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时间

2012-04-29 09:14汪建辉
西湖 2012年5期
关键词:收摊咖啡厅写诗

汪建辉

1 小说中有诗

下面是十七岁那年,我读到的一部小说:

诗人在这个城市看不见太阳之时,进入了一间咖啡厅。天空还很亮,咖啡厅里也不用开灯。时间还早,除了老板娘定在那里终年不变的笑容,咖啡厅里几乎看不到一个人。

诗人环顾了一下四周,看见一个角落里坐着一个女子。

位子是靠着街边的,透过玻璃可以看见,下班的人流匆匆擦过玻璃。天空更干净敞亮了,仿佛时间并不是黄昏,而是一个下了一夜雨之后的清晨。但是这种错觉维持不了多久。天毕竟要暗下来了。

角落里那个女子,脸部的轮廓在黄昏渐渐昏黄的光线里显得越加遥远。像是遥远到古代的美女西施。诗人从中看出了时间之中沉积在文化里面的忧郁,心中有种想要照亮她的冲动,不觉就走到了她身边,指了一下她正对面的位置问:我可以坐下来吗?

她将目光从书上移开,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空荡荡的咖啡厅,没有理他,再将目光回到书中。

书吸引着她?他的目光就这样被她的目光拉到了那本书上。是一本诗集。看着、看着,他就笑了,问:你喜欢诗?

她又抬头看了一下他,再又扫了一遍空荡荡的咖啡厅,确定他肯定是对着她说话。于是回答说:不。

“不?”他有些不解。

“是!”她确定着。

“可是,你……现在……正在……?”他指着她手上的诗集。

她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说:“只是喜欢他的……”

这句话只是说给他一个人听的。因为只有他听得见。

诗人在她的对面坐下来,对她说:“谢谢你……这本书就是我写的。”

这句话只是说给她一个人听的。因为只有她听得见。

“你?是……他!诗人!”

她抬眼望着诗人,眼睛里像是烧起了一团火一样。热情。

在咖啡厅里的电灯还没有点亮之时,他们就开始相爱了。

天,天哪,这就是爱情!

如梦、似幻。古典的美女出现在了现实之中。

十七岁时的我,读完了这部小说之后,下着决心:我也要成为诗人,我也要在一个黄昏中走进一家咖啡厅。那个咖啡厅里一定会有一个她捧着一本诗集在读着,等待我出现在她的面前。

我问:“你喜欢诗歌?”

“是!”

我问:“你喜欢诗人?”

“是!”

……

情节已经很简单了,一切就像是小说中描写的那样。成为诗人的我也找到了爱我的那个她!我的生活进入了美妙的故事之中。

2 我要“写”诗

这个“写”,是仅仅是为了写而写。

在白天做着的梦,最难醒过来。每天早晨醒来,我都要对自己说:“我是一个诗人。我是一个伟大的诗人。用不了多久,每一个人的手上都将捧着一本我的诗集。”

对于我在诗坛的位置我是这样定位的:我一定将超越李白。因为他的诗是写给小学生及以下年龄段的,我发现好像只有他们在背诵李白的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都是小儿科。而我的诗是写给高中毕业的女生的,到了可以谈恋爱的季节,长大成人了,为了追寻爱情,情感可以任性如决堤的黄河之水。

进入诗人的感觉真的很好,可以泛滥自己的感情与想象力。看到夜空里的月亮,无论是圆的、缺的,无论天空阴、晴,都可以莫名的忧伤;看到从山中流出来的小涧,可以把她想成是被岩石绊到了,站立不稳,跌跌撞撞地从高山上扑将下来;看到菜地里孤独地站立着的稻草人,诗人就写下一首诗:

《空着肚子的鸟儿哪里知道这就是智慧》

你站在那儿不动

只有风风雨雨

才能牵动你的衣角

领袖

那是被动

那是被动

不是主动

鸟儿们啊

哪里知道

你是被动

天真地惊飞起

天空流浪着饥饿的身躯

一只

两只

三只

四只……

她们的肚子

空空荡荡

空空荡荡

空空荡荡

空空荡荡……

一只两只三只四只天上鸟儿的肚子空空荡荡

天空将要空了

真的就要空了

农民们在自家的屋檐下

品味着绿茶

脸上露着诡诈的不动声色

面无表情

写完这首诗,我觉得自己超出了常人成了诗人。诗人应该得到比常人更多的。于是起身往咖啡厅去。夜色已经深了。今天没有月亮。管它呢,今天的情感已经用完了。我想要进入世俗的生活之中。

世俗!看懂了的人会对着我会心地一笑。

“哈哈哈哈,你想要那个!”

“哪个?”

“那个呀!”

“哪个呀?”

“就是那个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就是在心里的我与自我对话。我当然想让自己变得崇高起来,我对自我说:“我不是流氓,我是想谈一场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还有,嗯,还有……我是想考验一下这个时代尊不尊重知识,判断一下这是不是一个最好的时代。”说着已经到了咖啡厅,人已经很少了。老板娘看到我来了,说:这么晚才来?

我回答:刚才在写诗。才写完。

老板娘用诗人般泛滥同情的眼神看着我:你来晚了,女孩子们都被带走了。

“都走了?一个都没有剩下?”

“哦。还有一个喝醉了。你把她扛回去?我正不知道该如何办呢。”

我一看,是那个天天都处在失恋状态的小胖。于是断然放弃,说:“我、我,还是一个人回去用右手自己解决吧。”这只手既拿笔写诗,又拿枪扫射。唰、唰、唰……哒、哒、哒……真是能文又能武。

一个人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咀嚼着这两句话: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赶早,不赶晚。”

前一句,需要有运气——要有一座风水好的祖坟。后一句,用的是蛮力——要有强健的体魄。

看来,这两者我都没有。只有继续写诗了。直到,手中有一本自己的诗集。

3 女诗人小去

我居住的这个小城有两条街道。一条叫正街。另一条只能叫外街了。正街上住的居民都是本地人,外街上住的则多是才搬来不久的外地人。

我住在正街上。这证明了在这个地方我是有传统的。有一天,在一本地下诗歌刊物上,我看到了一首小去写的诗。我很喜欢。一口气读完,接下来就看到了作者的地址。很巧,与我在一个城市,就在外街。

按着地址,我写了一封信。大概意思是:大家都是诗人,找个时间见个面,交流一下。

第三天上午就收到了回信,约我去她家坐坐。读完信,看看时间还没有到中午,我就向外街走去。照着门牌号,到了门口,看到一个修表的小摊,摊主人正在收摊。这么早就收摊了?

我指着门牌号问:请问,小去家就住在这儿?

他点点头说:“是。”眼睛流露出了崇敬的神色。我想,他应该知道这里面住着一位诗人,而诗人的访友应该也是诗人吧。“物以类聚”。望着修表人的背影,我开始敲门。门开了,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性出现在面前。长得不算漂亮,但看着挺舒服。

我问:你是小去?我才收到你的回信就过来了。

她说:好呀,请进来吧。

在进门之前,我指着就要在街角消失的修表人道:他看到我来就收摊了。真怪。

她说:看来他今天已经赚到了五元钱了。这是一个懂得享受的人,每天只赚五元就收摊,够用就行了。他现在一定是喝茶去了。五角钱一碗茶,一元钱四两面。一天下来还有剩呢。

我问:如果生意不好,赚不到五元钱呢?

她说:就摆到晚上十点钟,才收摊。

“真是一个奇怪而有个性的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需求。他一点也不贪心,他明白钱财是身外之物,用不完就浪费了。”这是一个有着狭长通道的房子,因为狭窄所以没有空间安窗子,通道中阴暗潮湿,有着一股像是前年还保留在这里不动的空气,以至空气发霉了,一股空气的霉味淡淡地进入身体之中,有一点想呕吐,只有尽量让呼吸变得细小悠长。我的脸因此有些发热、微红。

说着话我们就进入了里面的房间。空间骤然大了起来,两扇开着的窗子让新鲜的空气流进来,历史的霉陈味就消失了。

一个五十来岁的大胡子男人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含着笑看书。看到我,他笑了一下问:你就是建辉?欢迎啊!欢迎!就叫我老熊吧。

我点点头说:是。老熊!

小去对我介绍说:他是我的丈夫。也是一个诗人。著名的农民诗人。

“怎么?你没有听说过我?”看到我的反应不够热烈,大胡子诗人显得有一些困惑。

“我才开始写诗不久,还没有混圈子。”我嘴上回答着,心里却在暗自想:诗人?又是一头老牛吃到了嫩草?她就是他用诗歌找来的?

在心里面得出肯定的答案之后,我下决心一定要把诗给写下去。目标——前途是光明的。板样——有眼前的这个胡子拉碴的老男人为证。

我是非常喜欢小去的诗的。在女性的笔下,坚硬的为之柔软、笔直的为其弯曲,而那些温婉顺从的流水呢?在诗人的笔下则成了:一只坚硬的阳具——/直直直直地——/插入了大海的子宫——/将滚烫的精液射了进去——/当海浪翻滚咆啸的时候啊!/那就是她达到了一个又一个高潮!……

我问:河水是柔软的,如何坚硬?

答:这是诗人的一种感觉!

我问:河流是弯弯曲曲的,如何直直直直?

答:这是诗人的视角!

我问:河水是冰冷的,如何滚烫?

答:这就是诗人赋予了河流以生命!

我知道了,诗歌就是要与正常人的视角不一样;诗歌就是非理性;反常识;玩天真,永远也长不大……

4 妹妹小丢

一天,小去问我:你为什么要写诗?

我回答:我看了一篇小说。

“小说?”

“是的。那篇小说写了一个诗人和他的崇拜者的爱情故事。很容易、很真挚就相爱了。”

“那些都是编的。不要相信小说。小说是骗别人的。”

你能写诗,我为什么就不能写诗?我心中隐约觉得她是怕这个世界上写诗的人太多了,她的竞争压力也就大了。于是我同样反问:你为什么写诗?

“文章千古事。上小学时语文老师说,当皇帝最多也只能他在位时让别人尊重(其实是害怕)他,而文学家则在他死后几千、几万年都可以被人赞颂。”

“你是为了历史。你比我崇高得多。而我却只是为了女人,将文章当作了性爱的工具。我应该感到羞愧。”

作为比我年长近十岁的姐姐,小去劝我说:不要写诗,诗歌是害自己的。

“越投入,就陷得越深。陷进去,就拔不出来了。会成为生活中的一个异类。”

大概下午四点钟左右,小去看了一下手表,说:我妹妹要从吉林老家来我这儿长住,我要去车站接她。

我说:我陪你一起去。

在汽车站接到了小去的妹妹。小去奔跑过去抱住妹妹叫了声“小丢”就哭了。小丢也哭了。我站在旁边,等到她们都不哭了,才问:小丢,这个名字好奇怪啊?

小丢说:我父母想要一个男孩。按计划生育,我们家最多只能生两胎。我生下来的时候我父亲想把我抱出去丢掉,是我姐姐几次把我从山上给找了回来。姐姐对父母说,你们不养妹妹我来养。是姐姐感动了父母,我被留了下来,给我起了名字叫小丢。

小去说:我与妹妹还算是挺有缘的,每次妹妹被丢掉,我出去找,心里面想着一个方向,寻过去,就准能找到妹妹。

我说:这样说起来,小丢这名字还满好听的。

小丢说:我姐的名字也是有含义的。我父亲总喜欢说:女的不去、男的不来。小去,取的就是这个含义。

“这样看来,小去这个名字也是很有意义的。”

她们姐妹俩说说笑笑地走在前面,我提着行李一直跟在后面。一起到了外街,来到她们家门口。那个修表的摊子还在炽热的斜阳中摆着。

进门前,我调侃道:师傅,今天还没有赚够五元钱呀?

修表匠叹了一声:今天生意不好,再等等看看有没有生意上门。

进了家,夕阳透过窗子照在古旧的屋子里,产生出很多新意。小去的诗人丈夫不在家里,靠窗下的椅子空着,于是我就坐在窗下的那把诗人常坐的椅子上,悄悄体味着诗人座椅带给我的感觉。果然,我的脑子里冒出了一个问题:

“你们父母就没有冒着罚款的风险,再给你们生一个弟弟?”

小去小丢的脸色仿佛夕阳掉落了西山,一下子就忧伤了起来,她们几乎是同一时间说:是我害死了妈妈。

姐妹俩争了起来——

小去说:如果我不把妹妹找回来,妈妈就不会死。

小丢说:如果我不活下来,妈妈也不会死。

夹在她们中间的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脸上的疑惑,被夕阳照得格外的醒目,找不到可以隐藏的地方。

还是小丢的嘴巴快:在我们乡下凡是家里有两个孩子的,父母其中一人就要做绝育手术。乡卫生院开着面包车改成的手术车到处抓人。那天我母亲提着潲水桶去给猪喂食,还没有走到猪圈,就被三个大男人抬上了停在墙角的手术车,一刀下去就给结扎了。尔后,丢下母亲开着面包车就跑了。母亲忍着疼痛喂完猪,回到屋里躺到床上就再也站不起来了。是伤口发炎,引发高烧。还不到一个星期妈妈就去世了。

小丢说完小去接着说:不久前,我父亲也去世了。村里说小丢是超生的,没有户口,因此把分给我们家的地给收回去了。小丢没地方去,只有来我这里了。

故事刚讲完,天就黑了。也该回家了,我跟小丢告别:我回去了,明天再来陪你玩。

在大门口,修表的师傅已经收摊了,看来在刚才的时间里他已经等到了一笔生意。没有修表摊的街道,空得就像是没有文化的老农的脸,黝黑而没有内容。路灯下,飞虫在金字塔形光影的顶端里没有目的地四处乱窜。纷纷、扰扰。乱着人心。

第二天早上,我找小丢去后山放风筝。小去看了一眼丈夫说:我也一起去,你去不去?

“哦,我还要写诗。今天早上起来,觉得有一些灵感在飘浮,我要把它们给囚禁起来。你们去玩吧。”

小丢与我同岁,长得比小去高一些,看上去也比小去要清丽漂亮些。小去自嘲着说:妹妹是父母制造的第二个人,当然比第一个要有经验,想不更好都不可能。

这天后山上的风是乱的,东一下、西一下,急一阵、缓一阵,有一趟、没一趟。我们都没能把风筝放到天上去。

在与小去单独在一起时,我对小去说:我喜欢你妹妹。

小去问:你决心要当诗人?

我说:是。

小去说:我不希望妹妹跟诗人。

我说:你找的不也是诗人?

小去说:有些事情你不懂……我也不好对你说……

在与小丢单独在一起时,我对小丢说:

“我喜欢你。”

“我姐昨天晚上对我说,不要找诗人。”

“你姐夫不也是诗人?”

“有好多事情你都不知道。我也不便对你说……”

“我看过一篇小说,一个女孩爱上了诗人。”

“小说是编的,骗人的。”

放完风筝,分手时,我对小去说:“现在除了想写诗,我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小去说:“诗养不活你,更养不了家。”小丢也说:“我建议你离开这个小地方,出去闯一闯。眼睛看多了,你就会知道这个世界中不只有诗。”

“你等我?”

“我等你!”

“保证?”

“保证!”

“好!你等着,你等着。等我赚很多钱回来养你。”

“有了钱,你就会变。”

“我不会变。”

“你会。”

“我不会。”

……

只有时间能证明一切。把一切都交给时间。

5 修表匠——时间

临走前,父亲送了我一只手表。他说:这表还能用,你拿去修一修。出门在外,可不能没有时间。

走之前,我到修表摊去修表。修表师傅看了一眼表说:这是一块好表。

“好表?”我说,“好表还会坏呀?”

“你这只表没有坏,上点油就又能走了。在我的眼里,只要能修得好,就是好表。不管它坏了多少次,修了多少次。”

“就是。如果表永远不坏,那么你就要失业了。”我停了一下,看他没有答话,于是就换了一个话题:“师傅,你为什么每天只赚五元钱?多赚些钱不好么?”

“你看,人的生命不像这块手表,转了一圈之后还会从头再来。”修表匠举起我的那块手表晃了一下,“人的生命是线性的,只要停下来,就结束了。所以要及时行乐。人生最可悲的事情就是钱没有用完,属于他的时间(生命)就结束了。”

我说:“人生更可悲的是,人还活着,却没有钱——吃饭、穿衣、治病,只有被活活饿死、冻死、病死。”

“你说的这些我还没有遇到过。”他迟疑了一下,将手表的后盖拧紧,递到我手上,“这个机械齿轮里面传达出来的时间是可以把握的,只要看它走一分钟,我就能知道它每天会快多少秒或慢多少秒。你说的那些灾祸,掌握在命运的手里,我等凡人是没有办法预测的,等遇到了再说吧。”

我拿出五元钱给修表匠,他要找两元钱给我。我将钱塞回给他,说:“师傅不用找了。”

他将钱收下,一边收拾着桌面上的工具,一边说:“我认为一直到现在为止,自然提供给人类的资源足够了。但是人类的对现实的贪婪与对未来的忧惧使很多人大量地屯集财富与物资。因为过度地集垒,在这其间至少有三分之一以上的财物被浪费掉了。”话题说到这里,就不是一两句能讲得清了,他邀请我道:“走,我请你喝茶去!”

“不了。没时间了。我还要去跟小丢告别。”

是小丢送我去了火车站,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途中,一棵大树在对的时间出现在对的位置。这就是缘分,如果没有这棵树的遮挡,我不会有这份勇气。在这棵大树的后面我匆匆地吻了她,因为刚吃过一个苹果,我品尝到她的嘴唇有些甜。很幸运,这就是我的初吻,是甜的。临上火车时我说:“等我,我需要时间来证明自己。”她说:“女孩的青春有限,我不能确定可以等多久。”

6 小去,去了

那一年,是1988年。

那一次,我去的是北京。

北京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太大了,大到我用一辈子都无法走完它。不像我生长的那个小城市,只有两条街道。于是我放弃了了解北京的想法,不看、不逛、不玩、不问,而只是专注地工作。

第二年,在我上面工作的那个环节中的人辞职了,于是我顶了他的位置。

第三年,因为一次事故,我的直接上级被降级了,我又升了一级。

第五年,我的部门领导住院了,据传他得了癌症,将不久于人世。我在暗中猜测,是不是机会又来了?我要好好表现自己。竟暗中希望他早点死。“踩在别人的尸体上大踏步地前进!”这句话时常会毫无人性地在脑海里蹦出来。为了让自己有人性,我时常在与自己作着斗争,就像在水里压一个乒乓球一样,只要一松手,它就会浮出水面。那些日子我觉得自己很累。原始的欲望与后天的道德的冲突。什么才是真正的人性呢?

就在我积极表现的时候,收到了小去的一封来信。

建辉: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希望你写诗么?因为我觉得你是单纯的。记得你对我说,你写诗是为了有女人爱你。而老熊则是这样对我说的:“我是为了广大的农民而歌、而鼓、而唱,我要唱出广大农民的心声。”不知道别人信不信,反正当年年轻的我是信了。于是我从遥远的北方来到了他家。以诗会友。

我记得我是在一个黄昏到老熊家的。西方的天空,云彩红得就像是惨烈的战场。我背着一个小包袱,站在车站的出口处,看着匆匆出站的人流,心中像是一个古代诗人一样怆凉: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就是在这样的气场中,我看到了一个大胡子的气质老男人,站在我的对面。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说:你就是小去?欢迎啊!欢迎!我就是老熊。

听到这简单的问候,我的眼泪就流了出来。老熊说:别哭了,别哭了。看,这不到家了吗?还哭个什么?

当天吃完晚饭,天刚黑尽,我就被老熊强奸了。完了之后,他对我说:冲动是诗人的本质,不冲动还做什么诗人!他跪着,要我原谅他。我还能怎样呢?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只有和着泪水吃了。

建辉,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要给你写这样的信。近些日子,我突然觉得自己身体不行了,像是漏了气的皮球,身体里一点一点地空虚起来,照这样的速度计算,应该不到一个月就会焉了。

建辉,你快点回来吧。我不放心小丢。你回来把她带走吧。你一定要在我去世之前回来。我活着的时候还可以看得住老熊。

“我活着的时候还可以看得住老熊”,我明白这句话的含义,收到信的第二天,我就坐上了回家的火车。

我回到小城时,小去已经死了。该死的邮政系统,让那封信足足在路上走了半个月。下了火车我就直奔小去的家。她家的门口摆满了花圈,那个修表的摊子几乎就被埋在了花圈里面。通过狭长的过道我进了小去住的屋子,黑色的纱布、黑色的相框里面是一张小去的黑白照片。她黑白分明的眼眸,在黑白的世界中静静地望着我。

老熊看到我出现有一些吃惊。小丢的脸上并没有诧异,她应该知道小去给我写了信。我在小去的遗像前点了三炷香,然后站在小丢的身边说:“节哀。活着的,还是要好好活下去。”

老熊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说:“是建辉呀,欢迎,欢迎。”他浓密的胡须和黝黑的脸皮让人猜不出喜怒哀乐。这使他不需要学习表演。他又说:“五年不见,成熟了。长成熟了。”

我清楚我来的目的,不想在客套中浪费时间。我对小丢说:“跟我走吧。我现在能养活你。”小丢说:“我的心里很乱,你给我两天时间。”我说:“我只有两天时间。要赶回北京去,单位里有一个升职的机会,我不想错过。”

从小去的灵堂出来,我在花圈中间找到修表的摊子,将手上的表脱下来,递给修表师傅说:“师傅,帮忙修一下。”修表人看了一眼表说:“是好的呀。”我说:“你就帮我上点油吧。”

在上油的时候,我问:师傅,今天还没有赚够五块钱吗?

“物价都在涨,现在五块钱已经不够用了。”

“现在需要多少钱?”

“十五元。”

“今天还差多少呢?”

“四元。”

表修好之后,我递给修表师傅四元钱。说:师傅,走,我请你喝茶去。

师傅看了一眼我手里的钱,并没有伸手过来接,他说:上一次油六元钱。

“你也涨价啦?”

“我不涨价,吃什么?”

“水涨船高。该涨,该涨。”

修表师傅收下六元钱,似乎有些于心有愧,说:这样吧,我请你喝茶。

我们在河边避静处选了一棵枝叶茂密的柳树,对茶铺老板喊:老板,在这下面给我们摆一张桌子,再泡两杯茶。

没有风,柳叶一动不动,像在画中。在青青柳条垂落的三面包围中,我问:师傅,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呢?

修表师傅回答:姓时,名间。

“时间?”

“是。时间。每次说到名字别人都有疑问,我都要告诉他们说我是时迁的后人,说起来就像是炫耀老祖宗一样,其实我并不是很喜欢这个老祖宗。”

我不想把话题纠缠在这个名字上面,于是转了一个话题:你每天都在老熊家门口出摊,应该对他们家很熟悉。

“在我的眼睛里面,老熊就是一个骗子。写诗就是他披的一件外衣,好更容易地骗到人。”

“骗子?”

“是的。他从来就没有干过什么正经的事。比如说前两年吧,他搞了一个新产品开发公司,卖一种用稻草做肥皂的技术,包教会、包产品回收。农民手上多的是稻草,正愁没有办法处理掉呢,于是很多人来他这里买技术。2000元钱一个人,就是发一本十几页的小册子,回去自己照着做。农民问:熊老师,到底灵光不灵光啊?他拿出发表在诗刊上的诗歌回答:混蛋,我是诗人,能骗你们吗?我是专门为你们歌唱的呀!真是没有见识不知好歹。这几个钱就算是白送给我也不冤,我是为你们歌唱的呀。”

“小去不知道老熊的为人么?”

“怎么会不知道?可她们也要生活啊。除了写写诗,她也干不了别的什么。”

“小去的诗写得很好。我很喜欢她写的诗。”

“诗写得好有什么用?诗歌又不能当饭吃。”时间说这句话时几乎是叫喊着。我担心他的叫喊声会影响到别人,向四周看了看,坐在河边喝茶的人都只是在喝着自己的茶,说着自己的事,没有人向我们这里望上一眼。

起风了,有几根柳丝拂到了我的身上。刚才浓密的柳叶帘子裂开了一道缝,大片的阳光顷刻间射了进来。

就着这片阳光,我眯着眼睛说:“小丢是一个好女人。如果她愿意把诗当成饭吃,那么她会比老熊有出息。在北京,我知道有很多女诗人,过得那真叫‘如水得鱼。”

“如水得鱼?”

“有了水,只要敞开怀抱,还怕招引不来鱼呀?”

因为急着要赶回北京——那里有一个升职的机会,我在家里不便久留。当天晚上我就找了个空子约小丢出来。

我说:小丢,你姐不在了,你跟我走吧。

她说:不。

我说:你一个人,怎么办?

她说:老熊会照顾我。

我说:你傻了吧?你姐都不在了,他怎么会照顾你。

她说:我可以成为我姐。

我说:你是吃了迷药了?你不是说不会嫁给诗人吗?

她说:那是以前,我还小。

我说:现在,我觉得你一点智力都没有了。

她说:汪哥,你不要管我了。求求你,回北京去吧。再也不要管我了。

路灯下,我清楚地看到小丢的眼睛里飘出了一片阴冷的目光,如八月天飘下的雪花。我浑身一颤,再寻她看,她已经消失在夜色里了。

男人的事业是摆在第一位的。因为想着升职,又想只要混好了再回来找小丢,应该也不迟,第二天一早,我就到车站买票回北京去了。

在快到火车站的路上,我看到了时间。他高兴地问:“回北京去了?”

我说:嗯。

他说:就一个人回去?

我说:嗯。

时间似乎就在等我这个答案。他松了一口气,解释说:“我顺便路过这里,恰巧遇到你。随便问问,顺便问问……”说着他就走了。

望着时间的背影,我觉得奇怪:怎么会在这个地方“恰巧”碰到他?

7 时间、小丢、老熊,都要死了

时间一直在走,时间通过空间的变化来表现它行走的样子。

人一直在成长,人通过腰包的厚薄来体现他混得好还是差。

小去死的那一年我幸好及时回北京了。刚到北京,我所在的部门的经理就死了。当官的死了,是为了腾出位置,让后面来的人升上来。因此,每一个小民的愿望就是:老天爷啊,让当官的都死掉吧。至于自己顶缺当了官之后,还是不是希望当官的尽早死掉,管它呢,先爬上去,当了官、获了利再说。因此,当官后他就自然成为唯物主义者了。

“你们咒不死我的!”

哈哈,我不信。能奈我何?

因为当官的死掉,我顺利地成了部门经理。工作更忙了,但心里更充实了。时间被一个又一个决策填得满满的,自己都觉得自己特有劲、特牛。

因为忙,我几乎就要忘记了小去和小丢她们。只是偶尔在梦里惊醒,看到两个淡漠的倩影一深一浅、一远一近、一大一小地晃动。于是,坐起来想:她们是谁呢?

将前面的记忆忘掉,是为了空出位置让后面的记忆挤进来。

又过了五年。除了永远等在哪儿的家人,我好像已经将小丢忘记了。小丢,丢了。只有很少的时间,很偶然地想到她。偶尔想到时,那种痛楚的感觉渐渐没有了。时间中确实会丢失很多东西,包括对疼痛的敏感度。皮厚了?麻木了?

在北京的工作,已经到了稳定阶段,上升的空间没有了。没有再拼的必要。借着假期,还是回家看看吧。对于从小地方出来的人,在大北京站住了,且有一个职位,这也应该算是衣锦还乡了。

回到家中,一些旧时的朋友找上门来,请客吃饭。有时我请,有时别人请。一天吃完晚饭回家已经是晚上九点半过了。我一个人走在昏黄的路灯下,不觉中就到了老熊家的门口,这使我想起了一些事。小去、小丢,小去已经去了。小丢,如果我这时没想起她,那么她在我的记忆里就真的丢掉了。路灯下,那个修表的摊子竟然还摆着,没有收摊。时间?时间还在工作?他还没有收摊?是还没有赚到十五元?还是他又给自己增加了任务目标?

我走到摊子前面,时间正趴在桌子上打瞌睡。听到脚步声,他就醒了。抬起头只看了一眼,就认出了我,说:“又回来了?”

我看到时间瘦多了,整个人缩了一轮,像是回到了旧社会。这是一种很恐怖的体验。我说:“你怎么瘦成这样?”

他说:我要赚更多更多更多的钱。

我问:你不享受生活了?在我的记忆里,你是个及时行乐者。

他说:那是过去,没有负担、没有追求。

我问:现在它们都有了?

他说:是的。

我问:你现在要赚多少钱才收工?

他说:理论上,越多越好没有上限。

我问:现实中,你最多一天赚过多少?

他说:76元。

我说:76元,这应该就是你负担的重量。

他说:这样衡量应该也有道理。

我问:现在,你几点收摊?

他说:10点钟。

我看了一下手表,说:时间快到了,我等你,我可以陪你走回去。

夜晚10点钟,时间准时收摊了。我们在路灯下走着,影子长一下短一下地伸缩着,如弹性极好的橡皮。自然,我们谈起了小丢。

“小丢,她怎么样?”

我们只能谈起小丢,因为她是我们都爱过的人。

“小去走后,小丢嫁给了她的姐夫。”时间说。

“嫁给了老熊?为什么?”我问,“是因为没有地方去么?还是因为诗人真的有什么过人的魅力?”

“都不是。她是为了给她姐报仇。”

“报仇?”我完全不懂了。

“是这样,小去是被老熊传染上了性病死的。”

“是老熊在外面乱搞?”

“是的,他说诗人都应该这样,否则就不是诗人,否则就写不出来诗。为了诗歌,只能牺牲自己的身体。放荡不羁。”

“牺牲?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口号。难怪,有那么多人都想当诗人。”

“你曾经不是也想当诗人吗?”时间反击着我。

“你怎么知道我想当诗人过?”我反问时间道。

“是小丢告诉我的。”

我解释说:“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的想法可能要单纯得多。我写诗只是为了有女生崇拜我,然后嫁给我。可惜,我是一个失败者。”接着,我又反问时间:“小丢怎么会和你讲这些?”

“现在,我在追求小丢。我很爱她,我愿意付出一切。”

我这才想起时间为什么要拼命赚钱了,到晚上10点才收工。因为有了爱的目标。相比起来,我对我曾经对小丢的爱感到羞愧。我没有说话,我们默默地走着,影子在脚下伸缩着,像是或长或短的叹息。

到了一个小发廊的门口,时间说:“我要进去打一炮。再见了。”

我一把拉住时间,问:“为什么?”

时间说:“这是小丢给我的任务。要我染上艾滋病,传染给她,她再传染给老熊。”

“这是自杀。”

“是的。小丢说她的命是姐姐给的。她已经多活了二十多年,已经活够了。而我,为了小丢可以付出一切。”说完,时间就进了那间灯光昏暗暧昧的发廊。

夜色里,我在街道上走着,脚步声像钟表一样——嘀嗒、嘀嗒、嘀嗒地响着……

黑暗中默数着自己的脚步声。在这样的氛围中、在这样的情境下,我最后写下了一首诗:

《时间脚步般踏过人的身体,只有最后一步是致命的》

嘀嗒

嘀嗒

嘀嗒

……

节奏

永远不变

嘀嗒

嘀嗒

……

上一秒种因,下一秒结果

因从何处来?

果往何处去?

嘀嗒、嘀嗒

时间脚步般踏过人的身体,只有最后一步才是致命的

只有最后一步才是结局。其他,全部是过程

嘀嗒、嗒嘀

嗒嘀、嘀嗒

嘀嗒声乱了

……节奏……

这是谁的脚步?

准确地踏在了这个时间的点上?

时间脚步般在黑夜里穿透人的身体

——只有最后一步是致命的

这一步什么时候到来?在谁的身上?

嗒嘀、嘀嗒

他们谁去死?他们谁死去?

嘀嗒、嘀嗒、嘀嗒

嘀嗒、嘀嗒、嘀嗒

嘀嗒、嘀嗒、嘀嗒

嘀嗒、嘀嗒、嘀嗒

嘀嗒、嘀嗒、嘀嗒……

他们

都……

我们

都……

你们

都……

都要……

嗒嘀、嘀嗒、嗒嘀

嘀嗒、嗒嘀、嘀嗒

嗒嘀、嘀嗒、嗒嘀

嘀嗒、嗒嘀、嘀嗒

嗒嘀、嘀嗒、嗒嘀……

时间的最后一步

在什么时候,踩上谁的身体?

这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

这,并不是一个问题!

时间、小丢、老熊在接下去的时间中都要死去了!我相信要不了多久日子。因为那天夜里,在路灯下,我看见了时间眼睛里的光亮冰冷地跳了出来,锋利得就像是刚开了刃的刀口,使路灯的光亮瞬时显得黯淡无光。由此可以断定时间下了钢铁般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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