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驿道

2012-04-29 00:44:03聂鑫森
鸭绿江 2012年4期
关键词:驿道

聂鑫森,毕业于鲁迅文学院和北大中文系作家班。为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湖南省文史馆馆员。出版过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诗集、散文随笔集、文化专著五十部。二十余个中、短篇小说被译成英、法、日、俄、越南等国文字荐介到海外,出版过英文小说集《镖头杨三》。曾获“庄重文文学奖”、“湖南文学奖”、“毛泽东文学奖”、“金盾文学奖”、《小说月报》第十一、十二届“百花奖”、第三届“小小说金麻雀奖”、首届《短小说》“吴承恩文艺奖”、首届《小说选刊》“蒲松龄小小说奖”及其他文学奖。

丁菲放下工作背袋和猎枪,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她没有丝毫的惊慌和烦乱,相反却显示出一种女性少有的冷峻。

她觉得很累,需要稍微休息一下。

夕阳渐渐地滑入大山的背后,在一大片凝重的铁青色上,斑驳地点缀着几缕殷红。紫色的暮霭升起来了,袅袅地在谷中飘荡。高高低低、奇形怪状的石岩、石山,像无数的动物,在蹿跳、奔突。

她今年三十五岁了,依旧是无牵无挂的一个人。

老父老母在省城,有弟弟、弟媳们侍候着,不用她操心。倒是她的个人问题,常让老人家操心:一个大姑娘,至今没有一个落脚点。

每当想起这些,暗地里总有一些凄楚哽咽在喉头。但她是个倔犟的人,在人前照样谈笑风生,显得若无其事。她喜欢唱歌,她喜欢大声地笑,有时,还写一写诗——不过她从不拿出去发表,她觉得真正的诗是写给自己看的,是一种真挚的内心感情的流露,是平衡心理的一种方法。

尽管无情的岁月,使她过早地离开了青春期的轨道,但凭心而论,她依旧很美。高高的个子,匀称的五官,烫着卷发。山野的风吹日晒,使她的肤色变得有些粗糙,但恰恰是这种粗糙,让女性的柔媚透现出难得的刚劲,因而这种美才更具有魅力。

她喜欢她的工种:森林勘测。从林业大学毕业干到现在,已经十几个年头了,高山、峻岭、野河、莽林、小道……似乎已与她的性格融为一体。尽管父母和弟弟多次劝她回到省城,并说各项手续由他们去办,她都拒绝了。

她回省城去干什么?只有在这山野之间,她的心灵才有一种寄托。

当然,她也有一些人们所不能理解的癖好。山野的四季,气温总是比较凉的,她最喜欢穿的是帆布工装,上班和下班都是一个样。洗得发白的工装,一穿在她身上,就显得格外和谐。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太爱穿那些花俏的衣裳——不,不是不爱穿,而是在保持着一种很圣洁的初衷。她的灵魂,被这种初衷折磨得够苦的了。在平静的后面,是经久不息的克制,是更高层面的痛苦。

她孤零零地坐在冰凉的石头上,感受到了饥饿的来临。于是,从背包里拿出干硬的面包,大口地咀嚼着。她看了看表:整六点,是她和吴可在谷口大石笋边集合的时间。

可她迷路了,为了追寻这条断断续续、时隐时现的古驿道,她已记不清绕了多少弯,过了几重坳!可是,追到这里路断了,前面是一个一个起伏的石疙瘩,再远处是—道高高的石壁,茅草随风摇曳,凄凄迷迷的。

她叹了一口气。不是由于恐惧,而是由于一种淡淡的惆怅。

林勘队在这个地区考察了一个多月,风风雨雨的,别提有多辛苦了。可全队同志的情绪却很热烈,他们是在为大队伍的进军开发,准备着各种有用的“情报”。

这里有大片的森林,有珍奇的野生植物,有丰富的土特产。可这里与外界几乎隔绝,除了一条羊肠小道弯弯曲曲地伸延出去外,再无别的道路可以通过车辆。因此,领导决定,下一步的工作是分头勘测地形,力图找到—条最短、最易修筑的线路。

紫云谷据史籍记载是一个乱石谷,石岩环抱,茅草丛生,并说“有古驿道穿谷而过”。于是,紫云谷成了许多勘测点中重要的一个。那位慈眉善目的老队长,便分配吴可与丁菲去紫云谷勘测。老队长说话时,眼睛直眨巴,眉宇间带着亲切的笑意。

丁菲懂得他的眼神,知道他的这个安排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她很感谢他,可是,这可能吗?

吴可长得很文静,说话也是细声细气的。他今年三十三岁,至今还没对上个“象”。丁菲常常会产生一种错觉,把吴可当成自己的“同类”,或者,顶多是一个小弟弟。她之所以愿意和他在一起,是因他还不俗气,心地很善良,也喜欢读一些文学作品。

喜欢和爱,对于一个女人,完全是两个概念。女人爱的是真正的男子汉,有一种近乎野性的力量,和他在一起觉得有安全感、稳定感。吴可缺少这种气质,丁菲觉得吴可充其量只是一个“小男人”,因此,尽管吴可曾不断地向她暗示,她都委婉地回绝了。就连这种求爱的方式,她也不喜欢——软绵绵的,羞答答的,缺少一种火爆的气息。

十年前,刘壮风向她求爱时,完全是“迅雷不及掩耳”,凭仗的完全是一个男子的胆量和气魄!那时候,她被一种力量慑服了,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她和刘壮风是同班同学,毕业后—起分到了林勘队。刘壮风长得又高又大,浓眉大眼,嗓音洪亮。在学校,他是有名的蓝球队前锋,球一“粘”上他的手,观众就发出一阵欢呼。他会猛地跳起,一举手,球便被“吸”进蓝筐内,真神!而在周末晚会上,他的男中音又格外地受人欢迎,常常是再三谢幕而不能罢休。

许多女同学都“瞄”上了这个“目标”,只有丁菲不当一回事儿,还暗暗地赌着—口气:不看球,不看演出。

偏偏在毕业时,刘壮风打听到了丁菲的择业去向,便悄悄地报了名,和丁菲成了同事!

那是一个阴阴沉沉的日子,她和刘壮风刚从一个踏查点返回总部,半路上下起了暴雨,他们不得不躲到一个岩洞里。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就只他们两个人,而且是一男一女!丁菲把工作袋放好,抄起一把猎刀,站在岩洞门口——因为刘壮风坐在里边。

风雨斜射过来,打在丁菲的身上,她的衣服被淋湿了,冷得直打哆嗦。

刘壮风走过来,大声说:“进来吧,进来吧!”

丁菲不理他——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刘壮风一把抓住她的臂膀,那手真有力气,抓得丁菲生痛生痛的。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火辣辣地逼视着她,她的心不禁为之一颤。

“松开手!要不然我用刀砍了!”

他没有任何畏惧,大声说:“我要对你负责!你懂吗?负责!”

“我不是你什么人,不要你来负责!”说完,丁菲真的举起了刀。

刘壮风看也不看那刀一眼,依然大声说:“你是我的恋人!你敢否认吗?在学校你不看球赛、不看演出,这说明你爱我,爱到怕见我的程度!进来!”

丁菲想大喊一声“不”,但却喊不出来,他说到她的心坎里去了。是的,她爱他,爱得不露声色,爱得太深沉了!她乖乖地垂下了拿刀的手,乖乖地被他拉到岩洞里坐下。然后,他点燃—堆篝火,让她烤衣服。

不久,雨停了,刘壮风替她背上工作袋,拉着她的手走向总部。

在途中,遇到一条涨满了水的溪流,水深齐腰。丁菲正要脱下鞋袜涉水过去,刘壮风喊了一声:“会着凉的!”也不管丁菲愿不愿意,就抱起了她,一步一步走向溪流。

他真有力气,背着两个工作袋,还抱着这么一个大活人,居然粗气也不喘—口! 丁菲没有挣扎,她紧紧地靠着一个男子厚实的胸膛,一股热力传遍了全身,觉得很温暖。她的脸发红发烧,显得那么光彩灼灼。刘壮风忽然勾下头,轻轻地、甜甜地吻了她一下,她羞赧地闭上了眼睛……

雨后的夕阳艳丽极了,四野一片明净。

这种气质,吴可是绝对没有的。站在壮风面前,她产生的是尊敬,而站在吴可面前呢,则是怜悯。因此,早晨在紫云谷商定踏勘路线时,吴可可怜巴巴地央求俩人一起走,丁菲却执意要分头踏勘,说是“这样做,进度快些”。

紫云谷口孤零零地高耸着一柱大石笋,上面长满了茅草、杂树,像一个披盔戴甲的巨人。

这是他们出发和集合的地点。

临分手时,各自背起了工作袋、猎枪和猎刀,各人任选一件,丁菲有意让吴可先拿。吴可迟疑了一下,终于拿起了猎刀。

这倒大出丁菲的意料之外,猎枪毕竟比猎刀管用,但他选择的是刀。刀握在一个男子的手里,格外地威风!

眼下已到了集合的时间,可是她迷路了。

吴可一定在大石笋前焦灼地等待她,傻傻地等。如果是换了刘壮风,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来寻找她,一直到找到她为止。她相信他。

十年前,也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刘壮风在一座高崖上勘查完地形,发现崖边开着一丛洁白的杜鹃花,花朵亮得像锡箔一般。真怪,杜鹃一般是红的,想不到居然还有白的!他兴致勃勃地去采,尽管崖边长满了青苔。他想,这花丁菲一定非常喜欢。刚把一束花采到手里,不小心,脚一滑,跌下了石崖……

等到大伙闻讯赶到现场时,刘壮风已经一身是血,静静地死去了。只有那束白杜鹃,仍然紧紧地握在他手里,鲜血濡湿了一些花瓣,显得很沉重。

她伏在刘壮风的尸体上,哭得嗓子都哑了。她的灵魂受到一种博大的爱的震撼。她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但同时又是最悲伤的人。

她把爱和悲伤都深深地掩埋起来。就像这条古驿道一样。

是的,当她发现这条古驿道时,当她紧紧地穷追不舍时,她突然产生了一种久已泯灭的亢奋。几百年了,地理环境的变化,风霜雨雪的剥蚀,荒草、荆棘的侵吞,古驿道已经完全不是往日的样子了。但它依旧保留着它的走向,在路的上面开着一丛一丛的白杜鹃。她摘下两朵最大最白的花儿,一朵插在鬓角,—朵佩在胸前,她似乎嗅到了一种非常熟悉的气息,那就是刘壮风身上的气息。

她相信一个女子对于所爱的男子的一切感觉,都是能够贮存的,都是不可替代的。于是,这么多年来,她也尽量保持着她在刘壮风心目中的印象:喜欢穿帆布工装,喜欢白色的杜鹃花……

她终于找到了古驿道的终点,尽管途中遇到了那么多的困难。她一边在地形图上标着符号,一边观看着沿途的白杜鹃,仿佛刘壮风就在身边一样。她觉得很愉快,疲劳和饥饿都忘记了。一个女子的爱,该是多么地痴狂啊!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一条记忆的路上徘徊着,从终点到起点,从起点到终点。多少人向她表示过好感,她都仿佛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一样,她觉得谁也不能替代刘壮风。她终于成了一个“老姑娘”。

老姑娘的心,总是被人曲解,似乎她们不懂得爱,似乎感觉已经变得麻木。其实,丁菲的心里,时刻燃烧着一团火,那是爱在喷吐着热力。

她也曾渴望将爱进行一番更新,但要值得,否则又有什么意思呢?如果新的爱,只是对旧的爱的亵渎,倒不如永怀初衷,徜徉在美好往事的回首中。

夕阳最后的一缕余辉,很灿烂地闪了一下,消逝了。谷里变得暗淡起来。丁菲没有半点怯怕,她很镇静。风撩动着她的头发,她下意识地把鬓角的白杜鹃花扶正了一下。

她忽然想起每天在这个时候,她必须做的一件事:读一读那一首诗,那是刘壮风死去的当天晚上,她在荧荧的蜡烛前,对着那一束染血的白杜鹃写下的。这么多年来,她每天傍晚回到帐篷里,总要细细地读几遍,让泪水尽情地淌过粗糙的面颊,于是心里便能得到一种短暂的解脱。诗是抄写在一张厚厚的牛皮纸上的,这么多年来的摩挲,已经褶痕累累,磨蚀得很厉害了,墨迹也变得模糊,但她依旧十分珍爱地保存着。

丁菲把纸片轻轻展开,细细地看起来。其实她根本就没有看,只要—看见这张纸,那些诗句便会从心底里流出来:

你走的时候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没有忘记给我一束花

那花从你的心上长出

又在我的心上永恒地微笑

带血的花瓣是你沉重的爱

于是那条记忆的路

在山崖边切断了

切不断的是昼与夜的交替

我的每一滴泪都化作烛火

照着我去把你寻找

我想你一定很孤独

在那个陌生的世界

你连影子都没有了

那么,我就是你的影子

伴随着你同走漫长而寂寞的小道

我捧着你留给我的花

它永远也不会枯凋

不会的,永远永远

我的心就是花蕊啊

岁月面对它也显得苍老

丁菲把纸片摊在手上,泪水渐渐地盈满了眼眶,然后慢慢地流下来,冰凉冰凉的,滴在纸片上。

一阵风吹过,手上的纸片轻盈地飘起,像一只黄色的蝴蝶,飞向石壁那边,然后在茅草里消逝了。

山谷里越来越暗淡了,四周的山影变得黑黝黝的,森严可怖。风一阵一阵地吹着,茅草丛发出沙沙的响声。夜来临了。

丁菲从一场梦中惊醒过来。她的诗呢?她的那张珍贵的小纸片呢?这么多年来,她把它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绝不能丢失它!

她神经质似的惊叫了一声,跌跌撞撞往茅草丛扑去,草棵子哗啦啦倒下了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在茅草丛中爬行着,用双手胡乱地摸着。多么潮湿,多么凸凹不平!她一切都顾不上了,她要找回她的小纸片!

不久前,老队长曾找她长谈过一次,告诉她,组织上很关心她的个人问题,并将全力以赴帮她解决。她默默地听着,眼泪刷刷地流,她感受到了组织的关心,可是,爱情的事,别人能帮得了忙吗?这完全要靠两颗心天衣无缝地契合,是感情净化后的交流!她不相信世界上还有壮风那样让她崇敬和倾慕的男子,是的,她不相信!

当别人给她介绍对象时,壮风的影子立刻在脑海里映现了。于是,她非常自然地作了比较,摇了摇头,就这样拒绝了一次次爱神的“光临”。她太爱壮风了,爱到极点便又产生了一种恨!他狠狠地折磨了她十年,这种痛苦,让一个女子来承受,实在太残酷了。

“我的诗呢?我的诗呢?”丁菲一边抽泣着,一边往前爬。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她只是爬,爬,爬,而且越爬越快。

她的右腿膝盖骨忽然—阵剧痛,一块尖角的石头把膝盖骨猛烈地撞击了一下。她忙挣扎着坐起,把裤管捋起,用手一摸,腻糊糊的,是血!

她把裤管放下来,又继续往前爬行,用双手摸索着,摸索着。

她觉得非常非常地孤单,要是吴可在这儿该有多好!他心善,而且很细致,一定会帮着她找。可是,此刻只有她一个人,吴可还在大石笋边等他,这个蠢东西!

爬呀,爬呀,她一直爬到了石壁前。她绝望地停下来,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了,不由得呜呜地哭起来。哭声在山谷里回荡着,更显得黑夜的可怖。

忽然,她听到了什么声音,哗、哗、哗……是浪涛奔泻的声音!

丁菲猛地想起了自己的任务。她挣扎着,靠着石壁站起来,—步一步地循着声音搜索过去。每走一步,膝盖骨就痛得钻心。她咬紧牙关,坚持着往前走。

迷蒙中,她发现—个被石头与泥土堵塞了的大拱洞,她把耳朵贴上去听了一会儿,洞那边流水的声音更清楚了。从声音的传递上,她断定这个洞至少有好几百米长,这是一个天然的“隧道”,发出“哗哗”响声的一定是秋水河。这就是古籍上所说的古驿道的走向,而她把刚才休息的地方当成了终点——终点应该在秋水河边。秋水河那边是一个邻近的省。她从地图上曾计算过,到达有铁路相通的—个县,不过八十公里。将来,把拱洞疏通扩大,在河上架一座公路桥,再修—条公路与县城相连,那么这片古老而封闭的山区,便与外界连成一体了,这里丰富的资源将不断地往外运,而外面的科学文化也将输送进来。

丁菲被巨大的欢乐所震颤,她不想再找那个小纸片了,她下决心要返回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老队长,告诉吴可,告诉同志们。

很远的地方忽然升腾起一片红光,如同朝霞。接着,便看见烛天的火焰,满天飞舞着火星儿。火愈烧愈烈,把天空烧得如同一个正在炼钢的炉膛。

“起山火了!”丁菲大喊了一声。但随即又镇定下来,不可能!因为紫云谷没有火源,没有人烟,起山火是不可能的。从方位上看,那正是紫云谷口,一定是吴可这家伙点燃了那大石笋上的茅草、杂树,在为她指示方向。

不管怎么样,这火光给了她力量和信心,她挣扎着,一拐一拐地往回挪。到了她休息的地方,找到了工作背袋和猎枪,她朝着火光的方向往回走。

不知道为什么,她对吴可的印象好了一些,他居然敢放火!这多少有了一点男子汉的气魄。这把火把她的心也烧得热了起来。

虽然每走一步都痛得扎心,但她觉得有了希望,有了欢乐。古驿道将伸延出一大段新路,开发这一片山区,已经指日可待了。

火光在。火光在前。

她终于累得再也走不动了,决定坐下来歇—歇,喘一口气再往前赶。

她靠着一块石头坐下来,放下工作袋和猎枪,然后下意识地摸了摸鬓角。那朵花不知什么时候弄丢了。她想再去寻—朵插上,但周身酥软无力。她微微闭上眼睛,睡意沉重地向她袭来,身体变得轻飘飘的。

“丁菲!丁菲!”有人大声地呼喊着。

她猛地睁开眼,站在眼前的是吴可!他一只手举着火把,一只手使劲地摇着她。

她惊喜地叫了一声:“吴可!”

吴可的一身衣服,已经被石头和荆棘刮得破破烂烂,脸上还嵌着好几道血痕。

丁菲盯着这张脸:往日的文静不见了,那血痕使他增添了不少的英武之气,眉宇间充满一种凝重和肃穆。

“刚才的火是你放的?”

“是的,是我放的!”吴可的嗓音有些嘶哑,声音很粗硬。

“要是起了山火,你要坐牢的。”

“坐牢是明天的事,今晚我一定要找到你,我有责任这样做!”

说话时,吴可脖子上的青筋蚯蚓般地暴起,那双眼睛火辣辣的。

丁菲的心上—阵悸动!好久没听见有谁这样对她说话了。而吴可今晚说了,说得那么庄重,他懂得了自己对异性的责任感,而一个女人是很需要这种责任感的。

吴可借着火光,发现了丁菲裤子上的血斑,小心地说:“你受伤了?”

丁菲没有作声。

吴可将火把塞到丁菲手里,然后脱下帆布工装,扔在地上,再脱下白衬衣,猛一使劲,撕下一大块来。他蹲下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捉过丁菲受伤的腿,横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把她的裤管小心地卷起来。

火光下,只见丁菲的膝盖上,一大块皮完全剥落了,露出紫红的新肉。丁菲吓得叫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吴可对她吼了一句:“叫什么?忍着点,我给你包扎!”

说完,他用那块白衬衫,一层—层地包裹起来,包得那么紧,但动作又那么轻,轻得像掠过湖面的微风。

丁非觉得伤口痛得不那么厉害了。吴可的感情有多细腻,他懂得体贴人,体贴得叫人心里酥酥的。在这一点上,壮风又似乎不及吴可。

她突然觉得,女人不但喜欢男子的强悍,也同样喜欢男子的温柔。她微微地睁开眼,猛地看到了吴可赤裸着的胸膛,虽说不怎么宽厚,但却结实,胸肌匀称地鼓胀着,显出很有力度的美。从吴可的身上散发出浓烈的汗的气味,不停地刺激着她的鼻孔,既熟悉又陌生,她使劲地嗅着,嗅着。

包扎完了,吴可把工作袋和猎枪挎在肩上,弓起身子,准备背起丁菲赶路。

“上来!”

“不!我……我的诗掉在那片茅草里去了,我要去找……找回来!”

吴可回过头来,问道:“什么诗?”

“就是我原先给你念过的那首诗!”

吴可半晌没有吭声。他想起来了,有一次在丁菲的帐篷里,他采了—束洁白的杜鹃花,轻轻地插在那个白瓷杯里,空气里立刻泛起淡淡的香味儿。

“丁菲,这花你喜欢吗?我在山顶上采来的。”

他的委婉表白,丁菲是不会不懂得的。但她没有作声,只是默默地望着那束花,然后寻出了那一张小纸片,对吴可说:“我念—首我写的诗给你听,好不好?”

那诗丁菲是含着眼泪念的。连声音都是呜咽的,吴可受到了丁菲情绪的感染,眼圈都红了。他知道丁菲还在深深地爱着壮风,他是不配把花献到她面前的。

临走时,他默默地把花从白瓷杯里拿出来,说了—声“对不起”,走出了帐篷……

“丁菲,天已经很晚了,总部等着我们回去哩。何必让同志们都为我们担心呢?明天早晨,我一个人来找,一定把它找到,骗你是小狗!”

丁菲心头一热,眼泪差点掉下来。吴可已经不是昨天的吴可了,他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了,他能理解她,理解她的爱,理解她的痛苦,理解她的一切。就连他的话语,也变得成熟了,完全是以一个大哥哥的口气在对自己的小妹妹讲话——尽管他比她小。

正当丁菲还在痴想的时候,吴可一弓腰,猛地把她背在背上了。由于用力过猛,吴可趔趄了一下,差点儿跌倒。他太累了,为了寻找丁菲,没有顾得上吃东西,发疯地走了这么远的路,不知跌了多少跤,此刻真正是又渴又饿又累!背上还背着—个大活人,肩上挎着两个人的工作袋和猎枪、猎刀,够沉的了。吴可的喘息声粗了起来,胸脯像扯风箱—样起伏着。

丁菲猛一使劲,在吴可的背上挣扎起来。

“快放下我!放下我!”

吴可没有松手,勾着头一步一步艰难地走着。

丁菲只觉得热血往上涌,她什么也顾不得了,用拳头拼命地擂打吴可的脊背,打得叭叭响,哭喊着说:“放下我!放下我!”

她用全身的力气在作拼搏。她宁肯拐着伤腿走回去,或者在这荒郊过一夜,也不愿意让吴可背着,她不能做对不起壮风的事。

吴可的身子摇晃着,跌跌撞撞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脊背上滑腻腻的,那是猛然间出的油汗。他把丁菲的腿夹得更紧了,他决不会放下丁菲的。

“别这……样,别……这样,我不会放下你的,总部在等着我们!”

他的脚步越来越慢了。

丁菲的身子一阵紧缩,她的每—次挣扎,只会消耗吴可更多的体力,使他的行走更加困难,而他是决不会停下来的。这个倔犟的人!

她的心快要碎了!她不愿背叛壮风,但时下又不能拒绝吴可的帮助,天哪,做一个女人该有多难!

她大声地恸哭起来。这哭,弄不清是为了一种爱的解体呢,还是为了另一种爱的萌生,是酸楚的呢,还是幸福的?她不知道为什么而哭,反正是心里堵得慌,想哭,想痛痛快快地哭!泪水滴落在吴可的脊背上,又顺着脊背往下流。

丁菲哭累了,累得支撑不起自己的身子。她猛地伏倒下来,胸脯紧紧地贴在吴可的脊背上,—股火辣辣的热力一直传导到她的身上、她的心上。吴可的脊背显得很宽阔,很有力,就像她梦见的那片开阔地一样。

在途中小憩时,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谁也不说话。

吴可忽然发现脚边有一丛开着的白杜鹃,他轻轻地掐下一朵,虔诚地递给丁菲。

丁菲把身子往后缩了缩,她懂得吴可的意思,她……怎么能接受呢?她只接受过壮风的献花。但她又忍不住注视着这朵在夜色中闪着白色光晕的花儿。

吴可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蹲下来。轻轻地,但又是执拗地把花插到丁菲的鬓角上。猛然间,一种细细的、淡淡的香味儿,渗进了她的心里,在一片苦涩中泛起一丝微甜。

吴可又背起了她,脚步沉重地走着。

紫云谷口的大石笋傲然在望。

丁菲疲惫地把头靠在吴可的肩头上。她想起了这条古驿道——不久,它将在终点的地方,勇敢地向前伸延,伸延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责任编辑 牛健哲

猜你喜欢
驿道
古道
线性遗产的空间转型
——以西京古道乐昌段文化线路为例
粤赣古驿道河源段考古发掘现场及出土器物
客家文博(2021年1期)2021-04-06 13:49:46
古丝路驿道上的千里走单骑
学生天地(2020年19期)2020-06-01 02:11:34
海丰古驿道历史遗存修缮设计的思考
中华建设(2019年8期)2019-09-25 08:26:32
元明清“湘黔滇驿道”建置过程及路线变迁
走进古驿道开展环保宣传
环境(2019年4期)2019-04-20 02:17:22
行走在驿道上
知识窗(2018年12期)2018-12-25 09:26:18
李将军古驿道上捣叛贼
夜郎文学(2017年2期)2017-09-26 06:29:34
洲湖古驿道行
老友(2017年9期)2017-02-07 22:57: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