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三省 本名林军,出生湖北,现居深圳,1999年开始写作,曾在《人民文学》、《天涯》、《长江文艺》、《文学界》、《西湖》等刊物发表作品若干。
蔡生的身上有股香水味。佟子的鼻子缩了缩,他乘蔡生转身的工夫,朝我做了个咧嘴露牙的鬼脸。这时蔡生的身体突然转了回来,佟子的鬼脸就像巴甫洛夫的狗,他的嘴巴迅速合上,牙齿消失不见。他看着电脑屏幕,手指敲击着键盘,几乎以一个专业演员的水准,演绎着什么叫全神贯注。
蔡生是广东人,他的经历很复杂,他去北京呆過几年,又去加拿大呆过几年。他的普通话很标准,没有一般广东人的本地腔,时不时还会来上几句儿化腔,或者夹杂几个英文单词。光凭鼻子我就知道,蔡生在向我靠近。他身上的香水味,是那种妩媚、暧昧的女士香水味道。
蔡生说:“今天没什么事情,早点儿下班吧。这段时间一直加班,辛苦你们了。”
蔡生的话说完,香水味也离我远去了。远到我将脸转向佟子,佟子又朝我做个鬼脸时,那阵恭喜发财的手机铃声,就在我后面突然响了起来。蔡生信风水,办公室的小姑娘打扫卫生,扫地、拖地都得以从外至里的程序进行。前台的小姑娘说,蔡生一再告诫她,前台上那盆发财竹,千万不要挪动它。至于恭喜发财的手机铃声,蔡生的解释很励志:“你不理money,money不理你。只有你将money放心里,money才会跟着你。”
蔡生接电话的速度很快,手机铃声才恭喜他发了两次财,他便按下了接听键:“喂,汪总……好好好,好好好……没问题,没问题……您放心,您放心……今日晚上,今日晚上我一定给您赶出来。”
蔡生说最后那句话时,已经走进对面他的办公室,但那句话还是像归巢的鸟儿,扑啦啦扇动翅膀钻进我们的耳朵里。我看向佟子,佟子的鬼脸不见了,他的脑袋向左耷着,脸上的表情活像个囧字。坐在我前面的大沈,传来了唉的一声叹气。大沈是个大个子,隔着格子间的挡板,我也能看见他的小半个后脑勺。他的头顶有些秃,要是我站起来,还能看见他头顶有一块拇指大小的风化地带,地带里残留着几根没有风化彻底的稀疏短发。按他的说法,这说明他某些方面的功夫十分强大:“难道你没有听过这句话吗?十个秃子九个强,还有一个强中强。”
不一会儿,我的鼻子里又有了香水味。蔡生说:“各位,不好意思,汪总那边突然有个急活儿,明早就要策划方案。小沈小韩小佟,你们马上去会议室,我们开个小会。”
蔡生的话完了,恭喜发财的铃声又响了起来,这次的铃声恭喜他发了三次财:“喂……嗯……嗯……嗯……你等着,我这儿有个小会,我八点左右过来接你。”
蔡生接电话的过程中,我收到了一条短信:“小韩同学,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你不用加班,我要加班。我来了一个客户,得加班陪他吃饭,我很讨厌他。”
我回了一条短信:“小张同学,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今晚我要和你一起加班。我来了一个方案,得加班赶出来,我很讨厌这个方案。”
汪总的方案被赶出来时,已是深夜十一点多。方案分成三部分,我和佟子、大沈各负责一部分。蔡生是十点左右回来的,他的样子有些疲惫,头发有些乱,身上的香水味道更加浓郁。他将方案看了一遍,提了一些意见,我们又修改了一遍。第二次将方案看完,蔡生说:“嗯,不错,辛苦你们了,赶紧回家陪老婆吧。”说完他补充了一句,“明天不要迟到。”
从电梯里出来,我看了一下手机,小张同学给我发了一条短信:“我已到家,你下班没?”我准备给小张同学打个电话过去时,佟子说了一句话:“你们饿不饿?我好饿。”大沈说:“我也饿了,要不我们去老地方吧。”我给小张同学回了一条短信:“还没呢,快了。”
老地方是个烧烤摊。每个月总有那么一两次,我和佟子、大沈会在加班后来老地方吃点烧烤,再喝点啤酒。上上个月,大沈和他妻子离婚了。离婚是件郁闷的事,更郁闷的是,离婚不久,大沈听说他前妻傍了个做煤矿生意的老板。大沈见过那老板一次,是个五十多岁的离异男,生得满脸横肉,腰比水桶粗,脖子上挂条小指粗细的项链。跟我们相比,大沈在深圳混得其实不差,他有一套房,房子在寸土寸金的华侨城地段。他买房买得早,每个月只用还两三千块钱,而且再过五年就将房贷还清了。他老婆什么也没要,他孩子还小,上个月他把孩子送到了老家的父母身边。打他送走孩子后,我们去老地方的次数就多了。每次他提议去老地方,我和佟子都答应了。
跟往常一样,我们叫了三瓶啤酒,一些烧烤。跟往常不一样的是,三瓶啤酒喝完,大沈又伸出手,冲那对经营烧烤摊的夫妻大声说:“老板,再来三瓶啤酒。”
我和佟子相互看了看,都没有说话。小张同学的短信这时又来了:“下班没?”我回过去:“你睡吧,还有一会才下班。”
三瓶啤酒很快拿来了。我的酒量不太好,两瓶啤酒下去,浑身已有些发热了。大沈却再次将手伸出来:“老板,还来三瓶啤酒。”
我将大沈的手按了下去:“别喝了,再喝我就不行了。”
佟子的酒量比我好,不过他也帮我跟大沈求情:“沈哥,别喝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韩哥的酒量。”
大沈说:“不行,喝,你们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和佟子同时说:“什么日子?”
大沈说:“今天是我生日。过完今天,我就四十岁了。四十岁了,我还在一个小广告公司里没日没夜加班,你们说好不好笑?”
大沈的话像把长满锈的刀,将我的心很快切得难受起来。我比大沈小六岁,我和我的小张同学张芸去年才买房,买的是二手房,首期付了三十万,这三十万里,有我和张芸毕业后工作至去年的积蓄,有我父母和张芸父母的大半生积蓄,还有我和张芸欠下的几万块钱债。我和张芸买房后的工资,一部分用来还贷,一部分用来还债,一部分用来抵挡各种费用,每个月都过得狼狈不堪。不管我父母还是张芸父母,每次打电话来,总催我们生孩子。我们何尝不想生孩子,可以我们的条件,哪有那个豹子胆敢要孩子?
我对大沈大声说:“行,喝,我陪你喝,你说怎么喝就怎么喝。”
看得出来,佟子也受了我们的感染。佟子比我小五岁,去年底来的这家公司。他毕业于武汉一所名校,毕业后一直混得不好,先是很长时间内找不到工作,后是至今也没找到自己想干的工作。毕业几年,他相继在北京、上海、广州等城市混过,每个城市都混得不好,混的时间也不长。他对我和大沈说,总结我们三人的教训,他现在有三不敢,一不敢跳槽,二不敢谈恋爱,三不敢买房。
接在我的后面,佟子也大声说:“对,喝,今天沈哥生日,不喝高兴怎么行?喝完这三瓶,再来三瓶。”
将再上来的六瓶啤酒喝完,时间已到了凌晨一点多。张芸应该睡了,她没有再给我发来短信。我喝得差不多了,瘫坐在椅子上看着大沈和佟子傻笑。佟子将手中的酒杯啪的一放,高高地举起手说:“老板,买单。”
大沈不让佟子买单,说今天是他生日怎么能让佟子买单。佟子非要买单,说今天是沈哥生日怎么能让沈哥买单。两个人都掏出钱包,掏出钱,争抢着递到前来买单的老板娘面前。老板娘为难了,一会儿看看大沈,一会儿看看佟子。我的钱包倒是在口袋里,不过包里没钱。
单最后是佟子买的。为了越过大沈将钱递到老板娘手上,佟子推了一下大沈,大沈一个踉跄,差点摔到地上。大沈稳住身子,回推了佟子一下,说:“我靠,你就不能轻点,手下那么用力。”佟子被推得往后退了一步,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子。大沈又伸出手,推了一下坐在旁边的我:“走,我们唱歌去。佟子不让我买单,我用这本该买单的钱请你们唱歌。”
大沈的话音刚落,佟子就叫了一声好。
我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叫了声好。
唱歌的地方叫天籁村KTV。我和大沈、佟子来唱歌的次数少,毕竟跟吃烧烤相比,唱一次歌可以抵我们吃五六次烧烤。大沈要了一个小房,一打啤酒。佟子是个麦霸,一进房就点了一首歌,拿着麦克风唱了起来。大沈的歌唱得很烂,不仅跑调,还只唱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老歌。不知是不是看在大沈生日的面子上,佟子点的第一首歌,难得是首上世纪的歌。大沈也拿起麦克风,难得跟佟子来了一个合唱。趁着这工夫,我去了一趟洗手间,让自己吐了一次,又洗了一把脸,整个人才感觉舒服许多。
从洗手间出来,唱歌的主力就变成了我和佟子。跟佟子比起来,我算得上半个麦霸。时间要是往前十几年,我也是个标准的麦霸。还在中学时代,我是学校文艺汇演上的表演常客。我表演的节目通常是唱歌,通常能收获掌声一片。后来上了大学,我还学会了弹吉他,尝试着自己写歌。我曾经抱着吉他守在一个女同学的必经之路上,不停地唱着我写给她的歌。后来我毕业了,工作了,我对音乐的热情,也就随着生活的压力慢慢变大而慢慢消退了。
我和佟子把大沈晾在一边,大沈不乐意了。一会儿,他将我们的酒杯倒满啤酒,逼我和佟子将啤酒喝完。一会儿,他从我或佟子的手中抢走麦克风,扯着喉咙对着麦克风狂喊。一会儿,他又点上一首上世纪七十年代甚至五十年代的歌,并且不按规矩出牌,将这首歌优先,捧着麦克风作深情款款状唱并表演着。
有一会儿,佟子正在唱一首拿手的歌。他唱得很投入,左手拿着麦克风,右手握成拳头放在胸前。我被他感染了,也跟着轻声哼起来。大沈却没被感染,他抢过佟子手中的麦克风,照例鬼哭狼嚎地狂喊了两声。
佟子生气了。不过他是假生气,他一把用力抱住大沈,不停用膝盖去顶大沈的屁股。大沈用力挣扎,两个人连抱带挣摔到我旁边的沙发上,我也不客气,站起来张开手扑了过去,压在他们身上。压在最底下的是大沈,大沈被压得一边大笑,一边大叫救命。
我和佟子好不容易放了大沈,大沈从沙发上爬起来,却没有找我们报这一压之仇,他擦了擦额上的汗,喘了几口气,接着他举起啤酒杯,大声地说:“来,喝酒。”
我举起啤酒杯,说:“来,喝酒。”
佟子举起啤酒杯,说:“喝酒就喝酒,谁怕谁。”
从天籁村KTV出来,外面的马路显得很安静。路灯还在亮着,多数的霓虹灯和灯箱广告牌失去了光的装饰,露出了它们的本来面目。除了我们,马路上看不到行人,偶尔有一两辆汽车以很快的速度朝着我们而来,又背着我们而去。
我和佟子住的地方离天籁村KTV不远,大沈住得远,我和佟子说好了,送大沈上出租车后,我们俩走回去。我们将一打啤酒喝光了,我去卫生间又吐了一次,佟子和大沈肯定也去吐过。我们歪歪斜斜地站在马路旁边,远远过来一辆车,三个人便此起彼伏朝车招手。
大概等了十来分钟,总算等来了一辆没载客的出租车。大沈打开出租车门,一条腿迈了进去,他朝我们挥了挥手,让我们赶紧回去,然后便转过身,打算将整个身子钻进车里。
那辆车突然从前面的巷子开出来,也就是这个时候。那条巷子距离我们很近,那辆车开得很快,哧的一声便从巷子里拐到了马路中央,接着又哧的一声向前驶去。接连的两个哧声之中,我们还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女人的声音,这个女人在喊“救命”。
大沈的反应很快,他的身子从出租车里钻了出来,他扶着车门,看向前方,那辆车离我们已经越来越远。一阵风吹了过来,他的头发在风中立了起来。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佟子。我看见他狡黠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后钻进车里,朝我和佟子扬了扬手,说:“进来啊,赶紧地。”
也许是大沈的眨眼和扬手感染了我,也许是我喝了太多酒,反正我只觉得脑子里一热,没有多想,跟着就钻进了出租车。佟子也钻进了出租车。
大沈对出租车司机说:“跟着前面那辆车,不要被它发现了,也不要将它跟丢了。”
跟在那辆车后面,出租车很快将我们带进了一条巷子,接着便驶进了巷子深处。看得出来,出租车司机十分紧张,他一会儿看着前面的车,一会儿又利用眼睛的余光,偷偷地瞄一瞄我们。出租车里弥漫着一股酒味,我和大沈、佟子的表情都很严肃,也都不说话。只有大沈偶尔对出租车司机说:
“慢点,慢点,别让那辆车发现了。”
“快点,快点,那辆车咋不见了?”
那辆车并没不见,它又拐进了一条巷子,停在了一幢楼房旁边。车门打开,两个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其中一个男人的肩上,扛着个黑乎乎的东西。接着两人一前一后,朝着楼房的楼梯间走去。楼梯间的感应灯亮了,黑乎乎的东西变得清楚起来,那是个黑色的大垃圾袋。凭着大垃圾袋的形状,谁都能猜出来里面装着一个人,应该是那个喊“救命”的女人。两个男人背对着我们,他们的个子很高,肩膀很宽。不一会儿,他们走进了楼梯间。
大沈让出租车司机停了车,给了车钱。从车上下来后,大沈又看了看我,看了看佟子,然后我们以蹑手蹑脚和大步流星兼有的姿态,朝着那幢楼房靠去。
那幢楼的楼龄应该比较长。楼梯间木扶手上的红色油漆,已经剥落了大半。根据大沈的判断,两个男人应该就在三楼。我们到达三楼时,三楼的感应灯还亮着,三楼以上的感应灯都没有亮。还是大沈的判断,两个男人应该进了302号房间。大沈将食指放在嘴唇前,做了个嘘的动作。不一会儿,楼梯间的感应灯熄了,黑漆漆的楼梯间里,一束微弱的光从302号房间的门缝下方里射了出来。
确定了楼层,又确定了房间,我们的第三个难题是,怎么从302号房间外面进到里面去?黑暗中,我仿佛看见佟子的眼睛一亮,佟子小声地说:“跟我来。”
跟在佟子后面,我们从三楼回到了一楼的楼梯间外,又来到了这幢楼房右侧的下水管道旁。昏暗的路灯下,佟子的视线顺着胳膊粗细的下水管道向上延伸,一直延伸到三楼关着的、里面没有亮光射出来的窗户玻璃上。佟子的声音十分兴奋:“果真和我想的一样,这幢楼房没有安装防盗窗。”
佟子朝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然后他嘿的一声,整个人攀在了下水管道上。不一会儿,他顺着下水管道爬到了三楼的窗户附近。他伸出手,小心地朝着窗户玻璃推去,窗户玻璃没有反锁,一扇玻璃被他推到了另一扇玻璃后面。他灵活地移动身体,很快从下水管道上移到窗台上,接着又跳进了窗台后的房间。
有了佟子的经验,我和大沈也很快来到了三楼的房间。我爬出了一身汗,极力屏住呼吸。大沈将头探到窗户外,用力地吸了几口气。接着他转过身来,轻手轻脚地,带头朝房门走去。
房门是虚掩的。我们躲在门后,透过房门与墙之间的缝隙,看向门外的大厅。不过这个缝隙的朝向,是大厅的门与门后的墻角。好在厅里有声音传来,我们便将头缩回来,一动不动,像一组正在偷听的雕像。
是那两个男人的声音。一个男人说:“兄弟,干完这票,我们再干票大的吧?”另一个男人说:“好啊。干票大的,要顶几票小的。”
前面的男人说:“前几天,我看到了一个女人,肯定是个富婆,四十来岁年纪,开着辆奔驰,脖子上戴的项链,他妈的比老子的老二还粗,老子还是头一次看见女人这么戴项链。”
后面的男人说:“好啊。我们就把这个富婆绑来好好干一票,他妈的老子最见不到那些有钱憋得慌拿出来显摆的鸟人。”
大沈从房门后冲出来时,两个男人还在说话。大沈的步子很大,我和佟子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冲到了大厅中间。冲出去之前,他把房门打开了,我和佟子的视线一下子变得开阔了,目瞪口呆的我和佟子,也一下子暴露在两个男人面前。
两个男人同样目瞪口呆。他们俩一个剃着光头,一个留着长发。他们的块头都很大,脸上的横肉和身上鼓鼓的衣服仿佛告诉我们,最好不要去惹他们。
他们身后的墙角,放着一把椅子。一个穿着红色丝质长裙的女人,被一根拇指粗细的麻绳绑坐在椅子上。女人的头发有点乱,眼睛被黑布蒙着,嘴被黑胶布粘着。女人的两条腿,白皙而修长,脚上没有穿鞋,脚趾甲上涂着鲜红的指甲油。
也就是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大沈的手里多了一把枪,他老练地拿着枪,枪口对准了光头男的太阳穴。我和佟子也从房间里冲出来,我们的手里同样多了一把枪,我的枪口对准了长发男的太阳穴,佟子的枪口对准了长发男的心脏。
光头男和长发男的动作很快。他们的身体同时向右一侧,而且他们的手里也多出了一把枪,光头男的枪口指着大沈的脑袋,顺着长发男的枪口直线看过来,我看到了我的眉心和佟子的脑袋。
我和佟子像一对具有心灵感应的双胞胎,我们没有打量对方,身体迅速向后仰去,手中的枪砰砰砰连响三声。大沈手中的枪也不示弱,紧跟着响了三声。
光头男和长发男的身体扑向地面,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他们一边打滚,一边扣动了枪。我们的身体在空中闪来闪去,没有一颗子弹射中我们。我们和对方谁也没射中谁,子弹击中了大厅的墙壁、桌子、沙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浓烈的弹药味道。
光头男和长发男顺势从地上滚到了沙发后面。他们的头从沙发后探出来,手中的枪不停射出子弹。我和大沈、佟子不再躲避,我们在沙发前一字排开,枪口同时对准沙发,手指不停扣动着扳机。
最先停止扣动扳机的是大沈。随着大沈的目光,我看到了光头男和长发男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不知用什么方法,一左一右地站到了被绑女人的身边。他们手中的枪,枪口对准了女人的脑袋。
不过这没难倒我们。我和大沈、佟子相视一笑。大沈的笑容还残留在嘴角边,手中的枪已突然朝着空中抛去,光头男和长发男不知道大沈耍什么把戏,他们抬起头,视线追随着那把枪在空中划下一道抛物线后又回到大沈手中。就在这当儿,我和佟子出手了,只听见两声枪响,光头男和长发男倒在了地上。鲜血从他们的太阳穴处流出来,他们的脑袋下面,出现了一片血泊。
被绑的女人叫凤凰。解决了两个男人后,我们七手八脚将她身上的麻绳解开,扯掉她眼睛上的黑布,拉掉她嘴上的黑胶布。她从椅子上站起来,眼睛眨了好几次,伸出手理了理头发。她对我们笑了笑,用一种好听的然而让人感觉有距离的声音说了四个字:“谢谢你们。”
大沈对她说:“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她这回说了两个字:“凤凰。”
不知是她声音的缘故,还是她惜字如金的缘故,大沈不再说话了。他朝后退了一步,两只手放在腰上,因为这个动作,他原来有些啤酒肚的腰,显得更加啤酒肚了。他用充满疑惑的眼神看着凤凰,就像他面前的凤凰不是凤凰,是一根钨丝,就像他不是他,是爱迪生。
我对凤凰说:“凤凰,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将你绑来这里?”
凤凰这回没有说话,只是将头从大沈那边扭过来,轻描淡写地看了我一下,接着便将头扭到既不会看到大沈和我,也不会看到佟子的方向去了。
我一下子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是出神地看着她。她的身材高挑,有一头烫着密密麻麻小波浪卷的、犹如海藻的长发,她的眉毛细长,丹鳳眼,樱桃小嘴,瓜子脸……
接下来,佟子跟凤凰说话了。有了大沈和我的遭遇,佟子的声音里有种明显的小心翼翼:“凤凰,你住在什么地方?要不要我们送你回去?”
凤凰想了想,说了一个地名。这个地名我仿佛十分熟悉,又仿佛从来没有听说过。我们将门打开,一行人从楼梯间走下来,再沿着巷子走到马路上,叫了一辆出租车。在这个过程中,佟子对凤凰还说了几句话,他问她是哪里人,从事什么职业,她的回答还是轻描淡写地看他一眼,然后将视线看向别的地方去。
到了出租车上,凤凰选择的是出租车司机旁边的位置,我们沉默地坐在后排位置。她将头扭向窗外,身体也靠近窗。隔着她的椅背,我们只能看见她一头茂密的长发,看不见她的脸,也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窗外的天已经蒙蒙亮了,一幢幢披着晨光的高楼大厦,不停地从窗外掠过去。
不知道出租车这样驶了多久,也不知道驶到了什么地方,经过一段滑行后,出租车慢慢地停了下来。凤凰的头这时回了过来,她看着我们,脸上的神情仿佛有些忧伤,有些怔忡,又仿佛什么也没有。我睁大眼睛,最后看了她的脸一眼,她的眉毛细长,丹凤眼,樱桃小嘴,瓜子脸……
她回过头去,打开车门,下了车,朝着远处走去。隔着车窗玻璃,我们都不说话,也不下车,就那样看着她的背影离我们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一种疼痛和惘然的感觉,突然从我的心底蹿了上来。我有种打开车门跑出去的冲动,不过我没有行动,我坐在座位上,看着车窗外已经缩小成了一团红色的她。过了一会儿,在我的眼中,那团代表她的红色,缩小成了一个毫不起眼的红点。
就是在这种强烈的疼痛和惘然中,我醒了。
我睁开眼睛,看见我靠着一棵树睡在地上,大沈和佟子睡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大沈两只手抱着肩膀,双膝上屈,像一只弓着身子的虾米,直接就睡在地上。佟子则抱着一个垃圾筒,他的脸贴着垃圾筒,肩膀以下的身体趴在地上,离他身体不远的地方,有一摊不知是他还是我或大沈吐过的秽物。
这时的天已经大亮了。远处有一个环卫工人在工作,他手中的扫帚接触地面,发出沙沙的声音。一个提着公文包、西装革履的男人,从马路那边小跑了过来,看到地上的我们,他的脸色有些讶异,接着就绕开我们,朝着前面的公交站台而去。
我从地上站了起来。我的头痛得厉害,不过我还是发现我站的位置,就在天籁村KTV旁的马路边。我朝大沈走去,叫醒了大沈。又朝佟子走去,再去叫醒佟子。
就在这时,张芸的短信来了,张芸说:“你怎么还没回来?我昨晚在沙发上等你,等得睡着了。”
我的手机桌面,是一张我和张芸头挨着头、一脸甜蜜的大头照。
那时的我和张芸还没毕业,两个人刚进入热恋阶段。那时的我和她最爱做的事,就是去学校附近的电影院,一人手里抱一桶爆米花,一罐可乐,孜孜不倦地看银幕上各种人的各种喜怒哀乐。
责任编辑梁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