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
这是世界上最壮丽的道路之一,景象荒凉动人,看不见一棵树,白云低垂在地平线上,偶尔有个头在山包边缘一晃,那是旱獭探出的脑袋。乌鸦停在天空,一动不动。牦牛部落远远地站着,看看什么也没有发生,又继续埋头吃草……我不由自主就钻进了帐篷,可里面的场面把我镇住了:一位裹着红色袈裟的大喇嘛高坐在中间的蒲团上,正闭目捻珠……
澜沧江源头有多股,西边的两股分别是扎那曲和扎阿曲,从扎那日根山一带流出,这两源与东边的日阿东拉山流出的布当曲在杂多附近汇合成扎曲。藏族人把河流的源头叫做“扎曲”,澜沧江的源头是扎曲,长江、黄河的源头也是扎曲,其意思就是“从山岩中流出的水”。各源头相距几十公里,但从此源到彼源,就是开车也得走上一天。源头当然不止这些,还有许多是在地图上看不见的,没有名字,只是从山岩中冒出来的涓涓细流。
科普电影常常给人的印象是,大河源头都藏在杳无人迹的地区,那里地老天荒,或冰封雪冻,普通人是永远去不到的,能去到的就是英雄豪杰。所以,当我站在澜沧江的一个源头旁,真有些不敢相信,虽然也在路上折腾了十多天,但到达这大河的源头并没有想象的那么艰辛,是吃了些苦,可还没有辛苦到可以撰写丰功伟绩的地步。
在荒原旷野上走向杂多
3天前,我和几个旅伴到了青海省杂多县,这是澜沧江源头地区的行政中心。从玉树县出发到杂多县,里程是176公里,在距离玉树36公里的一个路口右转,就进入了荒原。道路基本上是柏油路,但有些路段已经被车轮啃成了“洗衣板”。河流中游群峰耸立的景象消失了,大地平展,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台面,高山无影无踪,只剩下些光秃的头,骑着马就可以奔上去。有时候大地裂开巨缝,汽车就得驶到深沟下面,再爬上来。
这是世界上最壮丽的道路之一,景象荒凉动人,看不见一棵树,白云低垂在地平线上,偶尔有个头在山包边缘一晃,那是旱獭探出的脑袋。乌鸦停在天空,一动不动。牦牛部落远远地站着,看看什么也没有发生,又继续埋头吃草。大地像一位苍老的父亲,宽厚而沧桑。世界美到了完全丧失了意义。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你也不要说话,任何赞美都是弱智的。伟大其实是枯燥的,为了这伟大的荒凉,你不远万里而来,但只是几分钟,就已经厌倦。
我们偶尔会经过一些帐篷,居民们用太阳能发电机取电。夜晚来临时,道路两边时不时出现一丛丛幽蓝的光块,里面藏着一台台孤独的电视机。当我们在深夜12点左右到达杂多时,县城已经停店,就像古代的村庄,灯光细微,偶尔有手电光在远处的黑暗中一晃。
杂多县只有一条街道,街道两边是铺面、住房,之后就是荒野。一条弱智的水泥大街,看起来有点敷衍了事,不过是为了象征现代化已经来到这个遥远的地方,是否实用倒在其次。大街两边有新开张的小店和旅馆,都关着门。
从荒凉的远处,一个敦实的藏族汉子骑着摩托驰来,毫无戒心地笑着,他就是杂多县的旅游局长,五十多岁,名叫贾赛洛。这位局长先生其实是个光杆司令,上任一年了,并没有办公室和经费,从来没有念过一份文件。外面来了人,他就陪着走走,当个向导。他将带着我们去莫云乡,澜沧江的一些源头就属于这个乡管理。
前往莫云:诸神陪伴之地
从杂多到莫云全是土路,得走半天,有的地方路已经断了,得自己找路,汽车爬上爬下,过沟涉水,除了越野车和摩托,一般的车是没法开的。
老贾很健谈,一路上舌头就没有停过。车行一个多小时后,我就知道了他的历史,那都是些小人物在大时代里逆来顺受的遭遇。他说话从不忘记“现场插播”,比如他刚刚才说到他父亲如何被抓起来,就忽然指着车窗外说:那里有一头牦牛;正说到他和一个姑娘的往事,就忽然建议:左边这条路可以去到扎青乡,我们要不要去……
每经过一个垭口,山包上就会出现一个玛尼堆,上面缠着彩色经幡。老贾总是要摘下毡帽,露出白发苍苍的头,垂下来默念几句经文。如果停车,他就要跪到地上顶礼膜拜。我们一路走,他一路介绍着外面的荒原:凹下去的这一大片是格萨尔王的头发,那边是他的眼睛;这个山包是他的老婆,那边是他的帐篷;这里是他女儿的庄园,这是他的4个传令兵……他说扎那日根山是格萨尔王的守护神,是这个地区的众山之王。他的手势非常肯定,一副绝不会搞错的样子。
跟着老贾走这一路,我才知道在当地人民眼里,这里根本不是荒凉之地,伟大的格萨尔王及其子民已经在这片大地上住了无数年代。对于人民来说,这源头地区的每一块土地都是具有神性的,都是被命名了的,都是诸神住着的,散落着各式各样的传说、遗迹、传奇。是的,如此荒芜、严寒、生存艰难的地方,如果居民们没有诸神的陪伴,又如何能传宗接代呢?
从地图上看,莫云已经位于可可西里大戈壁的边缘地区。莫云乡是澜沧江源头地区的最后一个居民点,行政的末梢,但大地上的居民点并没有到此为止,在那些没有行政人员驻扎的广大区域,人民依然像古人那样逐水而居。
偶遇活佛,探访源头迷路
汽车进入了戈壁滩,到处是溪流和卵石,一片高地上出现了几排灰砖砌的小平房,那就是莫云乡政府。一下车,就看见平房外面的空地上搭着一顶帆布大帐篷。我不由自主就低头钻了进去,可里面的场面把我镇住了:一位裹着红色袈裟的大喇嘛高坐在中间的蒲团上,正闭目捻珠,两边各坐着一位僧人。这光景就像是一个活脱脱的大雄宝殿。活佛一动不动,面有笑容,如微放的莲花;两位弟子见我如此唐突地闯进来,只是笑了笑。我若有所悟,一言没发就退了出去。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从果洛县来的,乘着一辆大卡车在高原上漫游说法。
当天我们就住在乡政府的老春家,吃着酸奶和老贾带来的羊排和糌巴粉。在高原上,酸奶像水一样,人们很乐意你吃他们的酸奶。酸奶做得好不好,标志着这家的生活质量。屋子里燃着火炉,暖融融的。次日6点起来,外面还是星光灿烂,那活佛已经走了,只留下一片空地,被残月照着。
吃过早饭,老春就带我们去澜沧江的源头。从莫云乡到源头还有三十多公里。我们以为源头也就是一股溪流,顺着走就到了,其实情况根本就不是这样,同时有无数条溪水流着,你根本不知道哪条是源头。老春说,源头有一块国家立的碑,在莫云,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那里;而本地人确立的源头是在另一边。我这才知道,当地人心中的澜沧江源头与国家考察队确立的源头并不是一处。这几年天气热,雪化得多,那个源头好像已经干了,不出水了。
大地上面目全非,老春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只知道大概的方向,我们在荒原上绕来绕去,看上去是一马平川,但实际上寸步难行,到处布满了坑洼、沼泽、碎石、裂缝、洞子、溪流,车子经常搁浅,一直走到天黑,才到了水源所在的大概地点,但是没有水流出来,而且怎么都找不到那块标志着水源的石碑,看来这烟头般的小石片已经被大地藏起来了,我们只好放弃,可是在归途中完全迷失了方向,在夜里转了很久,才摸回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