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南国四月的春天。
乔木枝头陆续开出花朵,色彩明艳,数目众多,直让人疑心它是假的;水果摊上也换了一番名堂,新上市的水果价钱骄矜,看得我目瞪口呆;教学楼里饮水机的使用频率大幅提高,怎么喝水嘴唇还是干的,让我觉得自己是一块压缩的海绵。
而此时,北方应该还是晴朗天空。个别迟钝的商家也许才匆匆打出“换季倾销”的口号,上联“含泪清仓”,下联“跳楼甩卖”;人们的毛衫、毛裤仍然不肯轻易收入箱匣,尚需它时不时对阵料峭的春风。
如此的反差,足以刺激异乡人回忆往事,那些埋在记忆深处的童年影像瞬时以排山倒海之势袭来。
小时候倒是从来没有埋怨过父母不是高官富商军人等炙手可热的身份, 不管你信与不信,我都要说,我小时候对父母最大的期盼就是,爸爸如果是个烤羊肉串的,妈妈如果是个卖小饰品的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拥有骄奢淫逸的生活,每天烤两盘肉串,一盘吃一盘看;每天拿两朵头花,一朵戴头上一朵戴腕上。
总而言之,小时候的我是个又爱吃又爱臭美的人。在“吃货”这个词还没有被发明和大规模使用之前,妈妈一直将我定义为“别人给点吃的就能跟着跑了”的拐骗首选目标。她也曾经一度疑惑过,为什么化妆品用得如此之快。哈哈哈,我看着空瓶子向天笑,笑完就去睡觉。我才不会告诉她,我把那些个霜、那些个水都洒在了卫生纸上,调制得香喷喷的,带去学校分给小朋友用。到现在我都怀疑,什么“心相印”“清风”这些面巾纸厂家当年有技术人员潜入了我就读的小学,剽窃了我的创意。做了坏事的人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妈妈最后还是逮到了我,先以言语婉转劝说,继之拳脚刚硬惩罚。如今的我已经不在江湖,可是江湖仍然流传着我的传说。
四月末,在南方简直算得上实打实的夏天。即使是穿短袖短裤,也忍不住在酷热的太阳下皱起眉头,懒得像是树上的考拉,动都不想动。
可是在北方,四月末是学生游戏的黄金季节,阳光明媚,树木生长,连空气的湿度都刚刚好。那个时候,我们最喜欢的下课活动就是玩水气球。
小小的气球灌上水,有了与本质截然不同的重量,看见谁不顺眼或者太顺眼就“哼哈”两声砸上去。水气球大战的时候,会出现比较微妙的景象。被砸最多的往往是很不受欢迎的男生和很受欢迎的女生,前者自不必提,反正法不责众,不趁此时有怨的报怨有仇的报仇还待何时。后者就颇值得商榷,那还是个“爱她就欺负她”的时代,小男生总喜欢把有好感的女生欺负哭了再递上纸巾安慰,真是“有困难要帮,没有困难制造困难也要帮”。
爱动的不妨加入各种混战,反正这种发生在校园里的非正式战役就像明星的丑闻,每隔几天总要爆发那么一两次;喜欢安静或者至少伪装自己安静的人可以去参加各种课外班,抓着毛笔写着横竖撇捺折,或者按着琴键弹哆啦咪发唆。
爸爸喜欢下象棋,茶余饭后总要与邻居来上几局,情势大好便哄着我加油助威,一看趋势不妙便连忙借故将我遣送。耳闻目染,我也学会了“马走日象走田小卒过河不回头”的简便口令。那天午休,前桌男生展开棋盘,我应邀而战,走上几十步发现大事不妙,会品菜的未必会做菜,会看棋的未必会下棋。 幸好幸好,旁边的女生助我一臂之力。此助非“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天”之助,而是“弄拙成巧”之助,她坐我旁边指点山河,意气风发,全然不顾象棋规则,愣是指使帅出了阵营,马走了直步,小卒也欢欢喜喜地回了家。男生满脸不豫之色,欲发作而不得;我则堆起和蔼之笑,暗爽黑锅有人背。
那时我爱好甚多,特长无几。除了喜爱下棋涂鸦外,又将罪恶之手伸向文学这片净土。看了《流星花园》就想写贵族学校,看了古龙小说就想写侠女闯江湖。主角自然是和我一样年纪的黄发小儿,什么掌门人之女世家二小姐皇族流落民间的私生女,个个都是“玛丽苏”。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善用短剑会使长枪,奥特曼蜘蛛侠什么的统统靠边站。无奈只学得皮毛,不过前前后后倒也积累了若干篇章,妈妈用挂历纸分外慎重地包装起来,外表看来还颇有姿色。
文之一道,朋友不少。我还记得我跟一个女生坐在学校的草坪上手舞足蹈聊梦想,那时候拉萨还没有流传成圣地,丽江还没有沦为小资必到之城市,我们最大的愿望不过是上北京,在天安门广场手举着自己出版的小说跟各国友人合影。我们约好日后出书,要在扉页上写对方的名字,“感谢亲爱的某某某”;我们设计好获奖时要展露的笑容模样,八颗牙齿,不多不少。
后来读了不同的初中,高中倒是考在了一起,只是一届26个班级,有心都未必相遇。隐约听见关于她的流言,她热情豪爽的爸爸生了重病终至离世,女儿的学业乃至人生怎能不受影响。高考后偶然在车站见面,她脸上的意气风发之气尽数洗涤,换上平静面容温和笑。那是在小学六年级时跟我争做班长争着投稿发表文章争第一名的骄傲女孩啊,我们吵过闹过打过也交心过,我们约过在北京见面再一试身手,而不像这个样子,疏离又落寞地谈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十天之后,她留在本省,我南下。
告别之后,我居然哭了。
关掉通向成长的门,让我们继续回忆当年那些事儿。
文艺少男少女,不多读书怎么成?我记得我读的第一本畅销书,是韩寒的《三重门》,感想是“原来小说还可以这么写”。此书来源不正,是我陪妈妈清理毕业生宿舍时翻出来的,跟它在一起的还有一本三毛的书。当时也有一个孩子索要,妈妈让我只能选一本拿回家看,一念之差,决定我此生与豆瓣文艺女青年腔调无缘。
妈妈在一所中专里教书,我自小在那里玩耍,看见学生一律喊哥哥姐姐,清脆的声音一路叫到高一,便逐渐谨慎,看了人的胸牌明确年级才开口。
去妈妈单位,最开心的不是用宿舍门前的花朵染指甲,也不是跟着叔叔阿姨混口零食吃,而是在每一个天气不错妈妈心情也不错的下午,要零花钱去校外的小店买几块钱的烤肉串,顺路拐到旁边妈妈同学开的租书店,带上几本免费的书回来看,有时连路费一并要上,说是坐车回家,实际一路走回去,车费变成了伙食费。
左手拿着古龙的小说,右手提着几块钱的食物,在温暖的春日下,心满意足地走回去。
那时候私家车还不太多,走在道路上,再谨慎的家长也很放心;两旁的树木没有打农药,要踮起脚走路避免踩到从树上掉下的小虫,真正生态。
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别人笑我爱留恋,我笑别人忘昨天。
当我踩着高跟鞋上课时,我想起的是从前每天上学把球鞋用粉笔擦白的情形;当我穿着长裙逛街时,我脑海中浮现的是周末趁着没人在家把毛巾被裹了满身COS白娘子,有人突然敲门,一时挣扎不出来的窘境;当我上网看那些有趣小说的时候,我惦记的是仰着脖子看着一排排书架寻找武侠小说的举动。
我知道,那样好的时光,不会再来。成长是一部漫长的连载,我翻到后面的时候,几乎忘了先前的情节。
春日和煦,如旧相识温柔眼波。往事一帧一帧播放过去,似许多传媒一心强调的宣传语:一场视觉的饕餮盛宴。
然而那又如何。旧时堂前燕,终入他人家。
周笑冰:1992生,就读于厦门大学,曾获第十一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作品发表于《意林》《萌芽》等。本栏目感谢《90后获奖作家中学校园佳作》主编陈文伍诚挚荐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