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那穿透一世的箫音

2012-04-29 11:26既然
南方文学 2012年5期
关键词:外公外婆

那语气不像是追忆一支竹箫,分明一位故人。

春雨楼头尺八箫

“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苏曼殊的诗句,将尺八洞箫染出的那一段相思,刻画入骨。

一直很喜欢箫,它音色辽远,意蕴悠深。像极了一位中古走出来的君子,风雅,却不事张扬。无边的思绪,只荡漾在低回的夜阑时分。

家里就有一管旧箫。儿子曾想拿来做游戏的兵器,我赶紧抢下,告诉他:这支箫的吹孔处有一条裂缝,是小舅舅跟你一样大时,做宝剑挥舞砸裂的。小舅舅已经错了,你不能再错。这支箫是老祖祖留下的,比妈妈的年纪都大很多,我们要爱惜它。

老祖祖指我的外公外婆。这箫原本有一对,一雄一雌。而雄箫早不知流落何方,如今,只剩下这支雌箫,落到我这个不会吹箫的人手里,权做念想。

这对箫,是他们年轻时的爱物。我年幼的时光,宁静的夜晚缺少娱乐,听外公说《三国》和《东周》,或者听外婆吹起箫与笛,是记忆里最快乐的事了。那时我不知有“神仙眷侣”一说,现在想来,他们当时的状态,用这个词来形象最恰当不过。外婆常常跟我回忆她与外公年轻厮守的日子,还有他们晚上如何吹起这对龙凤箫。

她说:“笛清怎如箫和?两管箫相呼相应,那才叫好听。”

她怀念那支失落了的雄箫,跟雌箫是同一根竹子做的,光泽油润。“颜色那个漂亮哦,比这支呢粗那么一点,声音呢也亮那么一点……”外婆这么说的时候,那语气,不像是追忆一支竹箫,分明一位故人。

外公年轻时是名军医,高大英俊,标准的北方男人。他在从军前娶过亲,少年时眼界未开,囿于乡间的习俗,很自然地依了父母之命,早早成了婚。一经离乡,外公再没机会回去。抗日战争爆发未几,便听到老家被日本人炸平的噩耗。亲眷乡邻,荆妻幼子,那是外公斩不断的故乡根啊,每一想起亲人葬身日军炮火,切肤之痛,彻骨锥心。

辗转到了南方,他娶了我的外婆。他们的婚姻,在当时很有排场,那是外婆很自豪的一桩往事,多次细细地描述给我听,细到宾客的人数,花轿的样式,鲜花的品类,外公那天骑的高头大马具体是多高……

南方女子的柔媚多情,少不得抚慰了外公遍布伤痕的心。外公重拾了生趣,泥腿子出身的他还特意习学了“洋盘”,以取悦娇妻。他为外婆买过胭脂,还留心过旗袍的最新样式。我得出的结论是:外公爱美,爱外婆。当然,外婆年轻时绝对是美的,而后来的生活证明,她更是值得爱的。

良辰已去,离散登场

那是他们新婚的短暂旖旎,如胶似漆。但当时是什么年代呢?江山半壁被铁蹄劲扫,人心惶惶,朝难知夕。外公是军人,怎能久耽儿女情长?新夫妇的苦中作乐只得仓促终结。人美如花也好,两情缱绻也罢,都只是战乱背景下倏忽而过的一道光影。

良辰已去,离散登场,这是他们命里挥之不去的魔魇,贯穿了此后半个多世纪的风霜。

一个在前方的枪炮声里,一个在后方逃难的人流中,心悬两地,生死茫茫。外婆有时午夜梦回,恍惚是外公浑身浴血——外公也确乎经过这样的炼狱,他自述过战场的残酷,最惨烈莫过在台儿庄。看着身边朝夕与共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自己也身中敌弹,他已不做生还之念。最后,是勤务兵在一片尸海中把他拽了回来……

种种的煎熬,但外婆说,她从来没有绝望过。外婆是个刚性的女子,颠沛流离没能摧垮她。对于那场载入史册的绵延抗战,她怀着恨,因为她的家园被摧毁,命运被改变。她也怀着自豪和祝愿,因为外公在前线。

部队入黔后,外公转到了地方,从一名军医变成一名医生。称谓一字之差,但职业仍然是救人。这是他一生引以为傲的选择。他活到九旬开外,常说良心无愧,因为他做的是医生。医生在他眼里,有神圣感。

终于安定了下来,那对箫就是这个时期进入他们生活的。

一直以来,箫给人的感觉,并不是欢欣振奋的乐器。我读过“箫音起,天霜至”;也听过“无事不吹箫,吹箫必有愁”之说。吹箫以谴怀,总给人以抒怆然消块垒的联想。偶尔我会生出一点揣测之念,外公外婆在难得的安宁中,为何会钟情于箫韵?后来我释然了,箫音虽然沉郁,却婉而不伤,甘美清幽,柔中有骨。一段箫音入耳后,杂思尽去,六神清明,这样的养心佳韵,如何叫人不爱?

月色溶溶,箫音袅袅,天伦蔼蔼。这段光阴对他们来说何其珍贵,我的母亲也出生在这段时间。

但人事沧桑,历史车轮滚滚向前,兴废无人可挡。辞旧迎新,政权更迭,身处历史巨变中的他们,无非波上浮萍,风下小草,聚散俯仰由风。外公出身旧军队,那连番的运动自然避无可避。箫音未散,聚首再度匆匆完结,代之的是近三十年的分别。一个在高墙里改造,一个在墙外拉扯着孩子,对那些劝她离婚的言语嗤之以鼻……

雄箫失落了,斯人难归。外婆曾经搜尽记忆,试图找到那只雄箫的踪迹。在她看来,箫仍成对,人能成双,这是夫妻不散的好意头。许是上天也在垂怜他们的聚少离多,外婆的担忧终于仅止于担忧,生离没有变成死别。

耋耄之年,两地相隔

跨进上世纪八十年代,外公已八旬高龄,春风拂来。一纸平反通知,他们终于有了黄昏的团圆。

然而——我实在不忍心再用这样的转折词。我不得不惊叹,人生的起承转合,远比电视里的狗血大片来得更加突兀,更加传奇。

一直被认为葬身日军轰炸的老家亲人,此时竟然联系上了外公。原来早年的妻子不仅活着,还一直等着他,还有他们的儿子。

外公立即决定回去,不需要任何解释。

这对望穿秋水孜孜守侯的外婆,是怎样的无法预料,怎样的匪夷所思,怎样的石破天惊?我想象不出。那一年我八岁,八岁的我无法理解这样的关系,也无法理解他们的决定。

外公动了容,他说:“这辈子,我谁也对不起……”

外婆抹了眼泪,嘟囔说:“你也不想的。”

她亲手为外公整理行装。把旧棉衣重新絮厚,换上新外罩;把外公当时获得的补助费,仅有的五百块钱,一针一针缝在裤腰深处。路上要当心,舟车劳顿要休息,北地严寒,不要以为自己还年轻……对于外婆的唠叨,我发现外公一句话也不说,他甚至不敢正视外婆的眼睛。

外婆就这样送走了外公,在她苦盼了近三十年之后。她明明不舍,却不阻拦外公奔向另一个女人。她明明拮据,却不为自己争取一分一毛。她明明委屈,却还在悯恤尊重别人的情感……那个年代的爱情,不仅有着悠长的保质期,还有着更为深切的体谅。

早年的妻子挺着见到外公最后一面,然后逝去。半世孑然,直到吊着最后一口气,就为了等这一眼。据说那是个大外公几岁的旧式女人,我不知道她的容颜,不知道她的经历,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姓。因为没人敢去问外公,他的心里怎么看待这两个女人,他的感情,是否能分出个厚薄……

外公在家乡开了间小诊所,所得用来帮助儿子盖房子。那边的儿子跟他不亲近,而外公的心里只有补偿两个字。就这样过了几年,外公来信突然说想回来,外婆说,那就回来吧。她吩咐我的舅舅给外公寄路费,语气跟表情都是那么平静,算准了外公会将所有的钱留在那边。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外公回到外婆身边,这次是真正的团圆,直到生命的终点。

他们极其恩爱。外婆有时候会发发脾气。几十年的操劳,孩子夭折了两个,她替人帮佣,浆洗,在小煤场里没日没夜地踩煤球,早已变得异常泼辣。惹恼了她,她可以同时用几种方言骂人,滚滚不绝。而外公总是一笑,对儿孙严厉苛刻的他,对外婆却有着让我们瞠目的温柔。外公的温柔,能让外婆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温文。闲暇里,他们好像有说不完的话,相对而坐,可以絮絮地说上很久。话题不外是回忆,在回忆里偶尔有小小的唏嘘,然后归为一笑。他们的小亲昵也不忌讳晚辈,譬如偶尔他们会把手伸进对方腋窝,小儿女一样调笑:给你一个酸的!

外公生命的最后几年,以读《史记》与《红楼梦》为乐。他说,读史知兴衰,读红楼懂情趣。这或许就是他淡看自己一生跌宕的注脚?曾经的风云早已与他无关,曾经的荣辱也不再萦怀,静好岁月得来不易,他只安享他的暮年时光。

人生已淡定如斯,但他对孙辈的教育却并不放松。他喜欢考问我唐诗宋词,年幼的我就是从那时起,对文字的精妙生出无限的钟情。他用小楷为我抄录了整本《三字经》,在我的书桌前写下“鸟高飞,鱼奋游”六个大字。他强调学习的目标是做有真本事的人,真本事不仅包括实实在在的知识与技能,还包括符合传统道德的人格。外婆有时会不满,说:“你吃了一辈子的亏,还要教他们也吃亏?”这种时候,平时温顺的外公会瞪起眼睛:“这是做人!”然后外婆就会破天荒地闭嘴走开,表情像极了古文中描述的“惭而退。”

那时候我们在乡间赁屋而居,清水洗过一般的家徒四壁。三口人的生活就靠外公一点菲薄的退休金,还要从中挤出供我读书的学费,困顿可想而知。几个鸡蛋,一盘油荤多点的菜肴,都是牙祭。但外公与外婆身体力行,从无一句叹息。他们最大的财富是那管幸存的雌箫,还有一支竹笛,两箱旧书。日子尽管困苦,他们也忘不了唱上几句京剧,外公喜欢马派的《甘露寺》,外婆则喜欢谭派的《打渔杀家》。还有俚俗的时候,比如他们会嬉笑着唱《桃花江是美人窝》……

他们让我从小就明白,快乐在很多时候与物质无关,要紧的是心态。这是一种家族间关于生活方式、生活态度的代际传达,源自每一个晨昏的点点滴滴,不需要言语。

既然一切已经如此,那就让我从荆棘里找出那些花儿吧——这是我后来的总结,这样的总结帮我度过很多的坎儿。

在操持拮据生活的时候,外婆总想着把最好的留给外公。记得有一次,外公突发奇想要吃花生米,可那时他没几颗牙了,外婆把炸过的花生米用刀背拍啊压啊,愣是弄出一盘花生末让外公过了嘴瘾。而外公回报给她的是须臾难离的依赖,每天例行嘱咐她加衣服啊,买菜走慢点啊,寒微,平淡,却温情浓挚。

当时的我,并不能感悟这种平淡的可贵。直到多年后我也走进婚姻,有了自己的柴米油盐,我才深深体会到,能将这样菲薄琐细的关怀保持一生,价值远胜过钻戒玫瑰及其他。

外公去世后,外婆还常常吹起这支幸存的雌箫。左右邻居都很惊叹,说这么大年纪的老人,怎么还能吹得这么好?记得外婆常吹的曲子是《梅花三弄》,还有《苏武牧羊》。每回吹到“三更同入梦,两地谁梦谁”的时候,外婆的箫声就幽咽地一荡,缈缈余音久久不退,荡得我的心跟秋千似的。这样的幽咽,在有月亮的晚上,可以传出老远,老远。

如今,外公外婆已经逝去多年。“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他们曾经的风采与困厄,穷通跟起落,都被淘进时光的暮色,再无踪迹可寻了。空余箫管,遗音只在记忆里响起。

可惜,我小时候顽劣,总也没学会吹它。不过这支雌箫我会一直留下去,为了那些已经随风的往事,还有他们那难以复制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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