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死亡中描绘生命的颜色

2012-04-29 00:44
英语学习 2012年5期
关键词:弗洛伊德心理学生命

几年前,一本名为《西藏生死书》(The Tibetan Book of Living and Dying)的书曾风靡中国两岸三地,作者是旅居美国的藏族僧人索甲仁波切(Sogyal Rinpoche)。对于此书有人誉之,有人贬之。然而,书中所讨论的话题却是任何人无法回避的:那就是生与死,特别是死亡对于生命的意义。孔子说,“不知生,焉知死”;反之,我们不妨也可以说,“不知死,焉知生”。因为,只有在知道那延续的总要终结,那开放的总要凋谢,那红润的总要枯黄,那拥有的总要失去,我们才能珍惜当下鲜活存在的。“有”总要在“无”中显出意义,而死亡大概就是为生命创造意义的那个本原吧。

罗马哲学家西塞罗(Cicero)说,“To philosophize is to learn how to die”(哲学是学习如何死亡)。当下风靡网络的耶鲁大学公开课中有一门竟是关于死亡,且是开设给大一新生的。很可惜,我们的大学课堂上却没有一门这样的课程。现代人精神层面的疾病中,重要的一项便是对于死亡的畏惧吧,这种畏惧很大程度上源于我们对于“死亡”的无知。于是,我们总愿像鸵鸟那样把头埋在沙里,似乎不见、不听、不讲,那可怕的东西便不存在了。对于年轻人来说,死亡更显得遥不可及,谈论这样的话题往往被看作不可思议。当然,不管愿不愿意,死亡总是时时刻刻地向我们走来。而死亡在时间上的不确定性(不知何时到来)与空间上的必然性(然而必然到来)也造就了它在人类思想中的特殊地位。

如果能够预知死亡时间,也许生活将是另外一种样子吧。去年,一部叫做《时间规划局》(In Time)的美国电影给众多被生活搞得有些疲倦的人带来些许惊喜。电影开篇说,在未来的世界里,人们到25岁之后就不再变老,然而,接下来人的自然寿命就只有一年了。并且,每个人胳膊上都有一个计时器,随时提醒着你生命中剩余的时间;当时间归零时,你的生命就结束了,或者用影片中的说法,“time out”。当然,如果你愿意,可以通过劳动、变卖财产甚至抢劫等方式得到更多时间,但日常消费也同样会花掉你的时间。于是,时间成了唯一的硬通货。电影中有这样一个震撼的情节:一位母亲(她看起来与儿子一样年轻)与儿子约好要在晚上见面,母亲知道这是在她的时间用完之前与儿子见的最后一面。但是公车票价却由一个小时涨到了两个小时,而母亲腕上剩下的时间却只有一个半小时。于是,母亲只好一路狂奔向与儿子约定的地方赶去,最后在即将与儿子拥抱的一霎那她的时间用完了。那一刻,母亲手臂上一排不再闪烁的数字——00:00:00:00——显得那么刺眼。

英语中有个说法,叫“clock watcher”,是说总是混时间,总等着下班或下课的人。想必这样的人会被电影触动吧。这时,也许你会重新审视自己腕上的手表,不管多么华贵或多么平庸,它其实只有一个作用:不是计时,而是提醒着我们生命尽头的来临;时间其实并非累积,而是在无情地退去。

女诗人毕肖普(Elizabeth Bishop)在一首有意思的诗《一种艺术》(One Art)中写道:

The art of losing isnt hard to master;

so many things seem filled with the intent

to be lost that their loss is no disaster,

Lose something every day. Accept the fluster of lost door keys, the hour badly spent.

The art of losing isnt hard to master.

Then practice losing farther, losing faster:

places, and names, and where it was you meant to travel. None of these will bring disaster.

(失去的艺术并不难掌握,

那么多的东西似乎生来就是

要被失去的,所以也算不得灾难,

每天失去一些。接受失去时的慌乱吧,

不管是一串家门钥匙,还是胡乱度过的一小时。

失去的艺术并不难掌握。

然后尝试失去更多些,失去更快些:

地点、名字,你本打算去的地方。

所有这些都不会带来什么灾难。)

于是我们不得不学会接受这个事实:所有我们拥有的,我们总会失去它们,当然包括生命,不管是亲人的,还是自己的。难怪《创世记》中的上帝在让亚伯拉罕年迈得子后不久,又要他将儿子以撒献出当祭品呢。得与失这两者本来就是同时存在,互为彼此的。既然不能不失去,那么就尽量去珍惜,这大概就是我们成熟的开始吧。

记得初学英文时,老师讲解“死”(die)这个词时说:“英语中有Somebody is dying的说法,是说‘某个人快死了,而不是‘正在死,因为死亡不可能是一种持续进行的动作”。如今想来,“死亡”作为一种持续进行的动作,不仅可能而且是必然的。如同沙漏中涓涓流出的细沙,我们每天都在失去我们生命的一部分。

然而,就像生活可以是一门艺术一样,死亡同样也可以是一门艺术。在这多少有些无奈的生与死的挣扎中,《西藏生死书》似乎提出了一些更加明朗的看法。实际上,《生死书》可以追溯到一本更加久远的书,名为《中阴闻教得度》,那原本是西藏僧人超度死者所念的经文。据说刚刚逝去的人,灵魂会徘徊不去,念诵经文会让亡魂明白死生大义,高兴地脱离肉体进入自由的境界,故此有人将之称为《度亡经》。据传作者是生活于公元8世纪印度的莲花生大士,后来传入西藏,成为藏传佛教经典的重要组成部分。20世纪初,美国人类学者伊文思-温兹(W.Y.Evans-Wentz)发现了这本奇书,并与当地僧人卡孜·达瓦桑珠喇嘛合作将其译为英文,从此它便以The Tibetan Book of the Dead的名字闻名于西方世界,并且在今天与《易经》、《论语》并列为西方人最熟知的中国典籍之一。而《西藏生死书》便是对这部《度亡经》的演绎,当然后来者将原本听来吓人的“the dead”改成了“living and dying”,更加明确了它对于生者的意义。如前所说,“dying”同时也是“living”,它与“living”其实是同一过程,之所以名称不同,只因为你看待它的角度不同罢了。

20世纪初,特别是在一战后那段昏暗的日子里,西方世界处在一种被诗人T.S.艾略特称做“荒原”的状态,精神上的无家可归之感令众人即使活在世上也变得如同孤魂野鬼一般,如艾略特所说“so many, I had not thought death had undone so many”(这么多,我没想到死亡毁灭了这么多)。正是这个时刻,来自东方的《度亡经》给了西方人,特别是知识界,一种“超度”的可能,那是在“非此即彼”(either or)的西方世界之外建立的一种“彼此相通”(both and)的思维体系,一种“生生死死”交织不息的宇宙观。在这里,死亡并不是结束,而是生的另一种,甚至是更永恒的存在方式。

《度亡经》的核心是所谓的“中阴”(bardo), 即死亡与转世之间的中间状态,或曰此生与彼生之间的存在状态;因此,也有学者将它译为“the between”。然而,广而言之,bardo不只是一种中间状态,它甚至可以被看作生命本身——难道我们的生命不就是存在于这种“起承转合”之间吗?从“中阴”的角度看来,超度的真正目的并非引导灵魂离开肉体,而是向被肉体封锁的灵魂展示一个无限大的自由存在。《度亡经》如同一部灵界之旅的地图,它导引着超脱出小我限制的灵魂,去融入一片广阔自由的新的存在形式。如果说生命是一朵朵浪花的话,那么死亡就是那片无垠的大海;浪花只有在大海中才能有意义,所以,死亡并非生命的结束,而是生命的起点。当然,《生死书》或《度亡经》中所言你我未必全信,但是,它们对于死亡的剖析显然为我们敞开了一扇不寻常的门。

自然,《度亡经》在西方世界很快掀起一场波澜,其在心理学界的影响尤为深远。心理学大师弗洛伊德称“自我”(ego)是“焦虑的真正来源“(the true seat of anxiety)。的确,对于自我牺牲、自我消亡的恐惧存在于每一个体内部,无时不在消磨着我们的意志和神经。可惜,弗洛伊德却未能就此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解决方法。与其师相比,弗洛伊德曾经的弟子卡尔·荣格(Carl G. Jung)在对于生死问题的心理学研究上更前进了一大步。如果说弗洛伊德的心理学最终仍然是建立在物质基础之上——他认为人就像一架被力比多(libido)操纵的机器——荣格则把心理学研究的范围拓展到了物质之外,更拓展到了西方文化之外。他广泛吸收了来自东方,特别是中国的古老思想,《易经》、《太乙金华宗旨》(The Secret of the Golden Flower)和这本《度亡经》是对他影响最为深远的三部东方作品,而他为《度亡经》所做的 “psychological commentray”(心理学评论)直至今日仍然被西方研究《度亡经》者奉为最权威的解读之一。

的确,与其他的认为有一个或多个大神主宰宇宙的宗教不同,佛家最终更像是一门哲学或/和心理学。佛教认为生来皆苦,而苦的本原便是“个体永恒”的无法获得。然而,佛教从本质上说来又是入世的,它所宣扬的是一种在超脱个体之后又重新返回个体的精神。具体到生死问题上,了解了生命的“bardo”,人便少了一份忧虑,甚至最大的忧虑,便可以更加随性地去做自己本应当做的事。比较之下,与佛教思想(特别是中国化后的佛教思想)相似的道家就难免因为过于“潇洒”而在生死问题上显得有些“虚无主义”了。如庄子《至乐》篇有关于庄子遇骷髅的一段故事,那里所说含有太多生的痛苦和死的安详了。其实,庄子这样的人未免把生命看得太过简单,死亡也因此变得太过轻易了。然而,我们不得不承认,死亡是一件无比重大的事,就如同生是一件无比重大的事一样。所以,珍惜生命,不妨从善待死亡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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