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明刚
黄金是冷的,记忆是热的。本刊记者试图搜集一组江南乡村关于黄金的记忆,尽管比较零碎,或许从某一层面映射了民间对于黄金的姿态和情感。
财富与信仰
在古代,黄金属于世界公认的硬通货,不像纸币一样有时效的限制。黄金也成了钱的代名词:金融,金额,押金,定金,救济金,保证金,小金库,等等;无论古今中外,黄金与玉一样,成为最贵重的东西。
在民间,富贵人家被称为金穴,在官府,官印用金印玉印。在乡村演出的传统戏曲中,贫寒书生做官往往微服回乡,出其不意地出示黄金官印,令人目瞪口呆,戏剧情节也达到了高潮。
在百姓的眼里,拥有黄金就拥有了真正的财富。最有代表性的新闻就是,江苏华西村在总投资30 亿元的72 层号称中国第八高楼的“龙希大酒店”摆放的一只1 吨重的金牛,价值就达4亿元。而不久前,江苏江阴夏港街道长江村,向全村的2858 名村民发放100 克黄金和100 克白银。记者采访获悉,当地人认为,这并非是对黄金的炫耀,而是对黄金保值的信仰。
作家朱幼棣在《珠宝王国探秘》中说,中国人的脑袋是黄金脑袋。只看重金戒指、金项链、金手镯等黄金首饰,越粗越大,越重越好。在不少地方,男子也以戴金戒指为荣,十个指头上都戴,愈多愈大愈重愈尊贵。其中有一个戒指刻着主人的名字,可以当印章使用,有必要的时候,顺手退下几个,赠送给别人当礼物,与几千年古埃及商人的印章戒指和“圣甲虫”戒指不谋而合。
老习俗:吉祥的祝福
在古代,金器往往被赋予礼制的色彩,金声玉振,指的是金钟之声为始,以玉磬之声收韵。金玉满堂,赋予富贵长寿的吉祥含义,黄金被人认为有延年益寿的功效,源于汉代,不老之药称为金丹,方士也被称为炼金术士。
在民间,以黄金制作辟邪之类的瑞兽,也多用于首饰上,如儿童戴金制长命锁或金项圈等,另有女子所佩的金簪、金钗、金步摇,或表示成年的金笄,由此,女子被称“千金”,与金首饰密切相关。“日进斗金”“金口玉言”“金榜题名”“金碧辉煌”等口语,都富有吉祥的意义。
汉代墓葬称著者有金缕玉衣。而今农村中,金器和玉器往往成为陪葬品,都起源于汉代,在浙江萧山一带,民间有给死者嘴里含金戒指,在去世老人的脚底、头顶、双手,都要各放上一个金元宝,这性质与汉代的玉琀(玉蝉)玉塞玉握(玉猪)一样,金口难开,既保持一种精气,也表示掌握财富。
在浙江萧山,旧时富贵长者去世后,后辈们总是给他系上一条金腰带,因黄金富贵,贫寒鬼魅不敢近身之故,黄金不易腐烂锈蚀,后人可根据金腰带找到先人的墓冢。以前的大户人家,老人去世之后,子孙们会给他戴上一条金腰带,一则,是因为相信驱邪;二来,以前农村土葬,墓地一个挨着一个,几十年过去之后,后代如果想要移坟,可能根本找不到在老祖宗的骸骨是哪一具了,而金腰带则起到明显的辨识功用。根据史料记载,定海总兵葛云飞(萧山人)抵抗外辱的最后一役,头颅被敌人砍掉,道光皇帝下旨,特赐金头,不但表彰尽忠殉国的壮士,而且对其英灵的一种护佑。
“真金不怕火炼”,本身就有吉祥的因素。在江南农村,人们总是相信黄金能够驱邪避风的。乔迁新居的时候,在床底下或者其他什么地方,放上一点黄金,安家镇宅,保住风水。黄金还被拿来治病。中医认为,因为邪风入侵导致面瘫,就用黄金做的钩子勾面瘫的部位,以期康复。
穿行在乡村的打金匠
在江南乡村,不管家境怎么贫穷,乡里人总是请人打一些金首饰,其中不乏有桃花图案的镯子。打不起金镯子,就在银镯子上包一层金,农家妇女往往以娘家金首饰为伴,直到去世时也将其随身陪葬。
过去,女子出嫁之时必须在五更起来梳头,戴着金簪金钗,以示初嫁新娘的礼节。压箱底金首饰带到丈夫家后,新娘完全可以对丈夫保密。压箱底只是她一人能打开,其他任何人都不加以询问的。
在农村,农妇往往把金首饰包上好几层布,卷好放在箱底,因为金软,首饰易磨损,因此她们总是细心呵护着它们。
纯情·戏文·桃姐的故事
在乡村市场中,结婚用的金饰是最畅销的。过去,打金匠穿行在乡村,四处揽活,随身带着三大件:吹火筒、铁墩子以及几把小锤子,主要加工首饰,如戒指、耳环、项链、手镯等,因为金子延展性很强,可以打成很大面积的薄片,经过吹、锤、敲、压、剪、刻、镂、磨、雕、锉、焊,精致玲珑剔透的金首饰制品就呈现在人们的眼前。
打金首先要学会熔金,熔金要讲究吹,不能断气,运气要均匀,否则,要重新熔化,现在用鼓风机了,就方便省力多了。打戒指,就轻松一些,把黄金敲打成长条,套圆铁棒上,按照主顾手指的大小剪下来,经过剪锉磨等工序,放在王水里浸泡,王水是盐酸、硝酸和硫酸混合而成的,能溶化黄金,所以,要浸很短时间就拿出来抛光雕刻。不然,主顾觉得黄金戒指等成品的重量不够,就不信任打金匠,产生隔阂与矛盾。相比起来,做金项链时,拉丝工序是最繁琐的,打一条项链需要花上两个小时。
体面与尊严
王阳明说,衡量金子,有多和少两个字,有一万斤的,也有一斤的,有一万两,也有一两的,质量也有不同,有些纯,有些不纯,和人一样,能衡量出品性的高下。
民间乡村有《秋胡戏妻》戏文演出:有个名叫秋胡的男子,新婚五日就去陈国当官,五年之后回家,在途中看见一个采桑的妇女,就动情调戏,拿出一锭马蹄金,想求片刻之欢,却被妇人拒绝,回家后,就把金子交给母亲,让她把妻子叫来休掉。殊不料,妻子就是那位采桑的妇女。秋胡非常羞愧,妻子悲愤不已,投河自尽。她以自己的生命坚守自己的尊严。《秋胡戏妻》又名《一锭金》。
在今年热播的电影《桃姐》中,叶德娴饰演来自农村的桃姐:在逼仄的老人院里,昏黄的灯光,叶德娴饰演的桃姐,穿上了最漂亮的衣服,涂上了口红。然后,镜头一切,特写到桃姐的手,干瘦、布满了老茧,她从压在箱底的布袋里拿出两枚金戒指,庄重地戴在手上。刘德华饰演的罗杰,要带着这个一手把他带大的保姆,去参加自己监制的电影的首映礼。桃姐见到了罗杰外甥杰森的儿子。这个老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里面是一条金项链,她对杰森的妻子说,这是你太奶奶送给我的,现在我把它送给你。然后,又脱下手上的那两个戒指:“这两个小的,是我的见面礼,也送给你。”那个韩国姑娘微笑着抱着桃姐,真诚地连连道谢。她肯定不明白这些金饰,对这个在梁家做了一辈子女佣的乡村保姆意味着什么,那是她在最重要的时候才会拿出来戴的东西,是一种体面的象征,很有可能也是她这辈子所有的财产。
电影《桃姐》中的镜头,真实地反映了金饰在中国农村的价值。它是一个人的面子,是很多人积累一辈子的财富,但到最后,它成为长辈对下一代的祝福和传承。
哪怕是在最穷苦的年代,娶老婆的聘礼中,金饰总是少不了的。这个习俗,不分区域,在整个中国都是这样。一副耳环、一个戒指,这三钱金器,是最简单的配置。三钱换算成克,不过是10g 左右的金子,可在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中国农村,大部分家庭并没有这样的能力。
可小儿子要讨媳妇,那只好低三下四地去借,千方百计让大媳妇将金饰从她的压箱底中拿出来,再花言巧语让小媳妇从压箱底中掏出金首饰,这样四下瞒骗,一不小心露陷了,骠悍的大媳妇每天过来大吵大闹,柔弱的小媳妇只好一个人独坐在房间里,对着孤灯抹着眼泪。
对于出嫁的新娘来说,倘若没有像样的金饰戴在身上,照样被夫家的妯娌们小看不起,等于失去了尊严,娘家也觉得自己也没有面子。而婆婆心里也多少心有芥蒂。归根结底,就是面子上过不去。没了面子,也就没有尊严。
对于农村的妇女来说,不管是娘家人还是婆家人,不管是大媳妇还是小媳妇,对她们来说,金首饰可能是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她们平时甚至都舍不得戴。非重要场合,这些金饰都被红布包着,藏在屋内最隐秘的地方。万不得已时,才佩戴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