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裴艳玲“寻源问道”

2012-04-29 00:44忻颖
上海戏剧 2012年5期
关键词:九霄林兆华新编

忻颖

4月15日在东方艺术中心传统的名家名剧月上,裴艳玲演出以《寻源问道·裴艳玲戏》为名,首次在国内以“排练+讲解”的形式,展示京、昆、梆表演艺术。来看她演出的观众里面,行内人士众多,行外的观众也是海内外都有,有中来年,更有许多年轻人,居然还有不少抱着小孩来的家长。裴艳玲说,我知道来这个场子看戏的不一定都是传统所谓的戏迷,所以“面对年轻的观众,玩古老的艺术确实是很大的挑战。”

《寻源问道》这“源”、“道”从舞台上的布置也可见一斑:舞台的一角是梳妆台,放了必要的头面,后面是架子,挂着刀枪剑戟等道具;另一角划了条“三八线”,把乐池挪到了台前。到了下半场“唱”的部分,台上就只剩下一桌二椅,一众演员穿着水衣唱完了《洪羊洞》。

一开场,裴艳玲在台上拉拉身上穿的水蓝色褂子向观众介绍说,今天演出,我就穿这身了。这叫水衣,价格大概也就两块钱,是唱京剧的人专用的衬衣,演员不管是多大牌,不管是什么行当,不管今天穿什么戏服,内里都贴身穿着这水衣,以防汗水浸湿了服装。裴艳玲说,她就是要用这最简洁的方式,向观众展示她的“寻源问道”——“一个普通演员,戴道具,不用把头发扮起来,不用上妆,就能通过唱念做打,让观众知道我在演什么。”

没了戏服的“包装”,65岁的裴艳玲看起来有些消瘦,水衣宽松地挂在她身上,脸上素净不着装扮,笑容里必然是有了年月,言语却一派年轻爽朗。近些年,裴艳玲给人的印象也恰是有些矛盾的融合:作为一个戏曲大家,她讲起当前戏曲问题总是不保留地表达自己的“责”与“问”,还毫不留情地把自己的作品归纳到“责问”范围中;她敢说敢言,可她的观点又让一些人诟病说她太过“守旧”;言论让她给人狂傲的印象,但言论里的她又必称自己的艺术“最多也就是站在巨人的脚背上”,谦卑地把自己放在土里。

这场演出的导演是爱玩形式的话剧名导林兆华。

林兆华喜欢戏曲,喜欢裴艳玲的戏,当年他排京剧连台本戏《宰相刘罗锅》,曾邀请裴艳玲参与,“我当时和他说我没空,那真的是‘假没空来着。”后来林兆华还屡次邀约合作,“林兆华先生对我说,我们玩一把吧。我说,玩什么?他说,你说玩什么,我就跟你玩什么。我说,我不和你玩,我们玩不到一块。”

裴艳玲对话剧导演导戏曲并不是很感冒,她觉得其中的关键是“懂不懂行”的问题,“现在一些并不了解戏曲的导演来给戏曲界排戏,挺滑稽的。”

前年,裴艳玲在石家庄演《响九霄》。林兆华专程从北京赶到石家庄,两个人终于有机会面对面地讨论对戏曲的解读。网上有些报道还记录了两人多次对戏曲的探讨,“来来回回几番,有些话登出来了,有的已经删去了,大概比较敏感,我们俩几番谈话谈到最后,就没法说下去了。”

“林兆华也没说具体的,只是(笼统地)说,你看那些新戏,也没水袖,没这没那,什么都没有了。我就对他说,那还不是你们话剧界搞的。”说不下去了,他就说,“吃饭,吃饭吧。”

最终林兆华关于戏曲以角儿为中心,传承经典血脉的言论打动了裴艳玲。两个人决定玩这一把,合作方式是舞台由裴艳玲掌控——《夜奔》、《探庄》、《乾元山》、《蜈蚣岭》四段昆曲武戏都用了“新水令”一折,通过表演展示戏曲“曲同人不同”的丰富表现力,接着一折梆子,最后一折唱功戏,“从艺术上讲传统,形式上灵活有新意”。

“(这个作品)前前后后搞了一年多,一直到快开戏了,题目还没起,我问林兆华名字叫什么,他说你就等着明天开新闻发布会看吧!我一看,‘寻源问道,我说这个好!”

林兆华是话剧界“爱玩儿”的人,裴艳玲则评价自己是戏曲界“爱玩儿”的人,“在创新这个问题上,我不是胆小鬼。(上世纪)我排了好多新戏,比如《宝莲灯》里面融合了好多川剧的音乐元素,还有《钟馗》,《夜奔》我糅合了侯和李两派的路子,我(上世纪)八十年代我演的哪吒还穿个尼龙裤,拿着道具玩变魔术呢!可是玩来玩去,玩到一定的时候,我觉得不管怎么去把握形式,有一个东西不能丢掉——就是我们戏曲演员究竟要展示什么,凭的什么成为名家大家,这个绝对不是在舞台上变个魔术就能成的。”

“寻源问道”寻的什么源?问的什么道?裴艳玲给出了四个字:“行当”、“底线”。所谓“行当”,就是演员的角色扮演,“底线”这是戏曲这门艺术本身的框架。“林兆华这么觉得,我也这么觉得。玩形式那么多年,但是回来之后,才发现想要追求的应该是戏曲的本色和根源,找我们的源头,找我们脚下的路。这也是给我自己提出一个问题,我不正面给自己答案。”

《响九霄》里,有两段戏中戏是演老戏的,所以每次《响九霄》被邀请去演出,总是演两场,“他们知道我有戏中戏,他们就点戏,有时《蜈蚣岭》、有时《夜奔》……两场我都是演不一样的戏。”裴艳玲很自豪地说,“不过你们看完《寻源问道》就会知道我为什么可以驾驭《响九霄》,我一个《寻源问道》可以演成四个《响九霄》啊!”

演出当天,裴艳玲先是很谦逊地说,自己的昆曲武戏是在班门弄斧,不过既然来了,就要是要演一回。林冲、石秀、哪吒、武松,不能年龄段的四个人物,犹如信手拈来。只要她的动作一起势,眼睛里就闪现出骄傲的星芒,浑身上下是难以想象的年轻劲儿。没有铺地毯的舞臺显然是有些滑,在上面演武戏就更引得“观者如山色沮丧”。裴艳玲利落凌厉的身手也没挡住,滑了一下,手肘撑地。她很快调整了动作,继续演出,可是看得台下观众胆颤心惊。一折演罢,有观众大声问有没有伤着了,裴艳玲地说,现在没事,明天再说吧。站定之后,她又道,“不能服老,也不能服输啊!”掌声雷动。

55岁时,她学了《蜈蚣岭》,为了练好里面挥拂尘的动作,她每天要固定挥个几百下;近来她新看了昆曲文本,有个“水红花”曲牌的《武松打虎》是从未见过的。“这段里面的武松和现在的武松戏很不一样,有书卷气,遇见老虎,他在惊慌失措下还对着老虎说话,又非常有趣。”60多岁的裴艳玲立即学起来,只学了两三天就基本拿下了。许多人说裴艳玲传统学得好,可她却觉得自己老戏学得不够多,“守”得不够好,她说,只有把旧的都学会了,学好了,才能有新的东西出来。“我不演武松,老虎谁打去?”她这般风趣地评价自己的学习热情。

裴艳玲说,半路出家才是真和尚——没有经历过,哪会看淡了,只有经历过才会更看重。2004年裴艳玲回国,重新出现在舞台上,这些年,除了2011年《寻源问道》这个称不上是戏的舞台作品,完整的新戏就只有2008年的一出《响九霄》了,所以在许多人的印象中她是个老派人物。

“没有一个艺人会只想着固守阵地,其实我这人最胆大了,我本身就是一个新招牌,你新能新得过我么?我的哪吒敢变魔术呢!把我这种人都逼成这样了,真是忒够呛。”

最近裴艳玲在深圳的某次讲座上,不但快人快语地点评了若干戏曲弊政,还批了不少新编戏,里面也就包括了自己的《响九霄》。这份语录很快被人放到网上,还多次转载,引起了很大的反响。

当有记者求证此事时,裴艳玲很认真地说,语录和她当时说的意思应该差不多,不管有人赞她,还是批她,她都非常坦然地接受了,因为她相信许多人和她有同样的感受,只是她选择在公众面前表达自己的观点。“我演了60年戏,难道我不爱她,愿意骂她么?一开始我并不想说,谁愿意得罪人?可是不说两句,心里憋不住。而且我活到这个岁数已经无所求了。”

“别跟我说新编戏。”在裴艳玲看来,当年的新戏之所以成为今天的传统戏,是经受了市场的检验,文化的考验,而现在的新编戏则大多是流水兵,演了没多长时间就销声匿迹了。“台湾的新编戏我也看了很多。以前台湾的传统戏保留得比我们好,后来也搞各种新编戏,这个问题上,真像两兄弟,错误也一样。”

“我也排过很多失败的新戏,俄狄浦斯王什么的,不可能都成功,成不成功没关系,都是经验。”她这样解释说,之所以现在说得这么激烈,是因为近年来对新戲一味叫好,一边倒支持,让她很担忧。“凡是要评奖就要排新戏,凡是要经费就要排新戏,难道传统戏就不是戏了?《响九霄》应该是在现在这个环境中不正常的产物,你们不是说我只排老戏么,那我也弄个新的出来,还不比有些新戏差。”

“所谓革新所谓突破,不是让戏曲喊口号。戏曲不合适弄这一套,发展戏曲不能太在乎脚步快不快、跟不跟得上的问题。不但跟不上,传统也回不来了,像昆曲没有义务去完成现代戏;也不能说传统的老,新的不一定都好。只是大家一味喜欢搞新的,忘记旧的,老的就慢慢的被人忘了。没有传统,戏曲就是大输家!”

“我们戏曲人有时太妄自菲薄,不要以为是话剧界的,电影界的,都可以到戏曲这个队伍来混口饭吃。其他艺术可以一夜成名,但戏曲不行,没有用功就别上舞台。要真说有相似的,那还算西方的芭蕾,必须从小开始练功,你才有资格跳《天鹅湖》,这点先进文化怎么没人类比呢?”

更让她担心的,还有戏曲人才的成长。“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就像那个地方的人了。有些年轻演员,只排新戏,老戏就不行了,腿也抬不起来了,步子也不会走了,枪花也使不动了;那个谁谁谁,新编戏演多了,现在唱老戏也像唱京歌似的,他回不去了!一些优秀演员,能成才的没有成才,能成大才的没成大才,我为他们感到惋惜。误了很多年轻人,这样亏本买卖不能再做了!”

她总结自己之所以排寻源问道,和这些年来,和语录中的想法和思索都有连带关系。“我这个《寻源问道》的专场和我的‘胡说八道的语录,你要放在一块来看。排《寻源问道》是为了在此时此景下更清晰地图解我的想法。行外人来看个热闹,行内人能看了说句,这活可真棒!至于你说《寻源问道》这种形式是对的还是错的,真的不能这么讲,不管你说什么,我以一个艺术家的良心来对待我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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