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宏
冬宫的外观,不如想象中那么雄伟。青白相间的三层楼房,没有巨柱支撑的门廊,也没有宽阔的大理石台阶,在当年彼得堡的建筑群中,似乎不能算最有气派的一座,然而它却是昔日帝俄的象征。1917年,人民起义的炮火叩开了冬宫的大门,沙皇尼古拉二世从这里被押上刑场。在世人的眼里,冬宫标志着一个旧时代的结束,也标志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如果说冬宫的外表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那就是屋顶上的数十尊雕像。那是一群形形色色的古代人物和巨大的花瓶,他们环立在屋顶四周,表情肃穆地俯视着冬宫前的大广场,俯视着冬宫后的涅瓦河,也俯视着冬宫两侧的街道和庭园。沙皇永远失去了冬宫,而这些雕像却依旧默立在屋顶,俯瞰着人世的风云。
然而对于现代人类来说,冬宫的价值大概不在于它带有传奇色彩的故事,不在于它在历史中的坐标式的地位。人们来寻找它,访问它,在它的殿堂中流连忘返,是因为这里聚集着艺术的瑰宝。在爱好艺术的人们的心目中,埃尔米塔什博物馆的名字,比冬宫更响亮,更令人神往。
埃尔米塔什博物馆,就在巍峨的冬宫之内。埃尔米塔什博物馆使我惊讶,使我陶醉,使我流连忘返。
我的惊讶是从进入冬宫的那一刻便开始的。从面向涅瓦河的后门进入埃尔米塔什博物馆,艺术气息扑面而来。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条两边摆满大理石雕像的长廊,长廊的尽头是白色的大理石楼梯。踏上楼梯抬头环视,满眼尽是白色和金色的雕塑,连天花板上也画满了油画。威严的武士和端庄的美女千姿百态地遍布厅堂,从四壁的每一个角度凝视着你。天花板上,展翅飞舞的小天使在蓝天白云中鸟瞰着你。在这些目光的注视下,一种敬畏之感油然而生,这并不是对皇家气派的敬畏,而是对艺术的敬畏。艺术家竟能在一座石头的建筑中营造出如此辉煌多彩的氛围,简直使人难以想象。然而这只是一段小小的序曲,和以后的内容比,这段序曲便显得平平淡淡了。
冬宫的二楼便是巨大的艺术展览场所。在一间间金碧辉煌的大厅里,陈列着无数珍贵的艺术品,其中不仅有数不清的大理石雕像,还有银器、铜雕、瓷器,最为可观的是油画。几代沙皇都有搜珍纳宝的嗜好,沙皇的使者们从世界各地寻购珍贵的艺术品,意大利的雕塑、法国的家具、波斯的地毯、中国的瓷器,源源不断地运进冬宫,使这座石头的宫殿内部日益缤纷。当然,在埃尔米塔什博物馆,最令世人瞩目的收藏是油画。这里的油画,琳琅百态,气象万千,使观者眼花缭乱,文艺复兴以来欧洲所有大画家的作品,这里应有尽有。仔细浏览的话,每走几步就可以发现让你眼睛发亮的名字:达·芬奇、米开郎基罗、拉斐尔、提香、鲁本斯、大卫、德拉克洛瓦、伦勃朗、哥雅、马奈、列宾、希施金……光是伦勃朗的作品,就有数十余幅,布满了近百平方米的一个展厅。在这些价值连城的名画前,没有任何遮拦,鲁莽的观者伸手便可以触摸到画布。我无法一口气描绘那么多的名画,在一方方金色画框勾出的空间里,展示出画家无限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全世界每个角落的风光都在这里,人类的每一种神态都在这里。我想,取出冬宫藏画的百分之一,便可到世界的任何一个城市办一个第一流的画展。从这里随便取一幅画放到中国的哪个美术馆里,都可以成为难得的镇馆之宝。
在埃尔米塔什博物馆浏览一天,无法将这里的油画一一读遍。
在博物馆的中央大厅里,我坐在椅子上,让直立了一天的腿脚稍作休息。我请俄罗斯朋友为我拍了一张照片。回到国内,将胶卷冲洗出来,看到我坐着休息的这张照片,我吃了一惊,我发现自己仿佛是坐在一个宝库的中央,我背后那阔大的空间里,挂着无数大大小小的油画,它们层层叠叠地排列在空中,像一群来自遥远世界的神奇船队,正扬帆而来,向人们展示着艺术的奇妙和丰繁。
陪同我参观埃尔米塔什博物馆的俄罗斯小说家格拉宁很自豪地告诉我:“冬宫,同法国的卢浮宫和中国的故宫一样,是世界上最丰富的博物馆之一。”这样的评价并不夸张。格拉宁是俄罗斯当代的大作家,曾经来过中国,也去过北京故宫。我问他,如把埃尔米塔什博物馆和故宫博物馆相比,你会觉得怎么样?他的回答很有意思,他说:“故宫里看到的是中国的历史和中国的艺术,而埃尔米塔什是欧洲的艺术,是世界的艺术。当然,要了解中国的文化和艺术,必须去故宫,而想看欧洲的油画,那要到埃尔米塔什来。”
在冬宫上下来回走动后,才发现这建筑其实规模巨大,人在其中行走,渺小如蚁。在里面转了一天,仍然无法对它迷宫般的构造有清晰的认识。我是事后看了介绍埃尔米塔什博物馆的文章和图片,才对它的历史和结构有较完整的了解。
昔日沙皇的冬宫其实由五个部分组成。这五个部分分别是:冬宫、小埃尔米塔什、旧埃尔米塔什、新埃尔米塔什、剧场和休息室。埃尔米塔什博物馆所占用的建筑,也由这五个部分组成。
冬宫,是这五个部分中最重要的建筑,也就是面对皇宫广场和涅瓦河的那一排主建筑。如果站在涅瓦河对面看过来,这一排宫殿是河岸上最巍峨瑰丽的建筑,无风的日子,涅瓦河上波平浪静,冬宫巍峨的倒影映在河面上,神秘而静谧,楼顶上那一排雕塑和花瓶静静地从河底浮升起来,如同神话在水中上演。只是涅瓦河上难得有波平如镜的时候,在斑斓波光中,这水中倒影便成了莫奈的印象派油画。冬宫的建筑风格,属于俄罗斯的巴洛克式,动工于1752年,落成于1764年,前后花了十二年时间。设计这座宫殿的是十八世纪著名的建筑师法朗契斯柯·巴托洛米欧·拉斯特利列。这位建筑师祖籍意大利,出生于巴黎,少年时代随父亲来俄罗斯,后又去意大利学习建筑设计,回到俄国后成为极受皇室器重的设计师。在圣彼得堡,除了冬宫,他还设计了皇村的叶卡捷琳娜宫、斯莫尔尼修道院等著名建筑。这两幢建筑,我都见到过,虽然没有冬宫那么大,但也一样精美绝伦。叶卡捷琳娜宫的金色圆顶,曾出现在普希金的诗篇中。当然,这位建筑大师留给世人的作品,最了不起的还是冬宫。他巧妙地利用了周围的自然景色,把冬宫和波涛汹涌的涅瓦河连为一体,使它成为一座神奇的水上宫殿。在世界建筑史上,冬宫的设计完美和建筑的成功,一向为世人所公认。历经两个多世纪,这座建筑魅力依旧。艺术的建筑,容纳着艺术的博览,可谓珠联璧合。
小埃尔米塔什,建于1764年至1775年之间,也化了十来年时间。这是根据叶卡捷琳娜女皇的旨意建造的。这部分建筑沿着冬宫正面向东延伸,作为冬宫的扩充,用一座石桥相连。为什么会取名“埃尔米塔什”?俄语“埃尔米塔什”是从法语的同音词直译引进的,法语“埃尔米塔什”是指古代隐修教士的住所,也是指僻静、幽静的所在。把皇宫的一部分称为“埃尔米塔什”,是指皇宫里休闲、娱乐的场所。当时,叶卡捷琳娜女皇在冬宫建造埃尔米塔什,主要目的就是为皇宫建立画廊或美术馆。在筹建埃尔米塔什的同时,这里的第一批藏画也从德国运到了俄国。叶卡捷琳娜女皇从一个德国商人那里购得了第一批油画,共225幅,其中有伦勃朗和哈尔斯的作品。此后,世界各地名画家的作品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汇集到俄国,汇集到冬宫。冬宫的其他三部分建筑,其实是和冬宫连成一体的一个建筑群,它们和冬宫组合成一个“凹”型的建筑,虽然都只有三层楼,但却显得气势恢宏。“新埃尔米塔什”落成于1851年,和冬宫的动工相隔有一百多年。造“新埃尔米塔什”,目标便非常明确,是专门为博物馆设计的。“新埃尔米塔什”落成的第二年,这里便正式成为皇家美术馆。而在“十月革命”胜利后,整个皇宫便都成为了博物馆。叶卡捷琳娜女皇大概做梦也没有想到,她精心构筑的皇宫,日后会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博物馆之一,成为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爱好者的流连景仰之地。
从这些艺术珍品前匆匆而过时,我的心里涌起一个疑问:沙皇当年收集这么多艺术品,究竟是为了什么?是出于对艺术的热爱,出于审美的需要,还是为了炫耀皇宫的豪富,满足一种占有天下的欲望?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沙皇的苦心,可谓成果累累,冬宫里,可以说是汇集了数百年来人类艺术创造的精华。贫穷的俄罗斯为沙皇的这种嗜好付出的代价是可以想见的,那是河一样流淌的血汗,山一样高筑的白骨……
把埃尔米塔什博物馆的美术作品比做一片浩瀚之海,大概一点也不过分。我们不妨来看一点数字。十月革命胜利之后,埃尔米塔什博物馆收藏的艺术品总数多达二百八十多万件,其中,欧洲的油画有将近八千幅,雕塑二千多件,版画和素描五十多万件,工艺美术品将近七万件。这些数字中,还不包括古希腊、古罗马、古埃及和古代中国的不计其数的珍贵文物。如果想仔细欣赏埃尔米塔什博物馆的收藏,花一年时间也不为多。著名的俄罗斯汉学家孟列夫曾陪我参观一个保存中国敦煌文物的大仓库,几百平方米的大厅里,堆满了千百年前的中国典籍、书卷、经文、手卷、绘画……俄罗斯的汉学家们只是整理了其中的一部分藏品的目录,就写成了厚厚的一本本专著,孟列夫的一本著作,就是中国古代手抄本的目录汇编,而这些手抄本,都静静地躺在昔日的皇宫深处。在那个大厅里徘徊时,我曾经生出一点悲哀和愤慨,这些藏品对中国来说,也许是国宝,在这里,它们只是无声无息地躺在幽暗的柜橱中,难得有见到天日的时候。这些中国的国宝,是如何流转到了这里?其中的故事,大概可以写一本使中国人流泪的书。不过,可以给人一点欣慰的是,它们还完好无损地被保存着,只是远在异国他乡。我想,以宏观的历史眼光来看,由这样一个规模巨大的博物馆展现人类的智慧和艺术,应该是一件好事。像法国的卢浮宫、美国的大都会博物馆、中国的故宫博物馆一样,埃尔米塔什博物馆中的收藏,不仅属于俄罗斯,也属于全世界,属于全人类。
且把埃尔米塔什博物馆的藏品比做一片海洋吧。这海洋中晶莹的浪花,究竟从何而来?
十八世纪后叶,在彼得大帝励精图治创立起来的繁荣强盛的基础上,俄国作为一个欧洲强国正在不断崛起。当时,不仅叶卡捷琳娜女皇自己喜欢收藏油画和艺术品,俄罗斯的知识精英也已经意识到在俄国建立艺术博物馆的必要,他们认为,作为一个强大的国家,应当有一个与之相称的博物馆,既收藏本国的艺术品,也收藏世界各地的艺术品。他们的想法,和叶卡捷琳娜女皇不谋而合。在她之前,路易十四等几个欧洲大国的君主都是大收藏家,她也想跻身他们的行列。这位专断强悍的女皇,一旦确立了目标,便会不遗余力地去谋求实现。她说:“这不是爱好艺术,而是贪得无厌。我不是风雅之士,而是饕餮之徒。”叶卡捷琳娜虽然口里这么说,实际上她还是一个愿意花一点功夫探究艺术的君王。在这方面,法国哲学家狄德罗给了她很大的帮助。狄德罗是叶卡捷琳娜的私人朋友,他在艺术方面的修养和见解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女皇的观念和趣味。此外,当时俄国一些文化修养较深的贵族,也给了她很有益的建议。譬如当过驻法国和荷兰大使的戈利青,纪念碑《青铜骑士》的作者、著名雕塑家法尔科内。在叶卡捷琳娜女皇的亲自策划支持下,俄国皇室决定在西欧国家物色藏品丰富的私人收藏作为采购对象,这项任务由俄国驻西欧各国的使臣们来完成。1764年从德国商人那里购得的第一批油画,只是俄国皇室大规模采购油画的一个序曲。俄国皇室的主要收购行动在巴黎进行,因为当时巴黎是欧洲艺术的中心。另外,在德累斯顿、伦敦、罗马和阿姆斯特丹、海牙等城市,俄国皇室的收藏家们也在同步行动。
1767年,俄国大使戈利青在巴黎的拍卖行里购买到了第一批艺术品。这是法国著名收藏家让·德·朱利安的私人藏品。朱利安是法国大画家华托的朋友,他的这批藏品中有伦勃朗的《持眼镜的老妇像》,有和伦勃朗同时代的画家梅蒂绥的《女病人和医生》、丹尼斯的《农民婚礼》等名作。第二年,又从昔日路易十五秘书的收藏中购得伦勃朗的学生多乌的三件作品,还有西班牙名画家牟里罗的《逃亡埃及途中的休息》。这一年,戈利青还有一个重大收获,从巴黎一位并不太出名的收藏家手中,他购得了伦勃朗的伟大代表作《浪子回头》。
1769年,德累斯顿贵族布留列伯爵的后裔将家族所藏的一大批艺术收藏品卖给俄国皇室,其中的大量版画和素描,成为埃尔米塔什博物馆版画素描收藏的基础。在这批收藏品中,有法国画家布托的作品《窘迫的请求》和《逃亡埃及途中的休息》。
戈利青从巴黎大使调任海牙使臣后,他在欧洲采购艺术品的活动就更为广泛活跃。他在荷兰和比利时的艺术市场辛勤采撷,时有收获。与此同时,他仍然和巴黎保持着联系,不放弃任何一次可能购得艺术珍品的机会。1768年,戈利青在布鲁塞尔从奥地利宫廷全权大臣柯贝茨利手中买到46幅油画,其中有鲁本斯的几幅作品,还有六千多幅素描。1771年,戈利青在海牙购得著名收藏家布拉卡姆斯的一大批藏画,然而在运往圣彼得堡途中,轮船遇到风暴沉没,那一批名画也葬身海底。
1772年,埃尔米塔什又有重要收获。那一年,戈利青在狄德罗等人的帮助下,从巴黎最有实力的艺术收藏家克罗塞家族手中购买到一大批名画。克罗塞的艺术收藏,在十八世纪上半叶是法国首屈一指的,他是巴黎巨富,为收藏艺术珍品不惜一掷万金。他把自己丰富的收藏陈列在厅堂里,向艺术家和爱好者们开放。克罗塞去世后,他收藏的一部分艺术品逐渐流失,而他收藏的近四百幅油画名作依然完整地被家族保存着。戈利青千方百计,花费了将近四十三万银币,将这批作品中的大部分购买下来,进入埃尔米塔什的库藏。这批交易使埃尔米塔什得到不少西欧古典艺术大师的稀世珍品,特别是意大利画派的作品,譬如拉斐尔的《圣母与年轻的约瑟》、乔尔乔内的《朱提斯》、提香的《丹娜依》、委罗纳塞的《哀悼基督》、丁托列托的《施洗约翰的诞生》等等,另外,还有鲁本斯的五幅画稿、伦勃朗的几幅油画,都是世界油画艺术的杰作。克罗塞藏画中的法国作品中,有路易·勒南、普桑、华托、夏尔丹等名家的力作。这笔交易的成功,使埃尔米塔什的藏品大为丰富。这件事情,使狄德罗感叹不已,一方面,他在帮忙促成这样的交易,一方面,他又为这些艺术珍宝离开法国进入俄国而遗憾。在给雕塑家法尔科内的信中,他这样写道:“啊,我的法尔科内老友,我们经历了一个多大的变化!我们在和平时期出售画幅和雕像,而叶卡捷琳娜却在战时收购它们。科学、艺术、风雅和智慧流向了北方,而蒙昧则挟其相关的事物涌到了南方。”狄德罗在为法国的艺术品流失而叹息时,情不自禁地为叶卡捷琳娜的眼光和气魄感慨。也许,没有叶卡捷琳娜的这种眼光和气魄,就不会有现在的埃尔米塔什博物馆。
1779年,埃尔米塔什收藏史上又一次意义重大的采购活动发生在英国伦敦。在乔治一世和二世执政期间曾任首相的罗伯特·沃波列是十八世纪上半叶英国最重要的艺术收藏家之一。他的藏画具有典型的英国藏画的特征,不同于法国,法国收藏家的藏画多以荷兰的风俗画和风景画为主,而沃波列的收藏中,很大一部分是十七世纪意大利画家的作品,也有鲁本斯、伦勃朗、普桑的作品,还有凡·代克在英国逗留期间留下的作品。埃尔米塔什收西欧油画的热情引起沃波列后代的注意,他们权衡得失后,决定把自己的藏画卖给俄国。当这件巨大的买卖消息传出后,在英国社会引起强烈反响,很多英国人对此表示不满,甚至很愤怒。有人在议会对此事发出质问,还有人试图阻挠这批艺术品出境。然而,这笔巨大的艺术交易还是成功了,沃波列的198件藏画进入了埃尔米塔什博物馆的藏画目录。这批画中,有鲁本斯的《西蒙蒙的宴席》、《运石工人》、《酒神节》和他为凯旋门创作的一组画稿,凡·代克的《圣母与鹧鸪》。还有斯奈达尔斯的《鸟的音乐会》、约尔旦斯的《群像》。为这一批画,就可以专门建立一个博物馆,然而埃尔米塔什的目标和胃口要远大得多。
俄国皇室不仅将寻珍觅宝的目光盯着西欧,对国内的收藏家也没有视而不见。在十八世纪中叶,俄国已经有了一批相当有眼光有实力的私人艺术品收藏家,他们的藏品量多质高,可以和西欧的收藏家媲美。有几位大收藏家,一直舍不得把自己收藏的油画转让给皇室,但是十月革命之后,这些昔日贵族和富豪的艺术收藏,大多被收归国有,进入了埃尔米塔什藏品的目录。
埃尔米塔什的收藏,在某种意义上也推动促进了欧洲当时的艺术创作活动。俄国皇室除了在拍卖行收购作品,向收藏家购买藏品,还直接向艺术家订购作品。对这个品位不俗、实力雄厚的大买主,画家们都乐于打交道。接受埃尔米塔什订单的画家,有法国的格勒兹、夏尔丹、韦内尔等画家。值得一提的是当时著名的英国画家雷诺兹,也接受了埃尔米塔什的订件,并被允许由他自行选择绘画的题材。他的名作《将毒蛇窒息而死的幼童赫拉克列斯》,便是应埃尔米塔什之约而作。叶卡捷琳娜女皇对订购画家作品的事,常常亲自过问,对这样的事情,她总是乐此不疲。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叶卡捷琳娜女皇面对着源源不断涌入皇宫的这些艺术珍宝,会有些什么感觉。空空荡荡的皇宫里,突然变得色彩斑斓,全世界的风光和表情都汇集在她的厅堂里,渴望成为世界上最大收藏家的女皇也许会觉得美梦已经成真。陈列在埃尔米塔什的这些艺术品,开始有点杂乱无章,它们被随意地挂在墙上,作为皇宫里的一种装饰品。叶卡捷琳娜常常在挂满了油画、陈列着各种艺术品的大厅和走廊里漫步,浏览这些耗费巨资换得的艺术珍宝,她的目光中充满了欣喜和满足。她在给近臣格林的信中写道:“我小小的陋室,从寝宫来回要走三千步。我在这里漫步,四周全是赏心悦目的艺术珍品,我现在之所以身体状态良好并恢复了健康,全靠一冬天的这些散步。”叶卡捷琳娜女皇在俄国执政时间长达三十四年(1762-1796),在俄国历史上,这是一个有争议的人物,但是她对俄罗斯文化和艺术的繁荣所作的贡献,却是任何人也无法否认的。也许可以这么说,如果没有叶卡捷琳娜,就不会有今天的埃尔米塔什博物馆。不管她当时收购这些艺术品是出于何种目的,说她是虚荣也好,是无聊的消闲也好,但是她以如此的魄力将这么多的艺术珍品收集到俄罗斯,并为此建立博物馆,这样的举动,对文化的积累和艺术的传播,应是一大功绩。
叶卡捷琳娜去世时,埃尔米塔什的藏画已多达三千余幅。女皇去世后,俄国皇室为管理这些藏画成立了一个专门委员会,成员多为皇家美术学院院士。他们为埃尔米塔什藏画编出了详尽的目录。这些画,有时被搬出埃尔米塔什,到皇室外的其他宫殿、城堡和别墅里展出,但因为有目录和严格的管理,它们不可能流失。叶卡捷琳娜去世后的头十年,埃尔米塔什对艺术品的收购失去了昔日的规模,但依然没有中断。那十年中,陆续收购到了鲁本斯的《土地与水的联盟》、弗拉戈纳尔的《农场主的子女》等名画,以及韦内尔和罗贝尔的一些风景画。
到十九世纪上半叶,埃尔米塔什又有了一位有眼光的管理者,他的名字叫拉奔斯基。拉奔斯基也是画家,曾做过皇宫的绘画装饰师。从1797年开始,他负责管理埃尔米塔什的绘画收藏,一直到1849年,整整半个世纪。绘画的收购,受到皇室的许多限制,但是,在他有限的职权内,他却为埃尔米塔什作出了卓越的贡献。1808年,他去巴黎出差,购得两幅难得的油画名作,一幅是卡拉乔瓦的《弹曼陀铃的女人》,另一幅当时也被人认为是卡拉乔瓦的作品,后来才被确认是斯帕达的《圣彼得的受难》。拉奔斯基那双鹰一般的眼睛,一看到这两幅画便灼灼发光,尽管囊中并不丰盈,但他绞尽脑汁,把这两幅画买到了埃尔米塔什名下。经他之手购得的名画,还有荷兰画家霍赫的油画《主妇与仆人》、尚帕涅的《摩西》等。
1812年,拿破仑大兵压境,俄法战争打得难解难分。法国军队兵临城下,俄国皇宫里曾一片慌乱。当时的景象,我们在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中可以有所领略。如果法国人打进冬宫,这些珍宝怎么办?唯一的办法,便是撤离和转移。皇室已经准备做这样的安排,然而俄国统帅库图佐夫神机妙算,在冰天雪地中拖垮了拿破仑的军队。法国军队丢盔弃甲,几乎全军覆灭,拿破仑带着耻辱和悔恨回到巴黎,他再也无缘看到埃尔米塔什的珍宝。1814年,俄皇亚历山大一世购进了曾归拿破仑皇后约瑟芬的马尔密松宫收藏的大部分藏画,共一百十八件,其中有伦勃朗的《下十字架》,泰尔柏赫的《一杯柠檬水》,梅蒂绥的《早餐》,法国画家朗洛的组画《晨》、《中午》、《傍晚》、《夜》,还有鲁本斯和丹尼斯的几幅名作。十五年后,约瑟芬收藏的另外几幅伦勃朗和里贝拉等画家的名画,也被拉奔斯基想方设法从她的女儿手中购得。此时,在荒凉的圣赫勒岛上,当年曾经觊觎过冬宫的拿破仑,已经静静地化为一抔泥土。
在十九世纪,埃尔米塔什的收藏活动,还有一些事件值得一记。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西班牙的绘画引起世界的注目。埃尔米塔什最初的收藏中,除了牟里罗的几幅作品,几乎没有什么西班牙的油画。1814年,在阿姆斯特丹,埃尔米塔什从一位英国银行家手中购得一批西班牙画家的油画,其中有委拉斯贵支、苏巴朗等名家的佳作。在十八世纪中期,又在巴黎等地购得不少西班牙油画。十九世纪下半叶,又有几幅重要的作品进入埃尔米塔什。1866年,从意大利贵族丽达公爵手中购得达·芬奇的《丽达圣母》(此画因为丽达公爵收藏,故称《丽达圣母》);1870年,在佩鲁贾购得拉斐尔的《柯内斯达比尔圣母》(此画原由柯内斯达比尔伯爵收藏,故得名)。这两幅圣母像,成为埃尔米塔什两颗耀眼的明珠。
从十九世纪开始,俄国皇室也开始注意收集本国画家的作品,并在埃尔米塔什开辟专门的陈列厅。后来,皇室决定俄国艺术家的作品都由亚历山大三世博物馆收藏,埃尔米塔什便将俄国美术作品悉数转交。所以,在埃尔米塔什,我们看不到俄罗斯的油画。
十月革命胜利后,埃尔米塔什没有遭到任何破坏,俄国皇室珍爱艺术善于搜集珍宝的传统,被苏维埃政权继承了。革命的胜利者把俄国贵族收藏的名画大多收归国有,那些本来面对求购的皇室也要搭一点架子的贵族们,此时只能老老实实地把家里的珍宝拱手交出。苏维埃政权的领导人对艺术也不是外行。他们在莫斯科建立了莫斯科国立造型艺术馆,这个艺术馆中,不仅集中了大量西欧和中欧的绘画,还收集了大量印象派、后印象派以及马蒂斯、毕加索等画家的作品。为了充实国立艺术馆的藏品,他们从埃尔米塔什调出四百多幅油画,其中有伦勃朗、鲁本斯、凡·代克、提香、约尔代斯、普桑、华托等大师的作品。对埃尔米塔什来说,当然是重大的损失,然而,作为补偿,从莫斯科调集了一大批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法国画家的作品,这正是埃尔米塔什求之不得的。这批油画中,有莫奈、毕沙罗、西斯莱、高更、德加、塞尚、马蒂斯、毕加索人的作品。而在这之前,埃尔米塔什几乎没有这类作品。十九、二十世纪法国绘画作为埃尔米塔什新的陈列部门从此建立。加上原来法国画派的收藏,埃尔米塔什博物馆用四十个厅室陈列法国绘画。在全世界,除了法国本土,没有一个博物馆藏有如此丰富的法国绘画。
十月革命之前,埃尔米塔什是皇宫,虽然早在1852年便正式建立了美术馆,但一切归属于皇室。进入美术馆参观要得到一个皇家委员会批准,每年能进去参观的人数不超过三五百人。1863年后,埃尔米塔什美术馆开始自由开放,每年约有十六万人进去参观。十月革命胜利后,埃尔米塔什成了世人瞩目的博物馆,每年的参观者高达数百万人。
我,一个来自东方的中国人,徜徉在冬宫宽敞曲折的回廊中,只觉得自己的目光如同一叶扁舟面对着浩瀚大洋。在千姿百态的水晶吊灯光芒照射下,我的眼前铺展开一片令人目眩的艺术海洋,这是五六百年来西方油画大师们智慧和情感的结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