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丽 杜冬 冯帅
“路与人”
不同的道路,如同通向隐秘莲心的条条脉络。不同的道路,也带来不同的人生。有拼将一醉,快意人生的派镇-多雄拉-背崩之路;也有勃勃跳动着生机和希冀的扎-墨公路;还有虎啸熊吼和马帮铜铃混响山谷的格当-金珠拉-波密古路。
墨脱之路,即是人生之路。条条远路,都指向内心。
2012年5月22日,我坐进一辆三菱越野,从波密汹涌的帕隆藏布江上驶过,沿着即将贯通的扎(木)—墨(脱)公路向墨脱前进。
车上同行的,是林芝旅游局前往墨脱加拉萨乡的驻村工作组。我们中午12点44分出发,天气阴沉,但没有下雨。
脚下的这条道路,以波密扎木为起点,翻越海拔4352米的嘎隆拉垭口,直抵墨脱。然而在墨脱的历史上,这几乎是一条崭新的道路,1974年方由西藏公路勘察设计院确定为通向墨脱的主要道路。
墨脱古道,或越雪山绝壁,或沿江缘壁而行。前人出入墨脱的古道有4条(进出墨脱的路也有6条之说,这里谨以古道作为前提),无不艰险:一由米林县派区翻多雄拉至墨脱背崩,可称“多雄拉线”;二由波密县越金珠拉至墨脱,可称“金珠拉线”;三由波密县翻索瓦拉至墨脱,可称“索瓦拉线”;四沿帕隆藏布、雅鲁藏布江至墨脱,可称“沿江线”。
前三条古道都要翻越4000多米的高山隘口,冰冻封雪,每年只能通行2、3个月。而沿江一线,虽不翻雪山,但要通过大峡谷,道路更加险要。全线不通骡马,全凭人力背负,艰难万端。
这几条古道,究竟哪一条适合作为通向墨脱的公路,抑或墨脱之路尚未被人发现?
选线之辩
1961年,西藏军区就有意打通墨脱之路。他们初选的路线是多雄拉线,然而当他们翻越多雄拉,走至易工伯山顶时,却发现下山无路,军人们只能用望远镜远眺墨脱县城,无奈折返。
多雄拉山背面岩壁破碎,裂缝纵横;南面则绝壁千仞,汉密河咆哮而下,修建马行道只有从工布拉山绕行,这里河流直泻,极易发生泥石流。战士们利用墨脱的夏季翻越多雄拉山,抢修道路。据他们统计,当年8月4日至10月24日,仅有6天未下雨。眼看大雪封山在即,战士们于10月31日在齐胸深的积雪中冒死翻越多雄拉山回到派区。“多雄拉线”的最初尝试失败。
1965年,墨脱已经归拉萨市直辖,拉萨市试图不经过雪山,而是尝试“沿江线”,即打通自帕隆老虎嘴,沿帕隆藏布江和雅鲁藏布江通往墨脱。副市长亲自指挥,动员民工700人,在帕隆藏布江上修建了一座长80米的简易悬索吊桥。因工程太艰难而停工,“沿江线”初次尝试失败。
1973年至1974年,西藏公路勘察设计院胡万兴带队,对墨脱各条道路进行了深入考察,最后确定“扎墨线路”:从扎木出发,循人行背运的古道,翻越嘎隆拉山,沿嘎隆藏布江至墨脱。道路全长141.2公里,概算总投资额3296万元。1975年5月,道路修建正式开始。
2012年我们所行驶的路线,正是这条道路的路线,只不过是2009年重新开始修建的扎—墨公路,两条重叠的道路,1975年的路肩负34年后的新路。
我抬眼望去,道路的两侧是阴暗的森林,山坡上还残存着雪崩的痕迹,道路两边堆积着大如牛马的落石。脆弱的山体中夹杂着巨石,虎视眈眈。
在10K处,我们遇见了一群修路的人。他们属于西藏交通实业有限公司,该公司在整个扎墨公路上共投入了800人,在这一段,负责10K一段500米距离的,则是一个13人的班组,有男有女。
这些四川人并不年轻,也绝不高大,极其普通,裹着灰扑扑的工作服,穿着胶靴或解放鞋。他们的工作,就是将滚落下来的巨石使用炸药、风镐、铁锤等各种工具弄碎,填满公路两端的边栏,铸成水泥墙,以防山体滑坡。每天早上8点上班,晚上8点收工,就是走回拐角处的帐篷。
他们似乎进度缓慢,遥不可及,500米的距离要修筑一个月。然而扎墨公路正是这样一米一米的延伸至嘎隆拉山顶。我们的越野车驶过一辆挖掘机,可以看见挖掘机的驾驶室里塞满了被子、干粮和柴油,修到哪里就住到哪里。
走过10K,开始嘎隆拉山的翻山之路。道路两侧是平缓的山坡,然而浩大的雪崩正是从这里涌向道路,雪的河流推挤着巨大的石块,在冬季完全覆盖了道路。如今,推土机已经开拓出道路,我们的车辆在高达三米的雪墙夹峙中前进,这条暂时静止的雪河似乎随时可以将道路淹没。
我下车拍照,突然听见远方轰隆隆如闷雷的声音,果然是雪崩,山顶上有一溜雪像瀑布一样滑下。车上有人说,你也算是见过雪崩的人了,上次在52K遇见过一次超大雪崩,一时地动山摇,仿佛地震袭击。
再向前行,嘎隆拉山口在望。这是扎墨公路上最险恶的关口之一。1978年夏季,来自昌都的泽仁扎西所面对的,正是这座让人胆战心惊的山峰。当时年轻的泽仁扎西将见证第一次扎墨公路修建中最艰险的一段:翻越嘎隆拉山。
嘎隆拉山——从翻越到穿透
1978年,施工路线并没有沿着古道直接翻越嘎隆拉山,而是向东移3公里多、翻越较为低矮的多热拉山垭口,道路共设置了11道回头弯,在山的背面阴坡里前进,雪崩严重。
泽仁扎西到来时,墨脱公路建设指挥部下面有部队的一个工兵营,还有公路工程一队,此外还有一支特殊的生力军,即知青一大队、二大队。总人数共计2000多人。
翻越嘎隆拉山的道路,其粮食、建材,全靠人力背运。这是一条被上千青年硬是背上嘎隆拉山的公路。男的每周必须完成500斤的运输任务,女的也有300斤,往返30公里。不管你用什么时间都得完成背运任务。为了躲避雪崩及泥石流,泽仁扎西和他的同伴在凌晨3、4点就要背着物资出发,回到工地上时已是半夜。
他们在冰雪交加的高山陡坡上,艰辛地跋涉,一旦翻不过雪山,就会被冻死。年岁较小的女孩子,到山上体力不支,痛哭不已,靠男青年连推带拉翻过山。他们背负的粮食和建材,浸透了汗水、泪水和雨水,再加上山南麓潮湿气候带来的霉味和苦味,五味俱全。
“当时和我同一辆大卡车进去的工人和知青,为修通24k到114k,死了20多个人。”在后来的采访中,如今54岁的泽仁扎西双眼湿润。
1977年9月,赶在封山之前,翻越多热拉山的路开通了终于通车了。翻越了这个最高的哑口,上级认为两年内墨脱公路有望畅通,要求在冬季继续施工,各施工队只能背起行囊,跋越雪山继续施工。指挥人员在隆冬爬上多热拉雪山,摸爬摔跌,指挥运输。烈日映雪光,光焰如火,工作人员皮肤起泡,眼睛雪盲,如针扎般疼痛。下工时精疲力尽,便滑雪下山。瞬息间从高山滑落谷底,只求不死,皮肉之苦已不能顾惜。
公路在煎熬和灾难中,慢慢向墨脱前进。此时文革已经结束,中国广袤的大地上正在聚集变革的惊雷,而墨脱公路也将迎来巨变。
三菱越野车轮滚滚,我们再次回到现在。
从2002年起,对墨脱公路的路线就进行了研究。在专家组组长何天牛心中,扎墨公路并不是最理想的道路,从派镇穿喜马拉雅山进入墨脱,或许会一劳永逸地解决墨脱之路的问题,但成本核算需要30多亿元,超过重修扎墨公路的3倍。而沿着帕隆藏布和雅鲁藏布江的“沿江线”,在何天牛看来,将会极大破坏自然坏境,完全不可接受。
无路可走,最后决定是,依据1975年修筑的扎墨公路,重新铺设。同样要迎头撞上让泽仁扎西们胆战心惊的嘎隆拉山。
只不过扎墨公路已经不再翻越险恶的嘎隆拉山,一条长达3315米的隧道于2010年12月15日开通。隧道横贯嘎隆拉山腹地,翻越垭口的24公里血泪之路,将被废弃。这条隧道本身,已经被新扎墨公路的专家组组长何天牛和他的同事反复研究了6年之久。
嘎隆拉隧道地处喜马拉雅断裂带,是迄今为止国内穿越断层最多、地应力最强、逆坡度最大的高原隧道,被称为“隧道地质病害百科全书”。当时,专家会对嘎隆拉隧道的讨论结果,是让人提心吊胆的“动态设计,动态施工。”
嘎隆拉山上横亘两条呈十字形的大断裂带,一条是玛尼翁断裂带,一条是通麦—嘎隆寺断裂带,而隧道正在中间。隧道开挖时发现岩石情况和当初预想大不一样,岩石表面裂隙多,破碎程度大,含水量高。
如今,在嘎隆拉隧道的庇护下,扎墨公路能保证通车8-9个月,在隆冬季节,隧道将会关闭。
嘎隆拉四方的隧道口同样覆盖着阴暗的积雪。我们驶入嘎隆拉隧道,一片黑暗袭来,灯火昏暗细弱。幽深的隧道只通行了一边,洞深处有机械的低沉轰鸣和金属的微弱反光,这里依然在施工铺设水泥。洞里不停地滴水,让人想起一个数据:修建嘎龙拉隧道时,一天的渗水就超过一个标准游泳池的水量。
洞里很冷,从洞里出来,就是急而陡的下坡。这一景象,和扎西泽仁回忆中的道路再次互相重合了。
深入热带雨林
翻越嘎隆拉山之后,即进入潮湿闷热的雨林,天气越来越热。
我在62K遇见了另一组来自河南安阳的修路工人。在闷热的天气里,黑色的小蚊子漫天飞舞,工人们撩起袖子:“看,今天才来的,已经被咬惨了。”话音刚落,我自己的脸上就被叮了一口。这些修路的工人的工资高的令人吃惊,最便宜的200一天,好一点的480一天。然而一个月能施工的好天气顶多20天。如此高的工资,还是因为这里挥之不去的生命危险。
当年奋战在这条道路上的青年们,遭受到塌方和泥石流的沉重打击。医药和食品无法到位,泽仁扎西不断目睹患上重感冒、和发烧的知青因得不到及时的治疗,死在路上。被塌方掩埋,被泥石流冲走,甚至被飞石击中,险恶的墨脱公路沉重地打击着这支人数越来越少的年轻人队伍。
在不断的事故中,至1980年5月,道路已经修筑至114k,理论上而言,距离墨脱只有区区27公里,似乎胜利在望。然而老扎墨公路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后方修好的道路在泥石流和暴雨的连续打击下时断时续,前方推进乏力,物资、炸药无法供应,甚至粮食也中断。山高九仞,功亏一篑。
114K,这是一个应当铭记的数字,是老扎墨公路6年奋斗的终点。
1980年9月11日,前指所在地88K大雨如注,夜间,嘎隆藏布上游暴发大规模泥石流,泥浆奔腾而来,吼声如雷,席卷河谷。指挥部在泥河袭击之下,被席卷而去。
1981年2月,交通部同意扎墨公路停止修建。同年6月,自治区人民政府决定放弃扎墨公路的养护。泽仁扎西和他的朋友接到命令,迅速撤回波密,于是他们丢掉被褥和所有物品,就带上干粮,沿着这条青年伙伴们用双肩和生命铺就的道路,三天三夜,一路跑回了波密。
至此,历经6年施工的扎墨公路告失败,耗资2538万元,牺牲34人,重伤100多人。
历史仿佛和墨脱开了一个悲惨的玩笑:1981年,在全中国范围内,思想和经济的解冻破冰之声不绝于耳,北大学生喊出了“团结起来,振兴中华”的最强音。甚至就在西藏,新文学和新艺术的浪潮正在酝酿。而在墨脱,一条寄托了无数人希望的公路失败了。墨脱失去了一个最难得的契机,它将继续与世隔绝,等待下一次的十年轮回,这一次,将是1990年。
重逢墨脱
我们继续在路上颠簸,车上播放的藏族音乐正好迎合着大家前仰后栽的“动态”,有人打趣说,这是给我们的“墨脱之路锅庄”配乐。道路时而泥泞和陡峭,偶尔驶上一段水泥路面时,大家就打趣地说“墨脱高速公路到了”,天气正在一点一点变热,标志着墨脱的临近。
车上有人叫我留意路边一处不起眼的碑,这块碑却标志着墨脱公路再一次失败的尝试,即上个世纪90年代墨脱短暂的通车史。
1990年开始,开始修筑一条通向墨脱的土路。1993年9月25日,一个重要的日子,扎墨公路指挥部02-00402号三菱轿车在14时抵达县城,这是到达墨脱县城的第一辆汽车,驾驶员的名字在这个语境下格外引人注目,叫张飞。
墨脱与世隔绝的时钟似乎突然开始了旋转。当年,格当、加拉萨一带突然虎灾严重,大概山地之王以此表明,它们横距墨脱之路的时代,还远没有过去。
果然,几辆千辛万苦闯入墨脱的汽车,再也没能驶出县城,因为塌方和泥石流再次将这条泥土路冲毁。被视为英雄的车辆,荒废在墨脱潮湿的天气中。
进入21世纪,墨脱依然沉默,然而勘测和准备工作却一直在进行。何天牛针对嘎龙拉隧道之后的地质情况:岩石硬度低、破碎化高、透水性差等,提出多修建桥梁和隧道,甚至局部修改线路,绕开地质灾害路段。
或许是因为这些改线的原因,我并没有看到那个著名的通路碑,却明显的感觉到气温开始温润,浑身发热。远远看到半山腰的墨脱县城的时候,我有些激动。
墨脱,我终于又回来了。
随着扎墨公路即将正式贯通,墨脱将敞开它的大门。墨脱在等待,许多人迫不及待,许多人心存疑虑。站在墨脱县城的山顶上,已经可以看见外面宏伟世界露出的桅杆,已经可以听见墨脱深处发出的躁动。
正如春醒击碎了坚冰,季风吹进死港,墨脱将从此走入世界。
中国欠墨脱人一条公路,墨脱人欠自己一个梦想。
后记:2012年5月我们的采访队伍分两批次进墨脱,22日一人从波密安全坐车到达墨脱县城,而我们另一路人马想在5月27日当天进入墨脱,但县里同伴传来消息,扎—墨公路75k处大桥在头天晚上已被滂沱大雨冲断。时隔几天后,另一路人马从波密找车到75k处发现大桥已被大水冲毁,只见靠山体处修建了只能一次一人通行的独木桥,进出墨脱的车被阻拦在断桥的两岸,人过独木桥后再搭两边的车进出。6月1日,我们顺利在墨脱县城汇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