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洁工

2012-04-29 00:44雪静
辽河 2012年5期
关键词:薯干清洁工妈妈

1

车香洁从掏粪工变成清洁工的时候,工作性质并没有发生根本的变化,只不过工种发生了改变,由掏粪工变成了扫马路的清洁工。她第一天去扫马路的时候,竟发生了极不愉快的事情。她的扫帚伸到马路中间,准备将一个方便面塑料袋子扫进簸箕里,谁知这个时候从马路拐弯处突然奔出一辆轿车,车速极快,一下子把车香洁冲了个趔趄,幸而她没被伤着,但她的扫帚却体无完肤了。车香洁还未缓过神来,车主已将车停下,拉开车门蹿到车香洁的面前,豪横地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个臭扫垃圾的,差点让我的车出了事故,你没看到我开车过来吗……”

车香洁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她已经不当掏粪工了,怎么自己的身份前边还被人加个臭字呢?说到底清洁工仍然是最底层的,这个工作不属于有钱有势的人群……车香洁晚上下班回到家后,心里一直郁闷着,她的郁闷很快被儿子车小鹏察觉了,车香洁心里实在委屈得慌,就把当天发生的事情跟儿子车小鹏说了,车小鹏看看车香洁,他发现妈妈的委屈是因为被有钱人伤害了内心的尊严。时逢车小鹏大学刚毕业,正在到处面试找工作,他什么也没说,只默默用手拍了拍妈妈的肩膀,他感到妈妈老了,肩膀开始松懈,而她的肩膀所支撑着的手臂一辈子都与掏粪勺和扫帚在一起,他的鼻子不禁酸起来。

车小鹏上班的第一天,就发誓给妈妈车香洁买辆车,这车不一定特别昂贵豪华,但外形要美观漂亮,人坐在里边要舒适,要心情愉快,要有自豪感……他把女式车型在网上搜索了一遍,最后决定买中德合资的车POLO。

对于刚刚工作的车小鹏来说,这是一个宏大的人生计划,他为这计划激动豪迈着,而这激动和豪迈全部隐藏在他的内心深处,他不能让妈妈知道,要是妈妈知道了他如此这般的人生计划,肯定会被她体制化的生活方式和固执的思维方式打乱,在他的记忆中,妈妈曾经推过粪车,骑过自行车,坐过公交车、乘过火车,就是没开过属于自己的私家车。当然从前也没有拥有私家车的条件,现在已进入私家车的时代了,车小鹏一定要让左邻右舍看看,他妈妈车香洁不仅仅是清洁工,不仅仅是个“马路天使”,就算她一辈子难逃清洁工的命运,她也是个富丽堂皇的清洁工,而再不是本色“扫垃圾”的,她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儿子车小鹏有出息了,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为了避免妈妈打乱自己的人生计划,他想了许许多多的理由,最后归纳为N个,他把这N个理由像过电影一样在自己的脑海过了一遍,牢牢储存在大脑深处,一旦妈妈车香洁阻止他买车的计划,他就把脑子里储存的小电影调出来给妈妈看。

这天,车小鹏把脑子里储存的小电影又在眼前过了一遍,原本是为了说服妈妈阻止他买车的人生计划而随意制作的“理由”,却让他看后热泪盈眶,原来他妈妈的人生也就是自己的人生,他们的苦与乐都是连结在一起的,就如同他的生命是在妈妈的肚子里孕育出来的一样。

2

在车小鹏的记忆里,童年最幸福的时光就是每逢自己生日这天,妈妈总是带他到公园里开小汽车,无论这天是星期日还是工作日,妈妈都会放下掏粪的工作,换一身干净衣服带他到公园开小汽车。这天的妈妈,身上再也没有了刺鼻的屎臭味,她把头发梳理得黑亮,阳光照在她明净的脸上,就像照耀着一个凡间的圣女,车小鹏和妈妈牵着手走进公园,内心感到无比的快乐。这一刻,再也没有同伴喊他“屎壳郎”了。开一个小时的小汽车要两块钱,坐小火车是五块钱,妈妈总是买两张开小汽车的票,买一张坐小火车的票,剩下的一块钱再给车小鹏买一根棒棒糖。

车小鹏在两个小时开小汽车的风光里,他的快乐、还有他作为小小男子汉的威风都在握着方向盘的过程中挥洒得淋漓尽致,他会和一旁开小汽车的陌生小朋友比赛,他手握方向盘的姿势老练稳健,他因而总是跑在最前边。

车香洁开始总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儿子,后来她发现儿子开小汽车的成竹在胸大可不必让她担心,后来她就带了毛活到公园里,当车小鹏快活无边地开小汽车时,车香洁就坐在一旁的木椅上打毛线,她有打不完的毛衣、织不尽的毛裤,丈夫的、孩子的、小姑子的、公婆的,还有她娘家父母的、兄妹的……她的手在秋日的暖阳中,快速灵巧地缠绕着毛线,在这样的时刻,车香洁的内心也是快活的,她已经忘了这双手平日是与大粪打交道的,她要提粪桶、拿粪勺、推粪车,尽管戴着厚厚的乳胶手套,但手仍是与大粪为伍的。为此,车香洁从未打量过自己的手有多么纤细,她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脱下乳胶手套把手洗干净,再换上居家的干净衣服。然后她要烧火做饭。

车香洁自从当上掏粪工,她做的饭只有车小鹏和她自己吃了,丈夫早已不吃她做的饭,甚至长期不与她同在一张床上共枕,他借故工作忙,将自己的行李等生活用品全部搬到了厂里。他所在的工厂酿造白酒,白酒用的水来自郊外的一座山泉,叫白乳泉,传说乾隆爷当年来这里巡查时,口渴掬了一捧山泉水,饮后甜似乳汁,遂将泉水取名为白乳泉。白乳泉曾是一个大村庄,村里千余口人饮此泉水活命,开放搞活的年代,来了个外地富商,圈地开发,在白乳泉四周盖成了厂房,以此泉水酿酒,村里人也都农转非进了酒厂当工人。车香洁那时刚与丈夫马大奔结婚,家穷底薄,工厂薪水不多,酒销路不好,婆家和娘家都指望这两个“月月收秋”的工人供养,车香洁决定离开工厂到城里谋生,只要挣钱多,再苦再累的活她都肯干。当时城里最好谋的工作是垃圾工,说白了就是扫大街,现在有了动听的称呼环卫工人。车香洁扫马路扫得很干净,但薪水太少,后来听说掏粪工挣的钱是垃圾工的两倍,粪便还可以卖到农村当肥料,车香洁又开始与大粪打交道,名正言顺当起了掏粪工。

车小鹏是在妈妈当掏粪工之前出生的,他四五岁的时候才开始对掏粪工妈妈有一种清醒的认识,那就是无论妈妈下班回来怎样清洗自己,她身上都带着一种仿佛是渗浸到骨头里的、无论如何也抹不掉的屎臭,这使他童年的玩伴很少,小朋友都不愿意跟一个妈妈是掏粪工的孩子玩,“屎壳郎”的绰号就这样落在了他的头上。

他經常问妈妈:“妈妈,你为什么要掏大粪啊?”

妈妈回答:“不掏粪你吃什么呀?”

他就回嘴道:“可我们也不能吃大粪吧?……”

“谁让你吃大粪了?”车香洁有点生气地反问道。

“我们家到处都是大粪味,不就等于吃大粪吗?”

车香洁看着车小鹏,无言以对。

有几次,车香洁从心里想辞去掏粪工的工作,仍然回去扫马路,可想到那多两倍的收入,车香洁总是不舍。她要打理起一个像模像样的家,她需要钱的支撑。

马大奔在酒厂留下来了,后来又拼着性命当了品酒师,他先是靠喝酒不醉让分管上司看在眼里,后又靠醉了不死留在了品酒部门,从此他可说是一劳永逸地成了酒人。马大奔西装革履穿行于宴席中间,他对车香洁掏粪工的身份越来越在意,他曾劝她放弃这个蒙垢的行当,他比从前有钱了,他的老婆大可不必以掏大粪的工作养活全家人的生活。车香洁显然是不听劝的,马大奔只好拒绝吃她做的饭,拒绝亲昵她的肉体,尽管车香洁脱掉衣服的肉体白似天鹅,可马大奔觉得那白天鹅是被臭大粪熏染过的,以致最后,他索性卷起行李离开了车香洁。

车香洁这个时候只有三十五六岁,正是女人的生理欲望渐趋成熟的年龄,也是少妇风韵形成的关键时期,可她为了把牢掏粪勺、推稳大粪车,竟使丈夫马大奔远离了自己。

马大奔与车香洁刚进城时,几乎是天天在一起,那个时候车香洁对马大奔是不在意的,特别是夜晚,床是马大奔的战场,几乎从来都是他主动侵略车香洁,而无论马大奔在床的战场上怎样骁勇善战,车香洁只一声不吭地应付,哪怕筋疲力尽,也不见她的一丝动静。战斗结束后,马大奔往往兴味索然说:“我怎么就没见你有过高潮呢?难道你的身体是一座死火山?”

车香洁仍不吭声,她感觉床上的战斗对自己来说可有可无,她没有必要把心思都放在夜里的床上吧?人更多的时候应该属于白天,白天劳动赚钱,有了钱人才能活得风光,活出人样,而夜晚的床事不过是人闲时的娱乐,娱乐可多可少可有可无。

此时的车香洁正一门心思跟领导要求调换工作,她要去掏大粪,城市有多处敞开式公厕,她所在的区域就有五六个,掏厕所的活一般都是男同志干,它既要出更多的体力又不光彩,是清洁工里最下等的工种,因此待遇比较好,拿钱也比单纯的扫垃圾多,车香洁被钱所诱惑,想去试试。在找领导之前,她考虑再三是否将这事跟马大奔商量一下,他毕竟是自己的丈夫,掏大粪和扫垃圾的工作性质还是有本质上的不同的。这天,车香洁下班烧好了饭,等马大奔回来吃,可马大奔到了吃饭的时候并没有回来,他给车香洁打了电话,说厂里有应酬。后半夜,马大奔总算回到了他久经战斗的床上,他蹂躏着车香洁说:“这回,我在人前总可以挺一下腰板了,我当了品酒师了。”

车香洁意识到丈夫马大奔的身份发生变化了,她去当掏粪工合适吗?她没敢把自己内心的想法说出来,她怕遭到阻挠,既然是自己的选择,凭什么要征得他人的同意呢?就像马大奔当了品酒师事先也并未跟她打招呼一样。

车香洁毅然决然地去掏粪了,从早到晚她要跟粪勺、粪桶、粪车紧密联系,纵使她戴着乳胶手套、穿着卫生衣,依然会把大粪的气味带进家中。她暗想人真是好奇怪,香喷喷从嘴里吃进的食物,通过胃通过肠道再从另一个路径排出来竟成了臭不可闻、人人躲避的污物……她对丈夫的隐瞒不过一周,就被马大奔嗅出来了,马大奔夜里在床上与车香洁恋战的时候,嗅到一股非同寻常的屎臭味,开始他还以为车香洁放屁了,不由骂了她一句:“打臭炮!”可这臭味越来越浓,从车香洁的头发里、汗腺里、皮肤里、耳朵里、手心脚心里、甚至下体中纷纷渗出,一种让马大奔难以容忍的臭味就像毒气弹几乎要让他窒息。马大奔气急败坏地推开她问:“你是怎么啦?白天掉进粪坑了?身上一股屎臭味!”

车香洁看看马大奔,她本来想把自己当掏粪工的事情和盘托出,但思想活动了一会儿,还是给嘴巴打了封条。她想眼见为实,等马大奔亲眼见到再说吧。

不久,马大奔真亲眼见到车香洁推着粪车穿街而过的情景,陪伴她的是掏粪勺、粪桶和粪车。那天他从厂里出来准备乘车回家,他看到了推着粪车的车香洁。开始,他有点不相信,他等着车香洁推着粪车走到他跟前,他们四目相视,马大奔什么也没说,回到家再也不吃车香洁烧的饭,更不跟她同床了。后来,马大奔多次劝说车香洁,试图让她放弃掏粪工的工作,车香洁都不卑不亢,既不说放弃也不说另谋工作,但每天掏粪勺照抡、粪桶照提、粪车照推。

马大奔在一天早晨,默默将自己的行李卷搬到了厂里。走的时候,他想跟儿子马小鹏说句话,他知道他这一去很可能再也不回这个家了。可马小鹏不在,他要到学校晨读,早早就跑到学校去了,他已经是小学二年级的学生了。

最初,马大奔的离去,车香洁很不以为然,日子久了,她的内心竟生出一种失落之感。人有时就是怪,生活中越没有什么,心里越惦记什么。特别是晚上,夜深人静,儿子马小鹏早已打着鼾声入睡,她感到自己的生活空间从未这样空落过,床的浩大真如一望无际的战场,此时马蹄声消隐、敌人撤退到再也看不到的地方,剩下形单影只的自己……车香洁忽然感到丈夫马大奔的夜战场已成了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内容,当他确实存在的时候,她并未感到什么,只是一味地应付,而一旦他消失,她内心中潜藏的失落便隐隐凸现出来了,尤其是身体中那个叫欲望的家伙,简直像魔鬼一样将她折磨得彻夜难眠。车香洁这才发现原来马大奔的床战就是为了打跑她体内这个叫欲望的魔鬼,现在马大奔离开了自己的床,欲望的魔鬼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折磨她了。车香洁真是怕极了夜晚,白天她可以用粪勺粪桶粪车与欲望的魔鬼拼杀,而到了夜晚,当她的身体真正闲下来的时候,她就再也没有能力战胜欲望的魔鬼了。有天夜里,她实在耐不住魔鬼的折磨,就给马大奔打电话,马大奔拿着话筒不说话,让车香洁听电话那边的声音,那是女人床上的呻吟,车香洁的直觉断定,马大奔又有了新的女人,开辟了新的战场,而她的床已成了他昔日的旧战场了。

车香潔绝望地放下电话,无声地哭了。

后来的日子,车香洁也想过重新整理自己床的战场,让新的男人帮她战胜欲望的魔鬼,可到了白天,当她与粪勺粪桶粪车共舞的时候,她断定没有男人喜欢浑身沾带屎臭味的女人。她的全部心思应该是掏粪和抚育马小鹏成长。

车香洁没把马大奔另觅新欢的事跟任何人透露,家丑不可外扬,任何同情的目光都不过是看笑话。

但马大奔有一天竟成了街谈巷议的笑柄。他被推到人们关注的前台,纵便车香洁怎么否认,人们只回给她一句话:“事到如今你还护着他,最不了解丈夫的就是妻子呀!”

马大奔有了婚外情,车香洁早已感知,但马大奔与那个女人好到钻进薯干儿垛里云雨,最后被厂里的保安捉个正着,车香洁无论如何也难接受这个事实,她想不明白放着好好的床不睡,凭什么要去钻薯干儿垛。薯干儿是酒厂酿酒的原料,每到秋冬都要收一大批进厂,仓库摆不下,就堆在露天地,薯干儿用麻袋装好扎紧口,因为它的甜味,经常被人偷偿,这些偷薯干儿的人有的是内贼有的是外鬼,久而久之,薯干儿垛就会出现塌陷区,人们从塌陷区钻来钻去,就像在防空洞里钻来钻去一样。

马大奔自从搬着行李卷离家,一直在厂里的宿舍住,他本来有一间单人宿舍,他可以与自己的新欢独霸床帷,可自在的日子不长,他的宿舍就住进了一位男士,也是品酒师,有正儿八经的职业文凭。这样,马大奔便难有独自的个人空间了,他身体的欲望以及那个女人的欲望又必须在一段时间内找到合适的地点发泄掉,于是经过反复的商讨和考察,他们选择了厂里的露天薯干儿垛。

马大奔与女人在薯干儿垛里云雨的时候,并不知道厂里因为近期薯干儿丢得厉害,正在加紧防卫,有数个壮男子在厂里大大小小的薯干儿垛周边巡逻,马大奔与女人在薯干儿垛里云雨发出那么大的动静,自然被逮个正着。开始人们还以为是有人在里边偷薯干儿呢,等逮出来一看,竟是一对赤裸下身的男女,再一看男的居然是厂里的品酒师马大奔,慌乱中马大奔试图把自己的裤子穿上,可裤子早已抓在巡逻人员的手中,马大奔和女人只好赤裸着下体在酒厂里走了一圈,直至走进了厂长办公室。他们的行走招惹了无数的眼睛,后来自然就成了街谈巷议的笑柄。

一向业务能力超强、诚实能干的马大奔,竟在厂里的薯干儿垛被人捉了奸,这对厂长来说,等于被人迎头掴了两耳光。马大奔几乎是他逢会必表扬的好工人典型,他的丑行不等于是对厂长的嘲弄吗?厂长这下面子丢大了,为了拾回面子,厂长决定处理马大奔,人们猜测厂长很可能会开除他。

车香洁就是在这个时候风闻此事并奔到厂里的,正好赶上全厂开大会,厂长准备在这个会上宣布处理马大奔。车香洁如同一股旋风刮进了会场,她穿着高腰胶鞋、戴着套袖,身上挟着浓浓的屎臭味。她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低着头的马大奔,而那个站在台上慷慨陈词义愤填膺的人一定就是厂长吧?车香洁旁若无人地直奔主题,上前一把揪住马大奔的脖领,劈头盖脸就是几个嘴巴,马大奔一下子被打傻了,正在讲话的厂长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现场的员工被这个浑身臭气的女人搞蒙了。当会场上所有的人都缓过神来,屏住呼吸注视着眼前这个发了疯的脏女人时,他们已大略估计到她的身份了。

车香洁面对众多的眼睛,忽然哽咽着声音、泪流满面地说:“真是对不起大伙儿了,我车香洁没有把丈夫调教好,让他给你们酒厂丢脸了,让领导和员工都蒙羞了。现在,我只想跟大家说,我要跟马大奔这个肮脏的男人离婚,请大伙儿给我做个主!”

人群忽然沸腾起来,有的高呼口号,有的站起来鼓掌,有的往台上扔帽子、扔酒瓶,一时间,人们心中发泄出的怒气达到了顶点。

车香洁很快与马大奔办了离婚手续,马小鹏判在母亲的名下,改姓为车,叫车小鹏。

若干年后,当人们冷静下来重新看待此事的时候,人们由衷从心里敬佩车香洁的胆识,如果不是她当众打了马大奔,当众宣布与马大奔离婚,马大奔的工职很可能就保不住了,厂长的决定是当众开除他。车香洁以自己妇道人家的粗野之举,使马大奔绝处逢生,俗话说打了不罚,罚了不打,更何况是一个无家可归的男人,最后他虽然被罚去薯干儿垛扛薯干儿,但毕竟保住了铁饭碗。

在车小鹏童年的记忆中,自从他的马姓改为车姓,他的妈妈车香洁就很少在家里说笑,他听到妈妈说得最多的两句话就是“吃饭”和“写作业”。

车小鹏小学毕业的时候,以十分优异的成绩考入了重点中学,这天,妈妈车香洁笑着回到家,又笑着把一辆崭新的凤凰牌女式自行车推给他看。车小鹏知道,妈妈凭着工作的实干精神当了全市劳模,这是她的奖品。

车小鹏鼓励妈妈每天骑自行车上班,那时候还不时兴开私家车,有辆名牌自行车骑也算上等的风光了,更何况妈妈的凤凰牌自行车是劳模奖品,有无尚的光荣包含其中。

车香洁显然舍不得骑这辆崭新的自行车,她怕身上的大粪弄脏了它。她把它挂在了门外一间小偏房的墙上,每天下班的第一件事是推开小偏房的门看自行车是否完好无损。一个灼热的夏天,一声惊雷劈裂了小偏房的屋顶,电线着火了,小偏房顷刻间一片火海,待车香洁赶回家时,凤凰自行车已烧得只剩下两个扭曲的钢圈了。

车小鹏从未见妈妈如此伤心地哭过,她哭得简直不要命了。面对妈妈如临深渊的悲伤,车小鹏只会反复说着一句话:“妈妈,等我长大了挣钱给您买辆小轿车……”

这话就像一句誓言,深埋于车小鹏的内心深处。

不久,城市化进程快速推进,城区的厕所进行大规模改造,掏粪变成了机械化工作,车香洁又回到扫马路的清洁工岗位,这时她已是市劳动模范,与六个女清洁工编为一个组,称为红旗组,分管清扫本城最重要的马路路段。

3

车小鹏上初中后,学习成绩一路领先,分数是学生的命根子,他因此深得校方器重,先是当了优秀学生,继而又当了班干部。男孩子学习一路领先,女孩子就喜欢吹捧,一时间他成了班里的小王子。

有个叫梅娇娇的女生,特别喜欢跟车小鹏在一起,放学要跟他一起回家,课间休息时也喜欢凑近车小鹏,这让别的女生很吃醋,车小鹏是大家的,不是梅娇娇一个人的,于是便私下里喊她“跟屁虫”。梅娇娇的父亲是全市有名的企业家,曾多次赞助学校搞基本设施建设,并赠送给学校一架钢琴,梅娇娇虽然学习中等,但学校老师从来不敢批评她,开家长会的时候,也从未当众点过她的名,只是顾左右而言他地述说一些现象。梅娇娇因是富二代,在这个世界上想要什么就可以拥有什么,车小鹏属于她也理所当然,她才不在乎女生们的嘁嘁。她邀车小鹏看电影,请车小鹏吃意大利披萨,还送给车小鹏正宗瑞士巧克力。

车小鹏把巧克力带回家,让妈妈车香洁品尝,车香洁打量着那精美的包装盒说:“看这一层又一层的包装,这东西就便宜不了,光这盒子就值不少钱啊!这是谁送你的,男生还是女生?”

车小鹏笑而不语。

妈妈又说:“你可别扯上那些富二代,咱家跟人家肩膀头不一般齐,让人瞧不起。”

“谁瞧不起谁呀?真是的,瞧不起我,我还瞧不起她呢。”车小鹏不服气道。

车香洁突然把眼睛睁大,抬高声音说:“车小鹏,你当真在谈恋爱?你这是早恋知道不知道?这会影响到你的学习成绩,你如果考不上重点高中,就有可能考不上大学,妈妈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就是想让你读书有出息,难道你将来还像妈妈一样当清洁工?……”车香洁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车小鹏愣怔半天说不出话,为此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车小鹏故意躲着梅娇娇,他消灭一切与梅娇娇单独在一起的机会,车小鹏越是躲着梅娇娇,梅娇娇越是追着车小鹏,放了学他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有次车小鹏就快走到家门口了,他突然站住,他知道梅娇娇就跟在他的身后,他实在不想让梅娇娇知道自己住在一幢破舊的危楼里。

车小鹏站住不动,梅娇娇迫不及待追上来说:“今天我要跟到你家,我要跟你妈妈说我爱你。喂,车小鹏,你爸你妈到底是干什么的呀?”

车小鹏迎着梅娇娇的目光,他看到了那目光里的追问,他的心跳有点加速,在梅娇娇这样的富二代面前,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妈妈是个清洁工,那会很没有面子。于是他很快镇静了自己的情绪说:“我爸妈是干什么的与你有关吗?”

“当然有关了,我爱你,将来肯定就嫁给你。我妈妈经常说,婚姻一定要门当户对,我知道了你爸妈的身份,回去就好跟我妈妈讲。你告诉我,你爸妈到底是干什么的呀?”梅娇娇的一双眼睛闪烁着。

车小鹏忽然想起了妈妈的话,一本正经地绷起脸说:“梅娇娇同学,我正想跟你谈谈呢,你知道这段时间我为什么躲着你吗?”

梅娇娇无所知觉地摇头。

“我们这叫早恋,会影响学习的,如果考不上大学,我爸妈会惩罚我的。”车小鹏抬高声音说。

“那有什么呀,考不上大学就做生意,赚钱更多。”梅娇娇的小嘴翘起来,见车小鹏怒着眼睛看自己,又说:“封建家长制,都什么时代了,还体罚自己的孩子,难道你不是你爸妈亲生的吗?车小鹏,你爸妈到底是干什么的呀?”梅娇娇穷追不舍。

“我爸妈是干什么的跟你有关系吗?”车小鹏有点不屑地瞟着梅娇娇。

梅娇娇神情坚定地说:“今天你不告诉我,我就不离开你,一直跟到你家里,非弄弄清楚不可。”

车小鹏面对梅娇娇的不达目的不罢休,似是再也躲不过去了,只好坦白说:“我爸爸是高级品酒师,我妈妈嘛……”车小鹏的话卡在喉咙里了,像一根尖厉的鱼刺扎在肉上,使他难以吐出“清洁工”几个字,但面对梅娇娇闪烁的眼睛,他突然急中生智说:“我妈妈呀,‘567!”他用音符唱了出来,扫垃圾的谐音恰好是“567”。

“呀,原来你妈妈是音乐教师啊,会不会弹钢琴?我的钢琴快考级了,能让你妈妈辅导一下吗?”梅娇娇天真地问。

车小鹏心里直想笑,他也想不到怎么就给妈妈“扫垃圾”的职业提档升级了,使清洁工一下子变成了高雅的“音乐老师”了。对了,以后学校再填什么表格,在“母亲职业”一栏里,车小鹏就写“567”好了。

当暮色降临的时候,车小鹏到底把梅娇娇哄回去了,然后他才回到自己的家。这天开始,车小鹏对自己有了紧迫感,想到自己是一个清洁工的儿子,出人头地绝非一朝一夕。

车小鹏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一个善意的谎言竟然让女生梅娇娇陡生好奇羡慕之心,她对车小鹏的追求更甚了,几乎是步步紧逼,她要设法靠近车小鹏的妈妈,一个弹钢琴的女孩一定会被音乐教师接受的。

车小鹏对梅娇娇的步步紧逼十分反感,他试图做一种躲避她的努力,可她就像他的影子,他越躲影子越大,有时梅娇娇会突然从马路的哪个角落蹿出来,如一朵水灵灵的花盛开在车小鹏面前,车小鹏本来气得想挥起拳头,又怕拳头打碎了花瓣,梅娇娇便在车小鹏怒气冲冲的无奈中变成他忽东忽西的影子。于是车小鹏总是在快走到自家门口的时候,突然转向,他的速度很快,就像穿着冰鞋旋转在溜冰场上一样,眨眼就划出了数千米,再眨眼就无踪影了,弄得梅娇娇愣在马路上打量东南西北,不知往哪里迈步好了。第二天到了学校,梅娇娇自然会以此跟车小鹏算账,车小鹏故意摸着自己的脑袋说:“难怪咱班的女生都喊你跟屁虫,原来你真是我的跟屁虫啊!”气得梅娇娇捂脸哭鼻子。

车小鹏的妈妈车香洁彻底暴露清洁工的身份是在一个暮色黄昏,那个黄昏,车香洁心里有点不爽,她正低头扫垃圾的时候,一辆白色的小轿车突然在她的面前停了下来,随后就从车窗里扔出一截烟屁股,不偏不倚正好丢进她撮垃圾的簸箕里,烟屁股带着火,嗞嗞燃着了簸箕里的干树叶,车香洁下意识地伸脚去踩树叶的时候,车门打开了,从里面出来一个着装艳丽的年轻女人,车香洁看不清她的眼睛,那眼睛上戴着一副宽大的墨镜,但她能看清女人的脸,女人的脸比添加了增白剂的面粉还白,女人不说话,扬着长脖颈左看看右看看,好像专门让车香洁欣赏似的。就在车香洁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时候,车香洁同时也注意到了小轿车里的马大奔,她曾经的丈夫,他的身后坐着一个小女孩,那一定是马大奔结婚后的结晶了。车香洁忽然明白了,眼前站着的年轻女人就是马大奔当年在薯干儿垛里的艳遇,他们一家三口是向她招摇来了。她站在原地,不知所以,一种悲愤的情绪忽然罩住眼睛,她的视线开始模糊……这时,车香洁听见马大奔在车里喊:“姐们!你不当掏粪工又扫马路了,扫马路也很光荣啊,能当劳动模范。我也不扛薯干儿了,又当品酒师了。小鹏好吧?”

“你还有脸问小鹏?多少年了,小鹏没花过你一分钱,你连法律上判的生活抚养费都没付过,你还算是一个父亲吗?”车香洁把要说出口的话都含在了嘴里,她想把这些话喷出来,像毒液一样喷出来,喷在马大奔的脸上,她要看着马大奔被毒液喷昏,可她的嘴巴就像被人贴了透明胶,怎么也张不开,她只感觉天地都在颤抖,天要塌下来地要陷下去……在她模糊的视线里,她看见年轻的女人上了小轿车,马大奔盛气凌人地跟她挥手喊:“姐们,再见了!”

一股汽车尾气直刺车香洁的鼻孔,她的眼前忽然一阵天塌地陷般的黑暗,随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车小鹏这个时候恰好就在马路对面,一切都纳入了他的视野,就在他快速蹿过马路的时候,他看到站立着的妈妈就像被雷劈中的大树一样轰然倒下了,“妈妈——妈妈——”他如同一只灵敏的猴子飞快奔了过来。

这时,隐身的梅娇娇突然显出了真身,她在马路对面打量着被车小鹏喊“妈妈”的女人,扫帚、簸箕、写着“清洁工”字样的杏黄色马夹……她的灵感和悟性一下子从空中飞来了,她忽然明白了“567”就是“扫垃圾”的谐音,车小鹏的妈妈根本不是什么高雅的音乐教师,而是扫垃圾的清洁工,车小鹏真是太会愚弄人了。梅娇娇破译了“567”的密码,心里直想笑,她决定以后再也不理睬车小鹏了。而且她还把这事在校园里风传,女生们都知道车小鹏有一个“扫垃圾”的妈妈了,她们再也不追捧这个“小王子”了。

车香洁被儿子车小鹏搀扶到了家里,躺了一会儿,喝点水,精神渐渐好了起来。车小鹏不放心妈妈,执意要把她送到医院,车香洁拗不过儿子,只好把在马路上遭遇马大奔的事情说了出来,车小鹏打断妈妈的话发着狠说:“妈,您别难过了,刚才的事情我都看见了,儿子将来挣钱一定给您买辆车,扫扫他马大奔的威风!”

车小鹏的话掷地有声,把车香洁吓了一跳。

后来的事实证明,车小鹏真是按自己的誓言去做了,他发愤读书,丝毫不在意女生们是否追捧自己,他以优异的成绩跳级到省重点高中,又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名牌大学,学的是计算机专业,毕业后就进了一家大公司,第二年又被公司派往爱尔兰做业务,很快赚了笔大钱,回国后他没跟妈妈车香洁商量,就私下买了一辆中德合资的女款轿车,他要让妈妈做一个“富翁清洁工”。

车香洁显然不愿意接受儿子车小鹏的这份“厚礼”,争执的结果,是她服从了儿子,接受了这份厚礼,并且去驾校学习如何驾驶它。

车小鹏很得意自己送给妈妈的这份厚礼,他自始至终的关键词是:“妈妈,你要让马大奔看看,你也会开车,而且是儿子车小鹏送给你的车!”

车香洁就把儿子车小鹏的话当成了座右铭,她开车的目的只是想让前夫马大奔看看。

4

车香洁到了驾校就傻眼了,学开车要比扫马路难多了,不管她学得多么认真,多么用心钻研,每一个考试的环节,她都要以补考收场,在最后“行走单边桥”的考试中,她补了两次考才算过了关,教练叹息道:“老大姐,你只能开自动挡的车,还要慢慢开,最好别上高速。”

车香洁回去就把教练的话跟儿子车小鹏讲了,车小鹏把妈妈领到自己刚刚买来的POLO车面前,拉开车门说:“妈妈,你看你的车是不是自动挡?”

车香洁一下子笑了,儿子车小鹏的细心让她心里生出无比的骄傲。车香洁拿到驾照才敢正式驾车上路。这个路段一共有六个清洁女工,称为红旗组,因为车香洁的劳模身份,这个组也年年被评为先进集体,组员散住在市区的四面八方,每天早晨四点必然来这个路段集中上岗,这条马路就是她们的工作车间,数年来她们六个女工已经习惯了早晨四点工作晚上八点回家的作息时间,这条马路也成了模范马路,即便有一座高架桥横在她们的头顶,她们也让冰冷的水泥高架桥路面一尘不染。因为她们的敬业,彼此是那么和谐着,到了一起总是说说笑笑有讲不完的话题,清扫马路的工作变成了女工们开心的平台。

车香洁驾车来扫马路,显然让另外几个女工大吃一惊,她们看着车香洁,就像看着一个怪物。

车香洁尴尬地拎着簸箕和扫帚说:“是我儿子硬给我买的车,我又不能拒绝他的一片孝心。”

“可你学开车怎么没跟我们打声招呼啊?我们连影儿都不知道。”一女工说。

“想给你们一个惊喜。”车香洁戴好了套袖。

“我們又没有车,惊喜什么?最惊喜的还是你,我们再惊喜也没有车子开。”又有一个女工说。

车香洁见女工们话里有话,突然抬高嗓门说:“这辆车就算是我们班组的,以后下班时我送你们回家。”

“谁敢坐你的车啊,你就是想送我们回家,我们还没有胆子坐呢。”再有女工说。

“真是,干我们这行的,都是小姐身子丫环命,哪有坐小轿车的福啊。”女工们七嘴八舌。

车香洁拥有私家车的自豪感立刻被大打折扣了,她心里生出了隐隐的失落,虽有了私家车,却失去了工友们的友情以及和谐的工作气氛,即便车香洁不是炫耀,女工们也感觉与她不在“同一战壕”里了,私家车让车香洁与同事生分了。这一天,车香洁是孤独的,没有谁肯到她的身边搭讪几句话,嬉笑几声,她感到扫帚的沉重。当晚下班的时候,车香洁想开车送组里的女工们回家,起码有三个人跟她顺路。但她们显然拒绝车香洁的好意,甚至讥讽道:“我们就是骑自行车的命!”

车香洁把车开回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了,她住在老小区,没有停车的地盘,只好把车停在马路上,又担心车被人偷了,刚跨上楼梯便折回去再仔细查看一遍,车门是否锁好了,等她确信无疑锁好了车门,爬到三楼的时候,楼下竟有人叫喊起来:“这是谁的车呀,怎么停在这里了?”

车香洁只好再返身下楼,这时她的两条腿就有点撑不住了,等她走下三楼楼梯,到了马路边,看到几个穿制服的城管人员正在夜巡,全市创建文明城,城管人员连夜突击清理“乱停乱放乱搭乱建”,车香洁的私家车就像一朵毒蘑,凸现在大街上。

周边没有停车场,车香洁不知道把车开到哪里可以停下来,她有点怨怪儿子车小鹏的孝心不当,这不是给她增添麻烦又是什么呢?恰逢车小鹏不在家,又到外地出差去了,要是车小鹏在家,也许会帮她找个地方停车。车香洁只好开着车满街跑,她跑了两个多小时,几乎把城市绕了一圈,最终她还是把车停在了原地,好在夜深人静,这时的城管人员已经回家睡觉了。

这个夜晚,车香洁因车而失眠了。她想儿子车小鹏给她买车的目的是想气气马大奔,不能让马大奔小瞧她们娘俩儿,如果马大奔知道私家车给她带来如此多的烦恼,他快活得可能要笑掉大牙了呢。

车香洁再也不敢开着车去扫马路了,她怕失去关系融洽的清洁工姐妹,她喜欢听她们的说笑,喜欢听她们走腔跑调地唱歌,喜欢听她们东家长西家短地唠叨……现在她才明白,她们的说笑对她是多么重要,那是有血有肉的表情,有声有色的亲昵。而她坐在私家车里,看似比别人优越,实际上是被没有感情的破铜烂铁所包围,她敏感的神经都被它控制起来了。

不再开车去扫马路的车香洁,又骑上了自行车。但车不能总闲在家里不用,每逢休息的时候,车香洁还是要开车出去,她出去的目的很明确,她要遭遇马大奔,让他看看她开车的潇洒。怀揣着这样的目的,她自然要开车去热闹的地方,诸如购物一条街、市民消费广场,她甚至开车到马大奔供职的酒业公司,她在那气派的公司门口等了很久很久,可无论她怎样等,就是不见马大奔的身影,真是见了鬼了!

车香洁与马大奔遭遇是在她不想遭遇他的时候,那天,恰逢休息日,车香洁把自己打理了一下,就开车到市中心的购物广场,也是城市最繁华的中心地带,拥有超大型的地下停车场。车香洁到的比较早,只好将车停在最里边的停车位。等她逛完购物广场出来,已是中午了,恰逢吃饭的时候,停车场的出入车辆如长龙一般一辆追着一辆,一旦有一辆不按秩序行驶,所有进出的车辆都会被卡在门口了。就在车香洁将车开到出口的时候,一辆轿车忽然越位冲到她的车前,堵住了她的出路,而她后面是一辆崭新的宝马车,车香洁的车只要稍稍后退一点,就会撞上宝马,那是要吓死她的赔偿。就在车香洁准备对着前边堵她路的轿车叫喊时,她一下子看清驾驶座上的女人了,是“薯干儿垛”女人,她身边的副驾驶座上是马大奔。此时,马大奔正得意地看着车香洁,他显然是想看这个女人的热闹。

车香洁什么都明白了,马大奔在故意堵她的路!这时的车香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听任后边的车辆不停地按喇叭。

维持秩序的保安总算出场了,他挥着手臂,吹着哨子,额上一头汗,他显然在为堵车着急,一时又想不出疏通的好办法,他吹一会儿哨子,喊叫几声,可司机们的耳朵都像聋了一样,没人把他的哨子和叫喊当回事,最后他跑到车香洁的车前,要她后退,车香洁急了说:“您没看见我身后是一辆宝马吗?撞了它,我拿什么赔人家?!”

保安看看车香洁,无奈地嘀咕道:“开车没技术,竟敢到这个地方来招摇!”

车香洁刚想还嘴,这时他看到马大奔已与“薯干儿垛”女人换了位置,他握着方向盘,两眼直视车香洁,“莫非马大奔想撞我的车?”车香洁突然紧张得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的两手紧握方向盘,她感到自己的手心都出汗了。此时,车香洁的思维好像在空气中凝固了,她的大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有本事你撞死我,看车小鹏怎么收拾你!”

就在车香洁感到自己命悬一线的时候,马大奔的车子开始巧妙地后退,他的车技显然好过车香洁许多倍,他几乎是从长龙般的车队中穿行,当他快退出车香洁的视野时,他将头伸出车窗,得意忘形地跟车香洁挥挥手说:“姐们,看咱这技术,你也学着点啊!”

车香洁嘴唇不住地抖动,想说什么,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她恨自己怎么这么笨啊,一辈子都赶不上马大奔灵活,像“薯干儿垛”这样的艳事永远都不可能在她身上发生,开车故意堵别人的路更不会是她所为,而在这处处讲竞争、讲钱财、与人争比高低的社会,车香洁是没有资本参与其中的,她就老老实实扫地多好,扫地让她心灵踏实,让她的生活有所着落,她因为扫地而受人尊重,当了劳动模范。一瞬间,车香洁好像忽然想明白了,你车香洁是没有开车的资本的,当你不具备竞争金钱和名利的素质时,你开车干什么呢?张扬自己?炫耀财富?……

当晚,车香洁就跟儿子车小鹏摊牌了,她要车小鹏把车卖掉。

车小鹏不解地瞪着两只大眼睛问:“妈妈,这是为什么呀?您能说说这是为什么吗?”车香洁认真地看着车小鹏疑惑的眼神,神闲气定地说:“小鹏,我知道你给妈买车的好意,你想让妈扬眉吐气,人前闪光。可妈妈自从开上这个车,感到处处别扭,先是清洁队的姐妹跟妈疏远了,再就是没地方停车,咱这小区没地方停,停在马路边上,三天两头被城管撵。开到市区,停车要交费,车太多还被堵在停车场门口开不出来。你说让我开车到你爸面前炫耀一下,可那天他把我堵在停车场门口了,看他那个得意劲儿,还有‘薯干垛儿女人在一旁助威,哪里是媽妈在他面前炫耀,倒是他在妈妈面前示威呢。小鹏啊,妈这几天想明白了,什么是幸福呢?幸福不是开小轿车,幸福是脚踏实地、是平安、是不心惊肉跳……如果因为开了私家车而让妈妈乱了方寸,那你才是好心办了坏事呢。”

车小鹏哑口无言。

车香洁从此再也没开过车。

私家车自然归了车小鹏,因是女式车款,车小鹏还是当二手车卖了,车小鹏去卖车的路上想:妈妈已经被她的生活和工作彻底体制化了,扫帚和簸箕是她的物质,而当清洁工是她的精神,把马路扫干净是她的境界,我想改变她的生活,实际上是毁了她的生存体制,这是善意的残酷。毕竟,我是我,妈妈是妈妈,我们谁也不可改变谁。

车香洁依然每天清晨4点赶去工作地点扫马路,她挥着扫帚,与组里的姐妹说笑着,她们迎着晨曦,看着马路上晨练的男女老少和赶早的人们,她们的笑声与清晨的第一声鸟鸣融在一起,与秋风中的落叶融在一起,她们快乐着。

(责任编辑:刘泉伶)

雪静本名高晶,1960年4月生于北方,满族,鲁迅文学院第四届全国少数民族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本科文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文学创作职称,居南京。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梦屋》、《红肚兜》、《往事并不如梦》、《半杯红酒》、《旗袍》、《夫人们》、《粉领儿》、《一个女作家眼中的当代村庄》、《夫人们2》、《匿名信》、《不可逃脱》《从白天到夜晚》、《天墨》和近百篇中短篇小说、散文随笔及评论文章刊于全国文学杂志,并多次被权威性选刊《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等杂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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