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眉刀
八十年来,没有人发现更多真相:血溅佛堂,究竟有没有戴笠的支持,究竟是不是蒋介石的主意。一切可以找到的证据和调查结果,都指向她用十年时间铺排的故事和结局。
施剑翘 孙传芳
毙了
民国时代,各门各派之间,暗杀行动风起云涌,随便就开得出一长串儿名字:1925年,国民党元老廖仲恺在自家的中央党部门前身中四枪,被刺身亡;1932年,军阀张宗昌在济南火车站中枪,被刺身亡;连蒋介石自己,都被连续暗杀过三次以上。
那会儿虽无公法,却极讲传统道义。这些刺客基本都读着战国时代的任侠故事长大,一旦束手就擒,都自承家门,历数父仇家恨,慨然就戮——其中很多人的身家没准儿还不错,将门虎子,动手的缘由或因父仇,或因政见,惹得大报小报总有写不完的今古传奇。
其实当年的大小军阀,沙场纵横,毙过千八百万人命,哪个没背着一身血债?号称东南五省联帅的孙传芳,就发过这样得意洋洋的战书电报,“秋高马肥,正好作战消遣”,一副醉卧沙场君莫笑的气派。
1925年底,孙大帅大败张宗昌,在安徽活捉了其麾下先锋,山东军务帮办兼第二军军长施从滨。施原本受了张的委派,张许诺打赢了就帮他请职,任职安徽督办。孙传芳将其嘲弄了一番,儿戏一般轻松拉出去,斩了。
斩了?
其实是毙了。但毙了还不算,孙又下令手下的大刀队,将其枭首,分尸,还命人用白布写上红字“新任安徽督办施从滨之头”——暴晒三日,悬首七日。坊间哗然,更惹来当地红十字会极其强烈的抗议。
民初虽乱,然而西风东渐,渐趋文明社会,法国大革命时代这样的枭首之刑罚已不多见。部下虽苦言相劝,孙却一意孤行,也不知是哪根弦闹的,非得架起人头示众。
十年祸根就此埋下。
孝女
二十四孝故事今天没人熟悉,当年却是开蒙必读。里面的汉代孝女缇萦,愿为父代刑,孝心可嘉,一直说动了皇帝。
孙传芳身边,没人料得到,施从滨的长女施谷兰,就是这样一位孝女。她的亲生父亲施从云,是施从滨的长兄。施从云原跟随冯玉祥,兵败被杀,女儿就此过继给从滨。本家三叔从蚌埠冒着生命危险,收了施从滨的尸首回到桐城家乡,施谷兰悲愤欲狂,写诗明志:
“战地惊鸿传噩耗,闺中疑假复疑真;背娘偷问归来使,恳叔潜移劫后身。
被俘牺牲无公理,暴尸悬首灭人伦;痛亲谁识儿心苦,誓报父仇不顾身!”
报仇一事,深埋于心。没听说过女人出手,只能拜托至亲,然而家中子弟尚幼,为免时人猜疑,连家中亦不挂设父亲肖像。身为长女的施谷兰时年二十,尚未婚配,只能四处求助。
求诸堂兄?刚从保定军校毕业的堂兄发誓允诺——先帮哥介绍份工作!施谷兰介绍他去了张宗昌门下,张也算体恤烈士后人,封他做了个团长。这位哥哥官运亨通,三年后当上了烟台警备总司令。然而大权在握,你叫我去行刺报仇?暂缓暂缓。一怒之下,施谷兰致信堂兄,断绝了关系。
求诸男人?二十三岁了,老琢磨为父报仇,剩着也不是办法。堂兄给她介绍了位军校同学,也姓施,在阎锡山手下做谍报股长,看起来是块刺杀的材料。这位名叫施靖公的军官在济南施家借住,听说了这桩惨事,心下同情,爱上了这位千金小姐。施谷兰决意下嫁,明言在前,您可得替我父亲报仇。这位男人也在施从滨墓前立了誓。
然而施谷兰自比红拂,这位施靖公可未必赶得上李靖。随夫搬到太原,谷兰生了两个儿子。一晃五六年过去,太平日子过惯了,夫妻间每每再提起这刀尖上行走的事儿,施靖公马上不满起来,有家有业,何必为了陈年往事冒险求死?
施靖公从股长做到旅长,官越大,越不待见这茬儿。而此时的孙传芳呢,却正走着下坡路。
1925年活捉施从滨一战,正是孙传芳一生中最鼎盛时期,他自任浙闽苏皖赣五省联军总司令,不可一世。然而,随着1926年广州国民革命军北伐,孙开始在战场上节节败退,从江西、浙江、江苏、山东一个个地盘撤出,末了只好到北京投靠张学良——等到北伐胜利的1928年,连张学良也宣布“易帜”投靠了蒋介石,他只好宣布下野,和北洋政府的前国务总理靳云鹏一道,举家溜至天津寓居,暗里跟日本人来往渐频,随时观望后路。
孙失势的消息很快传到安徽。1935年,当施谷兰最后一次跟自己的男人求报父仇,终被拒绝时,希望已死,她决意一刀两断,带着一个七岁,一个两岁的孩子回了天津娘家。弟弟施中杰这时已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学成归来,提着把日本刀打算捅了孙传芳。十年之间,总算有一个男人,让施谷兰心下稍慰。
是年农历三月初三,孙传芳五十一岁大寿,归隐天津三年,施家旧事早都抛出脑后。心血来潮之际,孙作诗自娱:“本定寿半百,谁知又添一。今日余之乐,世人有谁知。”没错,世人都想不到,他已是一诗成谶,来日无多。
1935年的施谷兰,在哈姆雷特式的煎熬中,终于接近了人生最后的目标。
捕风
这一年的春天,北平发生了一件轰动民间的桃色大案。
1935年3月16日,24岁的艺校女生刘景桂携一支勃朗宁手枪,闯进北平志成女子中学的教职工宿舍,枪杀了该校女性体育教员滕爽。刘连开七枪,滕当场死亡。事发后,刘在企图由邻近胡同逃逸时被捕。经查,刘景桂枪杀滕爽出于嫉妒,两人同时爱上了一位34岁的男运动员逯明。
两女争男,三角畸恋,七枪夺命,小报最爱啊!大众热议纷纷,碰巧民国法理不彰,大家都特心软。一个月后,地方法院声称其情可悯,仅判了刘十二年有期徒刑,才是最高量刑的一半,案子审了又审,几年后才改判终生监禁。
这个案子启发了施谷兰。毕竟舍不得亲弟犯险,她撕开裹脚,念及“翘首望明月,拔剑问青天”,改名施剑翘,又作诗明志:“一再牺牲为父仇,年年不报使人愁;痴心原望求人助,结果仍须自出头。”人家24岁姑娘都这么为爱豁得出,老娘拖了十年,还是自己动手吧。
也是合该孙传芳命绝。施剑翘大儿子正读的小学,同班里有位女孩叫孙家敏,一探下来,家住法租界,爹爹刚好叫做孙传芳!施剑翘赶过去,却发现门上挂着非请不得入内的招牌。原来虽然下野,孙在天津早置了别墅,高门铁网防备森严。
图片说明:这就是孙传芳在天津的旧宅
施剑翘急中生智,装作要租房子,与看门副官一聊才知道,孙传芳刚搬去了英租界。回家再问儿子,才知道孙家敏也退了学,迁到一所“耀华小学”去读书。施剑翘决定,从孙家敏摸起,搞清楚孙传芳的活动规律。
这天下午,耀华小学放学之际,施剑翘乔装成孙的朋友等在礼堂,请一位老师找来孙家敏。一聊之下,知道孙传芳会带着女儿周六去看电影。候到周末,施剑翘如期潜伏在大光明电影院,摸清了孙传芳的车牌号码,更和孙传芳人生中第一次朝了相。
认清了仇人面貌,可如何找到机会行刺这个五十来岁,戴着墨镜,随时有人跟班的男人?1935年农历九月十七,施从滨去世十周年祭日。施剑翘跑到天津日租界的观音寺祭父,跪哭不止。和尚见状,过来劝慰她皈依佛门,无意中说道:“你看靳云鹏、孙传芳这些名人,不都信佛了吗?”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施剑翘赶忙追问,才知孙传芳移居津门后,投入当地城东南草场堂正时髦的居士林当了理事长,每周三周六都到佛堂听经!
很好。施剑翘先问弟弟施中杰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同学朱其平搞了把勃朗宁手枪、两盒子弹。射击是从小就跟着父亲玩会的。实地观察下来,孙传芳确实已是居士,法号“智圆”。施剑翘遂化名“董慧”,既为林友,出入方便。
天津居士林不大的佛堂里,施仔细观察了孙传芳的座位,把自己的座位紧排在孙传芳身后,计算好开枪的方向,要怎样才能不误伤他人。
合谋者,还有她的两个弟弟。先让弟弟们把母亲和孩子送回乡下,施剑翘拟了遗嘱,印了六十多份手写传单,缝制了一件便于藏枪和取枪的大衣。
杀机渐近。
三枪
1935年11月13日,周三,讲经日,雨。
孙传芳五十一岁人生里最后的一场雨。清晨开始,过午不止。他已经练了一上午的字,焦躁到不能再等,虽然妻子相劝,仍然坚持要出门听经。
这天上午,施剑翘向居士林打过两次电话,却没人接。午饭后冒雨赶到居士林,门前竟见不到孙的车子!
失望之余,一位工友匆忙进殿,将一本经书放到了孙传芳的位子上。来了!很快,一袭青衫的孙传芳快步走来,卸下墨镜,落座。
糟,还没带枪!为保万全,来居士林的施剑翘一般不会带上枪和传单,只好悄身出殿,回家去取。万幸,仇人还在。
施剑翘在孙传芳身后的跪墩上坐定,开好保险,握住枪柄。
寂静的大殿。只有主讲人富明法师讲经的声音在回响,还有半个小时,讲经就要结束。
“后面的炉子烤得太热。”施剑翘忽然说。
坐在她旁边的女居士张坤厚随口说:“那你到前一排去?”
张坤厚是她入林的介绍人,只知她叫董慧。
她将枪对准了他的右耳,果断就是一枪。
孙负痛站起,施担心他不死,对准后脑勺和后背又是两枪。
致命的三枪,五省联军总司令当场殒命。
雨还在下。
终局
施剑翘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传单,撒向惊魂未定的居士们。传单上面已按好手印,把来由写得清清楚楚。
施剑翘在刺杀现场散发的传单
(本图请去掉南方都市报LOGO及右下角一行字,并尽量放大,让读者看得清楚图上的文字内容。)
随之而来的是漫长的审判,从天津审到河北,从河北审到南京。一审开庭,有超过两百人列席,双方各自延请了最著名的律师,施家兄弟亦动用冯玉祥和南京政府的力量,与孙家博弈。
这是民国二十四年全国最轰动的新闻,媒体激辩,市井热议,舆情汹涌。不仅施剑翘利用各种机会向大众媒体反复诉说心迹,以达减刑目的,连当时的天津警察局长刘玉书都明确表示,施剑翘之行为引得全社会同情。河南开封总工会在案发五天后,即致电国民政府要求特赦;施剑翘的家乡安徽组织了旅京安徽学会、工人团体、同乡会等上书要求特赦;全国妇女界团体亦以施剑翘为妇女界之光荣,冠以“侠女”“烈女”“为国锄奸”“为民除害”等词。
与此同时,孙家也积极联络报界,力证杀人者凶残,同时着力声明,孙家“虽有后嗣,绝不报复”,彰显宽厚。靳云鹏亦指斥施剑翘凶悍泼野,目无国法,明明孙早已改过自新,却横遭不测,实乃可叹。孙的山东同乡会也称,孙曾为家乡建设山东会馆,捐款赈灾,功德可感。无奈,军阀孙传芳涂炭生灵的形象在民众心中记忆犹深,哪那么容易改变。
三枪终于换来了孙传芳彻底的身败名裂。
被刺的孙家从此门庭不景,一蹶不振,孙传芳虽然早已为自己在北京海淀卧佛寺置了墓地,落葬当日妻妾家人却为财产分配不公上演了全武行的闹剧,又成一时笑柄。
于是,天津判了十年,河北改判三年,最高院维持二审原判。施剑翘被监禁了一年不到,连冯玉祥都来上书陈情。1936年10月14日,南京政府一纸国民政府公告将施剑翘特赦。公告称,施剑翘“痛切父仇,乘机行刺,并即时坦然自首,听候惩处。论其杀人行为,固属触犯刑法,而以一女子发于孝思,奋力不顾,赦所有该施剑翘原判之刑”,拟请依法免其执行。
施剑翘此后太太平平活得很久。从抗战,到建国,到文革结束,纵使子女盈门,家中再也没有挂过亡父画像。
1946年农历九月十七,又是父亲施从滨的忌日。苏州灵岩山下,施剑翘心有所悟。三天后,施剑翘皈依佛门,后终老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