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斋随笔》:政治领袖的“红宝书”(上)

2012-04-29 19:54:01陆春祥
西湖 2012年5期
关键词:洪迈漫画

陆春祥

74卷的《容斋随笔》,在宋朝就是一本畅销书,而且一畅销就是四十年。

是什么让作家洪迈坚持四十年写一部书?当然是他的兴趣了。宋代笔记达于极盛,题材极为广泛,洪作家自幼就有良好的学习条件和环境,博览群书,天资聪颖,最重要的是,他能“聚天下之书而遍阅之,搜悉异闻,考核经史,捃拾典故,值言之最者必札之,遇事之奇者必摘之,虽诗词、文翰、历谶、卜医,钩纂不遗,从而评之。”(明李瀚)真是天文地理,鸡毛蒜皮,什么都有。

此外,我认为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他得到了孝宗皇帝的支持。孝宗皇帝也很爱看他写的笔记,这就等于说,洪迈的创作得到最高领袖的承认。而得到了政府的承认,这就好办了,什么难事也没有,书还畅销。皇帝应该没那么多的读书时间,他选中要读的一定是能帮他治国安邦的。历朝历代兴亡事,我朝必须借鉴啊!

难怪毛泽东一生钟爱,他临终前十三天还在读《容斋随笔》。除了领悟经国济民的道理之外,更将其当作一种思维的享受,远比看那些无聊的影视剧有趣多了。

壹 官舟官牛官猪官马之类

两千多年前的某天,刘基《郁离子》中的虚拟人物瓠里子出了趟长公差。他这次是从吴地返回粤地。估计瓠里子还有些级别,吴相国客气地要派人送他到码头。相国嘱咐他说:我派去的人会选择一条官船把您送过河的。可能是信息不发达,指令没有及时传递到,致使瓠里子到码头时,送的人还没有踪影,吴国政府部门的接待水平真是不敢恭维。瓠里子一看,哎,这江边停着上千条船呢,哪一条是官船啊?

一会儿,送行的人气喘吁吁跑来。瓠里子问:同志,这么多船,我们坐哪一条呢?同志回答说:这太容易了,只要看到那破篷断橹而又挂着旧帆的就是官船。果然,特征极明显,一下子就找到了。

破篷,断橹,旧帆。为什么会这样的呢?意思很明显,无非是缺少管理,缺少制度。大家都使用,大家都不管。篷破了,只要还能扯,橹断了,只要还没断尽,帆旧了,只要还能扬,那么,这条官船,是不会退役的。想想看,这是皇家的财产哎,你能随便报废?好好的,又去新购,岂不是浪费?谁让你们官员公务那么频繁呢?不仅如此,你们这些官员的七大姑八大姨还要常常搭便船呢?事实上也是,只要不出事故,大家都不敢随便丢弃的。如果,像波兰总统的专机,落地一下子没稳住,失事了,那就要好好地整顿一番了。

若单单从机制上分析,显然还不全面,官家的东西未必管不好,这得看什么类型的。

汉朝的上官桀做未央宫管马的官时,汉武帝曾经身体不舒服,有一段时间没出行了。等到皇帝病好,他到马棚视察,发现官马大都很瘦弱,为什么会这样呢?他非常愤怒,要追究上官桀的责任,并责问他:你以为我不能再看到这些马了吗?要治罪。幸亏上官这小子脑袋瓜灵光,他狡辩说:我听说圣体不安,日夜忧愁,牵肠挂肚,心思确实没有放在官马身上。然后的表情是泣不成声,然后是泪流满面,这样才骗过皇帝。

皇家的东西自然忽视不得,因此,只要和皇家沾边,它随时都会很牛逼。唐德宗时,正直的卢杞任虢州刺史,有一天他实在忍不住向皇帝发飙了:我们虢州有三千头官猪,经常糟蹋庄稼,已经成为老百姓的一块心病了,皇上您说怎么办吧?德宗君临天下似地批复说:那就把它们迁到沙苑吧!按照一般思路,地方官,只要管好我这一片就行了,城里这些企业有污染,那就迁到乡镇去吧,至于会不会再污染,那我就管不着了,总不能不办吧,不办我们还能出成绩吗?但卢杞不这样,他又上折子争辩:沙苑那里的百姓也是陛下的臣民啊,我认为还是把它们杀掉吃掉的为好。德宗还算开明,下诏将那些官猪赐与当地贫苦老百姓吃掉。第二年,德宗就升卢杞做了宰相,这样为我大唐大局考虑的官员应该得到升迁的。我不太清楚,皇家要养这么多的官猪是干什么的,是专门吃的(估计放养的生态),还是专门用来玩的(从中选拔出健壮的斗猪)?既然是官猪了,那它的身份就不一样,这些畜生是可以为所欲为的,老百姓田里那些青葱欲滴的庄稼,自然是它们的青睐。而且,养那些官猪的,便如弼马温,大小也是个官吧,他们肯定也是打着皇家的旗号,任由那些畜生胡作非为。我再想,养什么官猪啊,肯定是哪个想从中捞油水出的馊主意,搞个“特供”就行了呗,什么都可以特供的,“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悄悄地干活,谁也不知道!

皇帝有专门的机构为他服务,这不奇怪,但以上洪迈提供的两个片断至少说明,那些高级别的官员,那些有专车专船的大官,他们的坐骑绝对不会像瓠里子看到那样的破败。2.0,2.4,3.0,排量规定,专职司机,专门保养。因此,“官舟”只能是为中下层官员服务的。

这有许多事实可以证明。白居易有一首《官牛》诗,我想应该有些说服力的:官牛官牛驾官车,浐水岸边般载沙。一石沙,几斤重?朝载暮载将何用?载向五门官道西,绿槐阴下铺沙堤。昨来新拜右丞相,恐怕泥涂污马蹄。右丞相,马蹄踏沙虽净洁,牛领牵车欲流血。

白诗一直比较通俗。《官牛》里,这些官牛本来也是可以驾官车的,但为什么起早落夜来载沙呢?它们做苦力的原因是,五门那边,有绿色槐树的官道上,路不平整且有污泥,形象不太好,这可是个重要路段噢,有要人会经过的,昨天新上任的右丞相,恐怕泥涂弄脏了他的马蹄,所以要铺沙。可以肯定的是,丞相的马一定是名马,你这个官牛只好颈项血流出了!原来如此,看来,给官牛下令载沙铺路的官员,一定深谙此道:上级的事无小事,上级满意了,工作就到位了,上级不满意,其他做得再好也白搭。这个新上任的丞相,他要是寒舍跃龙门的话,要是他家处在深山的话,那也必须要问的,路绝对要修到他家门口!

从古到今,从中到外,凡沾官边的,一般坏不到哪里去,即便像官船那样破败,但它毕竟是可以免费坐的。

贰 信天缘和漫画的普通人生

信天缘和漫画其实是两只很普通的鸟。

洪迈说,瀛州(河北河间)和莫州(河北任丘)的河塘湖泊上栖息有两种鸟,一种很像是天鹅,全身灰白色,嘴很长,长时间静立在水边不动,有鱼从它身下经过时,它就用嘴将其捉住吃掉,即使终日无鱼,它也不换地方,它的名字叫信天缘。另一种鸟很像鸭子,经常在水面上游来游去,不停地在腐草泥沙中寻觅食物,一刻也不休息,它的名字叫漫画。信天缘好像很无能,但它面无饥色,身体反而比漫画更壮实。

信天缘全天静立不动,漫画整天游来游去,从黎明开始,到夜晚休息,它们迎来的结果却是一样的,不管你怎么折腾,总算过了一天。

现在,我想从表里两个角度观察一下这两只普通的鸟。

先说信天缘。表面上看,信天缘确实不怎么样。它没有斗志,懒洋洋,得过且过,似乎是衣食无忧。它在想什么呢?仰望星空?这个世界很美好啊,天是湛碧而瓦蓝的,高空中不时有群雁掠过,远方不时传来各种让它赏心悦目的鸟声风声,阳光和煦,大地充满了和谐。附瞰大地,噢,我站在水中,湖水清澈见底,游鱼追,虾蟹嬉,在这样的环境中,我有何所求?吃?一条或几条鱼,足够了,睡?我根本用不了多少地方!精神活动?我每天都很快乐,我的快乐使我的内心宁静充实,我的快乐你们常人是不能理解的,你们只说我懒,信天缘,我信天呢,子非我,安知我之乐?

因此,我把信天缘看成是一只智鸟。它非常的自信,这种自信首先体现在个头上,像天鹅样,那在普通的鸟类中,它已经很伟岸了,这样伟岸的身材,在鸟中绝对亭亭玉立,就如同姚明,往人群中一站,那里都是新闻。它有长长的嘴,这简直就是利器,就好像它是鸟类中的特长生一样,具有很强的谋生能力,无论什么鱼游过来,基本上不用低头就轻松捉到嘴了。最重要的一点是,它的自信使得它终日不换地方,换什么地方?根本不需要!只有无能的鸟才经常换地方呢?这湖里鱼虾成群,还怕饿着不成?没事不要跑来跑去,养养神,多些思考,我最讨厌没有思想的鸟了,一天到晚跟在人家的屁股后面,叽叽喳喳,一点也没有自己的想法,可悲可叹!

最终的结果是,信天缘生活得很自在,思想境界很高,身体倍儿棒。它简直就是鸟类哲学家,因为它给我们很多启示啊。

再说漫画。从漫画一天的过程看,它应该是一只模范而勤劳的好鸟。彼革命意志始终饱满,彼革命热情始终高涨,基本上是全天候工作,虽然它的工作内容比较单一,简单说来就是谋生,整天忙来忙去,基本上是为了一张嘴。但你能说漫画格调低吗?社会不就是这么现实吗?起得比猪早,睡得比猪晚,干什么呢?就是为了谋生嘛。我不能老是骑自行车上班啊,我的同事们好多都开上车了,怎么得也要弄一辆,不努力工作还行啊?我不能老住在这几十平方米的房子里啊,我的朋友们都是一百多方,有的还排屋和别墅,怎么得也要换换房子,不努力工作能行啊?我不能老是让孩子在国内上学啊,我的亲戚朋友们好多孩子都送到国外去了,怎么得也要让我家孩子去留个学,不努力工作怎么能行呢?什么,你已经是富人了?不要吹牛啊,富人还分小富大富呢,几千万几个亿几十亿几百亿,那个福布斯不是每年都要发排行榜吗?说实话,你们富人们的日子更难过,都想富了更富,但富无止境的。这样说来,漫画和我们人更像,它不仅仅是鸟中的典范。

实质上,亲爱的读者,漫画的实质你们其实老早就看出来了,大家都会认为,漫画这种生活方式不值,太不值了,一天到晚,不停地跑来颠去,漫长的时间在画什么?不就是为了一张嘴吗?为了一张嘴,一定要把自己搞得那么累吗?其实,漫画完全可以这样来安排自己的生活:不要整天游来游去,适当休休假期,你也要照顾一下信天缘们的情绪嘛;不要不停地寻找食物,和谐社会,吃毕竟不成问题了嘛,干吗这么无节制?也要注意一下环境,鱼啊虾啊等等也需要休养生息的,一天到晚不停地寻觅,它们也是担惊受怕,影响成长。换句话说,漫画你自己要想办法提高生活质量,尝试着改变一下目前生活的现状!

说离题了,信天缘和漫画这两只很普通的鸟,注定了它们的普通人生,对它们的观察也只是我的臆想而已。或许大自然的安排就是这样,让信天缘静,让漫画动,而这静和动于是构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大千世界,并没有我说的这么复杂。

因此,即使我们从信天缘和漫画的生活状态中读出一些人生的感悟,也千万要注意,不要简单类比,否则就会陷入虚无主义的境地,我也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信天缘禅定式的生活你其实学不了,丧失了革命意志或斗志,可不是闹着玩的,就当我闲扯好了。

叁 做文章的功底

苏轼刚死,蔡京就开始打击苏东坡等元祐党人的旧派了。宋徽宗政和初年,他命令新闻出版署,禁止并焚毁苏轼的作品出版,不许人们研究传习。湖北蕲春有一位苏迷,却不管这些禁令,闲门谢客,不与任何人来往,专心致志地注释苏轼的作品。

钱伸仲任黄冈县尉时,拜访了三次才找到那位苏迷。钱自然也是苏的爱好者,他一见到那位苏迷,就迫不及待地要求借阅苏迷所注的书。苏迷一副志高气扬的神情说,诺,书桌上有十本我已经弄好了,你随便翻吧。钱一翻正好翻到《和杨公济梅花》十绝。其中四句:月地云阶漫一尊,玉奴终不负东昏。临春结绮荒荆棘,谁信幽香是返魂。他注释说:玉奴,乃南朝齐东昏侯萧宝卷潘妃的小名,临春和结绮,是南朝陈后主三阁的名称。钱看了后于是问该迷:您所引用的资料只有这些吗?他回答说是的。钱问他:唐朝牛僧孺所著的《周秦行记》记载他进入西汉的薄太后庙,看到了古代后妃们栩栩如生的形象,也就是所谓的月地云阶拜洞仙,东昏侯因玉儿的缘故,身死国灭,玉儿由此暗下决心绝不背叛他,这才是苏诗所用的典故,先生为什么不写她呢?苏迷听到这里,恍然失色,天啊,我不是不写,我确实不知道啊。他一句话不说,只是回头示意儿子,将书稿统统烧掉。钱很不好意思,极力劝说将书稿暂且留下,但苏迷坚决不听,并且说:我白下了十几年的工夫,如果不是遇见你,我几乎要给天下的读书人留下笑柄。

钱伸仲经常拿这件事情来教育后人,做学问要认真扎实啊。洪迈却说:钱也并不见得学问扎实呢,也许他不知道,玉奴乃是唐朝杨贵妃的自称,玉儿则是东昏侯潘妃的名字。

一个显见的事实是,学海真的无涯,懂得越多的人感觉不知道的东西也就越多,这很正常,因为他将知识的外延扩大了,越扩大越无知。而那位苏迷,主观意图令人起敬,可是,做任何事情都需要一定的基本功,仅仅靠主观努力显然不行。学问的基础也许就是博览和深思吧,但苏迷闭门不出,阅读有限,资料更有限,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状况。钱县尉自然要比他博学些,否则他不会这样迫切。虽然他对随意翻到的注释解释还有不尽如人意之处,但是,他毕竟扩大了苏迷的知识视野,指出了苏迷书中根本性的问题,学问严重不足,窥一斑知全豹,苏迷十几年的研究就显得有些无意义了。至于洪迈指出钱的不足,其实并不是很重要,那只是方法问题,就是说,你如果要想不被天下的读书人耻笑,那一定要踏实,不要人云亦云。

这方面王安石为我们做了个榜样。王著释的《新诗经》,应该比较权威的,估计还是个全国通行教材。其中“八月剥枣”一句中的“剥”解释为:剥者,剥其皮而进之,所以养老也。一共十三个字,翻译起来就是说:剥,是剥掉枣皮后再进献,其目的是为了敬养老人。而在此之前,毛公本《诗经》注释为:剥,即击打。陆德明的《经典释文》说:剥,音PU,而不读BO。但是,王安石对这些一概不用。有一天,他随蒋山到郊外散步,路过一户百姓家,见男主人不在家,便询问他到哪儿去了。回答说:去扑枣了。王安石此时猛然醒悟,是他自己搞错了那个“剥”字,于是他上奏朝庭,请求删除自已解释“剥”字的那十三个字。

王安石确实有自知之明。我们的汉语博大精深,一不小心,就会出差错。那些简单的汉字,如何组合搭配,却是大大有讲究,我甚至这样认为,文章的好坏,思想的高低,其实就是看似简单的文字的排列组合。但古往今来的作家中却不缺少那种妄自尊大的,或者说自我感觉不得了的人。

洪迈说,晚唐诗人薛能,水平不怎么样,却狂妄得很,极为少见。

这个薛能,往往会在诗文的序言或者注释中,把自己抬得很高。

薛在《海棠诗序》中说:四川的海棠颇有名,而写海棠的诗却默默无闻,杜甫虽然长居于此,却没什么大作问世,苍天啊赐我以诗才,所以对杜甫,我就当仁不让了,我想我的风雅之作也许可以在四川作家群里独领风骚的。他又在《荔枝诗序》中讲:杜甫年老时曾在四川的西部住过,但没有写过有关荔枝的诗,是否有意写而能力不及,或者是太贫困没有怎么尝过荔枝?那个白乐天,很有名了吧,他曾作过有关荔枝的诗,但也是太粗浅,一点影响力没有,简直和没有写一样。于是,我就写了这首《荔枝诗》,我有理由相信,我不会愧对读者的,我不会辜负人们对我期望的,我想将来的诗人们也许会把这首诗当作吟咏荔枝诗的经典之作。

贬完了杜甫、白居易,他又毫不知耻地开吹了。

他写了十首《折杨柳》,其中这样自我评价道:这首曲子广为流传,为它作词的人也不少,文人才子,各显其能,但他们的诗句也不过是把杨柳条比作舞女的腰肢,把杨柳的叶子比喻成女人的眉翠,千篇一律,都是些陈词滥调。我专攻诗律,学有所成,不随波逐流,很喜欢标新立异,发誓要摆脱那些平庸之作的影响,虽然我不能标榜自己,但那些真正理解我诗作的人能舍弃我吗?薛能说的倒是实话,那些文人才子,写杨柳的确没有什么新意,可是——,如此表扬与自我表扬,真让人有些无语!

他以为他是写杨柳的权威呢,好像写那柳体颜体的柳公权和颜正卿,有得一比。于是他又作《柳枝词》五首,最后一首是这样的:刘白苏台总近时,当初章句是谁推。纤腰细舞尽春柳,未有侬家一首诗。诗的好坏,大家看出点味道来了吧。然后,他又注释道:刘禹锡、白居易两尚书,曾经相继担任苏州刺史一职,都写有《杨柳枝词》,社会上知名度已经很高了,其中虽有奇句,但是,请注意,他往往是先扬后抑:刘白他们所用的字太冷僻,音律也不甚规范!而我的诗,哈哈,请你们仔细欣赏呗!

关于薛能的这些代表诗作,我不想浪费篇目一一列举了,我们只需要知道这样一个基本事实:文学史上,杜甫、白居易、刘禹锡,哪一个在他之下?如果薛能还真有点能耐,那么他是不是这样和杜、白、刘比一下:以我最好的代表作,来比你们最差的作品,你们是名人,不错,但是,你们难道字字珠玑?即使这样,薛能也比不过杜、白、刘,他只会犟着一张嘴,恬不知耻地自慰,依我愚见,他还不如认认真真像像样样地开个作品研讨会,档次开得高一点,红包包得大点,出点版面费,弄几个专版,让别人来夸他呢?

也不能把薛能一棍子打死,至少他像一面镜子,告诉我们的读书写作人,一定要谦虚,高手中还有高手,山外有山。他的这种底气,不知来自于何处,但也不是绝无仅有,好像是师有所承呢,范晔就可以作他的导师。

范晔秀才谋反。在狱中,估计时间不多了,他想自我安慰一下,给他的甥侄这样写信说:我已经写成了《后汉书》,细看古今的著述及有关的评论,很少有符合自己心意的,班固的名望最高,但却全是随心所欲之作,几无体例,不值得评判其优劣,只是他著书的志向可嘉罢了。在材料占有的全面和丰富上,我可能比不上他,若论材料的整理创新上我却未必感到惭愧。我写在杂传末尾的那些议论性的文字,都有独到的见解!至于《循吏》以下及至六夷部分的诸篇序论,那真是笔力雄健,尽情挥洒,实在是天下的奇作。其中有好些篇章,往往不输贾谊的《过秦论》。——赞语的部分自然是我文章的杰出构思之处了,大抵没有一字是虚设的,行文奇异有变化,精彩处层出不穷,即使相同的内容,我也要追求不同的表达方式,说实话,这部书我是越看越喜欢,喜欢得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赞美它了!

话说回来,像薛能、范晔这样大胆而直接自我表扬的不会太多,但一般文人可能有这样一个意识潜规则:文章是自家的好,老婆是别家的亲。因此,每每就有聪明人这样告诫自已和别人,要小心啊,人必须要有自知之明的。

这里应该表扬一下曹植。有一次,曹子建在写给杨德祖的信中这样说:世人写作,不可能没有毛病的,我就常常喜欢听人们对我的作品评头品足,有不足的地方,我立马改过来。过去丁敬礼曾经写了一篇小文章,请我加以修改,我自知才能不及他,因而极力推辞,敬礼却对我说:您有什么可为难的,文章改得好,是我受益,人们都以为我写得好,万一改得不好也没有什么关系,后世又有谁会知道究竟是哪一位替我改定了文稿呢?我时常感到丁的这番话是至理名言,受益颇深。

曹子建很懂得一个道理,玩文字就如玩魔方,有N种玩法,谁也无法称自已为高手,你只不过是对其中的一种或几种玩法比较熟悉而已,还有无数种新的奇的怪的玩法,我们没有发现,就如同人们认识宇宙的奥妙一样,永远都处在探索之中,在这样的前提下,你的文章如果能引起人们的一些共鸣,那就很不错了。从某种程度讲,越有争议说明人们越关注,品头评足的多了,肯定比书印完就回收到印刷厂要好。还有一点让人感到钦佩的是,曹子建这样的高干子弟,凭的是真本实力,说实话,凭他的地位,他只要随便发一篇小小的微博式的文章,全国各大媒体都会蜂拥转载的,好评如潮,让人怎么不自信呢?!

吟得一个字,拈断十根须,甚至二十根三十根以至全断光,这样的精神永远是写文章之良好榜样,只不过是,浮躁的社会,名声累重,约稿连连,稿酬高高,许多人怕是连胡须摸一下的工夫都没有呢?!

肆 洪迈的“油污衣”

洪迈七岁的时候,他老爹洪皓出使金国,因不肯屈服而遭拘禁,这一关就是十五年。因为老爹的气节,连皇上都认为他是苏武第二,宁死不屈。但小洪只好跟着两位兄长跑东奔西的,缺少家庭温暖。

十岁的时候,他们避乱江南。有次经过浙江衢州到老家饶州去,在白沙渡口,岸边小酒店里,破败墙壁上,一首《油污衣》的白话诗深深烙在了洪迈幼小的心灵上:一点清油污白衣,斑斑驳驳使人疑。纵使洗遍千江水,争似当初不污时。诗的意思真的很浅显,就是说,白衣服一定要保持它的洁白,如果不小心被油污染了,那么,纵使你用掉了一千条江中的水,和当初没有被污的时候也完全两样了。这当然是夸张的,也是生物技术的局限,要是现在,随便用一点汰渍之类的洗衣粉,别人绝对看不出来。那些少女因为各种原因,把处女膜弄破了,这么高难度的,也会修补如初。当然,洪迈生在南宋。

这样一首白话诗,充其量也只说了一点普通的生活哲理,“今六十余年,尚历历不忘”,洪迈为什么就记得这么牢呢?他的《容斋随笔》第三部分卷五中,清晰地记载了这件事。我想,除了他的博闻强记外,肯定还有别的原因。

果然,有心结在。

我是被一个词吸引住的。在宋词里,有一首《南乡子·洪迈被拘留》。孤陋寡闻,我以为“拘留”这个词很现代呢,没想到宋朝就有了,而且意思差不多,我们的语言文字真是神奇,千百年稳定,难怪我们有如此多的经典传承。

这首词作者标明“绍兴太学生”,也就是我们现在的首都大学生,应该是集体创作。

洪迈不是因为开宝马醉驾被拘留,而是因为一个外交事件。

且看全词:洪迈被拘留,稽首垂哀告敌仇。一日忍饥犹不耐,堪羞!苏武争禁十九秋?厥父既无谋,厥子安能解国忧?万里归来夸舌辩,村牛!好摆头时便摆头。

这简直就是微博啊,精短,犀利,幽默。重大事件,民众必定关注,必定转发。于是,一时间满城风雨,洪迈的日子要多难过有多难过了。

我们可以还原一下《宋史·洪迈传》里的相关内容:宋高宗三十二年(1162)春,金主雍登位。三月,宋高宗拟遣使者赴金,洪迈说,我去吧。他底气十足的原因也许是因为他有一个值得骄傲的老爹吧。此次奉使金国,洪迈原想弄出点动静来,如果坚持宋室南逃之前宋朝对待金国的礼节,那么我们就胜利了。所以他在给金主所上的国书中绝不自称为“陪臣”。到金都之后,金人说他所上的国书“不如式”,也就是不合外交要求,强大的金国才没有这么笨呢,这可是事关他的主权哎!洪,你必须立即将国书中的自称改为“陪臣”,并让他按南宋以来宋金之间屈辱之礼来朝见金主。还想反了是不?!“迈初执不可,既而金锁使馆,自旦至暮,水浆不进,三日乃得见”。洪迈最后屈服了,三天啊,滴水没进,这是什么滋味啊?他绝对没有老爹的气概,他一日之饥都受不了,怎么能跟他老爹十五年比呢,更别提苏武的十九年了。

在金主面前“稽首垂哀”的卑躬屈膝,这样的行为,绝对让南宋的官员和老百姓愤怒,于是骂他“堪羞”。更让人愤怒的是,他对自己的行为不仅不反省,反而趾高气扬,犹如功臣。“万里归来夸舌辩”,我们可以设想一下他归朝时向皇帝汇报工作时的情景:金国虽然强大,但我仍然有理有节,对于他们进一步提出的关于割让我国主权领土等不合理要求,我都加以严辞拒绝,我想我应该是为咱南宋争得了面子。另外,个人认为,为了世界的和平大计,为了两国的和平相处,减少战争,让两国人民都有机会休养生息,我们也不必要和他们争个你死我活,必要时让一点,大度一点,换来长久的治安,这有什么不好吗?微博上这些天在疯传的《洪迈被拘留》,那帮不好好读书的太学生,还骂我“村牛”,什么意思啊,是说我像村里的牛一样愚蠢?我无所谓,我是这么看的,只要有利于国家的稳定和繁荣,我个人的名誉受点小损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们要说就让他去说好了,陛下,您认真地想一下,我老爹都这么勇敢,我能熊吗?而且,我十岁时就将《油污衣》的诗印入脑中了,我自小便性格高洁,我能使金辱国?想想都不太可能的!此洪斩钉截铁:陛下,我问心无愧,我已经尽力了!

洪迈的自我辩护还是非常有效的。有效的原因自然是他的口才不错,另一个直接的原因是,他是高宗赵构派出去的,这赵构本也没想在金人那里讨得什么便宜,是洪自已雄心勃勃夸下海口,说能摆平金国,给大家一个空欢喜,彼时的洪估计是初出茅庐,自以为有多大本事呢!还有一个原因是,等洪迈回国时,皇帝已经变成孝宗了。才几个月,这新皇帝自然不会不买老皇帝的账,实际控制权仍然在高宗手里呢。更何况,那个孝宗也是一个文学爱好者,以后的很多日子,他都喜欢读洪迈的《容斋随笔》,不断地夸洪有水平,弄得洪是信心越来越足,《容斋随笔》写了一笔又一笔,一直写到五笔还没有停止,前后达四十年。想想看,得到政府官方如此认可的作家,历朝历代能有几个呢?

自然,洪迈是化险为夷了。平安无事,第二年就到泉州当知府去了。不过,他的行为,除了当时绍兴太学生的《南乡子》外,还有别的同时代人也抨击。罗大经在《鹤林玉露》说:“景卢(洪迈字景卢)素有风疾,头常微掉,时人为之语曰:‘一日之饥禁不得,苏武当时十九秋。传与天朝洪奉使,好掉头时不掉头。”这里最传神的刻画是,洪迈有摇头病,这应该是身体残疾,本来应该尊重人家的,但是,因为他的行为,就“好掉头时不掉头”了。

现在我们要考虑的一个问题是,我们如何来对待一个文学家洪迈,一个官员洪迈?鉴于毛泽东的四十年不缀读《容斋随笔》的事实,鉴于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的普遍原理,再鉴于民族融合的历史,我宁愿相信,洪迈出使金国的行为,只是有一种不太恰当的表现,但绝不是卖国,花花公子赵佶连江山都丢掉了,被人掳走,惨死他乡,尸体都被做了灯油,因此不能对洪迈们提更高的要求。我们关注的是,他的74卷《容斋随笔》,绝对是历史瑰宝。

附注:所引《容斋随笔》材料次序如下。

1.《容斋随笔》卷五《上官桀》;

《容斋五笔》卷一《虢州两刺史》。

2.《容斋五笔》卷三《瀛莫间二禽》。

3.《容斋续笔》卷十五《注书难》;

《容斋随笔》卷七《薛能诗》;

《容斋随笔》卷十五《范晔作史》;

《容斋续笔》卷十三《曹子建论文》。

4.《容斋三笔》卷五《油污衣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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