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王国

2012-04-29 00:44:03黄宝莲
台港文学选刊 2012年5期
关键词:生活

黄宝莲

苏珊·桑塔格住在纽约,有时住在巴黎,偶尔也留驻伦敦。她说:她喜欢曼哈顿,因为那里充满“外国人”。一种和谁都不需要盘根错节、不需要传统、不需要正名、不需要一切教条主义、一个人可以宣布自主、建立孤独王国、没有任何干预也没有人在乎的异乡人的国度。

二十年前我初抵纽约,住在一条绿荫遮天的梧桐道边,树下经常围坐一群俄裔犹太老人。我们互相点头微笑,友善真诚,但从来没法交谈一句话。在电梯里有时他们伸过手来,在我肩上拍一拍,那就是他们的关怀了!

从那条叫阿盖尔的古老印第安名字的街道,我走到底右转,进入有书店、杂货店、超级市场、地铁站的大街,逐一找到卖信封邮票、米饭酱油的地方。不久就熟悉了去银行的路,认识了旧书店的老人,与韩国店的老板有了交情。我一点一滴摸索探寻、累积经验、储存关系,直到把自己的生活安顿在一个定点。

当一切进入常轨,我逐渐成为一个城市的普通居民,读那里的报纸,看那城市的新闻,习惯了那里的日常生活以及生活中的事故。基于种种缘由,我又迁移到另一个城市,开始另一种生活。

有一天,当周围的人都有了自己行路的方向,不需要思考就能随着步伐去到自己要去的座标方位,而我却在尝试一个新品种的水果,不知道它到底应该有怎样的滋味,学习说别人的语言,接近他们信仰的神明,熟悉他们的文化,以便适应一个新的生活环境。

孤独就从那里发生。在新环境里一旦感到寂寞,就意识到身份的异己。

孤独,并非一个寻常字眼,也非歌词里吟唱或诗句里描写的浪漫,孤独是一个人清醒自主的精神状态。当一个人在客观的位置企图辨识自己的存在时,却找不到熟悉或相属的人事牵连,孤单寂寞就开始萌生。

在圣彼得堡,我听到一个早年从台湾去到那里生活的中年人,每当遇见同肤色的东方面孔就趋前询问:你是不是中国人?他迫切需要和一个同乡用自己的语言宣泄情绪。

住台北的朋友告诉我,他最喜欢的生活方式是:一个人在陌生城市里的孤独存在。而我远在丹麦的友人,因寒冬到来不由自主地悲伤,让亚热带习于阳光暑热的岛民无从理解日落般忧愁。在陌生城镇里,我也曾因风雨中念及台北冬季的湿冷而备感流离颠沛。

一个人在自己所熟悉的环境里,从来不需要思考去哪里购买他的日常所需,你闭着眼睛都知道哪里去补牙、修鞋、公证、缴违规停车的罚单……你知道哪里去安顿自己的心绪,如何打发自己的无聊;你在那个网络里生息,熟知每一个巷道以及其内生活的人,知道所有角落所隐藏的一切秘密。

你可以寂寞,却难以孤独。

在纽约那个城市,我如此习于孤单,它冷漠自恃契合我性情中的某一部分,一种无人理会、无人在意的自适。在那个城市你爱做什么,爱穿什么,爱说什么,几乎没人在乎,你大可一个人潇洒自在,在那里即使感到自己是异类,也只是所有异类中的某一个异类,谁也用不着比照谁。

孤独,因而是一种开放的心智,一种自觉而清醒的存在状态。在那孤独里,一个人无所不在,却又什么都不是,这城市是每个人的,却又谁的都不是。一个谁都无法指称的城市,它属于来到那里落脚生根的人,不论你的种族国籍宗教信仰肤色与性别,那城市纵容你去成全自己的孤僻与一切。

有些城市难以孤独,比如香港,那里好住、方便而有效率,但缺乏新鲜感,到处人挤人,出去喝一杯茶都会遇见认识的人,一段回家的路上会跟三个熟人打招呼。想要隐秘恋情,只好逃离到附近的岛国,即使在普吉岛度假,也还可能遇见上司或情敌。

而台北这样的城市,人情浓郁,喧嚣热络,还有人跟人之间互相嗅闻的隐私或相互揭发的丑闻,那里适合造访,不适合久居,你无法久留,因为你怕失落。当所有的人都回到各自生活的时序,你就意识到自己不属于那个系统里运作的一分子,你已经是自己故乡的访客。

柏林的台湾朋友说:生活没法聚焦,因为不知道重心在哪里。她说“去”台湾,不说“回”台湾,因为婚后的家在柏林,那是现实的归宿,一个吃饭睡觉休息烦恼与欢乐都包容的地方,符合现代生活对家的定义。

“回”与“去”变成乡情的暧昧和困顿。

我总说“回”,回台湾,回香港,甚至回纽约,不论从地球的哪个方位出发或抵达,家是心灵回归的方向,因而恒常使用动词的“回”。凡居住过的处所都有家的记忆与情感,就可以说“回”,回到一个曾经拥有过的时空,那里有你所熟悉的气味与生息。

如今,生活逐步进入密码与程式,时空与距离消融在电子世界里,一个人不论去到哪里,需要的身份是密码或代码,一串适合按键输入的数字,让电脑验证、存档、立案、记录,如果没有可信的密码代号,百货公司不会收你的信用卡,取款机吐不出你账户里的现金,你无法住宿、租车、开账户,也无法登记水电、医疗、瓦斯、电话……

你无法被记录、被证明,在繁密的社会结构里找不到生存定位的座标,进入不了这个社会的系统结构,不管你多么喜欢这个城市,多么热爱那里的啤酒、花香。

一个人几乎就是一串数字的代号,即使你嘴巴能说话,头脑能思想,也有一张清晰可辨认的五官,电脑还是不认你。号码才是你惟一的通行证,你谁也不需要认识,不必跟任何人说话,你孤独行走仿如游魂。

最后,家在哪里?户籍上登记的地址?父母所在的出生地?一个人其实已经不需住家的地址,你的存在只是一个细长的e-mail地址,或是一个形影不离的贴身手机。世界已经没有距离和方位。

德瑞克·沃克特的诗句:如今我没有国家,只有想象力。他甚至没有乡愁。

定居英国的德国作家希伯德(WG Sebald)说:“家是瑞士旅馆里的一个房间,我每次回去习惯落脚的地方。我在旅馆里比在家感到安适自在。”

巴勒斯坦诗人达威许(Mahmoud Darwish)说:“家是一只皮箱,从那里结束一个地方的什么,也从那里打开另一个地方的生活。我回来像个孩子,触摸树木与石头,感觉从未离开。半生在民族、国籍、流亡与还乡之间矛盾徘徊,我需要回家。也许我会再离开,也许我会发现身在家乡才是真正的流亡,我不知道。”

漂泊,二十世纪以来从卡缪到当今的奈波尔(V.S.Naipaul)都在探寻的人类生存状态,所有地球上居住的人类都在找寻的族群轨迹、生命源头。

diaspora浅译是:受巴比伦放逐之后散居世界各地的犹太人。引申之意为:所有生活在他乡异国的各类族人。我借用它来诉说自己的处境与身份:一个在地球上漂游移动的人,从另一个国度抵达的异乡人。

归属感不再是拥有一个家,而是心灵的自适,自适于任何时空,一个人独立完整的存在状态。

(选自台湾九歌出版社“二○○三年散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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