是红了,这是紫,这是黑。现在萝卜丝的脖子上带上了一个由红到紫再到黑的颈环,背上开辟了两条由红到紫到黑的高速公路。

宝根说,麦子对不起,萝卜丝中暑了,吃了藿香正气水不管用,所以只有动土办法拧痧了。

麦子的瞳孔里依然是大把大把的火,这些火扑向了宝根,她中暑了你们不会送她去医院吗?不是亲生的你们就这样对待她?摧残她吗?

被麦子一激,兰珠的瞳孔里也冒出了火星,她扯了扯喉咙,谁说我们摧残她了,谁说我们不把她当成亲生孩子养?

你们就是因为不是亲生的,才敢下这样的毒手,你们就是不想去医院,想省几个钱!

你,你,你……

麦子的喉咙扯破了,兰珠的喉咙结巴了。宝根却一点也没有急,他把眉间的皱纹拉拢来,然后慢慢地把自己的身子挪到麦子的面前,说,镇里的医院离家里有十里山路你不是不知道,今天的情况如果不救急,就是找车送去医院也怕会拖延时间。你看,萝卜丝的脖子上和背上,都是紫得发黑了,很明显,中暑中得太深了。如果不及时救治,恐怕来不及了。

麦子望着宝根面无表情的样子,张大了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宝根也没有再对她说话,他转过自己佝偻着显得很是沉重的身子,对趴在小床上的萝卜丝轻轻地说,你跟你妈妈回去吧,到杭州去吧。已经跟你说过了几次了,我们不是你亲生的父母,她才是你的亲生妈妈,你应该叫她妈妈的。

宝根没有努嘴,也没有用手指指麦子,他只是这样说。但萝卜丝是知道的,当然知道。因为自从麦子第一次将她带到杭州城,那些大盖帽第一次将宝根和兰珠抓进杭州城时,萝卜丝就知道了。但萝卜丝心里只认宝根与兰珠。萝卜丝记不清是怎么到宝根家里来的,但岭北村子里的人都为宝根与兰珠做了担保,他们写了很长的信,在信末都签上了歪歪扭扭的大名。派出所的所长说,他们这样的做法叫担保,他们担保这两个家伙没有拐卖孩子。他们担保那只是五年前,一个外地人说自己无力抚养孩子而送给他们做女儿的。

萝卜丝依然不愿意跟着麦子,尽管麦子带了满满一车的东西给她。

萝卜丝依然喜欢跟着宝根与兰珠,尽管宝根与兰珠在麦子看来那么凶残。

说实话,萝卜丝过了一个下午就没事了,又开始了笑,开始了吃饭,开始了她欢蹦乱跳的舞蹈和歌声。但麦子的心里还没缓过来,宝根与兰珠按着萝卜丝的那一幕实在是让她惊恐不已。虽然自己以前也看过那个叫《刮痧》的电影,但总觉得这是有问题的。因为自己家里从未听说过有这么回事,刮痧相对而言,不会太痛,似乎还能接受,而宝根他们几乎就是惨绝人寰的摧残了,将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压制着,在背上脖子上拧啊拧,要知道这只是一个八岁的小孩子啊,就是大人,怕也是承受不了这样的苦痛吧。麦子在私下里学着宝根拧痧的样子不止一次拧过自己,痛啊,真是要命般地痛。难道,如此凶残也是对孩子好,也是为了孩子?可是宝根就是这样说的。在如今医学这么发达的时候,他们居然还对一个孩子下此毒手!怎么可以!

只是,最最要命的是,尽管这样,萝卜丝居然还要跟着他们,不愿意叫自己妈妈,还是叫那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为爸爸,叫五十岁的女人为妈妈。自己辛辛苦苦找了5年,5年里自己不再工作,也没有了婚姻,上天有眼好不容易让自己到这个穷乡僻壤来旅行时发现了这个天大的事情,在“驴友”们都撤退时,自己在这里潜伏了一个星期才报警,才得以在5年后再次见到自己的命根子。可是现在,她却不愿意认自己,去一次杭州就天翻地覆,人瘦如柴了。若不是这样,自己也不会将女儿再送回来,若是不送回来,女儿也不必遭这么大的罪。

这一次在麦子看来,已经是大是大非的问题了。对于以前那些存在的问题麦子一直还忍着,比如每次萝卜丝回家,总是不先做作业,总是跑到田地里去疯玩,或是跟几个邻近的小朋友玩到天黑,然后才开始做作业,眼睛瞎了怎么办?这种情况宝根他们也只是口头说说,从不好好地批评萝卜丝,要么就是让萝卜丝饿着,逼她先把作业做好。孩子要是饿出胃病来怎么办。而吃的饭菜,都是辣的,宝根与兰珠简直吃得跟四川人重庆人一样,刚开始麦子住到岭北来时,吃了好几餐的淡饭,因为盘盘菜都辣,肉辣鱼辣蔬菜也辣,直辣得麦子再也下不了筷,可是就是这么辣的菜,他们也居然让萝卜丝吃,萝卜丝倒也是,似乎菜辣不辣跟她没关系,照样深一筷,浅一筷,吃得津津有味。真是无话可说,这样下去,小孩子嫩嫩的肠胃,怎么会好?还有,萝卜丝已经八岁了,应该有分辨是非的能力了,前几天萝卜丝自己不小心撞到桌子角上,撞了个大包,兰珠居然还骂桌子,说是桌子使得坏,最后把张好好的方桌的角全锯了,变成了一张不圆不方不伦不类的桌子。这样的教育,怎么可以,真是要命。

不行,还是要早日带走萝卜丝,不,小染!想到这里,麦子心里一下子就吃了秤砣了。

几天后,麦子再次准备带走萝卜丝。宝根与兰珠也帮着麦子不停地劝萝卜丝,当然,他们说的只是让萝卜丝跟着麦子去杭州城玩,不敢说让萝卜丝从此跟着麦子再也不回来。如果这样说了,萝卜丝就是打死也不会走的,这个孩子别看是个小女孩,脾气倔起来时却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再有,也是不忍心说,自己养了5年的孩子,已经跟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一样了。谁说不是亲生的就不会好好待孩子?谁说不是亲生的就会虐待孩子?就是因为老两口一直不能生育,所以一直就有领养一个孩子的想法。到头来,人家送上门的孩子莫名其妙地就成了拐卖儿童了。

当然,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要紧的是,孩子的亲生母亲找上门了。而且人家已经很够情义了,就是怕孩子一下子转不过弯来,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再次将孩子送回来,送到大山里来。可是孩子毕竟是麦子生的,所以,就是麦子怎么发脾气,宝根觉得都得忍,因为大家都是为了孩子好。

那就让孩子走吧。走吧,不是自己的孩子总有一天要走,就算是自己的孩子,在这个社会,长大了也不一定就是自己的了。

为了确保萝卜丝入驻杭州城的成功,麦子与宝根夫妇签了一份合同。内容如下:

甲方:麦子

乙方:宝根、兰珠

为了确保萝卜丝与亲生妈妈住到一起,为了确保萝卜丝留在杭州,现甲乙双方友好商定,由乙方作为临时陪护人(注意非监护人)进行为期半个月或一个月的陪护。具体内容从吃喝到玩乐,全面涵盖。但乙方在工作时必须要牢记,时时以让萝卜丝去亲近麦子为主要工作信条,不能在任何时候(尤其是合同期内)透露合同内容,不能向萝卜丝透露即将离开她的所有信息,不能让萝卜丝知道日后她将要跟麦子生活在一起。为了保证乙方的工作不受损失,甲方同意向乙方支付每天60元的劳务费,即每人每天30元。

合同时间从即日起到半个月或一个月时止。

本合同签字后视为无异议并生效,日后如有异议,需要本着友好的精神进行协商,协商不成可诉诸法院。

本合同一式二份,甲乙双方各留一份。

甲方签字:麦子

乙方签字:宝根 兰珠

2009年7月1日

看着麦子早就签好了的字,宝根也签了,兰珠不肯签,宝根说,签,赶紧签,你以为是你亲生的啊!

宝根与兰珠知道,这份合同就是要他们帮助麦子带走萝卜丝,帮助萝卜丝适应杭州的生活,适应与麦子在一起生活,适应离开他们两个的生活。

面对这份合同,兰珠的喉咙顿了好几次,可就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宝根说好的。他笑了几声,又咳了几声,又笑了几声,对着兰珠说,你哭什么,你的眼泪咋那么不值钱,一天30块,总比面朝黄土背朝天要好,总比我们两个人在田里变成两只虾要好。

麦子看着他们的样子,说,你们两个放心,合同期满后如果萝卜丝愿意留下,我到时再给你们一笔费用,不会让你们吃亏的。听了这句话,宝根就把自己的脸转了过去,他从怀里抽出一根烟点上,然后房子里就响起了一大片咳嗽声,就像过年时萝卜丝放的鞭炮一般响亮。萝卜丝这时正好跑过来,跑到宝根的面前,她说,爸爸,你怎么哭了。宝根说,哈,爸爸怎么会哭啊,你才会哭呢,爸爸是被这烟呛了。

三天后,全家人被杭州城包围了。这下把萝卜丝高兴得没了样子,萝卜丝一会儿跳,一会儿蹦,一会儿唱,一会儿叫。一会儿三潭映月,一会儿断桥白堤,一会儿花港观鱼,一会儿野生动物大世界。麦子也高兴,看着萝卜丝的样子,麦子知道合同生效了,好日子就要来了。

这样的时光里,宝根全然忘记了自己是岭北人,全然忘记了岭北山上的六谷、小麦、稻子,全然忘记了自己该种什么菜,该施什么肥了。他一路跟着萝卜丝跑着跳着,他说,嗨,萝卜丝,咱们以后就住在杭州好不好?萝卜丝的声音就跳到了宝根的头上,随着西湖边的风筝向天上飞,好啊好啊,我要住在杭州。

兰珠也说,杭州好玩吧。萝卜丝说嗯,嗯嗯。然后兰珠就不说话了,兰珠没有说那句以后就在杭州的话,兰珠是想说的,但她说不出来。所以,这样的工作全是宝根来完成的。

晚上躺在床上,兰珠用肘子轻轻地碰了碰宝根,说,今天萝卜丝第一天不与我们睡,感觉空荡荡的。兰珠又用手推了推宝根,说,萝卜丝以后就与我们无关了。兰珠用手掌拍了拍宝根的脑门,说,喂,你有没有良心啊。

宝根显然是睡着了,他支支吾吾着,说,什么什么啊。

兰珠又说,稻子马上可以收割了你知道不?

宝根嗯了一声。

兰珠又说,萝卜丝,萝卜丝以后可能与我们无关了。

宝根半晌没作声,兰珠再次用手推宝根时,宝根说,我们有30块钱一天哩。话音刚落,宝根就听到一声叫,之后他就感觉腿上被踢了一脚,有些疼,这下他终于明白这叫声是自己发出来的,于是他笑了一下,能挣一天是一天,别多想啦。

萝卜丝接连几个晚上都是和麦子睡的,而且没有哭也没有闹,这让麦子很高兴。宝根与兰珠这几天的表现很不错,哄得萝卜丝似乎非要留在杭州不可,都不肯回岭北了,这也让麦子很高兴。

麦子说,那,每人每天给40块吧。一个月了,我们今天结账了。两个人总共是2400块。麦子的脸像是喝了酒一般,白里透红,这样的颜色有时不只说明皮肤好,血色好,也表明精神好,状态好。麦子说,不要推辞了,拿着吧。这是你们应得的。

现在的麦子当然是大方的,她一度很担心这两个老头老太明里一套暗里一套,怕他们既拿了钱,到时萝卜丝却又反悔,又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现在看来,还好,这两个老人还算是守信用,因为萝卜丝表现得非常好,非常留恋杭州。

宝根说好的,谢谢多给我们钱。

兰珠说,老头子,你怎么可以要钱。

宝根说,这是我们辛苦劳动的钱,我们当然得要!

兰珠说,老头子,你有没有搞错,这个钱你怎么可以拿!

宝根说,老婆子,你有没有搞错,这是我们签过合同可以拿的钱,这是我们的辛苦费,这是让萝卜丝离开我们的钱!

兰珠说,萝卜丝都离开了,你还有心思拿钱?

宝根说,萝卜丝都离开了,不拿白不拿。

兰珠与宝根就这样扯着,这一扯,倒是让麦子难堪了。麦子就咽了咽口水,说,以后我会带萝卜丝去看你们的,这个钱呢,确实是辛苦费,你们一定得收下。其实麦子心里也是替宝根夫妇难过的,谁是养父母谁难过,孩子养大了,却突然成了人家的了,而且自己还要特意地帮助人家让孩子离开自己,这样的事谁受得了。

宝根说,我受得了。但这话谁也没听见,谁都知道受不了。

临走的时候,萝卜丝果然很乖,宝根说,萝卜丝,你老爸爸马上就要回岭北去了,知道为什么要回去吗?

萝卜丝笑着说,我知道,要收割稻子啦。

宝根又说,你知道为什么不带你回岭北去吗?说这句话的时候麦子觉得问题来了,马上她就紧张起来,宝根不会在这个关键时刻讲出什么话来吧。这个要命的人别坏了我的大事,可是萝卜丝在场却什么话也说不得。可是,萝卜丝并没有让她失望,萝卜丝说,我知道,因为我要在杭州读书啊。

是是是,我聪明的萝卜丝啊。你就在杭州好好读书,你老爸爸收割了稻子再来陪你玩噢。

好啊好啊。那你一定要来的,一定要来陪我玩,你们不在我肯定不会开心的。

不不,一定要开心的。我过几天就来啦。你问你老妈妈,是不是。

兰珠不停地点着头,一个又一个地点。兰珠的眼睛里蓄满了水,一点头水就漫了出来。宝根说,你呀,不要再点头了,哪有一点头就把眼睛里的水倒出来的,你这两个水库怎么这么浅啊。

临走的时候,萝卜丝的脸色不太好 看,萝卜丝说,爸爸妈妈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宝根说,我们不是有约定吗。

一个多小时后,麦子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这个电话的区号已经显示不是0571了,是0575。也就是说这个电话已经不是杭州的了。但电话里的声音很熟悉,麦子能想起那张黑黑的爬满蚯蚓的脸,能想起这个人佝偻着身子的模样,能想起他的女人说话不多却声音嘶哑。麦子说,怎么了?麦子没有说后半句,麦子知道这个男人肯定很难过,她的下半句本来想说,你是不是反悔了。

电话里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爬过来,从另一个城市爬到杭州,佝偻着身子沉重地爬到麦子的耳朵里,麦子,你给我们的钱我塞到你楼下的306信箱里了。只有一个多钟头的时间,相信不会有邮递员会去打开过,你去取了,赶紧收起来。我们从没想过要拿你的钱,你能给我们最后跟萝卜丝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已经很让我们知足了。我们年纪大了,对孩子的教育肯定不是太科学,养了她5年,肯定被我们养成了很多不好的习惯,要辛苦你自己慢慢地改了。你不要打她,也不要经常骂她。还有,萝卜丝的鼻子不太好,一直有过敏性鼻炎,去医院看过,说是跟遗传有关。现在是夏天还好,一到冬天和春天,她的鼻炎就会复发,你就注意着点,小家伙一天到晚擤鼻子,恨不得把鼻子拧下来的样子让人很心疼,可是我们也没有太好的办法,要辛苦你了。还有……

麦子想拼命地听下去,可是她却发现怎么也听不清了,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是另一个城市在哭了吗?还是杭州也开始失落了?她发现自己看什么都看不太清了,滚烫的东西从眼眶里不停地往外冒,一颗又一颗,它们前呼后拥,很快就把眼前的一切全挡住了。

麦子不知道是怎么挂了电话,也不知道宝根是什么时候讲完的,但她知道电话那头一定有人在哭,那是兰珠的声音吗?麦子正在这样想的时候,果然又听到了哭声,麦子在心里说,兰珠不要哭了,我知道你们很难过,就像当时我失去女儿一样。麦子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可是哭声却越来越近,最后一下子挡在了麦子眼前,把麦子包围了,麦子拼命地用手擦掉眼泪,她发现站在眼前的是萝卜丝,那是萝卜丝的哭声,不是兰珠的哭声。可是萝卜丝的哭声和兰珠的哭声居然是那么像,那么像,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萝卜丝的手里还有一张纸,这张纸上全是萝卜丝的笔迹。麦子有些哽咽,她看着萝卜手上的纸,说,小染,怎么了?是字写不好吗?

萝卜丝拼命地把头点了又点,眼泪像喷泉一般全部喷出来,喷在纸上,喷在地板上。萝卜丝说,这些字是我写的,是真的写不好,我不能写这么坏的字的。一听到这些话,麦子就破涕为笑,萝卜丝真是长大了,写几个错别字有什么关系呢,拿来妈妈看看。

麦子拿过来一看,眼泪刷一下又喷了出来。

甲方:宝根、兰珠(老爸爸老妈妈)

乙方:萝卜丝(小染)

为了以后让乙方更好地生活,甲方乙方经过很长时间的友好商量,商定乙方必须跟着亲生妈妈麦子生活,因为只有这样,甲方才能够好好地快乐地生活。甲方已经没有抚养乙方的能力,不能给乙方更好的教育和生活,所以乙方必须同意要在杭州好好地读书,听亲生妈妈的话,要多帮亲生妈妈干家务活,亲生妈妈一个人不容易,不要让亲生妈妈难过伤心。甲方将视乙方的表现来决定是不是经常来看乙方,如果乙方不听话,甲方就不来看乙方,如果乙方不好好读书,甲方也不来看乙方。如果乙方不帮亲生妈妈干活,甲方就拒绝乙方去岭北玩。如果乙方表现良好,可以要求甲方多来看几次。甲方也允许乙方在暑假时到岭北去玩。

合同时间为无限期。

本合同签字后生效,日后没有异议,也不用协商,协商不成也不能诉诸法院。

本合同一式二份,甲乙双方各留一份。

甲方签字:宝根 兰珠

乙方签字:萝卜丝

2009年7月30日

麦子拼命地拿起电话,回拨刚才的来电号码,马上就有一个尖细地男声幽幽地钻进了麦子的耳朵,他说,请问你找谁?这里是公用电话。

萝卜丝上学了,学校离家的路程就是三座天桥相隔的距离。

麦子上班了,单位离家的距离就是九座天桥相隔的路程。

萝卜丝每天都自己步行回家,麦子说你等着我来接你,接过几次后萝卜丝就知道来回的路了,除了早上要麦子送外,傍晚都是萝卜丝自己回家的。这个农村里的丫头似乎天生就是城里人,那么多的岔路口,楞是没记错,过一座天桥,又过一座天桥,再过一座天桥就到家了,就到学校了。

麦子说你等着我来接,每次萝卜丝都把学校的人等光了才等来。萝卜丝下午三点半就放学了,而麦子要到下午五点才下班,所以,萝卜丝说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回家就可以。麦子说不可以不可以,杭州这么大、车这么多、人这么杂,你不可以自己回家的,你也回不了家的。可是说这句话后的第二天,麦子去学校接人就接了个空,回到家麦子发现萝卜丝还真在家了。

麦子说你怎么真回家了?萝卜丝说,我拿着钥匙不回家回哪儿去啊。直让麦子抱起萝卜丝是亲了又亲,麦子直说,哈,真是妈妈的好女儿,像妈妈像妈妈。

之后,麦子其实还是不放心的,毕竟小染已经被拐卖过一回了,于是她一再地告诫萝卜丝不许自己一个人提前回家,一定要等她去接。可是每次她去接都扑了个空。等她到家的时候,萝卜丝在家里已经做完了作业,不是在淘米,就是厨房洗着菜。很少在电视机前看电视,很少在电脑前玩游戏。当然,萝卜丝说自己不会玩电脑游戏。

这样一幕又一幕的场景让麦子很是满意,她觉得萝卜丝真是很懂事很懂事了。只是懂事的萝卜丝笑得越来越少,从宝根他们回去后她一直就是这样,不紧不慢,不兴奋也不哭闹,似乎整个世界都与她无关,似乎太阳与月亮的升起与落下也与她无关。现在的她早上起来该干吗就干吗,不用麦子催,就能快速地洗脸刷牙吃早饭并背起书包。

一段时间过去,麦子刚刚才满意了一段时间后又不满意了。因为麦子觉得萝卜丝不对劲,很不对劲。一个八岁的孩子应该是充满童真童趣的,应该是天真得能掐出水来,活泼得能溢出汁来。怎么可以这么老成,老成到按部就班,规规矩矩,不苟言笑?是谁抹杀了萝卜丝的天真和童趣?想到这里,麦子被自己吓了一跳。麦子说,萝卜丝我们什么时候去乡下?去岭北镇?

啊?去岭北镇?好啊好啊!马上萝卜丝的脸上就起了变化,溢满了笑,溢满了兴奋。

瞬间的变化让麦子终于完全醒了过来,原来自己一直沉睡在梦里。你想去岭北镇?

是啊。我不是答应过你这个妈妈,只要天天按时做作业,天天帮妈妈干家务活,你就能带我去岭北啊,你忘了吗?萝卜丝轻轻地仰起头,一脸清澈地望着麦子,麦子发现萝卜丝的脸上已经没有一根萝卜丝了,萝卜丝的眼睛好清澈好清澈,清澈得找不到一丝杂质和瑕疵。麦子一度怀疑,这是曾经在岭北大山里晃着羊角辫,大大咧咧地,玩着泥巴的那个小女孩吗?

萝卜丝继续说,我也答应过爸爸的,我要听你话的。我跟爸爸签过合同的,合同上我签了字的,爸爸说签了字就一定要做到,一定要做好。

车子到了岭北镇,马上要进入宝根家所在的村子时,麦子一阵又一阵的反胃越来越频繁,麦子觉得自己可能是晕车了。因为这一路都是九曲十八弯的山路,可能是被甩晕了,只是印象里自己好像从来没有晕过车。或许这段时间太累了吧,麦子想。忍着,再忍一段,马上就要到宝根的家了。

其实这几天来,麦子一直都有些不舒服,恶心,反胃,头晕,眼花。而现在的麦子,大汗淋漓,憋不住地吐,而身子却是一阵阵地热,麦子在心里说,是要热死我,让我窒息吗。

但麦子还是顾不上自己,她很艰难地把头转向后座,说,萝卜丝,你怎么样?

萝卜丝丝毫没有注意麦子,看来小家伙完全沉浸在了回岭北的兴奋与喜悦之中。麦子叹了一口气,再叹了一口气。然后她又问了一句,小染,你怎么样?这时,麦子终于从后视镜里看到了萝卜丝嘴巴张开合上的样子,然后从后座上传过来声音,我很好很好呀。咦,妈妈,我怎么看你好像不太好,你不舒服吗?

麦子没有回答,视线聚集在蜿蜒起伏的小道上。但麦子能感觉到萝卜丝从后座上站了起来,萝卜丝的脸色变了,刚才还很兴奋的表情已经变成了焦急的神色,萝卜丝叫着,妈妈停车妈妈停车,你肯定是中暑了。

车子终于叫了一声停下了。麦子趴在了方向盘上。

……

麦子知道自己被拖出了车厢。

麦子知道有几个人围着自己转,麦子想说谢谢的,但一直没有说出来。麦子想说不好意思麻烦你们了,也一直没有说出来。

有个声音说,兰珠,快快,正气水,肯定是中暑了。

然后麦子的嘴巴就被张开了,麦子听到有液体经过自己的舌头奔向自己的肠胃。

有个声音说,不行了,这个样子最好是拧痧了,中暑太深了。

另一个声音说,不行不行,送她上镇里的卫生院好了。

前一个声音说,不行不行,你看看她,浑身软绵绵的,都吐成这样了,再不拧还行啊。算了,骂也随她,打也随她吧。先拧了再说。

麦子拼命地睁开眼睛,可是她觉得眼皮好重好重,撑也撑不住。现在她听到这两个声音,她知道那个男人佝偻着身子,她知道那个女人的喉咙总是会嘶哑。麦子也想说,不行的不行的,可是她终究没有说出来。

她听到男人叫女人脱了她的衣服,开始拧。可是过了一会儿,男人就自己上场了,男人说,不行不行,你的力气不够,很难在短时间内拧出效果。而这时,萝卜丝看见她老爸爸的钳子,已经在她亲生妈妈的背上钳出一道道的紫红来。

十几分钟的时间里,麦子只是听到背后的肉被一块一块钳起放下钳起放下,很有规律地发出啪啪的声音。她发现自己被拧的时候居然并没有怎么痛,远远没有平时被小姐妹掐一下来得痛。

在麦子坐在凳子上拧痧时,萝卜丝一直站在她跟前望着她,她将自己的双手打开,形成环抱的样子,她把麦子的头抱在自己小小的怀里。然后,她小小的眼眶里马上就被汪汪的泪水蓄满了,她说,妈妈,马上就好了,马上就好了。麦子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模糊地看见有两颗眼泪从自己的眼眶里奋力地跳出,奋力地跳到脚边的泥土里。然后麦子也知道,她的女儿,那个叫萝卜丝也叫小染的女孩子,这时也有两颗滚烫的眼泪正从她的眼眶跳出,跳到她的脖子上。

十一

几天后,萝卜丝突然走到麦子面前,很严肃地问,妈妈,你准备什么时候带我回到杭州去?麦子感到很突然,这小家伙不是巴不得留在岭北吗,怎么主动问起去杭州的事了?麦子的嘴巴顺势张合了几下,怎么?你想杭州了?

不,我老爸爸和老妈妈说,我应该回杭州去读书了。

噢,这样啊。真是乖孩子。好吧,我们再等几天,再等几天。

萝卜丝抬起头看着麦子就像看着陌生人一样,说,为什么呀?

麦子就打开了喉咙,慢慢地将笑声全放出来,因为我要让萝卜丝在岭北玩得过瘾一些呀。可是,这时的萝卜丝却不答应了,她也把喉咙打开,大声地说,爸爸说了,要我赶紧回杭州去,要好好读书,要听妈妈的话,要帮妈妈干活。我可是跟爸爸签过合同的!

噢噢。这下麦子的笑声更大了,麦子说,好好好,再等几天我们就回去,等收完稻子晒完稻子我们就回去。

萝卜丝又抬起头,黑漆漆的眼睛看着陌生人一样地看着麦子。麦子知道萝卜丝又要问为什么了。但麦子没有再说,麦子发现自己的心里开始波涛汹涌,开始心潮澎湃,她听见了惊涛拍岸的声音,小染,我要给你一个惊喜!马上,马上,我们一家人就要团圆了,以后我们在杭州一个家,在岭北一个家。以后,我和你老爸爸老妈妈一起在杭州过完春天过秋天,过完秋天再过冬天,但,夏天,我们要留着,留着到岭北来过。还有,过年的时候,我们在杭州过一个快快乐乐的春节,再到岭北过一个热热闹闹的春节。我们想到哪里过就到哪里过,只要我们一家人天天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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