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庆良
(接上期)
2007.5.10周四 大连
情深谊重
父母双亲相继入院,这使得这个原本和谐而温馨的家庭陷入了空前的危机。
父亲是头一次入院治病,而母亲则是最后一次入住病房了。这种空前与绝后的交织产生的压力使每个人的心头都感到异样的沉重。母亲的凝聚力与核心作用的丧失,让一个原本充满欢乐和笑声的家庭,不得不调整此时的心态,以应对复杂的局面。
全力以赴,同心协力,一切为父母双亲的默默孝敬,感动着每一个知晓这个家庭现状的亲朋好友。而亲朋挚友的深情眷注和真诚奉献,也令我们全家人为之动容。
从母亲病危的那一天起,成沛和金海就主动承担了救治母亲的重任。他们尽最大的努力将母亲及时送进了医院,为母亲赢得了延续生命的时间。自我从重庆返回至今,成沛就担当起驾驶员的任务,早接晚送,几乎天天如此。金海把能够找到的力量和关系都利用起来为母亲的治疗助一臂之力。
“为子不孝,为臣不忠”!此言出自德和兄长,这位从母亲的教诲中得到真传,却援藏三年而不回内地度假的铮铮铁汉,对母亲一片深情,使每个接触过他的人都受到感染。
为子与为臣,家国两端,何以尽孝尽忠?常言道,忠孝难两全。按通常的理解,即是忠臣不尽孝,孝子不尽忠。家国两者永远是非此即彼的忠孝悖论。现实生活中,不乏广为传播的不顾年迈的父母的病残生死在忘我工作的典型与英雄。
曾记得作家毕淑敏说过:“我不喜欢父母重病在床,断然离去的游子,无论你有多少理由。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动,不必将个人的力量夸大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在一位老人行将就木的时候,将他对人世间最后的期冀斩断,以绝望之心在寂寞中远行,那是对生命的大不敬。”
国与家,国破则家亡,国之为大;家与国,家为国之基,无家何以有国?一个不能为生身父母尽责任的人如何真心诚意地为国尽忠?尽孝与尽忠,并非不能两全。为子时尽孝,为臣时尽忠。这是分属人的社会角色的不同责任。人不可能一生中时时刻刻都为人子,亦不可能年年月月都为人臣。为子时淡忘为人儿女的本性,为臣时推辞为国之臣的天职,何论忠孝?
为人子女的孝道,成了我们志同道合的友人的价值取向。孔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杨光、长良和李林,这些原本素昧平生的人成了救母行动中感人至深的朋友。如此多的陌生人变成朋友,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所有前来慰问和探视老人的,特别是那些从千里之外来的朋友,行前不通知,离开不受谢。这些善举再一次昭示我,在今后的人生中,要一如既往地与人为善,解人于危难之中。
新近结交的友人,不论性别还是年龄的差异,都令我终身难忘。远在重庆的小林,先前因工作仅过两面之交。坦诚地说,她是何人,我已经根本没有印象。当她得知母亲病危后,夜深人静的时刻,清晨黎明的时刻,一句问候、一声祝福代表了世上儿女对母亲的爱戴与深情。母亲的安危就成为信息往来的主题。孝敬、母爱、真诚、友情在千山万水间传递,对母爱的深沉回报在万语千言中共鸣。
妈妈,世上有这么多真情的呼唤,真心的祝福,真诚的帮助,您能否回到幸福的家庭中呢?
2007.5.11周五 多云 17℃ 大连
每况愈下
五月十号,屈指算来,我返回母亲身边已有20天了。
这20天里,昏迷不醒的妈妈接受着祝福、祈愿和探视。鲜花和祝愿挽留着她西行的脚步。
从五月七号起,我已经察觉到妈妈原本还可以活动的右半边肢体也陷入了完全的瘫痪状态。原先,不能说话的妈妈在昏迷醒来的间歇还有意识与人握手,传达出她对儿女和亲友的感激之意;右腿还可以伸曲,以舒缓长时间僵卧于床的不适;在意识稍微清醒时,对于儿女的呼唤和亲友的到来也会有反映,眼珠会转动,甚至会流泪。但今天,妈妈已没有这些最低等的反应机能了。
最明显的变化莫过于妈妈已进入了中度昏迷状态,对外界的刺激已没有本能的反应。从前,护士抽血时,她的右边肢体会有抗拒的动作,而现在却麻木不动了。双眼的瞳孔对光的反应也迟缓了,虹膜水肿明显,指压眼眶时她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血氧含量虽然保持在95左右,但心律却忽上忽下,房早的波形持续不断。
医护人员一边尽力做着份内的工作,以挽救母亲的生命;一边又不得不告诉我们一个无法挽回的事实——母亲已走到了生死之交的临界点。
最令人担忧和致命的是呼吸的衰竭与骤停。现在,妈妈已根本无力咳痰,浓痰都在咽喉的深部,浓得常常把吸管塞住,连负压都已抽不动了。如此下去,肺部感染是必然的结果,后果可想而知。此时此刻,守护的一时疏忽就会葬送母亲的性命。
守护的细微之处就像生死之间的游丝,妈妈的生死命悬一线,转瞬即逝。我和妹妹们都绷紧了神经,在生的一方拉紧了妈妈的双手,与死神奋力抗争。
妈妈,为我们加油吧!
为了母爱而醉
从不嗜酒的我醉了!
这是生平第一次,我说了些醒来之后全然不知的话。
酒,是许多男人甚至女人的爱好。关于酒的话题从古至今就不曾中断过。古今中外都有酒,而且酒精浓度愈来愈烈。农耕时代的产物到了信息时代更加发达兴盛,不但没有被历史的演进所淘汰,反而大有与时俱进之势。
酒,已经成为当今经济、文化、社会、家庭,乃至政治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媒介。酒,既是物质的,又是精神的。很难想象当今社会没有酒会是什么样的局面。调侃而说,假如禁酒如禁毒一样,可能就天下大乱了。君若不信,你光临一次全国规模的糖酒博览会,就会知道今天这个产业之强大,受众之广,品种之丰富,包装之堂皇,令人惊叹。
酒,派生出与之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文化、精神产品,演绎出了流传千古的轶闻、故事。有“李白斗酒诗百篇”的豪气,也有“红酥手,黄滕酒”的凄婉。
然而,就是这样一种具有摄人魂魄之力的酒,却从来没有感动过我。
记得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期在部队服役时,每逢有会餐的“八一”建军节、国庆节、新年和春节等节日,会餐时我都是被争取的对象,原因是我不沾酒。我既充了桌上的人数,又不占用酒份,如此一来,嗜酒的人就可以多贪一杯了。其实,那时的酒就是今天外国人的软饮料——啤酒。当时,我们八人或十人一桌,一桌只有四瓶啤酒。大队领导的桌上有瓶白酒,当兵的喝杯饮料就算过节了。
在物质稀缺的时代,“酒”这种高级享受品是令人渴望的。但我一直不为所动,因为从小我所接受的家庭教育是好孩子不抽烟不喝酒。父辈们都是远离烟酒的。80岁的老父亲至今还死抱着不沾烟酒戒律。家教的影响真的很深远,已知天命的我,无论面对多么高档的烟酒,多少人的劝说,都不会心动。大概我也会像父亲一样对此至死不渝吧。这可能已成为我人生的一条不可动摇的原则了。
人们常说,烟酒不分家。喜欢喝酒的人大多也是烟民。但早先烟酒不沾的我,后来却走了一条原则性和灵活性相结合的路。
导致这一转变的是在1991年的中秋节,那时,我刚从部队转业到国务院台办工作。中秋节的晚上,台办领导在北京西四北二条的招待所为单身汉举办了中秋聚会。席间,主任把台湾客人赠送的一坛金门高粱烧拿来与大家分享。金门高粱烧的酒精含量为58度。据说,是金门与大陆之间走私和小额贸易的主要货物,是许多豪饮之士的理想佳品。而对于我这个门外汉来说,这就像好听的音乐对聋子的耳朵一样,毫无意义。会喝和喜欢喝酒的同事们早已杯来盏往,抓住这天赐良酒放开酒量对饮起来。我用雪碧这种白色的饮料应付着,无人叫板。
想不到的是主任要逐一敬酒。情急之中,我抓起邻桌的一杯酒掺到雪碧中,起身与主任碰杯。姜还是老的辣。他立马揭穿我喝的是假酒。我不好意思地解释说不会喝,这杯是掺了酒的雪碧。主任说,不会喝可以不喝,但不要掺假。接着,他又说,从对台工作的需要来说,应该学会应酬。因为许多台湾同胞都喜欢喝酒。如此一说,喝酒和祖国统一还有关系了!酒中有政治!被部队熏陶出来的军人,令行禁止。主任一句话,手中一杯酒,壮着胆子一饮而尽。
嚯……一团烈火从舌头烧到喉头,从喉头直泻而下,在心窝里燃烧……
初识酒的滋味与感受,就像人生所有的第一次一样,至今仍记忆犹新。
此后,开始有了与酒打交道的经历,但无论多少次饮酒,饮的是多么高档的酒,我的感觉还是始终如一——逢场作戏,完全是陪酒,但从不陪醉。
我知道酒席上的某些潜规则,所以,能打擦边球的就绝不惹火烧身,亦不主动敬酒。更不会象有的人心怀叵测地灌年轻女性的酒,让其失态。有了自我约束的心态和少说话多吃菜的游戏规则,尽管各种接待、应酬不少,但我却从未喝醉过。
今天,为了母亲,为了回报朋友们对母爱的赤诚,我斗胆放开喝了一次,把自己喝高了。
事先,我并没有多喝的心理准备。因为午后三点接到小妹的信息,说妈妈的心律和呼吸出现了险情,我就火速赶往了医院。想不到的是,妈妈又奇迹般地恢复到相对平稳的状态。
本来,我准备放弃参加今晚成沛代我举办的答谢聚会,但妈妈危机的缓解又让我感到了欣慰,想到一群朋友和已在楼下汽车里等候的孙院长,我便深情地摸了摸妈妈的脸和花白的头发,轻轻地说,“妈妈,我现在要代您去感谢大家,只去一会儿,晚上就回来陪您”。
事先说好这是我答谢友人的聚会,但从一开始就转了向。坐在主席上的德和兄发令说,请大家为我的孝心和老母亲的康复而集体起立干杯!
母爱和孝心成为了聚会的核心话题。我一次又一次地感动,一次又一次地干杯。感动就是干杯,干杯就是感动。
体内的酒精含量在不知不觉中积蓄。分手时,我逐一与客人握手道别,却没有丝毫的醉意。甚至回到医院后,我又把成沛送出大门口,直到他的车子远去,才转身返回病房。
我坐到妈妈的病榻旁,仔细地察看了监视器上的数据,一切正常,再看了看妈妈,她静静地躺在那里均匀地呼吸着。顿时,我紧张的心态松弛了下来,刚才的清醒也换成了朦胧的醉意。
我好像圆满完成了一项妈妈交办的任务似的,放松地坐在沙发上,此时,睡意也悄悄地进入了大脑。
妈妈,我醉了!
为了妈妈的康复,干杯!
梦幻一般的祝福在脑海中徘徊……
把敬意献给白衣天使
今晚是护士节的前夕,又恰逢周末。
这是一个不太容易找到的聚会日子。一是理由充分,一年一度;二是时机适合,早晚都不宜。妈妈此时的状态相对平稳,可以有心境和时间来操办;再晚,母亲一旦故去,大家忙于操办后事,都没有心情去聚会。
答谢医护人员是我的主张,但绝对是妈妈的心愿。妈妈一生从不忘记任何一个有恩于她的人,甚至可以做到以德报怨。如今,在妈妈的生死关头,上至院长下至护士都去为挽救她的生命而尽力,如果妈妈有意识恢复清醒的那一天,她注定要答谢医护人员的。
如今,社会上流行的答谢方式是给红包或送礼。我们是平常人,按理是不能脱俗的,也要照此办理。但我觉得,这20多天里,病人家属与医院,特别负责母亲治疗的医护人员互相尊重,相互理解,建立了彼此信任的友谊。用送红包的方式无异于用金钱买断了这种人间的真情,亵渎了母爱这种纯真的感情。于是,我力主操办这次具有母爱主体的聚会,因为它不是一般意义的聚会,更不是那种被人诟病的金钱交易。
聚会。这场为答谢白衣天使的聚会安排在五四路的胡同里酒楼。这是一家大众化的餐馆,其中也包含了这种情谊的纯朴。白衣天使、母爱、人间真情这三种要素使这场聚会充满了人间的温情。
孙院长、林主任、庄主任、张护士长和护士小丁、小张、小曲、小李、小徐作为代表应邀参加了聚会。于医生、邱医生、小石和小郭等因值班未能出席。
作为主办者,我和大妹、小妹参加,二妹留在医院与姑姑一起看护妈妈。
此外,作为我的友人一方,德和、长良、金海、成沛、小伟和朝华参加了聚会。
聚会前,我开宗明义地说了这次为纪念护士节而举办的聚会。
“今天的聚会是代表我生命垂危的母亲为感谢所有参与救护工作的医护人员而举办的。从五月二十日返回大连那天算起,已经整整22天了。在守护母亲的21个夜晚里,我和家人与医护人员建立了相互尊重与信任的友谊,为纪念护士节的来临,我和两个妹妹以及同学、战友和朋友一起为大家筹办了这个聚会。”
“这是我人生经历中第一次为白衣天使举办聚会,也是我离开大连35年后第一次在五月这个草长莺飞、春意盎然的季节返回大连。本来这应该是心情畅快的时光,但这些天来,我的心情和今天淅沥的春雨天一样的抑郁、沉重。”
“死亡是每一个人必须面对的人生结局,在人间走向天堂的这个过渡中,几乎人人都离不开医护人员的护送,因此,我提议,为弥留之际的母亲,向医护人员敬杯酒!”
由这样的话题引入的聚会,温馨而平静。每个人都被母爱和孝心的主题感动着,诉说着各自的见解。
金海与孙院长就临终关怀的话题说得很深很广。今天,这位被国家卫生部授予“优秀医院院长”的心脑血管疾病专家,表现得异常平和与充满欢笑。尽管餐前被服务员的失误而泼撒了一身的红酒,院长一改平素的严肃,表现出对护士们的尊重和理解,而平时在走廊里见到院长都回避到一旁的护士也斗胆向院长敬酒。
一场感谢医护人员辛劳的聚会,演变成为关爱危重病人和如何加强临终关怀护理的交流。金海以新闻职业敏感随即编发了一条人民网的短消息。
民间的聚会竟然有了社会新闻的价值,这是始料不及的意外收获。
2007.5.12周六 雾20℃ 大连
写在母亲临终的时刻
傍晚,五点三十八分,妹妹发来信息——“妈妈的情况不好,血氧和心率都危险。”
原来已经预订的晚餐也顾不上吃了。成沛从办公室赶来,驱车直奔中心医院。
病房里,三个妹妹和护士小丁、小曲都守护在妈妈身旁。
我本能地去看监视器上的各种数据。血氧从95以上降至80-85之间,心率从80左右上升到100以上,呼吸在45-60之间波动。
病榻上的妈妈又被罩上呼吸面罩。她在大口大口地喘吸着,腹部在剧烈地抽动着。双手和双脚开始浮肿。原来松软的腹部已经膨胀得又圆又硬。翻开妈妈双睑,对光的反应已经非常微弱,球膜水肿异常明显。
护士明确地说,按照这种程度发展下去,存活的时间很短,一两小时之内就可能死亡。
妈妈的走,是我心中预料到的。尽管有了事先的心理准备,当生死离别到来的一刻,还是让人心碎欲绝。
俯在妈妈脸颊旁,摇晃妈妈的臂膀却已无法挽回生命的颓势。
“妈妈,别走!您再坚持四个小时就是母亲节了!说好的,我们给您过个母亲节!”
“妈妈,您答应一声再走,好吗?从回来到今天您连一句话都没说,就要走吗?”
“妈……”
“妈妈……”
满腹的话儿似乎都要在这生死离别的时刻道出。妈妈在竭力地喘息着,鼓动的腹腔在持续快速地涨落着。护士说,这种下颌式的呼吸是难以持久的。不久就会呼吸衰竭而亡。
眼看着妈妈就要远行,连近在咫尺的母亲节都等不到,此时的心情是无法用任何词汇来表达的。
来自心底的泪,一阵阵地涌上来,落下去。有生以来,无论怎样心痛和难过的事情,都不曾流下如此多的泪水。从前的伤情可以一阵泪水释然化解,而此刻此地,想止却适得其反,越暗示自己别哭,就越止不住泪水的涌流。
家中主心骨的情绪会影响大家的心情,想到这里,我极力想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可是却怎么也做不到。
妈妈临终的消息迅速在亲属和友人中不胫而走。战友们聚会之后迅速赶到医院。顺旗、文法、李明、金海、罗阳都星夜起来。成沛与电台的小伟也匆匆赶到病房。姑姑、婶婶、叔叔也先后来到房床前……
泪光中,我恍恍惚惚看着父亲被叔叔扶着走进病房。
房间内外站满了满脸倦容的人们,值班的护士曲雪莲破例开了两间病房,让我们安排大家分散休息一下。
李明、文法、顺旗送来DV摄像机后,被好言劝回。
而金海、罗阳、成沛却和衣而睡,整整守了一夜。
零点、二点、四点……
东方又一次现出曙色,病榻上的妈妈在经历了生死的拼争之后,又渐入稳定状态,仿佛从悬崖坠落中突然挂在了一棵凌空横出的枝杈上。死亡之神戛然而止,但生命之手却难以从悬崖之上将她平安地拉回。生与死在万丈深渊的半空之中抗争着……
但这一夜对于我和我的亲友们来说是多么的惊心动魄,多么渴望,多么期待黎明与阳光的到来。
因为这一天,我们能为妈妈过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节日——母亲节。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