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璞诗九首

2012-04-29 00:44
江南诗 2012年5期

诗人简介:

王璞,生于1980。现在纽约大学攻读比较文学博士。此前曾在北京大学求学七年。曾获刘丽安诗歌奖。

离的阻滞

1. 意识流

午饭后,内陆和海洋死活不结婚。

云雨的司仪被痰卡住了,时间撑坏了,负责补妆的爱神也歇了。

大姑娘们最后一次举起玫瑰色的酒,像拎着时间的卷尺,给北大西洋量腰围。

这等于是三一律在阻挠你我搞对象。远方的你,能答应么?

午饭后有消化的意识流,意识流着母语。

沾满尘土的、干瘪的玫瑰,冒充年鉴的皱褶。但深深的是老欧洲的牙疼。耕耘者耕耘,拾穗者俯身拾穗。 间或有共和与帝制勾兑于小资,在街角青涩着情调,在地铁里题诗、被捕。价格又何妨普世:与其在世界的卷轴中寻找十月的匕首,不如展读一册老连环画,在铅色的河面上,如落叶纷纷。

——但这真成了越文明越忧伤,伤及风、雨、动植物。

俯身拾垃圾者,刚吃完茕茕孑立的一餐。

2. 写真实

此孤立与彼孤立,每每不呼应。拾垃圾者对面站着个交通协管员,双颊上玫瑰色的血丝正慢慢消散。人们夹着皮包和面包,羞于和这种真实打招呼。

写真实:中年乞丐迎风做填字游戏。真女人为假女人穿衣服,别好胸针。

还有胃中的苹果怀乡于农业税;一部法典浸在积水中。

街头一张张沉默的脸,像葡萄慢慢烂在园里,也像墓地的铁门上了新漆。这时候,小我与大众就一起孤独于太真实。爱我者腋下夹着面包,忽然长出马腿,开始奔跑,围脖长长地飞舞在后面。

忘我者,舍我其谁?

3.农事诗

田野与薄雾脸贴着脸。

外省的农业安静了。像宇宙做了次深呼吸,像酿造者和不务正业者经过了一夜的长谈,膝仍促着膝。

乡镇游乐场、老风车、稻草人,

孤独。大海在泥土下汹涌。葡萄园里浑浊的浪尖、墓地里退潮时的白沫,

孤独。写诗也没用。薄雾中,我对你浑然不觉,又怎样?

但诗与孤独并不互相酿造。它们只是脸贴着脸。

休耕的地里,牲口们正沿着雾的毛边,反刍着它们之间的无缝隙但没关系。

雾转浓。我对你浑然不觉:没关系。

4.新民歌

密密麻麻的墓碑擦黑了天空。汉语开始了怯生生的求偶。每逢此时,我就禁不住问:一首诗能检阅多少活着的死魂灵。

(周周去教堂的所多玛的劳动模范/停下手里的填字游戏抬头张望的乞丐/假女人/酿造者,不务正业者/刚刚下班的天使爱美丽,疾走,皮肤慢慢恢复为黑色/江青同志及芭蕾舞团/工人,农民/四个卖艺的,并排坐在横椅上,累得一动不动,其中两个操手风琴——他们的手风琴比我爸的还破,另一个在为小号调音——他们一定和我一样腰疼吧/拥立过皇帝的羊奶酪匠人/裹得严严实实的妓女/住在胡志明故居附近的简?方达/独自向隅的爱我者/发脱衣舞广告的语言天才/在左岸喝住我的警察/在右岸让我快点走的警察/买《犹太人问题》的犹太人/人民公社的“吃不饱”/瘦身成功的有产者/时而穿过原野,时而穿过白纸的拾遗者/地铁里更换广告的熟练工,提着胶水)

即:一首诗能检阅多少时代的敌人?一首诗,至少,散文着这似有似无的降雨,宛如痛哭前双眼的长久潮湿。

检阅他们的时候到了。因为天已擦黑。检阅他们的时候到了,和他们打成一片的时候到了。因为在路灯与路灯之间,人民眼前一黑,想起了一张陌生的、只有闪电才能照亮的脸庞。

从拉雪兹神父公墓的墙角里,有探头探脑的身影。他们饿。他们混进了人群,向蒙马特踱去。

(不!天使爱美丽蜕皮之后,露出了长疤的阿尔及尔的左脸!)

蒙马特公墓裂开了深红的阴道。一帮小年轻在枯坐许久之后站起来,开始掸身上的尘土,仿佛是计算着等待的时间。

这一队人穿过街道上神秘地流转着的一切,装作不为所动。其中有一个沉默得走着,落在了大家的后面。当一张平庸的脸随着手机灭去而消隐,大家凑近,耳语,分享了毛里求斯的狐臭。

当发脱衣舞广告的人同时说十几门语言时,一个下班了的广告张贴工人,在自慰器柜台前停了下来。他每天都辗转于各个地铁站,刷子挂在左腿上,右手提一桶专用胶水;他拼贴最新的广告,漫不经心地检查着不相关的逻辑:时间,地点,兴奋点,价位,日历一般绝对真实。此刻,他漠然地伸手,仿佛重复着工作时的动作,又仿佛在一个标签中错认了忘我的良宵。

那停在半空的手臂,或许是检阅的暗号。或许是一个暗号求偶于时代的闪电。

一个80年代的体育记者翻译道:“布朗基全副武装地离开家,走时同他的姐妹们道别,随后来到他香榭里舍大街上的阅兵点。根据他与格朗杰的议定,这支以布朗基为其神秘总司令的队伍将要通过检阅。他认得那些首领,现在,他可望看到在那些首领身后迈着正步从他面前走过的人们。布朗基不露任何蛛丝马迹地举行了他打的这次检阅。这位老人倚着一棵树,站在与他同样地在观看这一奇特场面的人群众,密切注意着他的那些朋友,他们排成行列向前进,静静地走着,加杂着一些低语,不断被喊话声打断。”

两队鬼魂,从各个街角默默地涌来,握手于两座公墓之间的圣心教堂。此时此地,一首诗能检阅多少诗人的秘密友人?

这取决于事后才开始的漫长的准备。

他们在阶梯的最低处逡巡,因为如果每一级台阶都是一行诗,那并不会通向死者的地下党。同理:他们抬头看了看,认不出井冈山。

他们团结如一人;他们团结如一个忘我的自我。

一位频繁出入人民法院的副教授鼓励我说:“在共鸣的自我中寻找伟大的友谊。”

下次汉语求偶时,别再买给她自慰器。

他们肯定和我不相干。

琳琅满目的“不相干”推搡着我去写真实;我招架不住,只好在价签上署上自己的名字。

真实自写真实,在纸币上,在电话卡上,在收据上,在卫生纸上,在过期信用卡上,在严格按《劳动法》起草的合同上,在美术馆名画的龟裂的油彩上,在浏览器上,在日晒雨淋的一双双手上,也在握紧了钥匙的微微出汗的手心里;在你我的脸上如这似有似无的降雨。真实真是用最通俗的语言号召伟大的友谊。

但那要求你我在相忘于咫尺之间时别再那么熟练。也要求你在爱恨交加时,把琴弓伸入我的心房。

它写的每一行都在招募我。写诗就是给自我过组织生活。但这是远远不够的。

人们稀稀拉拉地停在了四环路上。

与此同时,几个派遣工在街对过开始麻利地更换灯箱广告。他们被照得透亮,仿佛夜游的信使;在被挖去了阅读的眼睛之后,他们对像日历一般按时更换的后现代乳沟,培养出了严格的盲目。

旧广告撤去之后,被检阅的人们,在另一端,也披上了这强光,观察着,但不思考。仿佛下一则广告印着下一道口令。

必须有无穷无尽的当代事物催促我写诗。

每一首诗都在招募诗人。但这远远不够

社會的性質

木窗被吹開了。

布帘浮動,好像被牧師撩起的圍裙。

看不見的手

怯生生地撫摸你的肩膀。

在階級的醋意中,

你的肉綻放出一片租界,

你的皮膚透明如水仙。

晚霞在銀行業的針氈上

慢慢地凝成最初的夜氣:

冰冷時如鎖鏈,

而到了春天它就是人民的脾。

琐忆

1

季风的梳子扫过额头和眉毛。篮球场上,一阵思想者的香气,盛开了树荫一样大的花朵。手心起火的少年不再犯困了。他的肉身渴望一个概念,一截雪糕。这莫非是博爱的时辰?新城把硕大的左耳贴在你干瘪的胸口,听水一样的秘约在蝉的怀抱中静静地皱皱地回流。

2

博爱的时辰,听水一样的??

你穿过耳膜进入这记忆的园林

像溜进下班了的博物馆。

眼前一条长长的林荫道,慢慢下沉,

定是由香灰铺就。

前方,缓缓的拐角如同一部童话的结尾。

祭司们都到哪里去了?

少年翻动书页有陈旧的香气,

他的眉不肯舒展,他的唇在开裂;

好几个网球砸在他的头上,弹向天空,熔化在阳光里。

当你走到了那拐角,你看到

知识的楼台枕着水声。你忽而

发现打东边来了一个老头儿。

他涉过深深的凉爽的草木,绕开了

横在地上的毛主席塑像。

他背着一个麻袋——

那么文弱,怎么扛得动一具高傲的尸体!

他在一颗大树下停留,树叶飘落就成了睡莲。

他下水,踩着午睡者继续走。

湖水承受着,咬紧碧绿的牙齿。

当你目送他的背影向西边挪动,

你看见麻袋破开,飞出二十九只水晶鸽子,

像二十九个年份,

在园林上空安详地交配。

无题

那些水禽像河面上的秤砣。

木船已远,新、旧桥已远,

寻椅人呢:

不知远近。

啪嗒!!两只蜻蜓有声有色地互相拍打薄翼,

然后倏地,飞远、不见————

飞进了最刺眼、最直接的爱情。哦!爱情!哦!马达!

地球

——给女儿

海风吹海岛的偶然性。

出身论是空气中的铅,菠菜中的铁。

愚公移山最最美。

代数爱好者也不听劝,在街心搭建起信号塔:

鸥的1,2,4,8;党的好女儿。

泪之盐,明朝在海上,在云端,

在外太空;彗星有泪而分秒必争。

潮声似乎来自地上的街市,

遥远,虚假,但在他听来,

像是那些星座在谈论真理。

他蜷缩着,想要加入它们的

嘈杂,以及时不时的沉默。

无法形容:这浩瀚的声、光、电

不可能袖珍于掌中;他的此时此地

又不值一提。星座呢?却

只有那些星云散在万柳,

宽街,第五大道,畅春园,东十四条。

他仍然蜷缩着。在那遥远的子宫里,完整地酣睡仿佛不可能醒来。

怀远

——给女儿

人民坐着火车缓缓地靠站。

月台却留在了另一省,

目送者的眸子里曾有火苗一样的手帕。

“时间再慢也不过如此吧,出差途中阅读亚当?斯密。”

新生命的心跳却如红军

在丛山峻岭中。就这样

亚当和夏娃开始了自助游:

那可是一生一世。

七年之痒,没办法,

干脆进一步到一摩擦就疼痛:

那是他们在建设无神论的自治区吗?

专列慢悠悠地,压实朝霞中的地平线,

为了“呜——呜”的惜别。

阶级的黄昏

阶级的黄昏之后

紧随着没有星星的首都之夜。

啊,夜空的锈镜子,

煤黑色的运河;小知识分子

多年前途经,拖拉着懒

洋洋的阶级意识,

无目的:但也曾彼此激励。

记忆不外乎错失的良机,

几度烟火匆匆,暗

地里较劲,暗中

吸吮。

我真想冲出我的皮肤跃入你脏兮兮的身体。

鲜明?未完待续

——遥赠臧棣

一棵树立在那儿,想要甩掉满身的水珠。

一列火车开始风干自己银色的背脊。

稍早前,毛毛雨如情感教育。汲取中的大众还昏昏欲睡,无声且守纪律。

但:一、二、三!天上的云一个猛子扎进了大洋,洗头,洗心。

于是十万个为什么竞相醒目在法度之外。

比如,一小片树林突然挤进了车窗,彷佛太长久的寂静在仓促间找到了一张嘴:

全体起立——放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