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

何德铭

扬名立万，成为武林中千呼万拥至尊至上的大人物，几乎是每个江湖侠少都有的梦想，庞啸也是如此，为此，他不放过任何一个成名的机会，到处向别人挑战。他认为，每战胜一个对手，就是向他的梦想前进了一步。这天，他又骄傲地战胜了一名对手，而且把对方打死了，可是他却没有想到，死在他剑下的这个人竟然是奚万胜的小舅子。奚万胜自然要替小舅子报仇，于是他通知庞啸，八月十五月圆之时在阳关镇决战。

奚万胜是使刀的名家，武功可以排进所有使刀名家中的前十，庞啸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但庞啸必须要去应战，即使明知会死也要去，因为如果他不去，今后江湖上便再也没有他的立足之地，那滋味简直比死都还难受。庞啸紧赶慢赶，八月十四那天就到了阳关镇，比约定的还早了一天。他刚踏上镇里唯一的那条长街，就有一个老婆婆过来向他兜售刨花油。老婆婆佝偻干瘪，看得出来，只有卖了刨花油才能解决她的一日三餐。以前庞啸也用刨花油，但这次他只能让老婆婆失望了，因为他是来赴死的，身上根本就没带钱，更何况死人也用不着将头发抹得光可鉴人。

阳关镇，西出阳关第一镇，但却是满目苍凉，街上虽然也有一些店铺，却很少有客人光顾。可是庞啸发现，反倒是一幢不起眼的屋子，却有不少人在那扇唯一的大门中进进出出。出于好奇，他也走进了这扇大门，这才发现原来是个娱乐场所。庞啸知道，这里虽然灯红酒绿，声色犬马，但却都是要钱的，他没有钱，根本就不该进来。可是就在他正想要退出门外去时，却突然听到了一阵吵闹声，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衣着华丽的壮实汉子正在对一名手抱琵琶的女子吼道：“大爷出了钱，你就该让大爷开心。”

手抱琵琶的女子眉目姣好，只可惜已不年轻，约有四十来岁。她似乎早已习惯了逆来顺受，面对壮实汉子的吼叫仍低眉顺眼地道：“大爷是出了钱没错，但是众所周知，红鸾乃是卖艺不卖身的。”

壮实汉子道：“好好好，既然你是卖艺不卖身，那就给大爷好好地唱，唱得不好，别怪大爷我不客气了。”那个叫红鸾的女子便又调好琴弦弹唱了起来。她唱得很好听，琵琶也弹得不错。庞啸见过不少所谓有名的歌妓，但他觉得红鸾唱得比她们都要好听。只可惜红鸾还没唱几句，就被壮实汉子粗暴地打断了。壯实汉子道：“这么难听的歌竟然也敢来卖艺，你干脆还是陪大爷上床得了。”

红鸾道：“这个恕难从命。”

壮实汉子道：“哼，这也不是，那也不肯，看来不教训你一顿，你是不会知道大爷是何方神圣了。”其实不说庞啸也知道，这壮实汉子是个本地豪强，他是在有意找茬，目的就是要红鸾陪他睡觉。就在他这么想着时，那边却已动手了，壮实汉子一把抓住红鸾的秀发，一顿拳脚便无情地落在了她的身上。红鸾娇弱之躯无力反抗，只能发出一声声凄婉的哀呼。庞啸实在看不下去了，冲过去喝道：“住手，你怎么能打人呢？”

壮实汉子一愣，随即便哈哈大笑道：“打人？她能算人吗？她只不过是个妓女，我花十两银子包了她一天，这一天她就是我的，爱打就打，爱骂就骂，你要是看不过，拿十两银子出来，我就放了她。”

庞啸道：“我没有钱。”

壮实汉子道：“没钱你还充什么大爷？不过你若是愿意替她挨打也成。”

庞啸想了一下，道：“我愿意。”壮实汉子冷笑一声，放了红鸾，扑过来开始对庞啸拳打脚踢。庞啸乃练武之人，身上看似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但只是些皮外伤，并无大碍，只是模样吓人罢了。壮实汉子耍了威风，满意地走了。红鸾走到庞啸的身边道：“公子，红鸾只是个卑贱的小人物，你实在是犯不着替我挨这顿打的。”

庞啸道：“没事，反正我明天就要死了，到那时只怕想挨打都没机会了呢。”

红鸾道：“公子何出此言？”

庞啸道：“万胜刀约了我在此决战，而我却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所以必死无疑。”

红鸾道：“公子你放心，你好心有好报，上天保佑你到那时一定会逢凶化吉的。”对这种礼节性的安慰话，庞啸自然不会当真，他出了娱乐场，觉得肚子有些饿了，正好前面有个馒头铺，雪白的馒头在蒸笼里冒着热气。庞啸走到馒头铺前，摸遍了衣袋，也没有摸出一文钱来，只好沮丧地叹了口气。这时，那个卖刨花油的老婆婆也过来了，她也盯着馒头使劲地咽了两口唾液，然后小心地对卖馒头的摊主道：“老王，今天的刨花油一盒都没卖出去，肚子实在饿得不行了，我用刨花油换你几个馒头如何？”

老王摇摇头道：“不行，我又没有女儿，刨花油给我一点都没用。”老婆婆似乎早已料到会这样，也不再相求，只是那双昏花的老眼仍盯着馒头舍不得移开。庞啸看在眼里，又动了恻隐之心，便插话道：“你就换给她吧，你没有女儿，老婆也可以用的。”老王还是摇头。庞啸很生气，不顾老王的阻拦，自己拿了馒头给老婆婆，又从老婆婆的篮子里拿出几盒刨花油放在蒸笼边，就让老婆婆走了。老王似乎不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目瞪口呆地看了庞啸半晌，哭丧着脸道：“公子，请你跟我来。”他把庞啸带进屋里。屋内有张床，床上躺着一个妇人，只见她脸色蜡黄，浑身骨瘦如柴，头发也几乎掉光了。老王指着她道，“看，这就是我老婆，你看她还用得着刨花油吗？”庞啸不禁怔住，这才感到刚才自己确实是太冒失了一些，心中不由涌上了一股歉意。

老王又道：“我每天卖了馒头才能给老婆抓药，现在馒头没了，变成了几盒没用的刨花油，我还拿什么去给老婆抓药？她的病没了药可是要死的。”庞啸仗义帮了老婆婆，却没想到老王更需要帮助。祸是他闯的，就必须由他来解决。他没有钱，所幸身上的衣服质料还不错，就跑去当铺，脱下外衣当了些散碎银子，自己只留了当晚的住宿费和明天的伙食费，其余的都给了老王。

庞啸去客栈投了宿，睡觉的时候，他发现枕边有一本小册子，以为是前面住客留下的闲书，便随手把它丢在了桌上。这时刚好有一阵风吹过，翻动了书页，庞啸一眼瞥见里面好像有一些图谱，好奇地拿过来一看，发现竟然是一本一心剑谱。一心剑正好是奚万胜的万胜刀法的克星，庞啸心中一动，心想难道真如红鸾所说的，上天在保佑他？不然为什么前面住客偏偏就落下了这本一心剑谱？庞啸又燃起了生的希望，觉也不睡了，开始照着剑谱练了起来，从夜里一直练到天亮，又从天亮练到了天黑，眼见十五的月亮已经升起，他的心却沉了下去。对他来说，一天一夜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一心剑法还远远没有练熟，而这样的剑法，在实战中是根本起不了作用的，所以他还是得死。月圆之时，庞啸如约来到了决战的地点，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奚万胜却失约了。像这种决斗的约会，对方没有来，也就是承认败了，他完全可以一走了之，从此后在江湖上扬眉吐气。可是他没有走，他是个守信的人，除非确认奚万胜不会再来了，否则他是不会走的。

庞啸跟客栈老板商量，用给客栈劈柴挑水来换取继续住宿的权利。他当然也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继续苦练一心剑法。八月十六晚上，奚万胜还是没来。于是庞啸又多了一天宝贵的时间。到了八月十七晚上，奚万胜终于来了，而此时庞啸的一心剑法也已经练熟了。决斗开始，庞啸以一心剑对付万胜刀，本来是稳占上风的，但奚万胜在这套刀法上已经浸淫了二十多年，而他的一心剑法只练了不到三天，一些精妙之处还不能展现出来，还不能克制万胜刀，更何况奚万胜身经百战，经验和火候上都要远胜于庞啸，渐渐地庞啸落了下风。庞啸心里一急，剑法更是散乱，顿时便险象环生。正在危急之时，忽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道：“一心剑法讲究的是心领神会，要做到心无旁骛，心手相通，手中无招，心中有招，方能克敌制胜。”这些话正是一心剑法的要诀，庞啸猛然醒悟，立时静下心来，稳住了招术。但就在这时，奚万胜却跳出了战圈道：“小子，你有一心婆婆这样的师父，又有多名高手相助，日后必将光耀武林，今日之战算是不分胜负，你我的恩怨也从此一笔勾销。”说完便匆匆离去。奚万胜是个老江湖了，他知道有一心婆婆在此，他必定讨不了好去，不如及早抽身，也可保住自己的名声。而庞啸此时再也顾不了奚万胜了，一心婆婆这个名字就如同惊雷一般在他的耳边震响。三十年前，一心婆婆可是武林中的顶尖高手，庞啸从小几乎就是听着她的传奇故事长大的。但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他看到的竟然是那位卖刨花油的老婆婆，不过此时的老婆婆气宇轩昂，完全是一派高手的风范。他这才知道，老婆婆原来就是一心婆婆，那本一心剑谱也是她留给他的，也难怪奚万胜要说他有一心婆婆这样的师父了。庞啸正要上前拜见，一心婆婆却抢先道：“一心婆婆早就死了，我只是个平凡卑微的小人物，是个卖刨花油的老太婆。”至此，庞啸又知道，再怎么说她都不会承认自己是一心婆婆了，他也不能再勉强她，便道：“婆婆，我知道你不是一心婆婆，但却要向你讨教个问题。奚万胜说有多名高手相助我，请问他们是谁？”

一心婆婆犹豫了一下道：“是老王和红鸾，他们各阻挡了奚万胜一天，好使你有时间学会一心剑法。”

庞啸道：“他们也是高手？”

一心婆婆道：“老王就是开碑手王天雷，而红鸾就是当年的梨花三娘子。”听到这两个名字，庞啸不禁悚然动容。开碑手王天雷和梨花三娘子当年都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而如今那双力逾千斤的开碑手却在做馒头，色艺双绝倾倒了无数英雄豪杰的梨花三娘子更是当了歌妓，甚至还要忍受客人的打骂，而打她的那个壮实汉子，原本十个都不会是她的对手。也就在庞啸这么想着的时候，一心婆婆已经走了，边走还边喃喃地道：“虚名浮利转头空，平平淡淡才是真啊。”这个时候，她又变成了一个佝偻干瘪的卖刨花油的老太婆。

不久之后，阳关镇的客栈里便多了一个挑水劈柴的小伙计。

（责编/方红艳插图/黄全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